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事如烟,告别家乡

50多年前,1966年6月30日,下午4时,哈尔滨火车站前,人头攒动,锣鼓喧天。哈市第一批志愿下乡的应届毕业生,在亲人的叮嘱声中,在恩师与同窗的告别声中,与故乡和亲人们挥手而别,登上北去的列车,踏上漫漫的征程。

车厢里118名热血青年,激情满怀,一夜无眠。凌晨,列车停靠在北安站,人们各自提着行李走出站台,登上了五大连池农场前来迎接我们的大卡车。有谁能想到,此去山高水远,路途如此漫长。

汽车出了北安,公路的路况非常糟糕,汽车像在狂风中颠簸行驶的船,人在上面摇摇晃晃。东北的夏夜依然很凉,冷风吹透衣衫,冻得人瑟瑟发抖。几位同学打开了行李,拿出被子盖在大家身上,大家这才渐渐暖和过来。

迷糊中,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快看呐,我们好像在仙境里飞”。同学们纷纷钻出棉被,放眼望去,天边一抹橘黄色,太阳还没有跳出地平线,远处原野上农田齐整,色彩斑斓。草地上,林木间,盛开着簇簇鲜花,红黄紫白蓝,各色鲜花迎风摇曳,似在欢迎我们的到来。更令人惊奇的是,远处的云雾,随着清风,如丝带漂浮在田野丘陵之间,浮云薄如蝉翼,晨雾漫漫似薄纱,婀娜多姿变化万千,美到极致而妙不可言,真乃人间仙境!想不到人们印象中荒凉贫瘠的北大荒,竟是如此美丽而神奇。

憧憬中,远远望见两座葱绿的山峰由远而近,由小变大撞入眼帘。接站人告诉我们,这两座火山都叫龙门山,是五大连池农场的门户,靠东边的是东龙门山,西边的自然是西龙门山,通过这两座山,就走进了五大连池。从此,这两座山深深地印刻在我脑海中,以至几十年后的今天,只要想起五大连池,浮现在眼前的就是这对山连山的“孪生兄弟”。

五大连池位于小兴安岭南麓,处在松嫩平原上,坐拥五池十四山,美景天然自成,神奇瑰丽,也是久负盛名的鱼米之乡。

二、初到二连,感受幸福农场生活

我们哈尔滨市第47中学的14名同学,分配到离场部最近的良种队,两挂大马车,拉着我们和行李来到队里。近前一看,一排排“弯腰拄棍”低矮破旧的茅草房,一群衣衫不整不洁的大人孩子呈现在我们面前,其落后贫穷的状况与城市的差别实在太大了。此情此景让人难以接受,一时心情略显沉重。我提着行李走进女生宿舍。宿舍里空空荡荡,诺大的房间,只有长长的南北两铺大火炕,泥抹的土墙,凹凸不平的地面,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新家?

新的生活开始了。我们和老职工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良种队像个大家庭,麻雀虽小,也是五脏俱全。队长孙柱庭,副队长是挂职锻炼的房凤玉。下面分成几个小队,果树队长韩传荣,蔬菜队长张泉,农业队长张志远,苗圃技术员布清林,还有机务队,后勤组等单位。

我和何瑶仙、孙雅珍、宋藴清被分配在果树队。我的工作是看果子,这是个心细的工作。果子虽小,责任却重大。每天要在四个区的果树地里来回巡逻,赶走那些跑这儿摘果的馋嘴半大孩子,尤其怕他们折断结满果实的树枝。这些孩子成天和我捉迷藏,比腿快,比机灵,真可谓斗智斗勇。我经常要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驱赶调皮的孩子。无论刮风下雨,我始终坚守岗位,忠于职守,为的是不让国家财产遭受损失。

时值农闲档口,距麦收还有一段日子,活儿不算太累。令人最兴奋的是食堂的伙食,太好啦!

王玉文师傅专管给我们做饭,每天都找我们征求意见:“姑娘们,这几天你们想吃些什么?”王师傅说到做到,每天换着花样。半斤一个的大馒头、发面饼、油饼、包子、花卷。我们经常能吃猪肉炖粉条,满满上尖的一大海碗,配有可口的小菜,吃起来别提多高兴了。老实说,在哈尔滨也未必如此。我们这些女孩子也在成长发育期,一天农活干下来,体力消耗很大,吃起来一点也不比男同胞少。那种肉化嘴中,香气四溢的感觉就像天天在过年。良种队食堂的饭菜一直让我们回味无穷。在50多年前,一切均凭票供应的年代里,这是何等奢侈的幸福生活,真是天上人间,永远难以忘怀。

麦收季节,也是水果成熟的时候。我最爱五大连池那喜悦的丰收景象:轰鸣的拖拉机牵引着康拜因来来往往,如同大海中的一艘艘航船,穿行在金灿灿的麦浪中;果树地里,累累果实压弯了枝头,沉甸甸地垂落下来,红色、绿色、黄色的果子像串串多彩的小灯笼,撩人心动,幽香扑鼻的果味沁人肺腑,诱人垂涎欲滴。碧波如缎的湖水中,鱼群自由地穿梭突跃;浅岸边芦苇丛下,团团小青虾与小蝌蚪簇拥着共同嬉戏;高天流云;良田万顷。我仿佛置身于浓墨重彩如诗如画的立体宏卷中,迷了他人,醉了自己。

果树趟里,摘下的果子堆了满地,由于没有储存条件,必须赶快卖出去。韩队长交给我们一个任务,到周边生产队去卖果。午饭后,孙雅珍、宋玉清和我,三个人赶着一台牛车,到南边的加工厂叫卖。北大荒纬度高,不适宜种植果树。水果在城市里都不多,农场中更属稀罕东西,所以果子卖得很快。拉出去的几大筐黄太平苹果、大秋果、各种李子,非常受欢迎。下午四五点钟,眼看卖得筐底儿就剩二三斤果子,我寻思:天快黑了,总不能再把这点水果拉回去吧。于是提议每人向钱袋里投五分钱食堂餐票,大家分吃掉。从摘果到卖果,大家忙活了一天,还没有人吃上一口这人见人爱,口水顶嘴的水果呢。

