太岁重新走上大街,心里虚虚的,好像刚刚偷了人家的鸡而万幸没被捉住一样。人们看到他时也很尴尬,仿佛看到一个越狱在逃的杀人魔王,不知该如何问候才好。太岁叼着烟,手揣在裤兜里,身披老虎给他的旧军衣,呲着满嘴黄牙,故作潇洒地跟人打招呼。

  太岁养伤期间,那么多人去看他,独独杏花一次也没去,不知是工作太忙还是避嫌,抑或是不好意思。寡妇家家的,跑去对一个新鳏之人嘘寒问暖总不相宜,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哩。他理解杏花的难处,再说,一个堂堂五尺汉子,让人打了个鼻青脸肿也不是啥露脸事儿,杏花看自己躺在炕上哼哼哟哟也会不尴不尬。可话说回来,毕竟好汉难敌四手,猛虎不抵群狼,小张庄那些家伙都会祖传的武把子,被那么多人打倒在地也不丢人现眼,不信你们谁去试试,肯定还不如俺哩,至少,老子在拳脚如雨下没说一句软话,没道一声求饶!啥是汉子?这就是哩!他这样一想胸脯子不由就挺将起来,好像一个在敌人严刑拷打下威武不屈的共产党人,获救出狱后重新走在了阳光下。这也就是俺太岁,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不然早成尿泥啦。他感觉自己确实够英够雄,不愧钢打铁铸的汉子,更是个能曲能伸的爷们,揣在裤兜里的手就倒背在了屁股后,嘴角上的烟也翘到了天上。

  他先到了养猪场,看李玉善正挺着个大肚子往猪槽里加饲料。那些小猪娃娃,才西葫芦大点就知道你骑我我骑你地耸动着屁股练习干那事儿了,好玩哩。

  李玉善看见他嫣然一笑,会意地往库房呶了呶嘴。太岁好像并不急于见杏花,眼盯着李玉善的肚子笑:“瞎九好本事呀,这地瘸子种了二十多年寸草没长,这瞎家伙一枪就中了十环。嘿嘿,难怪,一个眼儿,瞄得准哩。”李玉善脸红了,嗔道:“队长,大大的坏。”

  太岁歪着嘴笑着,本欲再调侃几句,见杏花端着一筐子什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赶忙迎上前,接过那筐说:“这么沉,咋不叫个人抬哩?看闪了腰,就没你能的了。”杏花没理他。两人将那筐草粉子抬到猪圈旁放下,杏花这才问:“身子咋样了?那帮人咋那么凶哩?就没个王法啦?”

  太岁笑笑说:“嗨,谁家死了人不急哩?小张庄的人你还不清楚,一个个野着哩。”话题一转,问:“你近来咋样?咋不去看看俺?”

  杏花说:“瞧你说的,唐家高门大院的,也是俺能随便进的哩?”

  太岁问了问猪场的情况,又问了些其它事,看远处有人过来,小声说了句:“咱有空聊,俺先去那边看看。”就叼着烟去粉坊检查工作了。

  太岁重新回到自己家里。自打兔兔死后,家就锁了门,才数月没人进出,感觉好像荒废了千年。兔兔的兔子凤凰早让小喷壶抱去养了,窝里还残存着小兔儿拉的粪蛋蛋,一粒粒长着白毛网成一团,窝门儿上挂着蛛网,像他这家一般荒凉。他这才感到没了兔兔的家,锅清灶冷,几间小屋竟然空旷荒凉得如同野山古刹,哪还像个家哩?没有女人的家,就像野外护青的窝棚,不能算家呀!

  他坐在炕上黯然伤神,似没人理睬的老乞丐一般可怜。以往,只要他往这里一坐,兔兔就会不吭不哈地端杯热茶上来,怯怯地问他想吃点啥。他想起兔兔的好,想起她那对整日呲在外边的兔子般的门牙,鼻子有点发酸。说起来真是对不起她,跟自己一辈子也没享过福,省吃俭用操持这个家,屎一把尿一把拉扯俩孩子长大成人无怨无悔,对自己更是百依百顺,最终却死于自己的无知和冷漠。他忽然想起当年小神仙给他算的卦,说他有双妻之命,看来兔兔的死也是命中注定哩。二十多年前,自己那鬼使神差的一枪没要了她命,却成就了一段二十多年的姻缘,谁能想到二十多年后一碗草药反倒送她上了西天哩?也许冥冥之中这都是定数。他此时真的有点信命了。梁妮儿和自己不明不白,算不得老婆,那双妻之命是否就应验到杏花身上哩?

