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林子寻回乡寻根时,老叔和他讲,他奶奶不止害了他父亲,还害了他和他哥哥。

  姨太太的思辩逻辑非常简单,就是一个等式,和爷爷对着干。

  她宁肯自伤1000甚至更多,也要伤你一口,哪怕不伤在要害。一句话,她宁肯自伤、自残,也要咬上爷爷一口,让他鲜血淋漓。

  她的行为,是对“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的最好诠释。

  爷爷靠近共产党,她就唆使儿子靠近国民党。

  爷爷劝她儿子献田,她就制止。老叔回忆说:“我奶奶对我父亲说,国民党力量强,武器好,有美国人支持,共产党兔子尾巴长不了,干吗和穷鬼们缠在一起。”

  爷爷随共产党的县政府转移到山东,她就强行带着儿子去了还乡团。

  对这个不足童龀总角(之年)就丧父的弟弟,年长于他二十岁的爷爷并未因其下九流的母亲而嫌弃他,毕竟是父亲的骨血,爷爷承担起长兄如父的角色。

  但,在这个扭曲环境下长大的小爷爷,一些看似矛盾的个性,如没有主见与偏执,冲动与躲避,多疑与盲从,在他身上表现的十分突出。以至于圩子里的人,对他的哥哥尊称为“林大老爷”而戏谑他为“林二神经”。

  综合家乡老一代人和老叔的讲述,小爷爷喜好猜忌媳妇的行为,配合母亲一起羞辱、殴打媳妇。休了一个,打残一个后,恶名在外,从此无人上门谈媒,他也非老、实鳏,益发孤僻。听娘的话,他糊哩糊塗当了还乡团。放了几枪、殴打了几人,他有了快感。还乡团被我地方部队围歼时,死硬分子都开溜了,他反而兴奋,仿佛在游戏中,噼里啪啦放个不停。被活捉后,侄女(姑姑)一顿教育,好像醒了,但在清算还乡团的滔天罪恶中,这个没有血债又心智不全的小地主,成了累累血债的他母亲的陪葬品。小爷爷在被镇压前,对年幼的老叔讲,你奶奶害了我。


  小爷爷的大儿子,也就是四少爷,就读于淮阴中学时,受三小姐影响,参加了读书会,参加了一二九游行。1936年高中临毕业时,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注:前身为黄埔军校】来校招收本届高中毕业生。招生简章在往届“本校希望对于军队有彻底的改良进步,故拟使全国热心有志堪以造就之青年,得有研求军事学术之机会,并教以三民主义,俾养成良好有主义之军人,以为党军之下级干部。”后,增加了一段时代的激扬文字:“要做黄埔的学生,就要立一个志愿‘步先烈后尘,和他们一样舍身成仁,牺牲一切权利道路,专心做救国救民的事业。’目标就只有一个,只为护国征战死,何须马革裹尸还!”进步青年一腔热血,不当亡国奴,要挽国家于危亡之中,要去当兵。

  破天荒,四少爷此举获得了爷爷和姨太太的一致赞许。

  爷爷认为家中有一个国军军官,土匪也忌惮。姨太太想,你有权但无兵,我孙子当军官,看你还敢欺负我。

  四少爷初试OK,去南京马标的黄埔本校【注:即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复试,考取。1936年8月入学,为黄埔十三期。因抗战爆发,学校于1937年8月离南京,经九江、武汉、四川铜梁到成都。13个月间,四易其地,长途跋涉,备尝艰苦。因战事需要,正式学制三年的十三期提前于1938年9月在四川铜梁毕业。

  四少爷积极要求上前线参战,被分配到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南昌起义后,国民党通过裁减、整编,第四军已非北伐时的铁军。1933年第四次围剿时,陈诚的土木系59师成为该军主力师后,政战机构和特务机构遍布四军。持久的反共宣传使进步青年渐渐接受了蒋介石在《中国之命运》中所宣扬的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思想。

  第四军参加了1次、2次、3次长沙会战等抗击日寇的战役。走路一瘸一拐的四少爷,因作战勇敢,抗战胜利时已擢升为整编第四师59旅的团长。

  第九届黄埔同学会会长林上元前辈说:“抗日战争中牺牲的黄埔军校及各分校毕业生共有两万多人,他们奋勇拼杀、舍生忘死,为打败日本帝国主义、争取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的胜利发挥了重要作用、作出了巨大贡献。”

