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梁秸心疼小娃娃,不愿眼瞅她糟蹋了自己如花似玉的一生,找到家旺,让他想办法看能不能说服三黑子跟小娃娃复婚:“只有如此才能救这可怜的孩子一命哩。”

  家旺说:“王大肚子这个王八蛋,真不是东西,若不是他,小娃娃何至于此哩?”

  三黑子和小娃娃离婚后再没回过夏家窝棚,谁知道现在成没成家哩?即使没成,要说服他和小娃娃破镜重圆也难似上天呀。小娃娃是朵沾了牛粪的花,三黑子今非昔比,个性又强,怎肯吃这回头草哩?不过,三黑子性情有些像鱼阎王,重情重义,想当初他是那么爱小娃娃,追小娃娃,如今能因她一时之过就完全忘了她吗?离婚之时,他找家旺开证明信,脸色铁青,眼里噙着泪花,家旺让他缓缓,想好了再做决定。毕竟,离婚不是小事哩。三黑子哭了,说:“家旺哥,长痛不如短痛,你就给俺开了信,离了,俺也就把她忘了,俺三黑子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要这伤风败俗的破娘儿们哩。”家旺只得给他开了信,语重心长地说:“黑子,忘,不是那么容易哩。你知道忘字如何写?心亡为忘,命在,心就不会死,心没死,咋能忘哩?你的心能死吗?不死能忘吗?你是军官,得有容人之量,凡事多设身处地为小娃娃想想,怎么说也相好这么多年了哩。一日夫妻百日恩呀!”三黑子接过信说:“谢谢家旺哥,俺记着你的话,俺……”他难过得话没说完,扭身走了。

  家旺对小娃娃的事正一筹莫展,那天,一辆挂军牌的吉普车突然停在了郑家门口。那车停下半天没见人下来,好像车里的人正在商议什么。车门开时,一个和家旺年岁相仿的军人走下车,站在那里左瞧右看,这才进了郑家,在院子里直着嗓子问:“郑支书在家吗?”

  秋枝慌忙迎出来:“在哩,在哩,家旺在哩。同志,你是……”

  那军人笑笑,并不答话,大着步子闯进屋里。家旺正盘腿坐在炕头上抽烟,疑惑地盯着来人看。那人哈哈大笑:“好你个郑家旺,当了个芝麻大的村官就六亲不认啦?”

  家旺这才大叫一声从炕上跳下来:“毕可法!你个坏蛋!怎么良心发现想起来看老子了?”两人抱在一起,相互笑骂着,拍打着对方,却双双泪下如雨。毕可法说了句:“老哥,你可想死兄弟了。”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一旁的秋枝扎挲着两手,看两个大男人相拥而泣,手足无措,也陪下许多眼泪。

  那车里又钻出三黑子和司机,从车后备箱了往外拾掇东西。

  三黑子归队后一直萎靡不振,没事就坐在山坡上发呆。可巧,那天黄昏,身为军区作训部长的毕可法到教导队检查工作没回去,晚饭后想欣赏一下周边的景色,信步走到那山坡上,看三黑子正望着夕阳落泪,问他是哪个单位的,有何伤心事?三黑子赶紧站起,立正行礼,报了自己部队的番号和职务。毕可法就说:“你就是老参谋长点名提拔起来的那个炮手吧?”

  三黑子又敬一礼:“是,首长。”

  毕可法让他放松,拉他一同在山坡上坐下,问他是哪里人,听到三黑子回答,毕可法问:“有个郑家旺你认识不?”

  三黑子说:“他是俺村的支书,论辈份俺叫他哥哩。”

  毕可法就把自己和郑家旺的关系讲了,说:“那老哥是条汉子,更是个好人,还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呢。我早想去看看他了,老没机会,这下好了,咱哪天抽空,我给你们队长打个招呼,放你假,由你带路,咱一同去趟夏家窝棚,看看我那老战友。”

  “是,首长,俺随时听候您的调遣!”

  毕可法这才想起问:“刚才看你一个人在这里掉泪蛋蛋,怎么啦?想老婆啦?”