美餐之后回到队里,天已透黑。我们赶到会计室交款,一进门就看见孙队长端坐在那。他看见我们,立即问道:“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天已经黑了,几个女孩子多不安全,明天不许再这么晚回来。”我正在解释着,会计发现钱袋里还有我们食堂的餐券,就问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明了情况。会计说:“这几个姑娘真是好样的,吃几个果子还要交钱。”孙队长走到我们面前,手里拿着那三张五分钱的餐券,连连夸奖:“你们真是好姑娘,做得对,我高兴。但是饭票你们收回去,下班这么晚还饿着肚子,咱们又没有加班费,我应该在会上好好表扬你们。”他把餐券放在我们手上,拍了拍我的肩说:“快去吃饭吧,我让王师傅给你们热着饭菜呢,吃完早点休息。”然后转身走出会计室,望着孙队长的背影,我们心里热乎乎的。

第二天早上,韩队长对我们说:“以后出去卖果子,大家都早上出去,不管卖完不卖完,都赶在下班前回来,孙队长昨天好顿批评我,说我对你们不关心,几个女孩子出去那么远,路上不安全,下班之前必须回来。”从那天起,我们早去早回,孙队长每天都在财会室等着我们,直到我们去食堂吃饭,他才回家。水果卖完了,大家很得意,顺手又把队里的蔬菜送到了水泥厂。

张泉队长种蔬菜是把好手,黄瓜、西葫芦、大头菜、西红柿、茄子、辣椒在他手里长得又大又水灵。我们的牛车走到哪里,哪里很快就被人们围上,卖得比水果还快。每当回到队里,孙队长都笑眯眯地等着我们。他从不在食堂吃饭。即使你买饭给他,他也不肯吃,孙队长就是这样正直热心而认真的人,对知青们的关心,令人感动。

8月初的一天,哈市造反派头头来到农场要我们返校闹革命。我们回到哈尔滨,走进心爱的学校。在教学楼前,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巨幅标语,即刺眼又扎心。我们敬重的老校长、教导主任、甚至老师的名字上都被打上血淋淋的大红叉。走到后操场,黑压压的一群学生正在批斗老师,我赫然发现,我的班主任李燕老师正颤颤巍巍地站在一个用桌椅搭起来的台子上。突然,一个男同学用长长的竹竿捅倒了桌椅,老师惨叫着重重地摔下来。我心里又气又恨,怒声大喊:“打老师算什么革命!”冲上前和其他同学一起把老师搀扶起来,看着老师流着鲜血面色惨白,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老师在医务室简单进行处置后,我们护送他回了家。

我回学校,找齐了下乡的13名同学,叙述了李老师被打的经过,并气愤地说:“如果这种行为就是文化大革命,那我们就不应该参加。如果同意我观点,咱们明天晚上就上车回农场。”第二天晚上,良种队14个下乡知青,一个不落齐刷刷地全部返回五大连池。

学校惨烈的那一幕,时时在我眼前浮现,总也挥之不去。我同情老师,痛恨借造反之机打人的行为,所以在文化大革命中,无论什么场合,我绝不参与打人整人的过激行为,也不搞大串联,自始至终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50年后的一个中秋节前,我去看望体弱多病的老师。多年不见,她显得更加苍老。聊天中,她情不自禁地提起文化大革命中被伤害的那一幕,话语中,老师依旧很激动,她无法理解自己用心教出来的学生,怎么会那么残忍地对待她?我劝慰老师:50年过去了,原谅一个犯了不可饶恕错误的孩子吧。面对慈母般的老师,我内心阵阵刺痛,那一幕已嵌入头脑中,引起我深刻的反思。

没过多长时间,农场也开始搞文化大革命,生产生活的秩序全部被打乱。农场书记刘培贤、老场长赵丙贤、李忠林,相继被批斗关押。农场失去了往日的平静,高音喇叭从早到晚高声叫个不停。造反派们,今天批判这人,明天揪斗那人,好端端一个农场,顷刻间搞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良种队也闻风而动,先批孙队长,再斗房凤玉,后来就连老职工陈喜良,箭东生也被批斗无数次。

令人奇怪的是,这期间老黑山、龙门山信号弹不断,常常夜半三更紧急集合。号声一响,我们赶紧爬出热乎乎的被窝,来不及穿戴好衣服,撒腿就往屋外跑。大家在宿舍周围跑上几圈,又没事了,就地解散,回去睡觉。

三、农场改制兵团,历经艰苦奋斗

1968年6月农场变成了兵团,良种队改叫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五团二连。不久,传来老场长赵丙贤惨死在水井里的噩耗。一位土改老干部、老共产党员、农场的创始人,革命大半生的老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冠以“自绝于人民”的罪名草草埋葬,至今不知死因。

老场长工作兢兢业业,农场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每天上工的时候,经常碰到他从地里查看墒情回来,一身的露水,两脚的泥巴;知道的人叫他场长,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职工。坚持下地查看实情是他一贯的作风,细致入微的工作赢得了全场职工和知青的敬重。一心为公,正直敬业的老场长,就这么凄惨地死去,有谁能不痛惜,有谁能不愤慨!

文革几个月,农场的各个连队都乱了,生产没人抓,工作没人管。极度混乱的环境,并没有阻止二连的老职工和下乡知青出工出勤,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坚持劳动和生产,不管怎么说,人是要吃饭的,农场人不打粮,难道都去喝西北风不成?

困惑之际,一封家书给予我沉重的打击,妹妹来信说爸爸被批斗被关押,家里已被抄;妈妈被逼得喝敌敌畏自杀,幸好抢救过来;四岁的小弟弟,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家里人不知道爸爸关押在什么地方,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每月父亲单位发的25元生活费艰难度日。这封信如同一颗炸弹,炸得我几乎窒息,万万没想到,这种情况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担心倔强的爸爸会遭遇不测,更担心家中六口人每月25元生活费怎么能活?我心乱如麻,好似刀绞一般。自己跑到果树地里痛哭了一场,眼含泪水,脑袋里呈现出万人批斗大会,爸爸和造反派对着干的场面,小弟欲哭无泪,不敢出家门的可怜样子。我终于体会到什么是爱莫能助,既然我没能力救她们,就只能不回家,坚持在连队出工,把节省出来的钱寄回家,帮助妈妈渡难关。

