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主动要求继承高梁秸同志的革命遗志,兼任了第三生产小队队长。

  杏花成了寡妇,和儿子小宝相依为命。没了男人,几间屋子就像冬天没了火盆儿,变得冷如冰窖。那个冬天也确实寒冷,夜壶里的尿早晨冻成冰坨坨,得晒到天夕方能化开倒掉。人躺在热炕上,体会着冰火两重天的滋味,脊背像贴在火熬上,脸却像贴在冰块上,鼻尖冻的通红。

  杏花还当养猪场场长,没白没黑地忙,很少有空照顾孩子。只有看着那一窝窝胖胖的小猪崽趴在母亲怀里你争我夺地抢奶时,她脸上才有些笑意,暂时忘了自己的不幸,忘了高粱秸的离去。

  小宝还像爹在世时一样,每天放学回家就一头扎进家旺家。郑掌柜疼他赛过那几个亲孙子,经常从代销点买些糖果、铅笔、本子悄悄塞他书包里。看孩子笑得无忧无虑,郑掌柜别过脸,想起家春,想起高粱秸,眼里就汪满泪水。秋枝看小宝更是心肝宝贝儿一般,放学进门先让他在煤炉子上烤火,然后从吊在梁上的篮子里拿个白馍,插在铁串上烤得四面金黄,香气扑鼻,然后掰开,抹上麻汁,夹着白糖给小宝吃。

  小宝脾气长相酷似高粱秸,只是比高粱秸白,整天闷头不言不语,个子高出同龄孩子近一头。在公社联校举办的运动会上赛跑还得过第一哩。为此,郑掌柜托麻子进城捎回双“回力”牌球鞋给他,馋得孙子们直说爷爷偏心眼儿。郑掌柜笑模悠悠地说:“有本事,你们也跑个第一,爷爷照样奖励哩。”

  小宝从没去过宋家集姥姥家。自打那年动枪动棍地闹腾了一场,杏花至今恨着娘家人,从不与之来往,偶尔赶集和娘家人走个脸碰脸,也是把头一扭,如陌路人一般。她也向来不跟孩子说起宋家集的姥爷舅舅。小宝从小就喊郑掌柜姥爷,喊家旺舅,叫秋枝妗子,以为郑家就是娘的娘家哩。每年清明,他跟了爹去家春墓前烧纸磕头,知道那土堆堆下埋着他另一个娘,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娘。是娘都好,都疼他爱他,看爹蹲在坟前抹泪,也哭得很伤心。如今,爹已经和那个自己从没见过的娘一同躺在那黄土堆下了,他再也见不着疼他爱他的爹了。死,就是埋进土里再也见不着面了!这是他最初给死下的定义。

  太岁每次外出开会回来总要先去养猪场,把奖品慰问品统统送给杏花,说:“拿着吧,这是老高应得的哩。”看她泪眼濛濛地接了,太岁感动地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大家都忘不了老高的好,俺更忘不了他。往后有嘛事你自管说,别见外,拿俺当他就成哩。”

  太岁往猪场跑的更勤,作为高粱秸生前最亲密的战友和现任小队长,对杏花嘘寒问暖关爱有加。杏花念着他当初救她的功劳,更念着他在火中拖出男人的恩情,对他自然格外亲近和信任,啥事都愿跟他唠叨。太岁总是凝视着她的脸,很认真地听,帮她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就连去公社请兽医买兽药这样的鸡毛蒜皮,他也像得了圣旨一般兴致勃勃地亲自去跑,让杏花感动之余觉得他知冷知热,是个能贴心贴肺的人哩。

  秋风乍起的时候,满街的谣言也像秋风一样,夹带着芦花和秋草的清香吹进了家家户户。人们都在饶有兴趣地谈论一个让人心旌摇荡的话题:太岁跟杏花好上了!

