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姑姑去世时,林子寻看见父亲用被子蒙住头,大哭了一场,在他的记忆中,上一次是文革中,父亲被从牛棚放回来后,闻知半年前奶奶一直在等小儿子,人去了,眼还睁着时,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站起身,关上了门,那是他出生以来头一次听到爸的哭声。当时母亲恨恨地说:“接到电报后,我找了多少次,人不让进,连哀信也不告诉你爸爸,知道的人都说市委造反派没人性,谁人没有父母,这些遭天杀的。”

  父亲在回忆录中,这样谈到二姐对他一贯的关切:

  “记得是在我捧读《论语》、《孟子》反复成颂时,二姐从淮阴中学放假回家,她见状,力主我去县里新式小学读书,并带我去了县城,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圩子外的世界。回来后,我哭着闹着要上新式小学。我如愿了,7岁的我成了一名小学生。家母带我借住在城里的亲戚家,单独开伙。”

  ……

  “从二姐1937年参加革命起,家里就成为党的地委和中心县委的会议点和交通站。我自然而然成了小哨兵和小通信员。党开会,二姐就叫我在林家大屋门前看书放哨,来人了,就背事先约定好的唐诗宋词,在一进堂屋的家父就按约定敲开会房间的窗户;党开完会,有时二姐就叫我配合她,去镇上,去四村八乡。记得有一次,文件就写在我的书皮里,过哨卡前,二姐佯装要打我,我就装哭从站岗的伪军身边跑进镇子里。伪军向鬼子解释,这是林大老爷家的小孩子,姐姐打弟弟,“嘻嘻”,伪军的谄笑。”

  ……

  “1940年老八路来了,家乡建立了抗日民主政权。我当了圩子里的儿童团长,每天带领小伙伴们站岗放哨、上门募捐、慰问烈军属,给他/她们唱歌、扫院子。不久,我的音乐老师到了圩子,动员我在他们的现代剧里出演一个一心抗日的弱女子,宣传参军抗日。家母反对,二姐说为了打鬼子,干什么都行。在去四村八乡演出的那段时间里,老师开始给我看淮海区党委印的党的基础知识的小册子。据说,我演的不错,三师鲁工团和山东纵队滨海剧团都要我去。家母说,你哥哥生死不明,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了,你不能再离开。二姐说,你要完成学业,小学毕业了再去。我心里想,我不要演戏,我长大了要和二姐一样,吃公粮,扎皮带,骑大马,使双枪,杀鬼子,威风。”

  ……

  “我考试入学边中【注:东灌沭边区中学的简称。边中是中共淮海区抗日政府为培养党、政、军、干部而创办的干部性质的高级中学】时,穿的是娘请东街陈裁缝缝制的深灰色小号军服,头上戴着的钉着两个黑纽扣的八路军军帽和腰上束着的二指宽皮带,都是二姐送的,爹说二小子更帅气了。”

  ……

  “二姐听说我被边中录取后,很高兴,托人送给我一支钢笔。当时新四军的女干部都穿对襟衣服,短头发,背一个包,带一个本子,衣服上别一支钢笔,和穿大襟衣、缠小脚、头上盘个鬏的农村妇女不一样。这支康克令金笔是爹送给二姐的,她很喜爱,平时舍不得用。我知道这是姐姐对我的期望与鼓励,就暗自下决心,一定好好学习,不给姐姐丢脸。那时的小学生都用毛笔,制式铅笔也不多。这么好的钢笔,我也舍不得用,原因之一也没有正式生产的钢笔水。用染料自制的墨水,我怕弄坏了它。我离校去淮海军政干校时,将这支笔送给了白夜老师做纪念了。”

  ……

  “说到入党,我还真闹了些笑话。离家入学边中前,二姐特地回家和我谈了一次话。记得她很严肃的对我讲,你要培养为劳动人民服务的意识,才会有进步,我点点头。她又说,你要争取早日入党,实现人生的第一个目标。

  我不解地说,我还入什么党,我早就是党的人了。

  二姐奇怪地看着我说,我怎么不知道?

  我说,你们开会,哪次不是我站岗放哨?!你到据点里,都是我配合你。如果我不是党的人,你能放心吗?!二姐有了笑意。

  我又孩子气地说,你们买枪筹钱,钱不够,我不是把娘给我的压岁钱也给了你吗?!我不是党的人,你会要吗?!

  二姐和小姐姐大笑。

  二姐笑着说,你那是做革命工作,不是只有党员才能做革命工作。

  小姐姐挖苦我说,你是党的人?哼,谁介绍的?

