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金不换。

 

  有了日文功底,林大少考取了被誉为“日本的哈佛”的一桥大学的前身,在成立于1875年商法讲习所基础上创办的东京高等商业学校商学部,攻读市场与金融,学制5年。

  当时,留日学生多学习法政和军事,攻读商科的很少。东京高等商业学校采取小班教学,学费很贵,课程很重,带着实业救国使命的林大少,一头扎了进去,如饥似渴地吸吮着近代文明。

  1903年秋,书斋中的林大少接到家中电报:母病危,匆匆回国。轮船上,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警世钟”、“猛回头”和“狮子吼”,使他对腐败的清廷更加厌弃,对国家民族的濒临危亡,更加意识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是要脚踏实地。

  赶到柴米河边,母亲已驾鹤西去。林大少哭着爬到灵柩前,给母亲磕头、守灵。他是在努力,但还是愧对母亲。吃斋念佛的母亲,生前只是希望儿子成材,期望含饴弄孙。

  过了头七,太爷爷和族中几位长辈碰了个头后,对儿子说,你学业要紧,不必拘礼,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会含笑的。

  轮船上,林大少偶遇一府试同乡,知他们一行人中多数去学法政和师范。初荆的几位同乡,有的爱国热情激昂,愤慨朝廷腐败;有的却在专心致志地看“游戏报”,翻阅“春江花月报”。

  日本当时的报刊认为:1903年之前的留学生,由于选派严谨,成绩大都优秀,这一时期可称为“优良少数者时期。”

  1903年之后的留学生数量几乎呈倍数增长的原因,是1901年起,清廷为维护危局,推行以“练新军、改官制、兴学堂”为中心的新政,提倡青年学生出国留学,并许诺留学归来可赏予功名、授以官职。

  在费正清所说的“可能是到此为止的世界史上最大规模的学生出洋运动”中,既有组织学术团体、出版介绍西方学术文化和宣传反清革命杂志的具有爱国理想,试图挽救民族危亡的进步青年;也有拿着公费,不求学,终日无所事事,沉浸在买春、吸毒等奢靡生活中的颓废学生。

  林大少对“渔色组”敬而远之。他曾游历过,深知玩物丧志,难以自拔。虽学业繁重,不容分心,假期中他仍积极参加励志会活动。在革命思潮的影响下,他和同乡会的大多数学人都参加了同盟会。

  1906年冬,还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的林大少,连接收到几封电报,从“父病重”到“父病危”。不容再耽搁,林大少办了休学手续,匆匆回国。

  弥留之际的太爷爷,看着儿子,讲不出话来,眼角流出一滴眼泪,嘴角一咧,笑未出来,眼已闭上。

  嚎啕哭声,弥漫。

  林大少,先镇静下来,对父亲说,爹,您走好,您放心,儿一定谨遵爹的教导,家和族睦,经世致用,实业救国,光大门楣。

林大少相信,他爹的魂魄一定听得到他的决心。

 

  头七到七七,过程冗杂,不表。

  毕业后,全面掌家、治家的林大少,被十里八乡称为林大老爷。

  林大老爷作为大宗宗子,自然接班,成为新一任族长。

  宗法社会是中国几千年延续下来的,它的表现形式是:族长、祠堂、家训与家法。族长和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组成管理班子,族长相当于董事局主席兼总裁,长者组成董事局发展咨询委员会,族内各大佬成为董事局成员。读者不要笑,清末民初的苏北,一些地方的豪绅新贵都以冠以某区、某乡董事头衔为荣。

  在咨议的指导下,族长具有在祠堂召开大会训话和执行家法的权力,具有担负族内老少安全的责任,以及承担组织、活跃族内老少文化运动的义务。

  咨议,很重要。如果某董事对某事提出异议,而这若恰与他担任咨议的老爹意见相左,那他只能在老爹严历的眼神逼视下,闭嘴。

  爷爷谨遵太爷爷训导,象太爷爷一样,十分尊重这些族内长老,以便他实施族长权力。

 