  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消息灵通人士称:一天夜里,此人路经养猪场,忽听库房里有吭吭哧哧的喘息之声,此人革命警惕性颇高,以为有阶级敌人暗中破坏,赶忙踮起脚尖靠近后窗,扒头往里瞅,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激烈的搏斗之声却清晰入耳且越来越猛,好像有两个人在练习摔跤,弄得库房里的草料唏哩哗啦,间或传出一两声女人令人血脉贲张的“啊!啊!”声和肌肤撞击的交迭声。突然那女声像给人捅了一刀失声大叫,声音刚冒出,便被捂了回去。一切重又归于静寂,能听见一粗一细的喘息。不久,一阵窸窸窣窣和轻言细语之后,门缓缓打开,有黑影一闪而出,东瞅瞅西望望,然后耸耸肩膀,若无其事地往北走了。坏就坏在那人烟瘾忒大,走不多远,他停下,划根火柴点烟。那朵稍纵即逝的火光,照亮了那张有些疲惫的枣核一样的脸,是太岁!之后库房里又冒出一个人影儿,大大方方地锁上门,飘飘地朝东去了。库房是杏花掌管,那人不是杏花又会是谁哩?

  杏花那年二十六七岁,像一朵盛开的鲜花,脱去羞涩,尽显成熟。这年纪的女人,最需要男人呵护和疼爱,正如花儿需要蜜蜂授粉采蜜一般哩。

  谣言传到家旺耳朵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杏花又是这么年轻漂亮颇有主意的小寡妇哩?杏花和高粱秸那般相爱,以她的脾性,男人尸骨未寒,岂会移情别恋哩?他不信,可也不好问。不好问杏花却可以问太岁,那天家旺瞅队部无人一把揪住太岁的耳朵,问:“老老实实交待,你小子跟杏花有没那事?”

  太岁瞪圆小眼,反问:“俺跟杏花有嘛事?哥这听谁满嘴喷粪?你可不能污俺清白哩!俺太岁臭名在外不怕嘛,人家杏花可是寡妇,这不是拿屎盆子往人家身上泼吗?朋友妻不可欺这老理,俺懂,岂会干出那畜牲事哩?老子非得找出这造谣生事烂人,撕了他的嘴,敲了他的牙!娘的!”

  家旺看太岁真急了,明白那谣传之事确是空穴来风,笑笑说:“别急别急,这一急说明你至少心里是有杏花的哩。”

  太岁一本正经地说:“哥,咱嘛玩笑都能开,就是这玩笑不能,俺当着三队队长,对英雄的家属能不尽心尽意关照,不然能对得起死去的高粱秸兄弟?咱可是一起光腚长大的哥儿们哩。”说着小眼睛眨巴眨巴,泪花花就在眼皮上扑闪。

  家旺紧紧搂了搂他的肩膀,说:“是哩,咱得对得起咱们的兄弟,让他在天上安心哩。”

  杏花这个人人敬仰的英雄的妻子渐渐成了众矢之的。当然,这一切也都听风是雨,背地里偷偷讲,谁也没胆话说当面。女人们表面上对她依然你好我好,转过脸嘴就撇成八万:小浪妇,没出息,男人才死几天就熬克不住了?咋对得起高粱秸跟孩子哩?男人们遇见她则笑得大有深意,女别三日,亦当刮目相看哩,瞪起刀子一样的眼,直要把她身上剥光脱尽,看看一个和太岁玩过的女人与以前有何不同。

  杏花错把人们的不齿当崇敬,仍然素面朝天,以一个英雄妻子的形象昂首挺胸走在夏家窝棚的大街上。

  夜静更深,杏花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不断地审问自己,一辈子孤零零走下去到底值与不值?难道真的就这样拉着孩子,头顶英雄妻子的光环孤苦伶仃地了此一生?几年之后,还有谁会记得可怜的高梁秸?自己人老珠黄后,又有哪个男人肯正眼相瞧哩?单单为那百无一用的光荣,牺牲鲜灵灵的青春,抱着孤枕以泪洗面?人,过了这村,哪有这店?唾沫淹不死人,没有男人的日子却能憋屈死人哩。这艳如杏花的脸蛋,欲望满满的身子,咋能白白地蹉跎岁月,干巴巴地等待枝枯花谢哩?