  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夏,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马夫的四少爷回到了圩子。区抗日民主政府以欢迎抗日英雄的礼节上门慰问时,几寸金莲的姨太太招东唤西,北房备餐,南屋宴客,扬眉吐气。

  四少爷问三妹:“大哥、三哥、四妹、五弟怎么都不在。”

  姑姑说:“都在队伍上。”

  一句“队伍”,引起了国共双方的舌战。

  四少爷说:“抗战胜利了,国家一统了,共产党再持有军队,就是封建割据。”

  三小姐反驳道:“你这是从盲目服从校长到盲从蒋介石的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独裁思想。”

  小辩;大声;面红;耳赤;口干;舌噪;谁也说服不了谁。

  四少爷无奈地说:“按祖训、庭教,我让你,三妹。这样,好不,在家里,我们只述胞情家事。你们的公事我不问,我的公事你也不要管。”

  四少爷向爷爷坦露心声,虽然国共在谈判,但黄埔同学们都认为一山不容二虎,国共必有一战。他死人看多了,不想再中国人相残了,他想归隐田园了。

  爷爷赞许他的想法,并告诉他:“抗战期间,淮海区的顽军、伪军和鬼子一起祸害百姓,只有新四军真打鬼子。抗战胜利了,这些黑狗子和汉奸倒成了国军,叫老百姓寒心。现在你是抗日英雄,打起来了,就不好说了。”

  四少爷问为什么。

  爷爷说:“改朝换代的,都是得民心的。淮海区,从士绅到百姓,人心倒向共产党,老百姓叫国民党为刮民党啊。”

  姨太太对大孙子说:“别听那老东西嚼蛐,他被国民党开除了,自然说国民党的坏话。这老东西欺负了你奶奶一辈子,只有你才让奶奶扬眉吐气。你要不干了,国军能放过得过你,你那些兄弟姐妹可都是共产党啊。别看大少爷、三少爷、三姑娘都是共产党的大官,蒋委员长一生气,共产党垮台了,这林家大屋还不就指着你光宗耀祖呢。”

  回到59旅不久,四少爷被任命为上校副旅长。姨太太收到了四少爷的信后,十分活跃,摇身一变,又从“穷苦人”成了地主阶级的代言人。她在林氏宗亲中散布,诸如蒋委员长一生气,共产党就被赶跑了,天下还是国民党的,等等。她盛气凌人的对爷爷说,“共产党跑了,你不要怕,林家大屋没有了三小姐,还有四少爷呢。”

  两淮失守后,国民党军整编第四师的90旅和59旅,1947年春接防淮阴和淮安。离家近了,他把奶奶和父亲接到军营,为他和相恋多年的黄埔学妹、第四师的通讯室主办,主持婚礼。

  1947年春,姨太太在淮安城的军营里,主持了大孙子的婚礼后,回到了圩子。倚仗当国军副旅长的大孙子,姨太太真切感到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她终于扬眉吐气,翻身了。她多年来的恶气要吐出来,于是圩子内外,她不可一世,算命先生等投机份子此时都成了她的马仔。

  凡她认为历史上欺负了她的人,不论宗亲,不论长幼,一个眼色,马仔们就上去一顿胖揍,再扫荡一空。

  凡她认为的仇人,都主动带着还乡团去客庄抓人。一位县政府税务科的干部,安峰山突围时被俘关押在县里的感化所,任凭酷刑坚贞不屈。她认为这个干部多收了她的粮,十分恨他,就金莲移步,鞍马当车,去感化所认人。她密报国民党县党部,他不是普通干部,是副科长呢,致使该前辈迅即被害。时年29岁。

  ……

  对人民,她欠下了累累血债。


  1947年春,邻县的还乡团打听到了县大队女政委的亲娘在圩子,就冲进了林家大屋,抓住奶奶要活埋。

  当时国民党军普遍的战术动作是用还乡团作先锋,正规军跟上,有情况,回旋余地大。即,遭遇到共军或县大队,势大,就扔下还乡团开溜;弱小,就以胜利者接收“失地。”。

  四少爷带着勤务兵、马夫,回林家大屋途中,看到林子寻的奶奶被还乡团绑着走来。流亡地主、还乡团头子向四少爷报告说,长官,我们抓到了女共党政委的娘,准备点天灯或活埋。话还未说完,脸上就挨了四少爷一马鞭子,“混蛋,这是我亲婶子,谁敢动,我崩了他。”一抬手,一排汤姆逊冲锋枪的枪口指向了还乡团。吓的还乡团头子赶紧松了绑,溜了。