  三黑子难过地低下头:“首长,俺没老婆了,离了。”

  毕可法追问再三,他只得将自己和小娃娃的事前前后后一五一十说了。毕可法说:“你小子小肚鸡肠呀,既然那男的已经法办,而你那小娃娃又是被逼迫的,你就该原谅她,不能抛弃她呀,这下好了,她疯了,你觉得对不起她,难过,这说明你心里还是爱她的,这事我看咱去你家时得好好解决解决哩,把她接到部队来,我和军区医院院长关系不错,我给他说声,去那里住院治疗。现在医学水平这么发达,她那病,好治。怎么样?”

  三黑子说:“好是好,可覆水难收,俺再和她复婚,大家知道她让人糟蹋过,以后俺咋在部队呆哩?”

  毕可法拍拍他的脑袋:“你这小子,还挺爱面子。你当兵年头不少了,治好了让她随军不就得了。部队又没人知道她以前的事,就是你回家,家里的老少爷们也得夸你有肚量,仗义,是条汉子哩。”

  毕可法带来成箱的罐头,白酒,糖果,香烟。秋枝看不少孩子堵着大门看热闹,就一人分一两块糖让他们去远处玩。不想这帮孩子吃着糖兴高采烈地跑了,在街上一炫耀,引来更多的孩子堵着门探头探脑。秋枝苦苦一笑,只得捧着糖再一一分发安抚,然后就隔墙喊杏花,让高梁秸赶紧骑车去镇里割肉称韭菜,让杏花过来帮忙宰鸡包饺子。

  毕可法埋怨道:“家旺呀,你小子做事不地道。周连长家里的事你怎么不想法通知我一声?这次见了老团长我才知道,叫他好一通剋,好像除了你,我们这些人都不仁不义似的。”

  家旺说:“你小子是个没尾巴的鹰,居无定所,哪找你哩?俺倒要问了,你明明知道俺在夏家窝棚可从不来看看,你才是只顾当官,忘了旧友哩。”

  毕可法脸红了,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说:“好好好,怨俺,一犯嘴准是你羸,看来我是斗不过你了。”又说,“这次本来是想叫上栓子同来,可他刚刚接到命令,去国防大学学习了,毕业可就是正团级,到时这家伙可是咱军区最年轻的团职干部哟。”又感慨地说:“这小子,行,像咱老连长。”

  大家喝着酒,听家旺和毕可法相诉别情,都为这对老战友分别二十多年后的重逢感慨万端。高粱秸看见三黑子,又喝了些酒,就想起疯疯颠颠的小娃娃,忍不住说:“黑子,你从小就在咱三小队,一直是俺手下的社员,今天当着你们首长的面哥哥可要求你件事哩。”

  三黑子说:“宝子哥,嘛事你说,跟俺你还客气嘛?”

  高粱秸说:“俺可是看着你小子长大的,老哥这嘴张开了,你可不能让它闭不上哩。”

  三黑子笑笑:“瞧你说的,放心,你尽管说吧!”

  高梁秸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突然给三黑子跪下了。大家吃了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塌地陷的事,就见高梁秸一把抓住三黑子的双手说:“兄弟,哥求你救救小娃娃哩,不然那孩子这辈子就算糟蹋了呀!人家四眼儿说了,解铃还得系铃人,能救她的,只有兄弟你哩。俺不信你忍心眼瞅着她就这么毀了能无动于衷!”高梁秸说着唏嘘起来。

  三黑子急了,拉他起来:“宝子哥,你那也用不着给俺下跪呀!你这是当着俺首长和家旺哥臊俺黑子哩。哥,你起来,嘛事咱都好商量哩。”

  高梁秸说:“兄弟,小娃娃那孩子也是俺看着长大的,俺了解,她是个好孩子哩,你得答应哥救她哩!不然哥就跪在这儿不起来了。”

  三黑子拉不起高梁秸,只得面对他跪下说:“好,俺答应你哩,俺的好哥哥!”

  家旺说:“都起来,当着俺的老战友,像嘛话哩。”

  毕可法说:“这次来,我也是想帮黑子解决这事哩。你们放心,黑子心里还惦着小娃娃,这次我们就接她去部队住院,治好病,再复婚,然后让她随军。换换环境,对她有好处哩。呵呵。”

  高梁秸一下跳起来,握住毕可法的手说:“老哥,你咋不早说哩,害得俺这通闹腾。”满满斟上一杯酒,定要和他同干。

  毕可法说:“你也得让我一个事一个事的说呀。我可就一张嘴呢。”

  家旺笑了:“兄弟,这也是俺这段日子一直闹心的事哩。刚刚俺还寻思哩,若这小子不回心转意,那他就是个没人心的家伙,你就从部队把他给俺开回来,看俺咋让他小子重新做人哩!”