  而今肚子饱了,精神空了,夜晚不再是旱天甘露似地令人渴望,没了高粱秸,炕显得大了,凉了,夜显得长了,静了。孤枕冷衾之时,肉体更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娃娃,张大嘴巴,贪婪地朝你要渴望的东西。她想高粱秸,想他的点点滴滴,从第一次相见到他赴进火海的背影,以及夜夜炕上翻来滚去的甜蜜,她想,直想得泪流满面。

  那年中秋,夏家窝棚的湾坑第一次奉献出一条条肥肥的大鱼。地区水产局特地派种鱼场捕捞小组来帮助捕捞,地区报社还跟来了摄影记者。那天,全村几乎停止了一切工作,男女老少都挤在湾边看捕鱼。

  化肥厂开来四辆专门焊了大水箱的汽车严阵以待,捞出一网过磅后装车赶紧往厂里拉,按车间排号分配。职工们端着脸盆拎着桶,像窝里的小燕儿一样眼巴巴地瞅着运鱼的汽车远远驶来。那车鸣着喇叭,十分骄傲地缓缓停在厂区。职工们立即像欢迎英雄凯旋一般欢呼着把车包围得水泄不通。车箱里面加了水,鱼运到厂里还鲜活如初哩。

  杏花她们早早把猪喂上,赶到湾边,挤在人群里看这从未见过的盛况。艳阳高照,碧空如洗,小秋风吹在身上爽爽的,让人有沐浴在水中的感觉。

  一张大网从这岸扯到那岸,村里专门组织一帮壮小伙在太岁的指挥下拉着网齐呼乱叫地慢慢走。太岁一眼睃到人群中的杏花,吆喝声更响,手臂挥得也更高。

  一只小木船在水面上划来划去驱赶鱼群,受惊的鱼儿在网纲上蹦来跳去,条条都像胖娃娃,在阳光下银光闪闪喜煞个人。围观的人们好像自己就是水里窜上窜下鱼儿,跟着兴奋地又跳又叫。

  中午,学校伙房里发狠地炖了一大锅鱼,招待化肥厂和捕捞队的来宾。每人一条二斤多的鱼可劲儿吃,大桶的白酒尽力儿喝。

  整个村子热闹得如同过节,每个社员都分到一条大鱼,军烈属每家多加两条,那天家家户户飘出鱼香。却也忙坏了四眼儿和炮弹,不少人被鱼刺卡了喉咙,张着大嘴往卫生室跑。

  那次捕捞,共收获鲜鱼四万余斤,而湾里的漏网之鱼估计也有这个数哩。化肥厂的职工在那个中秋节大饱口福,每人分了两条活鱼,让邻近单位的人眼红的直想自杀。

  为感谢地区水产局的支持,麻子借化肥厂的车给他们送去一车活鱼。水产局人少,要不了那么多,局长又带车给地区行署和地委伙房送了一些。过节时,地区的干部们都吃上了夏家窝棚的肥鱼,虽然照价付钱,那年头,能有鲜鱼吃就是烧了高香哩。都夸水产局工作有成效,夸夏家窝棚这面旗树的好。

  夏家窝棚被地区水产局树为全区渔业先进大队,奖状锦旗发了一堆。肖兰兰也成了全区农业学大寨的积极分子,满面红光地走区串县,大会小会介绍先进经验,实实在在过了把当模范的瘾。肖兰兰回家,几乎儿看她眼睛发直,生怕她旧病复发,真成了革命的六亲不认的江水英。已为人母的肖兰兰今非昔比,在外开会,她夜夜想孩子,想几乎儿,想得捂着被子悄悄掉泪。万人鼓掌的风光哪有跟自己孩子的耳鬓厮磨好哩。她回家首先揽过两个孩子,又亲又吻,泪水像夏天的雨点叭嗒嗒滴,让几乎儿心疼之余颇感欣慰。