  近代以来,因为灾荒不断,苏北地区许多百姓落草为寇。至清末民初,土匪横行,什么淮阴的范小猴子,沭阳的浦二大褂子,洪泽湖的魏老三,涟水的张志高…等等。这些巨匪除了攻圩掠地,为害乡里,民不聊生;还不时流窜城里,杀人越货,强奸民女。土匪猖獗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有些丧尽天良的大地主,暗中支持土匪“挖窑子”【注:苏北土匪黑话,即敲诈商家】、“抬财神”【注:苏北土匪黑话,即绑票。大地主提供富户的状况,土匪从孩子下手】,然后坐地分赃,这致使中小地主和中农急需诺亚方舟式的避难地。

 

  爷爷的治族和治家改革,全面开始实施。

  安全为首要。

  族内十几户和集内商家,集资从上海买来最新式的德国毛瑟枪,成立民防团,爷爷当仁不让地成为团长。再,高筑墙,圩墙达3米高,1米厚;圩墙外有引入柴米河水的2米多深的圩沟,水下倒插毛竹签;圩内四角建炮楼,还大力宣传洋枪比土匪的鸟铳、老套筒子和水连珠打的远、打的准,树立圩内安全的口碑,使人口不断迁入,和其它大姓、大地主抗衡的实力和资金,自然也就倍增。

 

  需求来解决。

  针对集内商家的供应品种,与不断湧入的人群消费需求相脱节的矛盾,爷爷带头投资办了一个杂货店,集洋货、学生用品、女红用品和南北货。在大佬们的身体力行下,在2里宽,3里长的圩内逐渐形成了一个贸易近代文明用品与传统的五行八作并存的热闹街市。林子寻2013年回乡寻根时,SUV路过十字街,老叔手指着东西大街说,这条街在方位和布局上,基本未变。这间浴室,六七十年前,我五哥,你爸爸也常在这里洗浴。

 

  物流要通畅。

  因为去海州、淮安和清江浦的水系畅通,且水面上没有水匪,集内商家和大中小地主集资购买了一艘小火轮,保障店家进货、富户的粮油卖出和人员的自由平安行。爷爷按大清朝的公司律,制订统一收费标准,年终在扣除成本和维护费用后,盈余按集资比分配。

 

  文化要跟上。

  要不然,处在土匪肆虐的圩中男女老少,整天在这小小天地窝着,不憋坏了。先挖掘文艺青年,组成龙灯队;再给说书先生在茶楼一个书档,族里承担摊位费;常组织地方戏班到祠堂演出,如小戏(今淮海戏)“梁祝十八相送”、“ 跑驴”、洋琴(今淮海琴书)、僮子戏、小调等。每逢春节,都有民间艺人到圩子里唱戏。当锣鼓响起时,男女老少都会赶来观看,笑声和掌声回荡,孩子们则不断地在人群中穿梭,嬉戏打闹。

 

  学堂要扩建。

  林氏私学(堂)一直谨遵祖训,依学田补助学堂的开支和先生的教资;对族内子弟,不论家境如何,一视同仁,都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到年纪便开蒙;对族外,要读书的贫苦农家子弟,免费录取入学。

外姓人不断湧入圩内后,不输在起跑线上的基本诉求,就不是把林氏私学改个名字那么简单了。总裁就学堂扩建提出捐学田、扩教程、定学训、校董会的四点主张,得到了咨议会的首肯

  所谓“捐学田”,就是林氏家族各户原有捐出的学田已不能支撑学校的运行。换句话说,新来的大中小地主们,想子孙上学,就要放点血,捐点田出来,所有权不变,经营权转移。

  所谓“扩教程”,就是审时度势,教材既要有四书五经,也要有新式的西学课本;既要让孩子打下经世致用的基础,也要会算术、会绘画。

  所谓“定学训”,就是扬弃宋明理学那一套,面对危亡时局,提倡家国情怀,让学子们从小就要学习颜鲁公等先贤,做一个对国家对民族有用的人,在国家民族有难时,能挺身而出。

  所谓“校董会”就是在林氏控股的基础上,吸纳“中小股民入市”,捐学田多的,总要给个位置吧。

 

  祠堂作用要与时俱进。

  这是总裁与咨议会,谈的最累的一项。在圩内开展文化活动,就绕不过戏台。可在利用祠堂戏台上,咨议们认为,众多的外姓人会惊扰了列祖列宗,头摇得象拨浪鼓一样,总裁则强调资源应合理利用,圩内不必再单独建一个戏场了。最终,各让一步,在祠堂和戏台间筑一道墙,在戏台临街的墙上开个门,族里在祠堂活动时,戏台不开放。

