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家窝棚的秋粮同样获得大丰收。棒子一穗穗像捶衣服的枣木棒槌,在秸秆上呲着金灿灿的大牙摇摇欲坠,似想跳下来躺倒在地好好睡上一觉;谷穗沉甸甸直垂到地,不耻下问地跟小草谈心。秋后决算,夏家窝棚人均分得口粮三百多斤,加上夏天的麦子,家家缸尖囤圆。人们再也不用为吃喝发愁了。只是副业生产刚刚恢复,年终分到大家手里的现金并不多,可有饭吃有衣穿,农家的日子过得就踏实,就充满快乐和希望。

  临到春节,几乎每个孩子都穿上了新棉袄新棉裤。新棉花做的新棉衣,厚厚的,圆圆的,放在炕上,自己都能人儿似地站着。被饥寒交迫苦怕了的老人摸着孩子身上的新棉衣,咧着缺齿少牙的嘴笑,笑着笑着就热泪滚滚,笑着笑着就哭成了一团。

  夏家窝棚麦秋两季亩产粮食九百多斤,成了古城县第一个“跨长江”的大队,地区和县里开大会,发锦旗颁奖状,请夏家窝棚谈经验说体会。这抛头露脸的机会唐僧当仁不让,他重新找回了多年前的感觉,风风光光地站在县区主席台上侃侃而谈,大讲特讲自己是如何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踢开干扰,力排众议,开拓出以副兴农促进农业学大寨运动深入开展新路子的。

  唐僧的形象和发言很快上了《大众日报》头版,成了全省农业战线学习的榜样。

  文哈哈将那报张贴在队部山墙的宣传栏里供大家瞻仰。唐僧在报告里对家旺、麻子和全体支部成员只字未提,好像夏家窝棚能有今日之局面全是他一人所为。这让夏家窝棚人忿忿不平。

  文哈哈心若明镜,对唐僧的作派嗤之以鼻。他觉得自己是郑家旺的人,应该出头为郑支书抱打不平。他开大喇叭,加重语气,慷慨激昂地把唐僧的讲话念了一遍又一遍。原来,同样的文章只因朗读者心态不同也能念出不同效果。唐僧的讲话,在文哈哈嘴里听来犹如装腔作势的表演,让夏家窝棚人听了捧腹大笑。非是唐僧言辞滑稽幽默,实是他的做法滑稽幽默也。

  “这人真是厚颜无耻,竟敢贪天之功为己有哩。”文哈哈如此想,自然人前人后也就嘻嘻哈哈地如此说,村里人多有同感。在外风光无限的唐僧把自己在夏家窝棚仅存的那点颜面踢蹬了个屌蛋净光,他再走在街上,人们那笑容就有了揶揄的意味,话里话外掺着沙子带着蒺藜,有酱有醋,还有胡椒面哩。

  唐僧心里何尝不明白?他的态度是:笑骂由人,好事我自为之,你们能奈我何?有上级领导的信任和支持,俺就是夏家窝棚一座巍然屹立的泰山,谁也搬不走,撼不动哩!

  兴奋过度的唐僧从省里开完表彰会回来,未同家旺商量就召开了一次社员大会。他炫耀地摇晃着那只省委书记握过的手,像喝多了酒一般,以少见的热情,俨然宣讲圣旨的钦差,严肃又是一脸幸福地讲省委书记接见他时的情景,说到省领导对他的厚望,唐僧流下泪来。之后便声色俱厉地要求广大贫下中农要在党的领导下紧密团结在党支部周围,大批促大干,让夏家窝棚大队的粮食产量在“跨长江”的基础上超千斤。那次会议唐僧喋喋不休包了场,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嘴角上的白沫冒得像河边的螃蟹。直到月牙偏西,他还精神抖擞地稳坐在那里,面对呵欠连天的社员们第一点第二点,这个这个,是吧是吧,啊啊地摆划个没完没了。

  突然间,一团熟悉的恶臭笼罩了他,噎得他几近窒息。他咬牙切齿地挺着,坚持讲话,那臭气渐渐淡了,他刚长大嘴巴想猛吸口新鲜空气,不想一团更加臭不可闻的气体仿佛瞄准了一般直冲他嘴巴扑来。来势之烈之猛,俨然一枚威力十足的毒气弹在脸前爆炸,他本能地急忙后闪,闪得过猛,椅子嘎嘎响,若没椅背顶住,他非一个倒栽葱翻将过去不可。他稳住神,觉得一肚子要说未说的话霎间被那臭屁打到了九霄云外。关键时刻,他还是表现出一个久经考验的基层干部的优良素质,调动丹田之气,坚持说出了最后两个字:“散会!”