  小娃娃看到三黑子只是傻笑,乖乖地随吉普车走了。村里人都为不幸的小娃娃松下口气,夸三黑子够意思,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大有鱼阎王的遗风哩。茶余饭后就有了新的议题:三黑子到底是否真是鱼阎王和彩霞的私生子?

  唐僧不大高兴,这小子也太目中无人,当年若非俺姓唐的力荐,你小子焉有今日之荣?跟着首长坐专车回村抖威风,竟然不来看俺一看,甚至接走那个疯子也不言语一声,这哪像俺的兄弟哩?

  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县蔬菜公司的业务员就坐在粉坊里喝着茶催货了,他拿着合同,把生产出的粉条统统装上汽车拉走了。地区化肥厂也等着豆油粉条给职工发放福利,粉坊油坊不得不加班加点连轴转。

  高粱秸日夜吃住在油坊里,两眼通红,嗓子都喊哑了。生产队为提高大伙儿的积极性,特意宰了口肥猪,每天中午猪肉白菜炖粉条就炸油饼可劲造。那香味飘散半街,让夏家窝棚人咽着口水,感觉着春节的步步临近。

  太岁那些日子一到饭时儿就来粉坊油坊检查工作,帮忙凉凉粉条,抡几下油锤,开饭时自然就和大家同吃了。那红白相间的大肉片子,绿莹莹的粉条子,漂浮半碗的透明肥油,香死个人哩。那油饼里夹着葱花和猪板油,一番油煎一番火烙,饼色棕红,酥脆松软,镶嵌在饼中的板油熟后像水晶粒粒,晶莹剔透,咬一口滋啦啦响,顺着嘴角子淌油。盘子大小的油饼,太岁每顿能吃五张,外加满满两大海碗肉菜。

  高粱秸用筷子点着太岁的脑门子,笑骂道:“你小子真是吃嘛嘛不剩,干嘛嘛不行,鸭子掉进汤锅里,就剩个嘴啦。看你那吃相,咋瞧都是旧社会逃荒过来的难民哩。”

  太岁说:“俺当领导的不来帮你指导一下工作你小子忙得过来吗?俺这也是响应党的号召下来与你们‘三同’哩,一不拿你小子工分二不拿你小子钱,吃你碗炖菜你就心疼啦?你咋不说俺给你创造了多少财富和价值哩?俺的功劳岂是你小子一碗炖菜能补偿的哩?想当初,若不是俺太岁亲自出马帮你弄来绿豆,你小子的粉坊还给王瘸子当土匪窝哩!不管咋说,老子也算你这粉坊的一大功臣呀!哈哈!”

  粉坊和油坊的人同在一个伙房吃饭,伙房就在场院西边两间又低又矮的老屋里。长年烟薰火燎,那屋顶和四壁黑浸浸的冒油,灶台连着一个烧得滚滚烫的小土炕,上面放着看场人的破铺盖卷儿。郑掌柜人老了,精神不济,吃了午饭喜欢躺那炕上打个盹儿。

  那天,兼做伙夫的满仓不知道高梁秸叫来几个临时帮忙的,油饼没烙够,赶忙草草压住灶下的火,和些面,想再烙些饼。满仓和着面,听外面的伙计们边吃边说笑话,生怕人家忘了自己,也想凑凑热闹,端起面盆出去时,大棉袄的下摆把灶台边的一大碗油碰倒在锅里,满仓没注意,蹲在门外和着面和人嘻嘻哈哈嗑牙逗嘴。

  天刮着大北风,烟囱抽劲儿特猛,灶下的死灰得了过多的氧气,渐渐缓过劲,重又燃烧起来,不肖片刻就烧开了锅底的油。那油在锅底受煎熬不过,气得冒阵青烟,化团烈焰腾空而起,在黑屋顶上铺展开一片火云。凑巧的是,满仓因怕天冷棉油凝结不便取用,正将一坛子油放在锅台上温着。此时油坛子被猛然而起的大火掀翻,整坛油都随那火冲天而起。那屋顶本是秫秸搭就,多年来干燥的直想冒烟儿,近来又浸润了炖菜烙饼的油烟,正盼望轰轰烈烈热闹一番,遇火自然就兴高采烈地烧将起来,哔哔剥剥眨眼间众秫秸便联合起梁檩椽子,一同燃成汹汹火海。