 

  治族和圩内改革措施,初步落实后,爷爷视线转入家里。

  首先,是励志。

  前厅,大门两侧,是他自书的一副对子:耕读传家久,读书济世长。

  后厅(正厅)中央,在林子寻的高祖手书的家规左手,是太爷爷手书的诸葛亮《诫子书》,右手是他自书的向太爷爷明志、励志、壮志的两句古语:克绳祖武,肯堂肯构。

  书屋里,在历代祖宗手书的屏条中,新出现了一幅他自书的欧阳修的“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的条幅。

 

  其次,是立规矩。

  如,按自宋以来妾婢不能上桌的规矩,撤了姨太太的主桌位置。爷爷从心里敌视父亲买回来的姨太太。这个杨州乐(yue)户家的女人为人刁钻,倚宠耍泼,气得吃斋念佛,老实本份的多病母亲早夭。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是爷爷一生之痛。

  姑姑说:“你爷爷和那个姨太太就是大老虎和狼的关系。你爷爷在族里、家里是一言九鼎,那个姨太太就平日里二门不出。可每当你爷爷外出,她就偶尔露狰狞。”想必,姨太太在之后几十年里,与小孩子在一桌时,摄于其威,口不敢言。但,久恨于积,心理扭曲直至变态。

  姑姑说:“你奶奶信佛,与人为善、好商量,遇到灾年,佃户有难,会去求你奶奶。你奶奶看不得人下跪,要求少交租子,她会答应下来,有主家的大管家支持,姨太太不敢招惹她。那些管家,有你爷爷撑腰,自然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就对佣人和长工吆三喝五,耍横气粗。丫头和老妈子稍有差池,她就横生枝节,欲置于(她们)死地而后快。东灌沭在秋季依惯例,雇半季工。可这个姨太太按天计工,硬生生能省出半月工来,算计的四乡八村的人口口相传,只有外地来的穷苦人才不得已揽下这吃亏营生。”

  林子寻说,有良知的人,都是带着怜悯的眼光,去看那些不如自己生活水平的劳苦大众,并按其所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慈善;一个极度自卑的人从欺负弱者中寻找快感,是一种心理变态,心理学上叫踢猫效应或自卑转移情结,这种人对不如自己生活水平的劳苦大众,一脸鄙夷,同时带着从骨子里的自卑转移出来的优越感。

  社会生活反复教训我们:千万不要认为弱者就等于好人,有些弱者是因为弱,恶才没表现出来。这种人一朝翻身,就会肆无忌惮地欺凌他人。时下,也是这样。早市上,欺压菜农最凶的多是穿上城管制服、稍早进城的人;对保洁员、保安、服务员、快递员和农民工吆三喝五、横生枝节的,基本是除了有几个钱外,什么也没有的暴发户。

 

  开始操办妹妹出嫁事宜。

  1906年,太爷爷去世时,林子寻的姑奶奶花季十六。按当时风俗,父母去世的三年内是不能办喜事的,但丧期内出嫁孤女,缙绅鸿儒与佛门认为是一种孝道,离世的双亲会含笑九泉,族内外对哥嫂是大加赞赏的。可,娃娃亲的未婚姑爷,尚在日本留学。

  妹妹眼瞅奔十八了,按当地风俗,就是大龄女青年了。于是,爷爷以大姓族长身份而去,以晚辈身份与口吻,和妹妹的公公相商。言语的恳切,获得了世叔,安东城名门望族,电催儿子回来成婚的允诺。

半年后,迎亲的队伍,抬盒备赆,踩高跷,宫敲锣(今淮海锣鼓),二郎神大战齐天大圣淮海戏,吹吹打打,煞是热闹,惊动了七里八乡。

  爷爷为了让丧失双亲的妹妹在婆家有面子,陪嫁了50亩水浇田,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箱装柜填,人抬马驮,一字长蛇阵,据说有三里多地长。在不少男人脑后还留着小辫子的年代,新娘子在清江浦烫的大波浪,戴着西洋的墨镜,几尽新潮。可经多识广、明瞭大势的太爷爷不让女儿缠小脚,此时却难煞了爷爷。为了不让沿途的路人耻笑大脚,清江浦亦庐照像馆的老板出了个主意,新娘子不穿旗袍,穿一件与大波浪相配的法式落地长裙,将大脚遮掩了过去。