  太岁叼着烟,阴阳怪气地说:“呵呵,我们唐队长终于趴在生殖器上把话讲完了。”争先恐后起身外走的社员听见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唐僧昏昏沉沉,两眼迷离,朦胧间看见傻僧咧着大嘴正冲他拍巴掌哩。他哪里知道自己遭了绝世屁功的暗算,中了他向来视之篾如的傻僧的阴招哩。

  其实,省表彰会前武书记来过夏家窝棚,再三动员家旺出席大会,向全省领导和人民好好讲一讲他以副兴农,促进农业学大寨运动深入开展的经验。

  武书记说:“家旺呀,你出席这表彰大会是最有代表性和说服力的,让大家看看,一个战斗英雄,一等功臣,伤残军人,是如何不居功自傲,不吃老本,再立新功,带头继续革命,发挥共产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顶着压力,排除干扰,带领一村人在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阔步前进的!”

  家旺说:“武书记,你了解俺,俺这人没法上大台面,一上台讲话就紧张,一紧张就容易旧伤复发,那就麻烦了哩。唐僧愿意露脸,也习惯在领导和众人面前高谈阔论,还是让他去吧。只要他高兴,少给队上的生产找点麻烦,夏家窝棚的社员能有吃有穿,安安稳稳过日子,俺不在乎那些虚名浮利哩。”

  武书记佩服他的胸怀和谦虚,暗暗替他不平。郑家旺的胸襟与杨柳对唐僧言过其实的赞赏和唐僧本人对荣誉的贪婪相比,何异于天壤哩?家旺淡淡一笑:“武书记,这样挺好,只要他唐僧不再砍夏家窝棚的树,挖夏家窝棚的根儿就成哩,别的俺不在乎。嘿嘿。”武书记重重地拍拍家旺的肩膀:“真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同志呀。咱们党的干部若有五分之一能有你这样的心胸,不图名,不图利,以踏踏实实做好本职工作为己任,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何愁不兴旺发达呀。”

  太岁对唐僧的不满直接表现在了支委会上,忿忿地说:“这披红戴花的事儿,要俺说非家旺哥不可哩,咱夏家窝棚能有今天,还不全靠家旺哥顶着风险大胆让麻子重新出山,提出以副兴农,促进农业学大寨运动深入开展的口号,团结支部一班人恢复了咱队的副业生产,才使咱队有了现在这令人眼红的局面吗?要还像某些人那样搞极左,动不动就拉纲上线,拿着大帽子乱扔乱扣,抓着资本主义尾巴不松手,说不定咱村现在多少人家要拖儿带女逃荒要饭哩。谁栽树谁吃桃儿,这是古理儿。个别同志心里得有点数才行,明白自己是干嘛吃的,为咱村今天的成就都做过些什么。俺看以后个别同志就不要逮着粉就硬往自己大脸上抹啦,荣誉面前最好有紧有让,让大家都沾点光得点利。想当初俺是力挺家旺哥和麻子哩,俺说过,大不了陪他俩一同去坐学习班去蹲大狱,只要能把咱夏家窝棚的生产搞上去,让社员们有吃有穿,俺就把这百拾斤交待了也心甘情愿哩。以后,俺看上面再开嘛会,家旺哥不去麻子去,麻子不去还有俺,俺不去还有几乎儿哩,只有经历过咱夏家窝棚恢复副业生产艰难的人,才有资格上台说说道道,而不该让那些有困难就躲,有荣誉就上的人去红说白道装猫变狗哩。”

  唐僧现在已经很有些唾沫自干的大将气度了,他宽容地笑着,不急不缓地说:“呵呵,没有党的正确领导,是吧,啊,谁也干不成嘛事哩。啊,一切成绩,是吧,归功于英明的党中央和伟大领袖毛主席。啊,这个这个,当然啦,家旺哥和麻子同志是功不可没的,啊,这个这个,太岁和大家都是有功劳的。是吧,这个这个,以前夏家窝棚确实走了一些弯路,啊,毛主席说过嘛: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是吧,请大家牢牢记住这样一个真理:啊,咱们的党永远是英明的,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啊,这个,俺作为夏家窝棚的党支部副书记和大队长,啊,是紧跟着党中央,啊,寸步不离,是吧,是和党保持一致的,这个这个,执行上级指示是从不错辙的。啊,可是,这个这个,当时的区革委郭主任,啊,是犯了严重的极左错误的,是吧,这个,他错把咱村以往轰轰烈烈的集体副业,啊,当了资本主义尾巴割了,是吧,啊,还害得家旺哥和麻子兄弟蹲了一两个月的学习班,啊,是吧,这个这个,这个教训是沉痛的,也是深刻的。啊,咱们大家一定要记取呀!啊,是吧,当然,这个这个,谁代表咱夏家窝棚去讲经验,啊,作报告,啊,是上级指定的,是吧,这个这个,家旺哥身体不好,是吧,不能去,啊,咱得照顾,是吧,俺做为大队长,副支书,啊,不去行吗?”看太岁想站起来反驳,他赶紧提高声音岔开话题说:“家旺哥,这个这个,你看是不是把支委的工作分工再明确一下?啊?”