  兔兔把分的鱼给娘家送了两条,中秋那天又炖了一锅,和太岁两个美美的吃了一顿。兔兔当然听到了村里那些飘来荡去的风言风语,她嘴上不说,可心里难受。

  兔兔的憋屈无处发泄,也不敢发泄,男人当着干部,咋能给他脸上抹灰哩?不唯对他和孩子们影响不好,自己也没面子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都是命哩。二十多年前嫁他前就知道他跟那个破梁妮儿明铺热盖,自己还不是照样上了花轿?男人,哪个又是不贪荤腥的猫儿哩?如今儿大女大,孩子有出息,还不全仗男人当着干部?老虎在部队提了干部,香草又上了大学,村里人谁不羡慕?回到娘家脸上都光灿灿耀人眼目。人到这岁数还有嘛好计较哩?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睦睦,孩子们有爹有娘有这个家就成啦。这样一想她心就宁贴不少,照样对太岁百依百遂笑脸相对。

  麻子给她的兔子早繁殖成了四十多只,一只只虎头虎脑像个雪团儿。一天到晚打草、喂食、采毛、清理兔窝也够她忙活的,哪还有心思管他那鸡巴事?现在,每月兔毛就有二十几块钱的收入,兔兔十分满足。儿子提干后第一笔工资先寄给了她,说让娘好好享受享受,可兔兔哪舍得花一分一文,她捧着儿子寄来的五十块钱激动得热泪长流,长这么大她何曾见过这么多钱哩?她把那五十块钱用手绢包好,放在贴身的兜兜里,就好像将懂事的儿子搂在了怀里。没人在时,她把钱从怀里掏出来,坐在门槛儿上一遍遍地数,钱哗哗响,感觉像跟儿子说话哩。泪珠珠忍不住扑嗒嗒掉在那几张崭新的钞票上,她用袖子一点点擦干,为自己感到好笑。

  自打中秋节吃了那顿鱼,她总觉得心口扎了根刺儿,吃下饭就想吐,还时时火烧火燎的疼。她怀疑是不是真有根鱼刺卡在了胃上,跑到卫生室找四眼儿看,四眼儿让她放心,说不是鱼刺,建议她去县医院透透X光。听说不是鱼刺她就放了心,也没对太岁说,疼得厉害了就从缸里舀瓢凉水喝了压压。入冬以后,她一天瘦似一天,气力也大不如以前。硬挺着起来打理她的小兔,感到腰酸腿软,心口处像有把刀子在不停地挖。兔兔终于瘫倒在兔窝跟前,再也爬不起来了。

  串门的邻居发现把她扶到炕上,赶紧去找太岁。太岁慌了手脚,喊四眼儿来看。四眼儿说:“我早就怀疑她胃里长东西,叫她去县医院透透视,她没告诉你?”

  太岁十分生气,强行将挣扎着不肯进城看病的兔兔抱上小驴车,得儿驾地去了县医院。透视的结果是,兔兔胃里长了个瘤子,恶性良性尚不好说,要她立即住院。太岁没办法,只好去找武书记,杨柳从家里拿些钱交了住院费,一再劝兔兔安心养病。没过几天,检查结果出来了,恶性,而且是晚期,必须立即开刀。太岁这才赶紧给老虎和香草发了电报:“母病危,速回。”

  老虎和香草赶到医院,看娘瘦成了一把骨头,脸上没一丝血色,趴在娘身上哭了。刀开了,结果却不理想,兔兔出院后起不来炕,大小便都在炕上。老虎对爹千叮咛万嘱咐,心惴惴的回了部队。香草借故学校正搞批林批孔,请不了假,也急匆匆走了。家里只剩下了兔兔和太岁。