  新潮,还表现在爷爷与同是一身白色西装,打着领结的妹婿间,用日文交换着对时局的看法上,这也为妹妹撑足了面子。

在以家长身份,尊礼了三朝回门【注:即归宁,三朝是指婚后的第三天回娘家】的妹妹、妹婿后,爷爷乘小火轮南下,去进行实业改革。临行前,安排好大管家常务家事,咨议会长老们把关族中事务,校董会处置圩内事务。

 

  先去山西票号。

  因为父亲仙逝,当时金陵城内的米店发生的“顶标”【注:即逾期未付票号本息】事宜,爷爷只好发电报给票号,说明一时脱不了身,申请容后前来办理。

  顶标,就是现代金融制度所讲的信用缺失。就同于现在的央行个人征信系统、企业信用查询系统和工商的天眼查一样,100多年前的老祖宗们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也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企业与企业经理人的信用评价方法:“标期”。一旦某商号顶标,即在标期内付不了款,该商号经理人的姓名便会被票号业登记。一经登记,各商家便与其断绝往来业务和往来关系,该商号便很难开展业务了。

  不是还有钱庄吗?在当时的金融结构中,本地之业务,多由钱庄办理;本地与外地,外地与外地间的业务,多由票号办理。钱庄与票号,有竞争也有合作。尤在失信人员、信用环境维护上,还是互通有无的。毕竟不能形影相吊,谁都有短视的时候。

  补交了罚息和本金,恢复了老板和米号的信用名声后,爷爷开始着手按早已谋划的行业结构调整规划进行。

  因为米号和油坊行,竞争日趋激烈,这几年经营不甚理想,为裁撤、卖出之列。

  爷爷未追究大掌柜失察和米店掌柜失责,以遣散费+推荐信方式为二坊员工再就业提供了支持。

  为防止尾大不掉,以丰厚的一次性礼遇金,解除了和年事已高的大掌柜的聘约。

 

  开始采用扁平化管理,减少管理层次,各店掌柜统一向老板汇报。

  和出身金陵城官宦人家的留日好友合作,申请注册典当行。爷爷以米店和油坊的转让费为股本金,控股,经营,好友以法律襄理。

  在海州城开办洋油店,解决老百姓点灯用洋油之需。

  届时,虽外资银行、钱庄和票号在中国已形成三足鼎立局面,但外资银行凭借雄厚的资本实力,再加上当时国内不利于钱庄和票号生存的金融环境,民族金融机构处于弱势。可,票号仍有些墨守成规,如外资银行对客户汇兑数额没有限制,而票号却规定“进包间的最低消费额,”每笔汇兑额不得少于一个大额基数,再加上手续费又高,使各号汇兑业务不便。为此,爷爷统一规定,国内外汇兑,当地有外资银行的,在银行办理;没有的,依然。

 

  改革各号“愰子”,加大广告力度。

  清末民初,愰子是商铺、商号在门楣或门口做出的标识广告,或在门口竖起大旗,或是门楣挂上木牌,用来招揽生意。考虑到受众绝大多数不识字,愰子又多以“水牌”即用绘图的形式,广告。如典当行门楣上挂一个木质大元宝,洋油行挂一个大号气灯。

  爷爷认为,传统的商铺热衷于节日里“祭愰子”,平日里的宣传力度不够鲜明,尤在对外口岸,应与时俱进,要增加外文标示,要用汉、满、蒙、回、藏五族文字,刻在水牌上,让洋人和少数民族一眼就明白你的店是卖什么的。

  爷爷要求各号的广告文字要鲜明,要有力度和诱惑性。如洋广货号门前立一大型木牌,客户一、二百米开外就能看见“金陵城内只此一家”八个烫金楷体。

  爷爷利用愰子,加大经营力度。以药店为例,传统的对子是“但愿世间皆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横批是“天下平安”。爷爷把横批改为“人人健康”,更有人性。门楣上匾额由药铺改为“林家医馆”后,在坐堂先生旁的站牌上,一改传统的“杏林春色”为“杏林春色,三代行医”,提高知名度。由于随诊随抓,营业额渐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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