  人性是复杂的,很多时候是没有答案的。

  四少爷在林氏祠堂召集起宗亲,逐一慰问了长辈后说:“我和我大哥、三哥、三妹、四妹、五弟是主义之爭,信仰之爭,这与我伯我婶无关。我伯与我奶奶的恩怨,说到底是家里的事,谁家没有个磕磕碰碰的事。我知道族中还有一些兄弟姐妹参加了共产党,但请各位长辈放心,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各位长辈在国军保护下将十分安全……”

  四少爷从族中长辈那里知道了她奶奶在圩子中的不可一世后,对他奶奶说:张无择曰:事不可做尽,势不可倚尽。有势莫倚尽,势尽冤相逢。福宜常自惜,势宜常自恭。人生骄与奢,有始多无终。……抬头不见低头见、乡里乡亲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如果我战死了,你和我爹怎么在圩子里生存,人都得罪光了。……古人说,当路莫栽荆棘树,他年子孙艳阳天啊,奶奶!”

  姨太太收敛了,但已晚了。

  1947年6月,蒋军转入守势后,龟缩在苏北的各个县城里。还乡团遭到我地方武装的打击,穷途末路下,变得更加强硬。

  1947年底的整党审干工作展开,通过三查三整,查出一些阶级异己份子和坏干部。圩子里的算命先生等异己份子被揪了出来。姨太太见势不好,就带着儿子随还乡团跑了。

  秋后的蚂蚱没几下跳,霜降的蚊子没几下咬。

  1948年,解放战争转入反攻后,苏北的国民党军就龟缩在中小城市和县城中。在我地方武装于苏北大地秋风扫落叶时,姨太太被活捉,押回圩子,公审后处决。

  姑姑晚年对林子寻说:“我配合敌工部一直在做你四伯的工作,要他认清大势,肯定他在抗战中的作为。可这个女戏子的倒行逆施,把你四伯原本想战场上起义的腿,一步步又扯了回去。他托中间人带话问我,你们共产党能饶恕我奶奶吗?我怎么保护她和我那心智不全的父亲?三妹,你说了,算吗?”

  当四少爷知道了她奶奶和父亲被镇压后,怒不可遏,改名林天仇,发誓与共产党不共戴天,誓不两立。

  1948年10月蒋军整编第四师恢复第4军番号,整编第59旅恢复第59师番号。

  1948年12月1日杜聿明集团全部逃出徐州,徐州解放。2日两淮的蒋军沿运河线南逃。蒋介石妄想“亡羊补牢”,紧急电令南逃的第一绥靖区:停止撤退两淮,限于4日前重占淮阴城,控制运河线,进而北援徐州。守备淮阴、淮安的国民党军第51军41师和第4军59师转头北上,妄图解围从徐州西逃、被围于陈官庄地区的蒋军。3日六分区独立旅和火速增援来的五分区独立旅在在淮阴城山芋行,同北犯的三倍于我的敌41师和59师展开了一场激烈战斗,战斗牵涉到国共双方的战略决战。激战中,蒋军闻知解放军已全线向黄维兵团发起攻击,包围圈越来越小,人心涣散,截击战变成了歼灭战,敌溃逃,六分区独立旅在赵伯伯的率领下顺势解放了两淮。绝境之下,林天仇仍负隅顽抗。赵伯伯学陈老总的样子,干脆地一挥手说:“用炮轰它。”一炮,碉堡顶被掀翻,醒来时又添耳背的林天仇被活捉。27年后,林子寻的父亲介绍国共见面,四伯看到父亲的字条上写着:“瘸司令一炮,瘸旅长聋了。”后,握手大笑。


  渡江前,林子寻的父亲接到军政治部通知,要他赶到华野政治部接受任务。原来,林天仇的妻子在后方收容所生下一个男婴后,难产去世,林天仇学员要求和他小时玩的最好的五弟见面。为改造国民党战俘,体现我军的俘虏政策,华野政治部俘虏管理处要求父亲给予积极配合。

  在华东军区解放军官教导总团,父亲见到了他四哥,林天仇学员。

  教导总团的同志向父亲介绍,林天仇学员初到团里,很顽固,不合作,对我党我军敌意很深,拒绝思想改造。但,我们发现他很重私人情谊,对给他治病的我军医护人员很友好。这次,对团里切实帮助他解决孩子的撫养,他很感谢,也承认共产党有人性,做实事,敌对情绪有松动。