我暗想,这件事绝不能被别人知道,就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能告诉,一旦传出去,不知有多少熬不过去的苦难事会随之而来。万一身份改变,我将无法帮助家里。从此,我照常出工,别人不干的活我干,不管多脏多累,我都争着去干,把痛苦埋在心底,勇敢面对生活中的磨难,担负起养家的重担。从这件事中,我学会了坚强和忍耐,感悟到人最痛苦的时候,莫过于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连队老开批斗会,孙队长和房队长是被批斗的对象。每次批斗会,我总是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孙队长倔强地挺着胸,即使被人强按下头,也不屈服,怒目圆睁,直视着对他动手的人。任凭造反派口号喊得震耳欲聋,他也不说一句话。过段时间,孙队长便失音了,但他一如既往,用沉默去抗争。房队长是挂职锻炼的知识分子,平时笑容可掬,性情温和。遭到批判,他就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我坐在离他很近的炕边,看见他脸上淌着泪水,沉默不语。任凭口号声此起彼伏,造反派口若悬河,他依旧一言不发。批斗会全是废话,没有任何罪状。欲加之罪,可以随便斗人,残酷的现实令人费解。

阶级斗争搞得人人自危,这种局面在农场继续着,并且愈演愈烈。同学们一个个相继离开二连回到哈市家中,宿舍空荡荡的没有了往日的嬉笑打闹,笑语欢声,只剩下我孤零零的,守着死一般寂静的空屋。晚上一个人,心里特别孤独,担心和恐惧令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更惊悚的是,半夜总有人在外面敲窗户。一入夜,我就用绳子把门窗系得牢牢的,可那瘆人的敲打声像幽灵一样,吓得我六神无主,心慌意乱。我蜷缩在炕上,蒙着被子,害怕加上想家,再也控制不住,委屈的泪水犹如决堤奔涌而出,打湿了衣襟,打湿了枕头。风在户外呼啸,我却吓得大气不敢喘,直哭到累了,才昏沉沉地睡去。好不容易盼到天亮,王师傅来厨房做饭,我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来。提心吊胆的日子真难熬,除了咬牙挺着,完全没有办法。白天无语闷头干活,晚上像闯鬼门关。漫漫长夜,何为尽头?那段时间是我下乡期间,最痛苦最难熬的日子。

王宏瑶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和知心朋友,为了躲避无休止的批斗会,我们商量了一个上山给老职工拉烧柴的好办法。进山拉柴火,早出晚归,时间全都扔在了山里和路上。虽然这是男人的活,又苦又累,但是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让我们既不被造反派怀疑,又能躲开令人烦恼的批斗会。那时,宏瑶已经结婚了,我一说这件事儿,她当即赞同,我们开始私下准备。

宏瑶会赶车,食堂王师傅每天做几个发面饼,我俩揣在怀里,这饼冻不透。天未放亮,宏瑶就套上牛车,冒着清晨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顶着呼呼的西北风,我俩一同往山里走。风打在脸上像刀割肉一样的疼,单薄的棉衣很快便被吹透。我们没有大衣,头戴一顶狗皮帽子,腰间缠根麻绳,两条腿打上高高的绑腿;棉胶鞋里面塞满乌拉草,戴上厚厚的棉手闷子,远看近看这一身行头,谁也想不到是两个女孩子。上山的路好难走,坐在车上一会儿就冻僵了,只能跟着车两边跑,实在跑不动了,再上车坐一小会儿,几十里地,就这样一路小跑着进了山,

山里的干树杈子多得很,我们俩分头捡拾装车,忙得浑身是汗。我们想歇会儿,又不敢停,怕被寒风吹透,衣裤结了冰。听当地人唠嗑说,这衣服一旦冻上结冰,便成为硬邦邦的盔甲,手一使劲儿,衣服就会被折断,掰成两块。这衣服真要断了,我们还咋个回去呀。上午,我们装满一车。看看日头,该吃午饭了,我俩掏出怀里的大饼,掰下一小块儿,塞到嘴里,余下的赶紧揣回怀中,发面饼若冻成石头,任你铁嘴钢牙也甭想咬动。零下几十度的天,不好带水,只能找一块干净的地方,把地表面的脏雪拨开,掏出底下的白雪,一口大饼一口雪嚼着,吃完赶紧下山,抢在天黑前回到队里。牛车慢腾腾地走着,我们两个冻得浑身没啥热乎气儿,只好下车,一边搓手一边跺脚跟着跑。下山路上积雪太厚,才拔出一条腿,又陷进另一条,累个贼死。宏瑶对我说:“咱俩不如往下滚,不累还快。”于是,每逢下山,我们就让牛车自己往下走,两个人翻着跟头往下滚,又快又轻松,好玩还不累,两人时不时开心地一通嘻哈作乐。

五大连池的冬天,说变脸就变脸,一会儿就刮起了大烟泡,力量之大令人咋舌,人不由自主被风推着猛跑。稍不留神,脸就冻伤,长出个大水泡,等泡破了干了,脸上留下黑黑的疤痕,贼难看。狗皮帽子只能护住头和耳朵,护不住脸和鼻子,被冻伤的滋味可是难以形容。我们艰难地跋涉在没膝深的积雪中,又冷又累又饿,说话的力气都耗光了,好不容易才返回连队。

常言道,人没有受不了的苦。谁能想到两个姑娘能赶车独自进山拉柴火?我们最终经受住了考验,胜利了。

卸下车上的柴火,王师傅给我们备好热乎乎的饭菜。顾不上说话,我俩狼吞虎咽地吃着。王师傅心疼地数叨:“两个傻丫头,在家干点什么不行,非得上山,真冻坏了,或者遇到狼怎么办?明天别去了。”吃完饭,宏瑶不放心,叮嘱我关好门窗再睡觉。她走后,又剩下孤单的我,窗外狂啸的北风似鬼哭狼嚎,陪伴我的只是空荡荡的两铺大炕。就这样,我和宏瑶坚持了一个多月,每天上山打柴火,下山卸木头,身体备受煎熬,承受了不该承受的痛苦。但是,我们的目的达到了,起码不用面对批判会上令人心惊胆颤的场面。

这种日子,被意外发生的事件中断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上山,至今回想起来,还感到后怕,也感到万幸。那天在山上,木头装了半车,我扛着一根长木头往车边去,脚下突然一空,身子瞬间不由自主地转身下落,整个身体悬空啦,吓得我紧紧地抱住肩上木头。我明白,这是掉到石龙缝里了。大雪覆盖下的石龙缝隙深不见底,掉下去整个人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心怦怦狂跳,下意识地用脚向两边探寻,怎么都找不到可蹬踏的地方。我又急又怕忍不住大喊:“宏瑶你在哪儿,快来救我。”连喊几遍,宏瑶才听见。她疾速跑来,边哭边拉我,可是她的力气不够,无论怎样我都上不来。我想了想对她说:“你赶快到车上,再拿根长点的木头放在我旁边,我就能上去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宏瑶连拉带拽好歹把我弄了上来。爬出石龙回过头,看见那条又深又宽的大裂缝,吓得我俩抱头痛哭。