  我哑然了一下,便回击道,你介绍的。

  二姐用眼神制止了小姐姐的反唇相讥,笑着说,做革命工作不等于入党,党员是革命队伍中的优秀分子,所以成为党员是有条件的。你还小,不懂。但姐姐要你记住,到学校后要事事处处带头,爭取做到最好。”

  ……

  “到边中后,课余时间,总看到班里一些年纪大的同学挤挤眼或摸摸鼻子后,就不见了。有一次,下塘摸泥鳅时,才发现他们在树林里聚会。他/她们又不是一个兴趣小组的,我们几个年纪小的充满好奇,想知道他/她们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带我们(玩)。

  一次,我们几个就偷偷地顺垄沟爬过去,想听听他/他们说什么。我依稀听到班长大哥在说一个怪影,一个怪影,就对陶儒珍说,班长大哥看到鬼了,看到怪影了。陶儒珍不信,我们就拌起了嘴。发现我们了,他/她们就不言语了。

  班长大哥和气地说,我们在开会……

  我打断他的话,说都是一个班的,为什么不要我们开会,神神秘秘的。

  班长大哥宽厚地笑笑说,时候还不到,还不到。这样,你们在这玩,我们换个地方。

  几天后,陶儒珍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地告诉我,他知道了,班长他们是在开积极会。

  我找到班长大哥说,我学习好,分数高,写墙报,演节目,不怕脏,不怕苦,难道还不积极吗?!为什么不让我参加积极会?!我知道你们是在开党的会,我十岁就给党开会站岗放哨了。我二姐见我一次就问一次,你入党了没有?你们不给我积极的机会,我怎么入党?!我委屈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班长大哥拍拍我的头,说晚上,晚上。

  晚上,班长大哥唤我和陶儒珍出来,郑重地把淮海区党委印的《共产党宣言》、《中国共产党章程》、《党员课本》和《党员教材》四本小册子交给我们,你们先看看,不懂的可以来问我,看完了写个认识给我。

  直到入党后,才知道党员活动是秘密的,凡遇上党小组开会,不便言说时,就按暗号,挤挤眼或摸摸鼻子或脱掉帽子。

  看完四本小册子后,我写了一个认识,准备交给组织前,我托人带信给二姐,要她来一趟。那时年纪小,不懂得心痛姐姐。记得没过多久,二姐去中心县委开会期间,连夜带着警卫员赶到边中,给我改好汇报稿后,又给我讲了什么叫自律和自省,什么是党的任务和党员的追求,清晨才往回赶。这份二姐修改的汇报底稿还在,以下是结尾‘我出生在一个破落地主家庭,据说出生前,家大业大。不过,我没看到。打我记事起,虽有饭吃,有书读,但爹破产后,逼债的冷血;大姐的惨死,宗族的冷漠,让我看到了这个制度的丑恶。肆虑的灾害,乞食的佃户;土匪的抢掠,税警的无情,让我懂得了这个制度的罪恶。鬼子的杀戮,汉奸的兴盛,顽军的无耻,国军的逃窜,让我明白了只有共产党、八路军才真打鬼子,才能救中国。

  我从十岁起就为党工作时,不懂什么叫马克思主义。站岗、放哨、对暗号,初始有种神秘感,对孩童的我有些游戏般的吸引。但,之后冒着危险,配合姐姐闯哨卡、闯据点,不害怕是假话,支撑我完成任务的是我对这个社会制度的不满。

  我认为家道中落是这个罪恶的制度造成的;国家的破败是这个腐朽的制度造成的。

  我参加革命不是因为没饭吃,而是要杀鬼子杀汉奸,杀死一切该死的。

  我要求入党,是要跟着党推翻这个制度。鲁迅说一面是荒淫无度,一面是庄严的斗争。作为一个边中学生,我要做一名斗士。

  班长大哥看了后,高兴的对我讲,希望你个娃娃早日成为我的同志。

  那一天终于来了。班长大哥和白夜老师作了我的入党介绍人。边中支部书记对我们几个青年党员说,党的六大通过的党章对入党没有年龄限制,支部经过民主评议,认为两年来你们几位娃娃基本符合了党员的要求,按照联共布的做法,知识分子入党的候补期是3年。因为组织上对你们几个娃娃的情况很了解,所以没有候补期,入党即为正式党员。

  【注:党的七大通过的党章规定一定要年满18岁,方可被接受入党。即,娃娃党员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林子寻说他父亲入党时,刚满15周岁。】”

   ……

  “1946年北撤前,二姐打听到部队的住地后,就雇了一辆大车,陪从不出远门的娘,星夜出发,100多里路,过了正午才到。通信员报告说教导员的娘,来了。起初,我还不敢相信,在我记忆中,娘除了陪我去几十里外的县城读小学外,再没有出过远门。看到娘和二姐一身尘土,一脸憔悴,就知道她老人家是拼着命来找我的。我让通信员去安排好车把式,就去扶娘,她说腿麻了,我就背她到炕上躺下。

  娘喝了口水后说,圩子里的人都在传,咱们队伍在涟水打了败仗,圩子周围的路上夜夜都在过队伍,说是撤到侉子那边去。圩子里的人都慌了,干部也有跑的。

  二姐说,咱们队伍刚在宿迁打了一场胜仗,撤到山东,不是跑反。娘,你要相信共产党,相信共产党的大领导。

  我说,二姐说的对,我们是主动转移,是打运动战,毛主席讲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别看国民党来势汹汹,但他们是站不住脚的,民心不在它那。