  兔兔的百日祭典儿子闺女皆没回来,只兔兔娘家兄弟和媳妇过来,对太岁依旧横眉立目不理不睬,他们跪在坟前烧些烧纸和带来的冥器,有声无泪地嚎了一通,饭没吃就走了。整个仪式像猫儿盖屎一般简单潦草。

  杏花明显憔悴了许多,以往花一样滋润的脸上现出细微的皱纹,常常倚着门框独自发呆,眼睛在一个地方一盯许久。秋枝和她说话她也像刚从梦中惊醒,迷迷怔怔回答的有气无力。秋枝对家旺说:“杏花忒年轻,还不到三十,一个人拉着孩子不容易,这寡不好守哩。与其哪天惹出是非,弄得大家没脸没皮,不如趁早走一步。现在是新社会,没人笑话哩。”

  家旺沉吟了一会,说:“是哩,不过拖着个孩子,也不好找哩。”

  秋枝说:“孩子咱可以替她拉扒,宝子从小长在咱家,跟咱的孩子有嘛两样?她要带走俺还真舍不得哩。”

  家旺说:“把太岁他俩往一块撮合撮合咋样?太岁一个人,孩子又都不在跟前,凉一口热一口的,屋里没人照料总不是个事哩。”

  秋枝笑了,说:“都说他俩早就有那么点意思,太岁对杏花倒是知冷知热的,要不俺逮空透透杏花的口气?”

  这事本来就是一层窗户纸,轻轻一点就破。太岁和杏花都虚意推委一番,点了头。

  唐僧听太岁要重入洞房,新娘子就是高粱秸的遗孀,那个艳如杏花的杏花,羡慕的呲着牙笑,连连说好,当知道这事是家旺两口子做的大媒,笑容就僵硬了:太岁这小子就是条谁喂跟谁走的狗,郑家旺把杏花当肉骨头扔给他,准是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知道两个孤男寡女相好是迟早的事,做顺水人情,拢住太岁,单为感激这春风二度的大恩,太岁对家旺也会死心蹋地,那以后自己就更加势单力孤。于是干咳两声,用“不过”二字转过话头:“杏花这小娘儿们是个烈厥货,不似兔兔温柔贤慧,怕你驾驭不了哩。再说,她还拖着个孩子,到时跟老虎香草关系也不好相处,以兄弟现在的条件,再找个黄花大闺女也是有愿跟着的,俺以为不如等等更合适的。你说哩?”

  太岁用异样的眼光看唐僧一眼,把嘴角的烟蒂呸在地上,说:“嘛黄花大闺女也不如杏花好,俺这也算继承烈士遗志,帮高粱秸兄弟照顾他遗属哩,就这么定啦。”

  凤凰说:“只要俩人能真心相爱,嘛大闺女小寡妇的?难得就是个人遂心乐意。俺看杏花那人就不错,漂亮又利索,俺兄弟真是有福。”

  太岁杏花很快便到公社领了结婚证。

  杏花捧着结婚证神不守舍了好多天才犹犹豫豫地去找郑掌柜。老头子正坐在门槛儿上晒着太阳抽烟,杏花像要跟老人借钱那般难以张嘴,哼哧了半天才说:“爹,俺要走一步哩。”

  郑掌柜先是一愣,抬脸看看她,明知故问:“谁哩?”

  杏花说了。郑掌柜低头闷吃半天,把白铜烟锅在烟荷包里挖了又挖,好像要从中挖出个好主意。其实这事秋枝早对他说了,虽然他不是老脑筋,可心里还是窝了一肚子的看不惯,吭哧半天才说:“好哩,年轻轻的,也不好守,眼下是新社会,讲究自由,只是小宝咋办哩?”

  杏花说:“俺领他过去哩。”

  郑掌柜白她一眼说:“随你哩,你的孩子你愿拖哪拖哪,只要他愿意跟你去就成哩。”说完在门墩儿狠狠地磕了几下烟袋,站起身,回屋去了。剩下杏花倚着门框进退维谷。

  秋枝说:“弟妹呀,小宝到那边估计也不习惯哩,要不就把他留在这边,他跟俺受不了屈哩。”

  杏花说:“嫂子,俺咋能撇下孩子不管哩?那俺哪还像个亲娘?倒成了狠心的晚娘哩,村里人还不笑话死俺?”

  家旺说:“弟妹,有嘛好笑话哩?你又不是把他送人,他这是在他舅家,和自己家不是一样?再说,到那边你和太岁都忙,谁照顾孩子?就留给你嫂子得了,嘛时想了就来看看,一村当户住着,不隔山隔海的,方便。再说,谁也争不了你这当娘的位子,怕嘛?”