  太岁哪是伺候病人的人?况且兔兔的病得少食多餐,扶她倚在被垛上一勺勺喂。他伺候了几天就一脑门官司,像关进笼中的一只野狼满屋乱撞,弄得盆响锅叫叮叮当当,屋里乱成了鸭子圈。虽说正值冬闲,夏家窝棚人哪有闲空,小队的副业生产得安排,大队的接待也得去管,太岁闷在家里焉能不急。蚂蚱喊他开会,他终于借故破门而去,外面天蓝风清,他像飞出笼子的小鸟,畅快地搧翅,自由地呼吸,一忙就忘了回家。兔兔不得不炕上拉炕上尿,然后无奈地躺在屎上尿上,饭也凉一口热一口吃不到嘴里。凤凰来时,嘴里嘟嘟哝哝骂太岁,帮兔兔擦屎接尿喂饭端水。兔兔歉歉地笑着,羞惭得想哭。

  太岁每天晚上给兔兔熬药时唉声叹气,直怨自己命苦,把药熬个满碗往兔兔跟前一墩,给根麦管儿让她自己喝。那夜,太岁重又架起三块砖头,把药锅子架上,点着柴禾熬药。在外忙了一天难免睏倦,呆呆地盯着那药泛着棕黑色的水花,浓浓的药香更让他昏昏欲睡,熬着熬着就乘蒲团去了梦乡漫游。等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儿把他从梦乡召回,火早灭了,砂锅里的草药成了黑漆一团。这一付药可要两三块钱哩,倒掉实在可惜,太岁这时突然心疼起钱来,慌忙舀瓢凉水加上,点着火重熬。

  兔兔喝了那药就睡了。第二天早晨,太岁起来看兔兔还没醒,喜得省心,没惊动她,出去干他的革命工作了。中午陪来检查工作的干部吃饱喝足,这才想起家里还躺着病人,剔着牙打着嗝慢慢回到家里,看兔兔还像早上离开时那样一动没动,心里疑惑,近前一看,兔兔两眼紧闭,脸扭曲得像晒干又让人踩了一脚的茄子,那对雪白的兔牙却分外醒目地露在外面。他怯怯地伸手一摸,似摸在冰上,人,早凉透了。他这才跑去喊四眼儿来瞧。

  四眼儿异样的眼光从厚如瓶底的镜片后看着太岁:“这会儿才叫我,我有什么办法?就是神仙老子来也白搭哩!赶紧办后事吧。这人昨晚半夜就咽气儿啦。你这当丈夫的是管干什么的?”说完愤然甩手而去。

  四眼儿为兔兔的不幸惋惜不已,逢人就喋喋不休,怨太岁对兔兔的病不上心:像她那病,本不该这么快就死的,那死相也不像正常死亡哩!看,人死了一夜一天愣没发现,这是什么人呀!哼!

  四眼儿是老齐鲁医学院毕业的大夫,是有大学问的,他的话还能有错?兔兔的死遂成一段引人关注的奇案,人人都成了侦探,对兔兔的死因猜测不已,联想到前段太岁与杏花的风言风语,最终的结论是:很可能是太岁下毒害死了可怜的兔兔好娶杏花。气得太岁追着四眼儿打,非让他给个说法不可。四眼儿是个认死理儿的死犟筋,因话多打成右派,倒了半辈子霉还是死不悔改,他一边抱头鼠窜一边一口咬定是太岁对老婆不管不问才造成兔兔猝死的。

  这事儿大队没人去报案验尸,老百姓也只图个嘴头子痛快,谁去找那麻烦多那事哩。可你太岁再凶,也打不去人心里的疑问哩。很多人坚信是太岁为和杏花相好害死兔兔无疑。

  老虎还没进村,路上就有人把这事的前前后后告诉了他,老虎满脸是泪地飞奔到家,没顾上哭娘先揪住太岁的脖领子,脸色铁青,两眼直瞪出血来。

  太岁色厉内茬地喝呼:“反了你!?你敢跟老子动手?你还像个军官哩?!”老虎揪着他并不放开,咬牙切齿地说:“不看你是爹,俺一拳打得你满地找牙!”顺手一搡,太岁咕咚咚连退几步,一个屁墩儿墩在地上。

  老虎这才扑到娘身上号啕大哭,拉都拉不起来。许多女人陪着掉泪。兔兔命多好,孩子个个有出息,眼看该坐享清福了,可……兔兔是个多善良多贤惠的人呀,好人咋就不长命?且命又这般苦哩?