  家旺问:“你想咋分配哩?”

  “哈哈,俺看,这个这个,全面工作,啊,当然还是你总负责,你是一把手嘛,是吧,另外和麻子继续抓生产。啊,是吧,几乎儿主管治安和民兵,啊,张俏俏同志还管妇女工作,高大宝同志嘛,啊,小队的工作很忙,是吧,就安心抓好三队就成了,至于这个这个太岁哩,啊,就跟着俺负责组织宣传和接待吧!”

  几乎儿嘴撇了撇说:“唐队长,你这分工有点张冠李戴了吧?抓生产是你大队长的份内事,咋倒让支书去干,你反倒干起支书的工作哩?这可有点越俎代庖哩,嘿嘿。”

  唐僧笑呵呵地说:“俺可没那意思,啊,是吧,这不是家旺哥不愿抛头露面嘛,是吧,搞接待和宣传可是累人的事儿哩,啊,这个这个,你当俺愿干?啊,是吧,咱得多多照顾家旺哥的身体不是?啊。”

  家旺冲几乎儿使个眼色,带头鼓掌,说:“这工作安排得不错,人尽其才嘛!俺想,只要咱们记住以前走过的弯路,避免重蹈覆辙,就别计较个人得失与恩怨才好,大伙团结一心朝前走,把咱夏家窝棚搞得更好,让家家不仅有饭吃有衣穿,而且要户户盖上新房,人人有车子骑,有手表戴,有收音机听,以后咱们还要接通电,让咱夏家窝棚也像城里那样晚上灯火通明,让外村闺女挤破头地争着抢着往咱村嫁,让咱村的小伙子们挑着捡着娶媳妇哩!”

  支委们热烈鼓掌,齐声叫好。

  太岁很满意唐僧给他分配的工作,天天陪着上面来的干部们吃吃喝喝,结交天南地北各路达官显贵,面子十足,吃香喝辣,吐口唾沫都泛油花花,感觉这样的干部当得才算有滋有味儿有意思哩。

  全省各级组织的学习参观团在夏家窝棚如过江之鲫往来不绝,接待事宜全由唐僧和太岁包了。太岁日子过得充实又惬意,小肚挺了起来,脸也胖了许多。带领外地人参观养猪场时,太岁常常主动把杏花介绍给人家。这时,他拉着杏花柔软的小手,领她到领导面前,把她夸个天花乱坠。过溢之辞让杏花面红耳赤,噘着嘴,眼偷偷翻白太岁。太岁却很得意,呲着黄牙笑容灿烂如花。杏花的手好像有电哩,麻苏苏的感觉让他心率过速,全身震颤,每次触到,都晕头转向,下体有种井喷的冲动。

  饱暖思淫欲,肚子里有了厚厚油水的太岁,也开始实践这句古语,一天到晚除了陪人吃喝无所事事,打着饱嗝,心里开始草长莺飞。那双小眼儿像把锋利的刀子,渐渐把杏花的衣服剥了个赤条净光,咽着口水猜想:她白生生的奶子肯定像白面发馍,肥墩墩的屁股肯定像奶豆腐哩。想象着压在她身上颠簸,抓着她白嫩嫩的奶子揉弄的滋味,心里酸酸甜甜。与杏花这样的女人睡上一觉,立马死了也值哩。梦里就时常梦见杏花,有天夜里竟然大叫而醒,兔兔推他,问嘛杏花哩?他吓了一跳,翻个身,装作昏昏沉沉的样子支吾说:“俺梦见杏,杏花开了哩。”

  大队党支部开会,唐僧和家旺并肩坐于桌子一端,表明自己和郑家旺是平起平坐的,他笑模悠悠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谁发言他都点头,间或赞一句:“对,很对!”或“好,很好!”