  娘说,娘相信你二姐,相信共产党,相信共产党的大领导,小鬼子那么凶,不也投降了吗,娘就是不放心你,娘就你一个儿子了。娘知道你是和你哥哥姐姐一样做大事,做善事,娘不阻你,但你要穿上娘亲手做的红肚兜,避邪防灾。你二姐也贴身穿了。

  我穿上后,娘满意的笑了,笑的是那么舒展。娘一辈子吃斋念佛,信奉前世修来今世受,今生修绩后世身。看到娘面向西方,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仗打完了,我儿活蹦乱跳地回家,通信员们笑了。手捧着娘亲手做的十几个红肚兜的营长待娘走后,对小鬼头们讲,这是烈士母亲的一片心,今后看到乡亲们唸佛,不准笑,我们党尊重人民的宗教信仰。

  纵队开大会时,也有人笑我和营长穿上红肚兜。老政委严肃地在会上说,我们信仰马克思主义,秀才的母亲信仰佛,她老人家用自己的信仰来保佑子弟兵,是乡亲们的一片心,有什么不对?!虽然红肚兜起不到避弹的作用,但从医学常识看,鲁南山区凉,护住胃,少生病,非战斗减员少,有什么不好?!秀才,你那还有没有?有,给我留一件。”

  ……


  “妈,你第一次见到我姑姑是什么时候?”林子寻问。

  “你爸爸入朝前。你姑姑请了假,陪你奶奶来的部队。那时,我已怀了你,把你奶奶欢喜的不行。部队要入朝了,你爸作为团政委,千头万绪,非常忙,有时间未回军部了。你姑姑就作主,去团里。军里派了辆美式吉普,虽挤了点,但老人坐的能舒服点。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姑姑,她穿一身当时女干部流行的华达呢蓝色列宁装、短发、眉清目秀,用家乡话讲:兴刮【注:东灌沭方言,历害又精明干练之意】。你姑姑坚持按地方收费标准付了费,这不前几年老战友聚会时,当年的军部招待所所长还嘖啧啧称赞你姑姑非常自律,原则性强,语言扼要。

  出发前,你奶奶想给儿子一个惊喜,你姑姑就请所长不要和团里言明,团里只知道今天有家属来。虽说美式吉普的底盘防震性能好,可那时的路况差,几十里路下来,你奶奶还是头晕,我们就头靠在一起。到了团里,后勤助理员听说是政委的母亲到了,打电话给值班室,知道团长政委在连队检查工作,就问我,要不先在招待所住下?你奶奶执意要看儿子,助理员就骑着马,车子跟在后面,七拐八绕,远远的看到你爸在训练场上,面向部队讲着话。

  车子一停,你奶奶头也不晕了,也不要你姑姑和我扶着,60出头的人了,两只小脚移动的很快。慢慢地,你爸爸可能观察到战士们的视线都移向左后方,扭过头来就看见你奶奶了,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的时候,你奶奶已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你爸,嘴里说着,儿啊,娘想死你了,娘想死你了。这是你奶奶自1946年秋天以后第一次看见你爸爸,你想啊,怀了9胎,育成了5个,牺牲了2个,病死了1个,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这几年又在战场上厮杀,当娘的怎么能不牵肠挂肚呢?

  大明,你笑什么!

  当时在场的干部战士鸦雀无声。你奶奶开始解你爸爸的风纪扣,问你爸,儿啊,娘给你穿上的红肚兜还在不在?你爸爸就解开上衣,你奶奶看到你爸贴身穿着的红肚兜,当着全场干部战士的面,双手合十,不停地说,阿弥陀佛,是佛祖保佑我儿子安在,阿弥陀佛,是佛祖保佑我儿子安在。全场依旧鸦雀无声,我看见有战士开始流泪。

  那几天,你爸在时,你奶奶就围着他转。你爸爸去忙了,你奶奶就手不停地手工赶做红肚兜。走之前,她亲手给你爸贴身换上新的红肚兜,千叮咛,万嘱咐,儿啊,佛祖保佑,你会安生回来的。上车前,又把几十个红肚兜郑重其事的交给助理员说,代我老太太分给孩子们穿上,佛祖会保佑他们的。

  你奶奶很坚强,笑嘻嘻地离开了团里,回到军部,撑不住了,抱着我大哭了一场。你姑姑当时和我讲,娘心里苦啊,一辈子为儿女担惊受怕,这是她老人家担忧小儿子去朝鲜啊。打从她知道我大哥牺牲了,就没少掉泪,眼睛哭瞎了一只。但她识大体,只在鬼子投降后,和我提过一次,你和云龙是不是去找一下金明大领导,让你弟弟去教书吧?!”

  母亲长叹一口气说:“你奶奶最心疼这个小儿子了,可你爸爸和我一直忙,不着家,你奶奶就一直跟着你姑姑。你姑姑和你爸不是一般的姐弟情,你姑姑是你爸爸的革命引路人啊。你姑姑孩子多,老人又多病,但你姑姑从无怨言,一肩挑了起来,我和你爸爸一直对你姑姑、姑父深有歉意。特别是你姑父,是真把你奶奶视为母亲啊,那么大的干部,那么老的资格,平易近人,我和你爸爸对他一直非常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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