  蹲在门口揉面的满仓突然变成跳远运动员,被轰然而起的气浪掀得一蹦多高飞出丈八。关键时刻,他依然紧抱面盆,猝然落地之时他原想实扑扑和大地来个亲吻,不想门牙最先啃在盆沿上,两颗板砖儿似的大牙就借了磕碰的惯性飞入喉咙,满嘴鲜血却喷在尚未和好的白面上。

  大伙儿慌了神,齐呼乱叫地提桶拎盆到处找水救火。场院里如火燎蜂房乱作一团。正是腊月,湾里上了冻,取不了水,只能靠场院里那口井摇着轱辘一桶桶提水灭火,人急得把粉坊大缸里过粉的水都滔来救火了。

  高粱秸指挥众人救火之时猛然想起郑掌柜,四处寻他不着,赶紧拉起满仓问。满仓正抹着嘴上的血数到底掉了几颗门牙,瞪着吓傻了的两只大眼,磕磕巴巴地说:“好像,好像,在那小炕上睡,睡觉哩……”高粱秸没等他说完,手一松,满仓就趴在地上继续数门牙了。高粱秸几步冲到伙房门口,嘶声大喊:“爹!”冒着熊熊大火,一脚踹开被烈火浓烟封严的木门,头一低冲进了火海。

  杏花吓得又哭又叫,紧跟在后,想拉住男人,想跟男人一同冲进去。刚吃了个嘴香肚圆的太岁赶来,看杏花要跟进火海赶紧丢下手里的水盆,抢前一步拦腰将她抱住,使劲儿往后一扔,喊道:“看住杏花,俺来!”很有经验地把包头的毛巾在水中浸湿,蒙住嘴和鼻子,这才一头扎进烟火滚滚的伙房。

  屋里火一片烟一团,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只有火在呼呼吼叫。高粱秸闭着眼,屏住气东摸西找,摸哪哪烫手,动哪哪烧人,急得心里也和那火烧作一团。

  原来郑掌柜睡梦中被火惊醒,看满屋火起,腿先软了,自忖此番老命休矣,绝望地蒙于被中,浑身筛起糠来,可片刻之后他便停止筛糠,非是不再害怕,实是昏厥了也。高粱秸摸到已经几处起火的被子,拉了拉,死沉,心知郑掌柜就在里面,不管死活,抱起便往外跑。也许是他转身太急,也许是他太过紧张或者激动,没跑几步,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被子里的郑掌柜被抛在地上连翻好几个滚儿,一直滚到赶来的太岁脚下。高粱秸在烟雾腾腾中恍忽看到一个人影,只说了句:“快救老爷子……”便昏了过去。

  太岁刚刚将郑掌柜抱出交给众人,身后便轰隆一声巨响,房顶塌了,火星像云团呼地升起,又被风刮的似利箭齐往南射。太岁大喊一声:“老高!”重又一头扎进了烟尘火海之中。

  他踉踉跄跄从火中拉出高粱秸时,高粱秸满脸黑的是灰红的是血,俨然戏台上的花脸,又像霜打过的一穗红高粱。他软绵绵地躺在地上,任杏花如何叫喊,只是睡着一般。一根掉下的檩条,像事前瞄准了似的一下就砸中了他的后脑勺。当时,他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那根落下的檩条及时赶上,给他补了致命一击。有人赶紧去找四眼,等他赶到,高粱秸已经停止了呼吸。

  杏花当时就哭背过了气,李玉善流着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群娘儿们围着大呼小叫地给她又掐人中又灌水。

  郑掌柜捶胸顿足,说是自己害了大宝,他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摊开两手仰面对天:“瞎了眼的老天爷呀,你咋不收走俺这条老命留下俺大宝哩?!你收走俺大宝,让俺老汉在人间干受,你安的嘛心哩?”