亏得没出命案,有惊无险,真是大难不死,宏瑶救了我一命。这件事终于被孙队长知道了,他不顾自己正在被批斗,专门找到我,命令我不要再上山,并且让我住到他家去。想到他当前的处境,看着他日渐憔悴的脸,我哪忍心再给他添麻烦呢。看到我执意不去,孙队长哑着嗓子冲我发火:“你和桂珍一般大,就像我的孩子一样,要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不由分说,他让桂珍帮我把行李搬到他家去。就这样,我在孙队长家住了一个月。

我每天和桂珍同吃同住同出工,在孙队长家,我重新感到了家的温暖,我消除了恐惧,没有了孤单的感觉。可是,每天下班回到家里,气氛又是那么压抑,孙队长仍被批斗,造反派的胡言乱语令他气愤。他常常一言不发地坐在炕头,瞪着双眼,不知在寻思着什么。屋子里大人孩子不少,寂静的像没人似的。我看着孙队长,想到我的家,爸爸到底怎么样了?家里人还好吗?我强忍泪水默默地坐着。孙队长挨斗还可以回家,我爸爸却与家人失去了联络,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相同的境遇,相同的心情,我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装作无事一样。孙队长有时也盯着我看,但是从不问我有什么心事,为什么别人都走了,我不回家,他那双慈爱的眼睛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在那个他自己都朝不保夕的年月,他给予我的是父爱一般的真情,身处危难仍然护着我,这是多么难能可贵。

住孙队长家有一段时间,我从连队买了一袋面,准备送他,可是他不肯收,硬逼着我退回去,他说:“等你回家探亲的时候,给家里带回去吧。”

孙队长是个话不多说的人,可是他的话总让你幸福,总让你感到温暖,不仅是我,还有好多知青在不同时期曾被他接回家里住。孙队长用他炽热的心,博大的胸怀,保护着我们这些远离亲人的女知青,安全度过了那个动乱的年代,尽最大的力量给予我们慈父般的关爱,他是我们永远铭记在心的好领导。如今他已驾鹤西去,每每回想起他对我们的恩情,不禁含泪从心里送去对他的悠悠思念。在茫然与彷徨中度过的那些不堪回首的蹉跎岁月,北大荒人给予我的无私帮助和关爱,让我感激不尽。

尤其是那些自身陷入困境,却有恩于我的人更让我终生难忘。

四、女扮男装,龙门灭火

1968年五六月份,龙门山发生了森林火灾,几天过去了,火仍在燃烧。团部紧急通知,所有男职工全部出发上山灭火。火情就是命令,男职工紧急集合,我向孟书记请求参加灭火。孟书记说:“你一个小姑娘不能去。”我跑回宿舍,穿上大棉袄,戴上狗皮帽子,脸用大口罩捂了个严严实实就和男同志一起上了车。一路上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暗自高兴。车到了山边,大家快步进了龙门山,抬头望去,不见火头,只见翻滚的浓烟。此时,人已经感到热浪的温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焦烟味儿,嗓子里辣辣的,呼吸有些困难。

人到了现场,看不到灭火工具,只有铁锹、大扫帚和临时捆绑的树枝。我们爬到山顶,看到前面不远处的火场,火苗乱窜,燃烧的树枝发出“咔咔”的声音;脚下面燃烧过的枯枝落叶,热得烫脚;随风飞舞的火星,落在衣服上,就是一个烧焦的小眼,密密麻麻。大家一字排开,拼命地抽打,地面上的火势渐渐被控制住了,头顶上的树枝树冠还在燃烧,火星子像雨点般落下。大家挥锹,用力敲击树干,嗡的一下,树冠的残枝像燃放的烟花爆竹,夜空中,天女散花般地从天而落。不知过了多久,明火扑灭了,只剩下地上零星的火堆和跳跃着的火苗。为防止死灰复燃,我们分成几组,一堆接一堆地检查,边扑残火,边往前走。

没走多远,我们发现一处火点,大家围过去,扑打之下,火势渐微,但仍有余火。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快用尿浇了它。”于是,大家们纷纷上前,哗哗的尿,浇得火堆冒起白烟。我赶紧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些用尿灭火的男人们。这时,一个大个子撞了我一下说:“你怎么不尿啊,快掏出来尿啊。”我又羞又气瞪了他一眼,暗想:“我掏什么啊?”

火扑灭了,留下了一队人复查火情,其他人鱼贯下山。天亮了,折腾了一宿的人们,已经疲惫不堪,走到山下回头望去。森林中仍有缕缕白烟,似雾似云,空气中浓郁的烟味依旧刺鼻。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像从灰堆里爬出来的,满脸黑灰,头发焦黄。衣服被树枝刮破了,成了布条子,随风起舞。这群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的人们,此时已筋疲力尽,冷饿交加。这是我假扮男人参加的第二次扑救山火的经历,想起来既自豪又好笑。

那时候,只要有任务,大家二话不说,无论男女抢着上,不怕苦,不怕死。这就是一群怀揣理想,脚踏实地,艰苦奋斗的十七八岁的孩子们。我相信,只要祖国一声令下,我们也会是董存瑞、黄继光,舍生取义,勇于献身。

五、姐妹情深,共渡难关

1972年夏,王宏瑶怀孕已七八个月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毁了宏瑶家。那一排家属房发现着火时,火势已控制不住。当时团部没有消防车,眼睁睁看着火越烧越旺,人们慌乱中从远处的井里,提上水来。一桶桶一盆盆地往火上浇,那少得可怜的水,真可谓杯水车薪。风助火势,迅速蔓延。我急匆匆地寻找着王宏瑶,好半天才看见她,她哭着说:“小琴,什么都没有了,都烧没了。”我试着往屋子里冲,可是大火已封住了房门,烈焰腾腾,烤的人皮肤像烧焦一样的疼,孙凤林和王宏瑶死死的地拉着我的手,不让我往里去。只一会儿工夫,房子就烧“塌架”了,只剩断壁残墙冒着烟。