  兔兔的娘家人可不像老虎那般好说话,报丧的人对兔兔的死忿忿不平,在那儿多坐了一会会,也多说了一些些,这才引来小张庄如狼似虎一大帮,不由太岁分说,围住他脚起拳落,把太岁打了个鼻青脸肿生不如死,抱紧脑袋在地上滚成了个泥猴儿。

  唐僧本想上前劝阻,看那些人个个眼珠血红一脸杀气,腿肚子就开始哆嗦,站在乱纷纷的人群之外,有气无力地劝了两声,双腿不由自主后退再后退,看没人注意,腿肚子朝后,溜之大吉了。

  太岁趴在地上成了烂七八糟的一摊,若不是家旺赶来,连拉加劝带喝唬,太岁大概也就随兔兔去了。当时太岁已然昏死过去,对身边的一切早晃如另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姐家。唐僧大惊小怪地把当时的情景渲染一通,说:“若不是俺喝唬住那帮小子,让民兵把他们赶开,兄弟,怕咱真得下辈子见了呀。”

  香草给娘换衣服,发现娘贴胸小兜里一个脏兮兮的小包,打开,里面包着汗污了的五张拾块的钞票。老虎捧在手里,明白自己寄的钱娘一直没舍得花,就这样珍藏到死,眼泪再次汹涌而下,滴湿了钞票,浸湿了手帕。娘可怜哩,受了一辈子罪,还把这点儿钱贴心珍藏着,临死也没能享儿的福哩!兄妹俩又是一场抱头痛哭。

  太岁被打得下不了炕,凤凰不得不赔上笑脸出面,按兔兔娘家人要求,买了最好的红松棺材,给兔兔穿上最体面的衣服成敛,顾不得四旧不四旧,央刘大白话重操旧业,扎了纸牛,纸楼,纸箱并童男童女和黑白无常全套纸活。在兔兔娘家人众目睽睽之下,风风光光出了场大殡,并答应为兔兔立座一米高的青石碑,娘家人这才骂骂咧咧地去了。

  老虎给娘出完殡,理也没理太岁,气昂昂地离家而去。

  太岁躺在姐家,想,关键时刻,还是姐姐姐夫,外人哪个能靠得住哩?他脸上身上的伤两个多月方才消退。这期间他跟姐姐说起那晚的事,凤凰把他埋怨不休,说:“别人挨揍冤,就你挨揍活该哩!这么大人,咋这点事儿都不懂哩?那药熬干了可不能再加水重熬,会吃死人哩!”一再叮嘱他到外面可别提及此事,不然人家娘家人非告他一状不可,到时你百口难辩,就等着跟王大肚子就伴去吧,弄不好还得偿命哩!

  太岁吓出一身冷汗,呆愣愣半天没敢言语。

  春天来了。小麻雀在泛绿的枝头上跳上跳下,喳喳乱叫,抖擞着翅膀谈情说爱。太岁身上也蓬勃起了爱的渴望,嗅着田野里飘来的麦苗淡淡的清香,看见院里那株小杏树开满了雪似的白花,不由想起了杏花。这几个月,不知她咋样了?他点上支烟,伸伸懒腰,迎着徐徐的春风踱到街上,心情像坐牢多年的囚徒终于走出了监狱的大门,又像翅膀被码了许久的鸽子,扑闪着有些麻木的双翅,心里重又充满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情壮志。现在,他可以一身轻松地重新投入革命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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