  郑掌柜不听人劝,硬把自己的留着百年后享用的寿材让给大宝。那还是前些年他托镇上的木匠老伙计用松木做的,选材好,做工地道,刷着黑漆油光锃亮。

  高粱秸给人家热热闹闹喊了十几年号子,而他的殡出得却鸦雀无声,村里那么多人默默跟在棺材后为他送葬。杏花被人搀扶着,已如行尸走肉般没了哭号和眼泪,木呆呆地只管跟着棺材走。

  天阴沉沉的,云的颜色像铅,重的也像铅,笼罩在人们头顶,也压在人们心上。

  高粱秸的儿子小宝那年八岁,在家旺几个孩子的陪同下懵懵怔怔地扛着灵幡,穿一身小孝袍行走在棺材前面为爹招魂引路。那灵幡被风吹得呼啦啦横飞,小宝两手抓紧灵幡的柳木杆儿,像逆流而上的一只小虾米,鼻尖上的鼻涕冻成了一支晶莹的小冰柱,紫红色的小脸上泪痕斑斑。

  高粱秸的棺材按郑掌柜要求跟家春合葬在了一处。

  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的郑家旺看到高粱秸静静地躺在灵床上时,恍惚似在梦中,而且一直恍恍惚惚醒不过神来。他觉得这是场梦,高粱秸这么好的兄弟,这么精壮的汉子,咋能说没就没哩?这是梦,这是场梦哩!只是,当他看到妹妹业已朽腐的棺木,猛然间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站在河堤雪地里与高粱秸相偎在一起的家春,她曾那般鲜活,可爱,如今却成了一具朽骨可怜兮兮地躺在自己面前。现在,两个人终于又相偎在一起了,两个相亲相爱的生命,从此再也不会分开,肩并肩躺于泥土之下成了永恒。

  下雪了,雪片大似鹅毛,一片片若有所思似地缓缓飘下。

  郑家旺仰头看天,灰沉沉的天幕,密密麻麻的雪片像无数蚊子团团飞舞,片片雪花陆续落在他滚烫的脸上,溶化成泪水流将下来。那冰凉的感觉让他周身一震,他好像猝然醒转过来,茫然地看看那披着孝服头扎白带的人们,泪水突然夺眶而出。他的好兄弟高粱秸难道真的永远离开了自己?一新一旧两口棺材就并排安放在这堆黄土之下,再也难见天日。高粱秸再也不能和自己对座小酌,谈笑风生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先失去了亲爱的妹妹,继而又失去了亲爱的兄弟——这个从小跟在自己后面亦步亦趋的高粱秸。而今,这世上就留下一个九死一生的他,一个本该早去而未去的人……

  当人们给新坟培完最后一锨土,将一张黄裱纸用半块砖头压在坟头上。几天来一直默然不语的郑家旺脱下已经发白的军大衣,轻轻盖在坟头上,慢慢退后几步,身往前倾,咕咚跪在坟前,两手抓着那湿漉漉的泥土,以头拱地,大放悲声。

  北风呼号,大雪飘飘,家旺的哭声仿佛裹着炽热的岩浆,从地底深处喷薄而出,释放着压抑已久的悲伤,在阴云下似沉雷滚动……

  男人的痛哭最是惊心动魄,刚刚平息下来的人们重又哭将起来。

  文哈哈高中毕业后一直在三队劳动,对高粱秸的为人最为了解,感到有责任将他的事迹整理成文投给县广播站予以宣传。出殡回来,他就着油灯,流着眼泪写了一篇通讯报道寄给了县广播站,没想到几天后人家便派人来核实并采访了。那些人在文哈哈的带领下走家串户,人们说起高粱秸无不双泪长流,感不完他的恩,道不尽他的好,一些老人一提高粱秸竟至哽咽难言。从一有生产队高粱秸就当队长,没白没黑地带着大伙儿干,凡事先人后己,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敬老爱幼,怜寡惜贫,是个难得的大好人哩。

  记者们感动了,眼泪将记录本滴得精湿……

  几天后,县广播站的大喇叭把高粱秸的事迹传遍了古城县的家家户户。春节那天,武书记特地赶到夏家窝棚,随车带来不少猪肉,大米,白面,代表县委慰问杏花,并号召全县党员干部向高粱秸学习。不久,经县委研究,决定追授高梁秸为革命烈士和模范党员的称号。后来,又有省报,省广播电台和不少报社的记者纷至沓来,高大宝也像当时的英雄人物一样家喻户晓,成了人人学习的榜样。