人们哭喊着扶老携幼向连部走去,我把宏瑶扶到家里,让她先洗了洗,先休息了一会儿,可是她心里难过,又惦记着年迈的婆婆就走了。宏瑶走后,我心里实在惦记,就和玉坤商量:“宏瑶快生小孩儿了,可是这场大火烧的家也没了,让她上哪去?我们把北炕再搭上,接她过来在这儿坐月子。”

我和王玉文师傅住对面屋,张泉队长调往赵光之后,连里把房子给了我,这是我婚后第一次有自己的房子,虽然破旧,但是非常高兴。我和玉坤一起扒掉北炕,建立成一个仓库,里边还挖了一个大菜窖。

玉坤听后同意我的意见,我们俩说干就干,拆掉了间壁墙,运了一车土填实了菜窖,又请了几天假,脱土坯,土坯干透后就开始大火烤,玉坤搭炕,我和泥,很快,火炕搭好烧干了,我铺上一床被试了试,已经没有潮气,这才去接来宏瑶一家。没多久,宏瑶生下儿子,母子平安,我从心里为她高兴,每天也抽空给她做点月子饭。那个年月没有什么营养品,只不过是煮小米粥鸡蛋,好在那时的人过惯了苦日子,都是这么坐月子的。

半年之后,连里盖了家属房,宏瑶一家人分到新房搬走,我真的为她高兴。说起我们两个人的友情,到如今已是近60年了。在学校,她很少说话,内向而且有些胆怯。从小无父母照顾的孩子,大概就是这样的性格,可是她和我谈得来。快毕业时,她问我毕业后干什么,我说下乡,她立刻表态说我也跟你走,我去哪她便去哪。于是,我们从同学又变成了兵团战友,几十年来,虽然先后有了自己的家庭,但是我们的友情从未中断。文化大革命中,她始终默默地陪伴着我,我们是患难与共的战友,风雨同舟的姐妹。这种友情是没有任何情感可以替代的,我们不仅仅是老同学、老战友,胜似血脉相连的亲姐妹。

六、无私无畏的刘美霞

1970年之前的几年中,我有幸和团卫生队刘美霞大夫在一起工作了两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的冲击,如果不是她被下放到连队来劳动改造,我怎么也不会和这个医术高超的医生在一起劳动。当时,医院的刘美霞大夫,护士石文荣,裴玉文,刘培贤书记的夫人文芷荣,武装部长林占文夫人孙庭珍,学校下放的老师曹燕君,贾淑芳等人都编在一个班里,我任班长。劳动中,人人都拼命干活,话不多说。我知道,她们内心中都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忍受着委屈和屈辱,握听诊器的手、执教鞭的手,和我们一同干着体力活。她们需要慰藉,需要友情,我能给予的也只有这个方面。他们中间有几个人还是孕妇,劳动中,趁领导不在时,我就偷偷让她们休息一会儿。尤其是曹燕君老师,腿不好,挺着个大肚子,走路都费劲,就让她多歇会儿。

有一天曹老师在地上坐着,正巧指导员突然走过来,看到曹老师没干活,劈头盖脸一阵吼,吓得我们大气不敢喘。曹老师气哭了。指导员又指着我说:“你就这么当班长?知不知道她们都是什么人?她们都是劳动改造对象,你对她们都挺仁慈的,这班长你别干了。”我解释道;“她干了半天活,怀孕了,腿也不好,让她歇一会儿也不为过。”不等我说完,指导员大声命令曹老师;“你干不干?不干回家去!”这种情况下,没人还敢说话。指导员发完火走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又气又恨,到头来怨气只能压在心底。她们平时都很少说话。到连里劳动改造,少说多干出不了错。干活时她们都非常认真,我明白她们是在用劳动排解心中的苦闷,求得精神上的解脱。尤其是刘美霞大夫,她的公公郭清赏是农场资深农艺师,文革中停职下放到二连劳动;她的丈夫郭大夫也被迫放下了手术刀,被关押改造。刘美霞每天平静地劳动,她从不发牢骚,不消极怠工,温柔性格的她,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

苗圃的活儿相对农工轻松一些,不那么累。每天,大家给苗床拔拔草,喷透水。休息时,刘大夫总是默默地坐在一边,静静地听大家天南海北的聊天。我不知道当时她心里在想什么,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我们在一起工作的时间不短了,但从未深谈过。

我儿子1970年出生,孩子6个月大时,已近秋天,老职工李广友的母亲帮我照看孩子。正值黄烟成熟期,一家人把许多烟叶放在炕上整理,便于储存。几个小孩子在烟叶的缝隙中爬来爬去地玩耍儿,我儿子个头小,坐在火炕里边。中午休息时,我抱孩子回家,发现他脸发青,嘴唇是紫色的,哭闹不止,也不吃奶。邻居家王婶儿抱起孩子一看说;“这孩子是病了,脸这么青,去医院吧。”我顾不上吃饭,抱起孩子就往刘大夫家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有刘大夫能救我儿子。”

刘大夫家就住在最后那排房子,我跑到刘大夫家房子边上,郭技师正在园子里干活,看见我抱着孩子跑过来就知道是来看病的,连忙摆手说:“小贾,我们家这个时候是不能给人看病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抱着儿子就跑进了屋。刘大夫一家正在吃饭,看见我进屋,刘大夫立刻放下碗筷。接过孩子一看,急忙说:“快,孩子已经没有呼吸了,快去小牟那!”

话没说完,她已经抱着孩子跑出屋子。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泪无语,只是机械地跟着她,往卫生员牟华家跑。在小牟家,刘大夫吩咐小牟立刻给孩子注射几支急救药。小牟手脚麻利地给孩子打了针。可怜的孩子,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体温已经开始下降,脸色青白色的一点血色也没有。刘大夫迅速地给孩子按摩心脏,人工呼吸,一边又让小牟打了几支药,并吩咐小牟,照她的方法施救。我麻木得没了意识,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切。北京青年辛正喜在小牟家见到了这一切,惋惜地说:“太可惜了,白白胖胖的大胖小子。”抢救了一个多小时,孩子才有了微弱的气息,可还是不会哭。又过了几分钟,终于听见孩子的哭声,刘大夫擦着脸上的汗,松了一口气,她吩咐小牟把炕烧热点,用毛褥子被给孩子捂严实,人为升温。从中午到下午,直到晚上6点,孩子终于活了过来,也能吃奶了。刘大夫和小牟笑着对我说;“小琴,放心吧,孩子没事了。”直到这时,孩子出了窍的灵魂好像又回来了,我擦去不停涌出的泪水,再三谢谢二位姐,这是救命之恩哪!