  杏花听家旺说得在理,没再说啥。

  小宝听说娘要改嫁,小脸就阴了天,眉头紧锁,嘴绷成线,非但不再理娘,看都不看她一眼,好像娘就是一滩被雨淋了的屎粑粑,看看都恶心。晚上睡觉,他早早钻了郑掌柜的被窝,死活不回那边和娘同住。

  杏花暗自落了番泪,两相权衡,还是咬咬牙走了。

  两人没举行婚礼,杏花那夜让太岁来家搬去一套铺盖,借着油灯恋恋不舍地看看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家,抹把泪,挂上门钌吊,跟在太岁身后,一步步迈入了黑夜。这几间房子,这个家,以及家中的一切从此就是儿子的了,再来,就是客了。她心里凄凄的,那颗心似乎遗落在了这老屋里,再也找不到了。

  从那,小宝话语更少,且羞于见人,好像娘改嫁是天大的耻辱,特别还嫁给那个他不喜欢的太岁,又在当村,人人皆知,天天可见。他觉得娘把爹的脸都丢尽了,根本不配为娘。他一天到晚闷闷不乐,在街上遇见杏花竟如遇到恶狼扭头就跑,任杏花在后面紧叫慢喊只是不理。有时杏花给他送点稀罕吃食,他看也不看,顺手就扔到门外。羞得杏花脸红到脖颈,含着两泡眼泪走了。

  太岁还时常来找家旺喝酒,两人闲聊,从不提及杏花,好像没有这人也没这档子事儿。小宝看他却是黑眼珠少白眼珠多,那神情,像看一只爱咬人的癞皮狗,既厌恶又害怕。

  太岁知道杏花因儿子闹心,夜里两人压着摞摞耕云播雨时杏花会突然唉声叹气,满腔兴致如风卷残云,很是扫兴,就时常想找机会讨好小宝,以缓和他们母子关系。

  太岁进城开会,特意跑到百货公司给小宝买了个漂亮的铅笔盒,还有一支“英雄”自来水钢笔,揣在兜里兴冲冲来家旺家,秋枝温酒做菜的当口,小宝回来了。进门一眼瞟见太岁,不理不睬,竟直去了里屋。

  家旺喊他:“宝子,过来!”

  小宝听家旺招呼,过来偎他跟前,温顺的像只小猫儿,仰脸看着家旺问:“舅,嘛事哩?”

  家旺向太岁递一眼色,太岁赶紧笑嘻嘻地把铅笔盒递到家旺手里,打开,里面还躺着一只枣红色晶莹光润的钢笔,家旺说:“看,你叔叔给你买的铅笔盒跟钢笔,多好。”

  小宝显出很为难的样子,扭扭捏捏接过来,左看右瞧,还没等太岁来得及高兴,小宝已经把钢笔帽拧下来,很不客气地问太岁:“这笔经使不?”

  太岁赶紧陪上笑脸:“咋不经使?英雄的,名牌哩。你娘叫俺给你捎来的哩。”

  小宝头也不抬地回道:“嘛娘?俺没娘!”边说边把笔尖在桌面上狠劲儿一摁,那笔尖立马像抵架的小羊一般翘起两只角,又一摁,那笔尖又似芭蕾舞演员劈个大叉儿。他忿忿地把笔朝太岁跟前一推说:“嘛玩意儿,净拿这行行子骗人!”

  太岁拿起笔,脸上淌下汗,心疼地用手掰那笔尖。就听小宝又问:“这铅笔盒结实不?”太岁只顾心疼钢笔,头也没抬地答道:“当然结实。”他话音刚落,就听咔嚓一声炸响,那个漂亮的铅笔盒已经在小宝脚下扁成了两片花铁皮。又顺势一脚,那尚连在一起的两片铁皮就像彩蝶一般翩然飞出门外:“呸!糊弄人的玩意!”说着倔倔地进里屋去了。

  太岁好不难堪,瞅着他的背影说:“大哥,瞧这孩子,咋跟高粱秸小时一个脾气哩?”

  家旺也很不好意思,笑笑说:“别在意,这孩子就是头小倔驴儿哩,呵呵,大大懂事儿就好了。”

  秋枝端菜上来,不知方才的事,听议论小宝,就接口道:“俺宝子可是个有情有意的好孩子哩,别说俺护犊子,俺看宝子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能干大事儿哩!”