  《大众日报》头版发表了题为《在烈火中永生——记贫下中农的好儿子,优秀共产党员高大宝烈士》的长篇通讯,其中一段写到:“火光就是命令!高大宝高举《毛主席语录》,高呼着‘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共产党员跟我来!’带头冲入火海。他首先救出了老贫农郑老汉,转身重新冲入火海抢救集体财产。一根燃烧的木梁咔咔响着在屋顶上摇摇欲坠,几百斤集体的粮食眼看就要化为灰烬,正在抢救粮食的社员生命受到严重威胁,怎么办?高大宝同志眼前闪过董存瑞手托炸药包的光辉形象,他大吼一声冲上前去,勇敢地用双手托举起摇摇欲坠的木梁,像托起一条火龙。一边高喊着:‘快抢救集体财产!不能让集体一料粮食受到损失!’一边指挥社员们撤离。当他看着社员们扛着队里的粮食脱离了险境,再也支持不住,那火梁连带着屋顶一起轰然倒塌,一股烟尘冲天而起。人们听到滚滚浓烟里传出了时代的最强音:‘毛主席万岁!’那一声喊像春雷,震动四野八荒,那是我们的英雄面对熊熊大火和死亡威胁时喊出的肺腑之言!也是广大贫下中农最最强烈的心声,更是全世界广大受苦受难的人民的共同心愿……当人们把高大宝同志救出时,他微微睁开双眼,嗫嚅难言,人们把耳朵贴在他嘴边才勉强听见那微弱的声音:‘郑,郑大爷……集体财产……’当得到同志们肯定的回答,高大宝同志这才深情地看一眼身边的群众,脸上带着欣慰的微笑,永远地合上了双眼……社员们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围着高大宝同志的遗体放声呼喊:‘队长!队长!你不能走呀!’不少社员捶胸顿足痛哭失声。那一刻,天空乌云翻滚,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下,像在为我们的英雄哭泣!……苍天垂泪,大地呜咽,马颊河唱着英雄的赞歌一路北去。我们贫下中农的好儿子,我们党的优秀党员高大宝同志,像那傲然屹立在泰山顶上的一棵青松,顶风雪,斗严寒,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擦干眼泪,继承烈士的遗志,踏着烈士的血迹,沿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的方向,在农业学大寨的道路上奋勇前进吧!”

  其中有幅插图,画的是高大宝双手托着着火木梁身处火海之中。作者肯定不知高大宝身材长相,就按那时代英雄的标准,画得他身似铁塔,臂同苍松,浓眉大眼,直鼻阔口,颈粗过头,正怒目圆睁,张大嘴巴高呼革命口号。

  县民政局来人希望将高粱秸的棺木移到县烈士陵园,以供全县人民瞻仰祭奠。郑掌柜急了:“大宝是俺儿子,也是俺女婿,他不能离开俺,也不能离开俺闺女!俺死后还要让他们给俺就伴儿哩!迁到县里?不行!俺不能让他孤零零跟那些他不认识的人在一起哩!”说着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呜咽起来。

  民政局的人无奈,只得取了高粱秸几件衣物,在县烈士陵园为他修建了一个衣冠冢。民政局的同志向杏花传达县里的决定:为让英雄得以安息,政府将每月发给高小宝十八元的生活费直到十八岁,并免费供他上到高中,之后将按对待其他烈士遗孤的政策为他安排适当的工作,让他接好革命的班。

  太岁做为和高粱秸共救大火的亲密战友也成了模范,代表高粱秸参加表彰大会,接受记者采访,很是风光了一阵。

  太岁是个见人疯,人越多口才越好。他戴着大红花端坐在主席台上口若悬河,动情处泪水涟涟,激昂时手舞足蹈,悲痛起来捶胸顿足,兴奋起来春风满脸。他把自己说成是从小和高粱秸一起长大的好友,并和他一起参加民兵,为新中国的成立站过岗放过哨,斗过地主,抓过特务,并在夏家窝棚面临何去何从的关键时刻两人又一同挺身而出,和郑家旺一起把夏家窝棚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推向一个新高潮。他还讲了高粱秸许多鲜为人知的感人事迹,让听众流泪不已。

  夏家窝棚没人怀疑太岁说的这一切哪真哪假,自古死了是好人,打了是好盆,对一个在村里从没得罪过谁而又为大家献身的好人,再多的溢美之辞也不过份哩。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