这事过去四十多年了,当年的小婴儿现在已经四十多岁。我常常向他讲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常常说起他的救命恩人。

1973年一别,就不知道刘美霞大夫去了哪里,也不知道牟华如今怎么样,感谢二连战友们建立了“那疙瘩”的微信群,让我终于和刘美霞大夫取得了联系。几十年了,虽然与念念不忘的恩人还未见上面,但我真高兴,心里的激动。只有我知道:50年前,下放劳动改造期间,刘大夫不顾个人安危,义无反顾地用高超的医术救助病人,挽救了我儿子的生命。为此,她顶着压力,甘冒政治风险,坚持救死扶伤,刘大夫的医德当之无愧。当她重新返回医院工作,重新拿起听诊器的时候,我由衷地为她高兴,在五大连池农场,郭大夫,刘大夫夫妻二人凭着高超的医术挽救了多少个病人的生命。他们正直,善良,不畏强权,顶着压力,赢得了多少人的赞扬和尊敬。刘大夫文质彬彬,外表优柔,可她内心竟如此刚烈,为了治病救人置个人安危于不顾,沉着理智,宠辱不惊,是我心目中的女中豪杰、人中楷模。

七、退色老照片,忆苦乐年华

每当我抚摸着退色的老照片,看着13个洋溢着一身朝气的青年,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憧憬未来的笑容,我不禁思绪翻滚,珠泪涟涟。这是我们下乡来到农场后的第三天,参观良种队大型农机具时,哈尔滨第47中学全体下乡知青在康拜因前拍摄唯一的一张集体合影。

51年过去了,照片上的同学中,三人驾鹤西去,一位瘫痪在床。如今我们已是古稀之人,越发感到这张老照片的弥足珍贵。

分配到良种队以后,经过几个月的劳动锻炼,我们逐渐适应了农场的生活,完成了从一个学生到农业工人的转变。

清晨,我们和老职工们一起迎着朝阳上工;傍晚,踏着夕阳回到宿舍。果树地的对面就是良种队的菜地。队长张泉是有名的种菜能手,他精心管理的菜地,各种蔬菜琳琅滿目,长势喜人。走进菜地就如同走进了农艺馆。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豆角、西葫芦、南瓜、甘蓝、土豆、葱、蒜应有尽有,到处是一派丰收景象。黄瓜长得又粗又长,西红柿结成一串串小灯笼,茄子辣椒又多又大,西葫芦和南瓜在绿叶黄花掩映下露出圆滚滚的身子。高寒地区种植如此品种繁多的蔬菜,良种队当首屈一指。那些年,良种队的果子,蔬菜丰富了场部周边几个单位及居民的餐桌,张泉队长和韩传荣队长功不可没。

农闲时节,队里会放上一天假,女同学们结伴来到三池边洗衣、洗被。坐在岸边石头上,耳听波涛拍岸,眼观湖水荡漾,蓝天白云映在水中,老黑山的倒影飘洒在水面上,身旁那片葱郁嫩绿的松枝迎风摇曳。身边的同学们陶醉在五大连池的美景之中。至今想起那山,那水,那一望无际的沃野良田,像一幅精美的北国画卷,深深地镌刻在心中。

秋天,收获的季节最繁忙。我们在菜地收菜,准备把冬储的蔬菜送到大菜窖里。白菜、土豆、大葱、萝卜、胡萝卜和甘蓝,一车一车地送到了菜窖中。看着一斤重的土豆,一尺多长的萝卜,一筐筐的茄子、辣椒、西红柿和沉得坠手的南瓜、西葫芦,心里充满了丰收的喜悦。更让人爱不释手的是像锅盖大小的“布留克”,那是专门用来腌制咸菜的一种蔬菜,堆在队部门口像小山一样。只可惜,当时忙于秋收,抢收大田作物,实在抽不出人力运力把“布留克”拉出去卖,眼睁睁看着它最后烂成了泥,可惜呀,我们心疼地直跺脚,不知道张队长得多难过!

农场主产农作物是小麦和大豆,这两个收割季节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所有人员全力以赴抢收抢运,怕的是秋天遇雨雪,影响收割,粮食归不了仓,酿成丰产不丰收的严重后果。北大荒无霜期短,初秋就很冷了。收割大豆的时候,早上来到地里,垄沟垄台上结了薄薄一层冰,遍地皆白,脚踩在雪地上冰冰凉。割大豆,大概是农活中最苦最累的活了。人们弯着腰用力割,一会工夫腰就跟折了似地直不起来,偏偏垅长得望不到头,平时赞叹北大荒地域广阔,此时只恨这地太长太长。最令人恼火的是成熟的大豆,豆荚即尖锐又硬,尽管戴着塗了厚厚一层胶的手套也无济于事,手被豆荚尖扎得伤痕累累,钻心地疼到了几乎不敢碰东西的地步。面对每天还要无休止地去碰那好像总也割不完的大豆,心中的苦楚无奈至今难忘。在我心中,宁肯扛麻袋也不愿去割大豆。忍受着痛苦还不能落后,新老职工你追我赶干得热火朝天,那时候干活落在后边是会被人耻笑的。好不容易休息了,赶紧往地上一躺,伸展一下痛极了的腰,顿时地里没有往日的嘻笑打闹,大家都累坏了!老职工们大声喊我们起来,地上太凉还有潮气,尤其女孩子更不行。我们一个个爬起来,坐在豆秸上,看着老职工们一把接一把地给我们磨镰刀。天天如此,至今想起来还心存感激。休息过后,新的一轮你追我赶的奋战又开始了,冲在前面的永远是老职工,他们不慌不忙,稳稳当当地割着,我们就是追不上,看来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农工还真得磨炼呢。