  现今支委们遇事习惯了举手表决,大事小情,统统少数服从多数,以往唐僧当革命委员会主任时一手遮天的局面没有了,唐僧不无遗憾,却又十分无奈,面儿上显得颇有城府,呵呵笑道:“好,这样好!这样才民主嘛!是吧,但咱们党的原则历来是先民主后集中哩。呵呵。”大家呆呆地盯着他脸看上半天,以为他要取郑家旺而代之,做最后集中,他却噤若寒蝉,和大伙面面相觑,好像要在别人脸上找到红头文件,最后相互干干地一笑,散会!

  村里一旦有重大事情由大伙儿通过后,唐僧总要跟上一句:“这是大伙的决定,是大伙的意见哩!”言外之意若出了啥事他是概不负责的。支委们看着他歪嘴笑,暗暗摇头,呸!你算嘛支部副书记哩?屁事不顶,一根茅草的责任也不想担,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你的错误意见只要大家不举手,你也没辙哩!

  公社为奖励夏家窝棚粮食亩产“跨长江”,分配一个上大学的指标给夏家窝棚,要求必须是在农村劳动锻炼两年以上的青年。这可是天上掉肉包子的天大好事儿,上了大学,毕业就是国家干部哩。村里自以为够条件且有头脸儿的纷纷戴上头盔,穿上铠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谁都准备争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让自己或自己的孩子跳过这个龙门儿一步登天。

  而大家公认最最有希望的当数文哈哈、炮弹和香草。

  炮弹乃原大队会计刘伯玉之子。那年唐僧被刘大眼抓走之时,刘大眼的战友曾捎带给凤凰腰上狠狠留了一棍儿做念想。打那,凤凰就做下了腰疼的病根儿,阴天下雨疼得下不了炕,想挪动一下得扶着板凳。可巧,那天炮弹来唐家串门儿套近乎,见凤凰扶着凳子皱眉咧嘴地一步一挪,就说:“婶儿,您老这是腰脊劳损哩,俺在城里学过推拿,给您老试试?”

  凤凰正愁没大夫能治自己病,就趴在炕上让他推拿按摩了一番,当时就腰轻腿健下地能走了。凤凰十分高兴,千感万谢,鼓动唐僧调炮弹到大队卫生室当了赤脚医生。四眼儿整天背着药箱子东家走西家串,卫生室正缺个人值班拿药,炮弹万分激动地坐在了药柜后,觉得爹真是圣人哩。

  刘伯玉那年因一笔账没搞清糊里糊涂给唐僧撸了大队会计,他没跟唐僧计较,非是心大量宽不想计较,而是明白唐僧靠山高,后台硬,自己草民一个,不过是阎王面前的小鬼儿,拧不过大腿的胳膊,不敢计较哩。他依然如故地对唐僧和每个大队干部毕恭毕敬,不笑不说话。但他深谙村干部们小官场那套小把戏,把炮弹调教得机机灵灵,惯会奉承巴结,看人下菜儿。

  炮弹大号叫刘青山,可个子一点都不似青山,反倒像个大炮弹,又粗又壮又矮,他这绰号就是人家根据他个头起的。炮弹长得圆头圆脸,眉黑眼大,有点像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嘎子。

  炮弹在县里上初中时,校旁边有个老中医开的按摩诊所,他没事常去看那老中医按摩。炮弹发现去那的病人多是衣冠楚楚之辈,一打听,不是这书记就是那主任,在老先生面前皆恭恭敬敬,没有一点架子。炮弹心想,干这行能巴结上有权有势的人哩,就由看热闹改做看门道,对老先生加倍殷勤,帮他擦桌子扫地,搬这取那。老先生看他人机灵,又有眼力架,十分喜爱,便收他为徒,给人做按摩推拿时言传身教。炮弹聪明伶俐,一点就透,很快便掌握了推拿按摩的要领。

  他在城里上了三年学,也跟着老先生学了三年推拿,赶上文化大革命,高中没法考了,他原想留在城里跟老先生在诊所继续学习,老先生却成封资修的残渣余孽被红卫兵揪进了牛棚。正好,那天去诊所抄家的是炮弹同校的红卫兵,炮弹混在里面,把老先生那些藏书统统塞进麻袋,被子没顾上要,背了书连夜逃回家来。

  后来炮弹专门进城跑到牛棚偷偷看过老先生,隔着窗子告诉他,他的书被他藏起来了。老先生含泪点头说:“好好学吧,孩子,那可是我一生积攒的宝贝呀,我还一直为那些书担心呢,这下我可以瞑目了。我没看错你哩,我哪天若一命归西,那书就归你所有,学好以后有大用场哩。”