  教导总团的同志说,团里按林天仇学员提出的孩子抚养去向,经华东军区组织部门帮助,与我军的一名军分区副司令员取得了联系,这是一名起义将领,林天仇学员的黄埔同学,也是好友。经我们做工作,副司令员夫妻同意收养孩子,但提出一个要求,为了让孩子在新中国健康成长,在成年前不应让他知道亲生父亲的事。他们提出找一个中间人,他们每年寄一张孩子的照片,由中间人转寄给林天仇。林天仇学员认为这利于孩子的成长,他提出由你做中间人。

  林天仇学员见到父亲,一句“五弟”出口,泪如雨下。父亲看到十二年未见的四哥,才过三十岁的人,已显老态。在父亲的劝慰下,四哥哽咽着对父亲说:“五弟,孩子是我和你未见过面的嫂子唯一的骨血,你嫂子是湖北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人很贤惠,是我的学妹。她闭眼前交待我一定想办法把孩子养大,孩子无罪。五弟,如果孩子在我好友家受虐待,请你看在爷爷的面子上,看在你小时候四哥待你的情谊上,拜托你把孩子接出来,代我撫养他成人。四哥求你了。”

  父亲眼中也湿了:“四哥,如果全国解放后,我还活着,我答应你。如果我光荣了,我代三姐答应你。”“三妹,待我有敌意。”

  “四哥,三姐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是恨你执迷不悟。孩子是无辜的,她会撫养的,你放心吧。”

  因渡江准备战事紧急,父亲诚恳地劝四哥认真学习、接受改造后,赶回部队了。


  父亲在和母亲确定恋爱关系后,向母亲原原本本讲了这件事。既然是组织上交待的任务,母亲没二话。但有可能要撫养一个国民党俘虏的孩子,母亲为难了,她还没有撫养幼童的经验。

  姑姑说,那我来撫养这个林家的骨血吧。

  姑姑晚年对林子寻说:“那个扬州戏子做了太多坏事,可孩子是无辜的。”

  父亲抗美援朝回国后,和姑姑专程去了一下副司令员家,看到他们夫妻视孩子为己出,孩子很阳光很健康。父亲将情况和照片转给服刑中的四哥后,看到四哥象孩子一样笑了。

  狱方对父亲说:“你们在朝鲜打败了美国人,对服刑的国民党军官震动都很大。林天仇学员在学习中说,打败了我们,可以说是共军太狡猾,老头子和国防部那批蠢货太无能。可又打败了世界第一的美国人,不能还说是共军战术狡猾了吧,我认为是一种精神战胜了我们和美国人,什么精神,就是我们在外出参观中,在老百姓身上看到的当家做主人的精神。但,他在他父亲被镇压一事上还是纠缠不休。他认为他奶奶有血债,他父亲没有血债,为什麽还被镇压?我们开导他,群众运动难免有偏差。他说你们共产党指导群众的作用哪去了?……没完没了。”

  这之后的几十年里,作为配合林天仇学员改造的联系人,父亲常写信开导他,也一直按组织上的要求,每年转寄一张孩子的照片给他四哥。

  在三年自然灾害,物资供应最紧张的1961年,姑姑陪奶奶去狱中看望四伯。当奶奶说:“老四,这是你三妹一家从牙缝里省下来,给你补养身体”后,四伯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1975年,最高人民法院、公安部和中央统战部联合发布了“关于宽大释放在押的原国民党县团以上党政军特人员”的公告后,早已恢复了原名的四伯去他三妹家中,看望了婶子后,来到了他五弟家中,他见人就说”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

  为了不给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受冲击的五弟带来不便,方两日,他就搬去了统战部门安排的居处。

  一日,父亲陪同由外地赶来看他的黄埔同学、好友去了他的居处。事出突然,他情绪激动。当他看到站在父亲身后那酷似亡妻的带着校徽的文质彬彬的小伙子时,老泪纵横,不能自己。口中叨咕着,再添几个菜,再添几个菜。忙东张西时,一头栽倒,手指抖着,眼睛看着父亲,父亲点头后,笑着走了。

  晚年的父亲曾说:“你四伯被特赦时,狱方已提示他患有心脑血管病,我觉得他还未到60岁,却忽视了我们林家的遗传,当时要带他到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平时带着药,就不会那么早走了。”

  林子寻知道父亲在自责,就说:“你那时自顾不暇,忙着做检查,这笔帐就记到该死的四人帮头上吧! ”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