一天,大家在地里干活,突然间一个黄呼呼的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人们面前,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长什么样子,它嗖地一下,又窜出老远。只见它东奔西跑,左冲右撞,在人们逐渐围成的圈中不知往哪个方向跑才好。这时有人大声喊起来,小家伙一楞神,更加慌张地逃命,没想到一头撞到王宏瑶身上。宏瑶吓坏了,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胡乱大喊着:“狼啊,狼……”远远看着那东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狼窜到人群中来了,一个个跑又不敢跑,站也站不稳。猪马牛羊倒是见过了,这是什么动物我们不认识。太可怕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动也不敢动,宏瑶的一声喊叫,大家真以为是狼来了,谁不心惊胆战?正在这时,只听老职工们兴奋地喊起来:“别怕!这是狍子!”边喊边围成一个好大的包围圈向那个狍子靠拢过去。只看那小狍子灵活地腾挪闪跳,东奔西窜,看样子它企图冲出人们的包围圈。可是人们不断地缩小包围圈,一边向它靠近,一边大声喊叫,小东西动作敏捷轻盈地越过障碍,眼看就要冲出去了。可是有人可着嗓门大喝一声,它突然收拢起四蹄,弓着身子一动不动,呆呆地看向喊它的人。有人快速地跑近它,刚刚伸手即将抓住它时,它却猛然窜出去,以极快的速度跑开。真怪,只要有人大喊它,就站住,人到近前它就又跑开。如此反复多次。人们越追兴致越浓,小东西奔跑的速度慢慢减弱。任它身轻体健,终于体力不支被人们捉住,五花大绑捆住四肢成了俘虏。直到这时,我们这些女孩子才敢慢慢靠上前去仔细看看它。好漂亮的小动物,圆圆的脑袋,一双灵动的却透着惊恐的眼睛,两只耳朵由于害怕不停地在抖动,遍体油亮的黄色皮毛,太可爱了!只可惜被捆得结结实实乖乖地躺在地上。看着那惊恐的好似乞求的眼神,真想为它松绑还它自由。回过神来听老职工讲:这就是北大荒有名的傻狍子,它傻得可爱,只要冲它大喝一声,无论它跑得多快也会立刻收住四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你向它靠近,你伸手一抓,它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快速逃跑。再喊再停,直到跑得筋疲力尽被抓住为止。我忙问:“抓住它干嘛,养着吗?”老职工被我问得哈哈大笑,“养什么呀,杀了吃肉!”我愣住了,杀了吃肉,多可爱的小动物,怎么忍心吃了它?

望着那浑身发抖的小动物,我的心不由地揪了一下,可怜的小东西你为什么不逃得快些?收工后,几个人抬着狍子送到了食堂。老职工陈喜良痛下杀手,只一会工夫那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就变成了一堆血淋淋的肉块。王师傅大显身手,用狍子肉做了好几种香喷喷的美食:蒸了几大锅包子,炖了一大锅狍子肉,给人们改善了伙食,人们笑逐颜开,边吃边评论这狍子肉的鲜美。面对美味佳肴,我却没一点食欲,眼前不断浮现出小东西看向人们悲哀的眼神和颤抖的身躯。它是那么无助,那么害怕,可是人们还是没有放它逃生,而是残忍地杀了它。人是不是太残忍了?

八、同居的特殊三邻居

我成家后,由于没有住房,连里领导便安排人收拾了原来的男生宿舍。一间房子三铺炕,分给三户人家。这在当时也是无奈之举。当年的北大荒,两家人往南北炕是很普遍的。只是像我们这样三个家庭住一间房确实少见。这三家人身份各异,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没有间隔,没有厨房。白天好似一家,夜晚像看戏一样,幕布一拉,各家守着一铺小炕休息。

我和赵大哥刚结婚不久,没有家俱,只有简单的行李占不了多大空间。我住在中间的南边的小炕。我东边一个低矮的小火墙边是一对老夫妻。

老先生姓遇,是个戴着“特嫌”帽子从黑河遣送过来监督改造的老中医。我对面西边的火坑是一对大学生夫妇,都是湖南人。不知什么原因,他们荒废了专业,来到二连和农工一起干粗活。他们口音重,普通话讲得不好,所以交流也不多。对这二位老学究,我是怀着即敬重又惋惜的心情同情他们的境遇。他们是国家多年培养的高级知识分子,有各自热爱的专业,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被发配到北大荒来做普通农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浪费人材,浪费了他们大好年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到重用,发挥他们的专长。

这对大学生和我一样毫无生活经验,以至于闹出不少笑话。记得有一次邻居家大嫂送给他们几个腌好的咸鹅蛋,他们只见过别人餐桌上都是切开几瓣放在盘子里,于是乎用刀切开鹅蛋,一下呆住了,只见菜板上蛋液横流,只剩两半空蛋壳。老学究不知何故,急忙请教邻家大嫂:“怎么会流汤了?”大嫂笑疼了肚子,问他们:“你怎么没煮熟就切了?”他很奇怪地问道:“还要煮?噢,原来如此。”生活的苦难,不公平的待遇。从文人转变成普通农工,他们从不抱怨,从不消极。从他们身上我学会了坚忍,学到了乐观向上。他们用行动给我做出了榜样,这是我非常敬重的师长。

