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几经权衡后,与乌利文洋行签订了地区总代合同,满面春风。

  按原计划,三人先行一步到了皓月小筑。

  大圆桌上早已提前摆放好了密饯、密桔、葡萄、雪梨、柑和橙。

  太爷爷举止安详,迎门而立。

  林大少站在父亲身后,玉树临风,光彩照人。

  皓月倌人一痕雪脯,柳眉笼翠,风目流波,左右应酬。

  客人们陆陆续续来到,应酬声此起彼落。

  林大少按父亲嘱咐,一一弯腰,双手递上名片。

  “世兄,请今后多多关照犬子。”太爷爷反复说道。

  “令郎,容华俊雅,……。”

  “令郎,风华出众,……。”

  “令郎,至道高远,……。”

  各种溢美之词,波推云来。

  应酬圆转中的皓月倌人,闻之溢美,喜上眉梢,顾盼神飞。

  待各人落座,太爷爷起身站立,双手作揖道:“众位世兄,老朽靠各位相助,惨淡经营,家业侥幸守成。然,近来甚感不适,恐已是蒲柳之姿。自马关条约,老朽越感蒿目时艰,厝火积薪。要想图存,老朽认为只有变法维新,可筚路蓝缕,只有扶植新人,依新思维、新业态,才能图存、奋强。犬子初出茅庐,虽有些建树,毕初生之犊,尚恳各位世兄,夏雨雨人,不吝赐教。老朽在此,一一先谢了。”

  对父亲的不虞之誉,林大少不免得意起来。

  众人,一一言肯,信誓旦旦。

  林大少,鞠躬致谢。挺身中,同顾盼流连中的皓月倌人那水汪汪的秋波相碰,倌人顿时红潮晕颊,似嗔非嗔,斜睨了林大少一眼,万千风情而过,林大少有点晕了。

  众人填写局票。

  不时,长三倌人们娉娉婷婷地先后姗姗而来。一个个珠光宝气,纤手轻摇团扇;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眉宇之间,有的透着灵气,有的含着荡意,有的更显妩媚。落座前,那几步都尽量放出身段,越发显得一个个如花似玉。

  娘姨们撤下水果、密饯,摆放好大酒楼专做的招牌菜肴、应时菜蔬。

  皓月倌人左转右旋,一一招呼,飘到林大少背后时,已是微微娇喘,香风落在林大少耳翼,林大少感觉舒坦。她掠着鬓,又应酬了几句,便很随意地在林大少身边坐下。

  倚红偎翠的男人们,开始一边吃花酒,一边谈生意。

  席间,轻薄声,莺莺;调笑声,吟吟;缠绵声,靡靡;丢来往去的眼神里,透着点点的桃花。

  这一席酒,低酌浅斟,众人吃得甚是痛快、惬意。

  下一个节目是“去香几口福寿膏”。

  无奈人多榻少,皓月倌人按计划,安排众人去不远的大酒楼做“烟局”。

  小筑里只剩下林大少和她。

  林大少被带进她的闺房。

  大少,我去招呼一下,马上回来。

  映入大少眼帘的闺房,四墙贴着西式璧纸,墙上掛着倌人的肖像照;照片上,倌人身着绣花袄,头戴珍珠花,摆弄着琵琶。床榻上,罗帘纱幕;穿衣镜,美人榻,西式藤艺沙发,珠胎钟;云石几案上,放着羽毛扇、银烟筒;百灵台上,放着进口香水和珠花头饰。

  皓月倌人,换了长开衩旗袍走了进来,髋骨摆动,一抹春光一览无余。

  林大少刚刚走出闭锁的空间,看到那雪白的大腿和忽隐忽现的耻骨三角区,血脉贲张。

  皓月倌人牵着晕呼呼的林大少,走进一个小间。里面摆放着一张专为吸食福寿膏用的双铺罗汉榻。榻上,茶托盘内放着几小碟茶食和茶杯。林大少接过烟枪,香了一口,不觉咽喉发辣,便把烟枪甩在一边。倌人也甩开不吸,横陈烟榻,陪大少闲聊。

  大少看着玉体横陈,不免心猿意马。对呶呶不休的倌人,只是用“嗯”“ 啊”应付着,只看见对面一张一翕,她说了什么,毫不过心。

  倌人兴致很高,说到高兴处,跑出跑进,拿着一张小照,题上字,娇滴滴地面露羞色,送给大少。

  倌人又牵着晕呼呼的大少,回到闺房,打开留声机,玩起纸牌。看着大少总是输,倌人喜不自禁地端看大少的手,看了又看后说,大少,你今年要走桃花运。

  倌人飘然地出去。

  须臾,又飘然地进来。林大少看到一件本色玻璃纱的浴衣,懒散又松垮地裹在倌人身上,玉体通透。要不是腰间一根带子,马上就会脱落,这令林大少骨软筋酥,和曹子建在洛河边一样,想入非非。

  自赛金花在1893年随状元公出使德意志,便喜欢上了这种半隐半露的纱衣、纱裙。回国重操旧业后,便用此衣引诱遗老阔少,屡试不爽,引不少名妓仿之。

  倌人袅袅婷婷地飘了过来,嫣然一笑,莺莺呖呖地叫了一声大少,便坐在大少身上,把个林大少叫得心荡神摇,不能自主。

  于是,相携就寝,“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抱月纤腰,檀口娇喘,欢意初融。

  “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

  山盟海誓,秋水绵绵。


  林大少躲避着父亲的目光,壮着胆子说:“我要迎皓月姑娘进门。”

  太爷爷讥笑道:“做姨太太吗?”