  太岁说:“肯定肯定,嫂子的眼光不会错哩。不然当年能一眼相中俺大哥?”说着端起酒来喝。家旺也举起杯来,两人聊些队里的闲事杂情,对小宝杏花避而不谈了。

  每到月底,杏花去公社民政助理那里领政府补助给儿子的十八块钱。她本想将这钱交给秋枝,可秋枝死活不收,说:“你给小宝存着吧,以后他用得上哩。你看俺家这条件,也不多小宝一张嘴,俺孩子有的小宝也有,不就多一份儿嘛。再说俺还有你大哥的抚恤金哩,日子蛮好过。话说回来,小宝虽是你儿子,可也是俺外甥不是?这钱,你大哥是断断不会叫俺要哩。”杏花无奈,只好把钱以儿子的名义存到信用社里。

  高粱秸走了,支部需要补充一名委员,家旺提议让肖兰兰来。去年发展肖兰兰入党,唐僧就一肚子不愿意,可碍于几乎儿和齐雅兰的面子,还是举了手。

  麻子首先站起来表示支持:“俺看几乎儿家的行哩,看人家带着几个年轻人把咱鱼场搞得那叫个火,这两年,哪年不给咱队创收八九万?而且人家干事实在,不徇私情,她进支部,那真是给咱充实新鲜血液了哩。”

  几乎儿在村里颇有人缘,加之王老三和齐雅兰的威望,逐渐成了王家一族的代表人物,在夏家窝棚一呼百应。齐雅兰坐镇宋家集,在古城县也算能呼风唤雨数得着的。唐僧顾及这些,对几乎儿不得不刮目相视,在工作和人事安排上处处得考虑到此点,唯恐一招走错招来麻烦。现在,家旺猛然提议让肖兰兰进入支部,他心就咯噔一下,开动大脑把这信息处理了一百零八遍,心想,此事是不是家旺和支委们早有串通?或者齐书记让家旺如此这般哩?又以此突然袭击的方式提出,打他个措手不及?肖兰兰的厉害他早有过领教,是个得理不让人,铁面无私的娘儿们。让她进了支部,无异埋了颗地雷,说不清哪天会红颜大怒冲天而起哩。弄不好她就是家旺架在支部的一门炮,专门瞄着他唐僧,不定何时大炮发言,就把自己轰个粉身碎骨哩。他背有点汗湿,故作大度地笑笑,以征询的眼光瞧瞧大伙儿说:“支委没几个人,这样一来有两个是一家子,对支部的表决会不会有影响哩?”

  几乎儿听人说兰兰好,自然吞油喝蜜般痛快,可他担心兰兰较起真儿来得罪人,本不想让她掺合支委的事,对家旺的提议正暗暗权衡利弊,见唐僧如此说,反倒不舒服了。一家人怎么啦?太岁还是你的舅子哩,也没见你说嘛呀?这会儿轮到俺了你倒如此说了,哼哼,这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哩,于是就说:“呵呵,其实只要大家凡事出以公心,不徇私情,有嘛不好表决的哩?俺知道俺家里那人的脾气,若大家真同意她进来,可得做好思想准备,防备她挑剌儿哩。”

  家旺说:“行得正不怕影子歪哩,有人挑剌儿是好事呀,若支部里嘛事大家都你好我好地一团和气,也就失去了支委会的意义。大家说是不是这理儿哩?”

  唐僧点点头说:“是哩,是哩,只是咱支委里是不是女同志占的比重大了些呀?七个支委,女的就占了俩,高出别的大队一倍哩。呵呵。”

  五奶奶下野多年,早不参政了,但做为夏家窝棚最老一代革命家,威望不减当年,队上有何大事家旺还让蚂蚱喊她来坐镇听听,即使不表态,至少心里明白,遇有争执不下的事就由她来一锤定音。一直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老五奶奶觉得唐僧这话剌耳,就用小拐棍敲着桌子说:“毛主席早说啦,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办到的事,女同志照样能办到,还办的更好哩。咱村男女各占一半儿,咋?俩女人在支委占个少数你就觉得多啦?咱这是选支委,又不是搞对象,俺看兰兰那孩子行,能干,人也正气哩!”

  唐僧没理五奶奶,询问的目光投向小飞鸽,希望能得到她的支持。她该明白,肖兰兰的进入,将会直接威胁她妇女主任的宝座哩。没想小飞鸽两眼望着窗外发愣,根本没看他。唐僧顺她目光外望,院外那棵老槐树上,两只麻雀正在枝间飞上飞下调情,扑扑愣愣的翅膀,惊得槐花雪片似地飘落。槐花开得正旺,白凌凌的一串又一串,浓浓的花香涌进队部,有点呛人。

  唐僧又看太岁,太岁晚上大概和杏花加班加点太过疲劳,低垂着眼皮,不知魂游何方了。他失望地暗骂:“这真是头不识时务的笨猪呀!”不由怀念起了王大肚子,此时若是他在,哼哼!他看家旺、麻子、几乎儿,五奶奶正眼睁睁瞧他,就说:“家旺哥看问题总是从大局出发,高瞻远瞩,行哩。”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