老中医夫妇年事已高,稳重谨慎,沉默寡言。看得出他们时时处处小心翼翼。在文革的年代里,以他们的身份,说话做事要处处小心,就是普通人也格外约束自已的言行,以免招灾惹祸。我默默地观察老夫妇的举动,心存戒备。当时领导交给我一个任务就是监督老先生。可是我并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反常举动,更没有听到他们任何不满的言论。相反我由戒备到同情到敬重,心理产生了巨大转变。老先生很有名望,治愈过无数病人。遣送到二连后,作为医生,原本属于他治病救人的权利被剥夺了,他和农工们一起下地干活。他人很瘦弱,个子矮矮的。每天早上拿着工具上工前,夫人都给他带上一罐茶水,小声嘱咐几句然后默默地送他出门。每天晚上老先生下班一进门,茶水就递到了他手上。小炕桌上则摆放着精心做的饭菜。虽是粗茶淡饭,看着却是色香味俱全。烫热的酒配上精制的小菜,夫妇二人相敬如宾,互相体贴那种温馨的画面,真令人感动。饭后他夫人收拾完毕,两口子坐在炕上说说笑笑,老先生常常给夫人按摩,而他夫人每天都烧热水给老先生泡脚。日复一日天天如此。最羡慕他夫人做饭的手艺。她像变魔术般把简简单单的粗茶淡饭,做成不同口味的佳肴,即便是普普通通的大豆腐,她也能做出好多种不同口味的吃法。尤其她做的豆腐乳和臭豆腐别有风味,每次做好都送给我们这两家笨邻居尝尝。她做的比买的好吃多了!只可惜那时只顾忙忙碌碌地上班,没有向她学习做菜技巧,到现在都还在后悔!她能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把生活调剂的有滋有味,仿佛政治上的压力没有让她屈服。她没有悲观消极也从不唉声叹气,面对一切都泰然处之。老夫妻相互关爱,从容地生活,那种夫敬妇爱体现在日常生活之中,令人从心往外地感动。老妇人虽年事已高,略显苍老的面容仍不失年轻时的美貌。她性情极好,面带慈祥,总是平静而温柔地讲话。做事有条不紊,尽显沉稳大气,不卑不亢。她对老先生的关爱可谓细致周到,无微不至。这种情感我感觉就是夫妻之情的最高境界。虽然他们都绝口不谈,我们三家邻居也从不涉及敏感话题,但是我理解他们。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轨迹和经历,也有不想让别人知晓的伤痛。他们如此,我又何尝不是把不愿与人分享的苦痛深藏在心底!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半年,三家邻居由陌生到熟悉到理解,我对他们充满了钦佩和敬重。我赞赏他们的人生态度,面对逆境从容乐观的精神,夫敬妇爱不离不弃。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们的心胸与气魄,让我觉得这才是生活的强者!五十多年过去了,那对老夫妇可能早已做古,可是他们可贵的境界,心胸及人生态度令我永生难忘。他们在生活中点滴小事体现很多耐人寻味的人生哲理。他们不会想到当年的邻居受到他们潜移默化的影响,懂得了对待生活的态度,逆境中不消极,对未来充满信心做生活的强者。

九、恍然如梦,写在金婚之前

从死亡线上被抢救回来,我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监护器发出令人心烦的声音,瓶里的中药液以每分钟9滴的速度缓慢地进入身体。被禁锢在此几天了,身体不允许活动,思绪却飘出很远。明年4月7日是我和赵大哥金婚纪念日。恍然如梦,转眼50年过去了,我们已携手走过半个世纪。从青年到老年,从平平淡淡的日子中体味人生的五味杂陈,风霜雨雪。历尽坎坷,受尽磨难,半个世纪一路走来,如燕子衔泥筑巢般把一个一无所有,一穷二白的小家营造成安逸幸福,儿孙绕膝,其乐融融的大家庭,我内心充满幸福感。

在这次病中,爱人陪伴,子女关怀,我倍感温暖!五十年前的那场动乱,家遭变故,把两个陌生人撮合到一起,没有恋爱过程,更无浪漫可言,那是一段最不被看好的婚姻。婚后的生活除了苦闷更有艰难。那时家里人口多劳力少,粮食严重缺乏,蒸土豆当主粮,月底还会断顿。赵大哥怕我吃不饱,常常拨出他碗中一半的饭给我,自己饿着肚子,他说早上吃不了那么多,中午食堂送饭在地里多吃点。我明白,他怕委屈了我,心里好感动,嘴上却从未感谢过他。想起刚返城时的日子更苦,为了孩子回到城里受良好教育,我以未婚知青身份回城,工厂重定工资,我从四十多元连降两级只有月工资32.9元。为了家为了孩子,赵大哥去当了最苦最累的装卸工。看着他每天疲惫不堪的样子,我心中不忍可又无可奈何。日子一天天熬过去,我不忍他长期干重活,托人在体校批回加工活,用缝纫机加工泳帽泳衣。赵大哥和我换班干,下班后我前半夜他后半夜,人歇机器不停。后来又做过豆制品,出过夜市卖东西,开过托儿所。总之,只要能让我的孩子们衣食无忧,我们什么赚钱干什么。几年中我们用勤劳的双手改善了生活,给予孩子们一个温馨的家。

看到财政系统省内招干的消息,我决定报考。我已经错过了税务招干考试机会,这一次我决定拼一把。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与赵大哥商议,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同意我参加考试。我说我担心孩子们他照顾不过来,他说这些你不用操心,全交给我。三个月学习期间我在外地,心无旁骛地学习,毫无后顾之忧。最终以优异成绩名列前茅,完成我的心愿,成为一名公务员。

去年四月,赵大哥生病住院,当天晚上几科会诊之后,即下了病危通知。我强制自己冷静,不在他面前流一滴泪。抚摸着他肿胀的双腿,看着他遭受病痛的折魔,我心中暗暗为他祈祷。我多么盼望他与我相扶相伴到老!上天眷顾,在孩子们精心照料下,他逐渐恢复健康,一家人欢天喜地迎他出院。如今他恢复得很好,精神也很乐观。我们每天去附近的红博中央公园散步,时而还看个电影。

退休后这些年,我们照顾孙辈上学,又送出国留学,几年前已经完成任务,孙辈们都已长大。我们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又走出国门,欧洲、北美、亚洲、澳洲、非洲都曾留下我们携手游历的足迹。这在几十年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如今我们都亲身体验了。晚年如些幸福岂非人生一大乐事!

有此一生,我感谢我的赵大哥,感谢我的儿女们!并谨以此共祝二连战友们晚年幸福,健康,快乐!

十、结束语

当年,我满怀激情与理想,响应党的号召,自愿上山下乡,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投身于为实现农业现代化而奋战的大潮中。直到今天,我觉得我的选择没有错,为国分忧是每一个青年义不容辞的责任。

北大荒的艰难困苦,锻炼了我们的心智与体魄,北大荒的贫穷落后,激发了我们改造与建设的热情与决心。在那艰苦的岁月里,我们闯过了劳动关、生活关和思想关。北大荒的黑土地,吮吸着我们的汗水,田间地垄留下了我们的足迹。我们把人生中最美的青春时光,献给了广袤的黑土地。历史不会忘记曾经为共和国无私奉献的一代知青,这是一个时代的足迹,这是千千万万共和国热血儿女的足迹。

岁月蹉跎,北大荒的8年,从不后悔我的选择,当我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我可以自豪地告慰天下,当祖国最需要的时候,我毅然决然奉献了自己,无愧于时代,无愧于后人。

        

作者:贾小琴,1948年出生,女,哈尔滨第47中学1966届初中毕业生。1966年6月13日来到2连,后勤排菜地班。1973年6月调到黑龙江省宾县省财政厅知青点,1980年11月招工回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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