  林大少怯生生地点点头。

  太爷爷怒从心起,手点着儿子说:“我是叫你熟悉生意场面上的游戏规则,不是叫你见一个爱一个。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林大少低头不语。

  太爷爷缓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儿啊,来之前,我让你读三本书,了解一下生意场上的妓口规则,是为了让你今后在生意场上如鱼得水。我特地强调于你,一个客人要显示自己有教养、有财力,而又不会被捉弄,甚至被骗,就必须了解这些规矩,还记得不?”

  “记得。可我已经答应皓月了,要迎她进门。”林大少一脸委屈。

  “儿啊,今后你会遇到更多的倌人,那个倌人看到有家业、有背景、又年轻的大少爷,都会格外殷勤。这个皓月心计深,为了迷倒你,打破妓业规矩,你还没有摆台面,就委身于你,若迎进门来,家门必乱。

  儿啊,你们只是露水夫妻,游戏一下,不必认真。你可以娶姨太太,但不是现在。你的当务之急,是把心思放到生意上,放到学日文上,学好去日本读商科!不要忘了你的追求!”

  面对机变,太爷爷当日带林大少离沪,大掌柜留下,处置余下事宜。

  太爷爷一番语重心长,并未解林大少心中的结。在暂理金陵事务期间,林大少常拿出皓月倌人的素照,每看到倌人抄在照片后面的明·冯小青的名句:

  瘦影自怜秋水照,

  卿须怜我我怜卿。

  便抚琴而歌《西厢记》中的风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风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仿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沧亡。

  林大少对皓月倌人的思念,只是一种肉欲,并非真情。只是,他此时非理智中人,处在一种抑郁之中。他想,你能玩扬州婊子,我也能。他之后的行为,是在用颓废来回击父亲,用温柔乡来麻醉自己。

  太爷爷,失算了。

  太爷爷失算在,对游戏于妓口,也要一步一步地来,不能实施强化训练。对刚走出闭锁空间的林大少来说,事实胜于雄辩。你想啊,初尝交合之美,让他如何情随事迁?


  桨声灯影夜秦淮,金陵脂粉地,开始出现林大少的身影,“夜夜春情散不收”“人到秦淮解尽愁”。

  引,杜樊川、秦少游等一众文人骚客竞折腰的巷城,二十四桥明月夜里,林大少和玉人缠绵,忘返。

  攻习日文期间,林大少不时来往于清江浦,于东大街七道湾的勾栏、赌档,双馆齐下;携妓于十里长街上的老半斋,品软兜长鱼、淮山鸭羹、文楼汤包管当筷,再去西大街的亦庐照像馆,一览春色。

  太爷爷一直关注着儿子的动向,不动声色。

  但,1901年年底出手了。

  林大少,出格了。

  1901年一年中,中国各省督抚就批准发售了200多种彩票。这些彩票面世时的名目可谓五花八门,其中最奇特的要数妓业了:谁中了头彩,可以把最漂亮的妓女娶回家;而,如果妓女自己中了头彩,就可以赎身从良。不久,浙江因洪水导致瘟疫流行,有一知名女子发行“美人券”,舍身救济灾民,道是“谁中了头彩,无论老少贫富、粗细妍媸,可立即成为她的丈夫。”“美人券”一出,国人为之惊骇,有人说此举“几等买卖人口”,也有人说大户闺阁、青楼“望夫者”多矣。号称江南一枝花的苏州女子,也仿效提出谁得头彩,便嫁。

  林大少倾其所有购买彩票。然,囊中不济,要动用药店资金。太爷爷得到掌柜密报后,动身。


  林大少,死猪不怕开水烫,静等父亲训斥。

  太爷爷一字未提彩票事宜。

  太爷爷问儿子:“‘97国耻’(即辛丑条约),你看了吗?”

  林大少一脸茫然。

  太爷爷骂道:“你是我的希望,你们青年人是国家的希望,可你终日萎靡。面对国家危亡,你且花天酒地,忘乎所以,不知救国,自甘堕落,不以为耻。你的抱负,抱负那里去了?你的追求那里去了?你愧对列祖列宗,愧对你的母亲。”

  太爷爷咳个不停,静默了口气,和缓了许多后说:“儿啊,你要醒醒了,国家危亡,是你们青年人大显身手、精忠报国的时候了。”

  “97国耻”是列强强加给大清朝的又一个奴役性条约。自此,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

  一天后,一改多日来的浑浑噩噩,林大少平静地对父亲说:“我错了。”

  太爷爷沉默地吸完一袋烟,用在祠堂上,以族长身份才用的庄重语调,给儿子指示前途:“知道错了就好,你把手边事都交给大掌柜,回去看一下你母亲,她病得不轻。然后,准备动身去日本,学习格致和致用之学,为国效力,为家族增光。”

  过了年,太爷爷亲送儿子到吴淞口。一路上,太爷爷一改往日的严父角色,千叮万嘱。

  临上船,太爷爷说:“儿啊,东坡居士云: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船己远,太爷爷目送着儿子远去,虽然已看不清儿子的脸。

  船舷上,林大少见父亲更加清癯,一股酸楚与自责湧上心头,儿一定学到真本领回来,不辱家族,为国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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