  炮弹本来想等老先生出来后回城里跟他干的,后来听说老先生死在了牛棚里,伤心地大哭一场,这才拿出那些书,关紧门躲在家里看。炮弹把那些宝贝啃了个遍,越看越觉得中国医学博大精深,爱不释手,几近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理论一旦和实践相结合自然会开出灿烂的技术之花,他在凤凰身上牛刀小试便大获好评,撇下锄头当上了人人称羡的赤脚医生。

  村里人都知道炮弹推拿按摩有两下子,可这小子架子颇大,并非是人不是人就能请得动,他几乎就是大队干部和家属们的御用按摩师,只要他们一声招呼,炮弹自会像小叭狗一样摇头晃尾地前窜后跳,推拿按摩尽心尽力,深得队干部和家属们赏识与好评。

  香草其长相越来越酷肖兔兔,瘦瘦的小黄脸上最耀眼夺目的就是当门儿那对兔齿似的门牙。性情也颇像母亲,不多言多语,见人就会呲着门牙吃吃笑。她上的是镇农中。村里倒是有几个男孩在农中念书,嫌她太丑,很少有人赏她青眼。住在条件简陋的学校宿舍,每周回家一趟,然后带上娘准备的干粮回校。夏家窝棚富起来了,她带的干粮再不是窝头饼子,而是白馍,罐头瓶装着满是油的咸菜,让其它同学羡慕不已。满满地带去,吃完回来,家中又没人催问功课作业,而且不用干活,过得倒也快活。香草天庭既不饱满,地格也不方圆,脸形很像小白兔的脸,小小的额头让人想起“北京猿人”。她在学校功课一塌糊涂,若不是赶上文化大革命,估计初中上到白发飘飘也未必能够毕业。

  香草在队里几年,无非锄草割麦干些粗活。她回村之初,正赶上队里把所有尾巴割个尽光溜净,日子正苦正难,吃不饱,穿不暖,可香草依然满足快乐,对伙伴们说我们是生活在红旗下蜜罐里的最最幸福的人,现在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给人家当牛做马,饥寒交迫,正等着我们去解救,我们终会有一天要把红旗插遍全球,让他们都过上像我们一样的幸福生活哩!

  队里办起养鱼场,太岁就把她安插到渔业队,当了肖兰兰当的下手。听说有推荐上大学的名额,香草芳心大动,非是大学对她有何吸引力,关键是大学毕业就是国家干部,吃国粮,拿工资,终生无忧哩。她从小就羡慕城市生活,以为那就是理想中的共产主义,长大对当城里人更心向往之,认准只有上大学才是自己实现梦想的唯一机会,拉着太岁的胳膊撒娇装痴地央求爹一定得让她去。

  香草知道爹是个没准头的三眼枪,又跑去央求姑姑,让她千万给姑夫下道懿旨,推荐自己上大学。

  凤凰对唐僧说:“听说有上大学的机会?俺看还是叫咱香草去更合适哩!”

  唐僧唯唯应着,脑子飞速旋转了三百六十圈儿,他明白太岁一直对他不满,自己若在会上先发制人,主动提出推荐香草去上大学必然令他感激不尽,这也是缓和两人关系的一个绝好机会,更是讨好凤凰的大好时机。自从那年他打了凤凰,两人日子过得淡如河水,跟头半块,后来眼瞅关系要恢复正常,又有了被捉奸在床的糗事,自己在家就再抬不起头。他望着凤凰,理解地笑笑说:“是哩,香草是咱侄女,肥水不流外人田,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事关咱孩子一辈子的幸福,机不可失,俺对家旺说说,就定咱香草啦!”

  凤凰给唐僧一个他好久不见的满意的笑脸,让他感觉像秋雨绵绵之时忽然见到一缕阳光,感动,激动,冲动,他饭没顾上吃,就匆匆去找家旺了。

  文哈哈的景况并非他想象的那般快意,他的媳妇初闻男人有可能去上大学,高兴得魂飞天外,想想自己马上就是国家干部的老婆了,兴奋得一夜难眠,抱着文哈哈不松手,脸紧贴在他胸脯上热泪横流。焦躁不安地等到天亮,便赶紧跑去找娘家的闺中密友喇叭花报喜。

  哈哈,自己到底比她喇叭花强了,男人一毕业,就拿工资,吃国粮,自己就是干部家属,还有可能搬到城里去住,到时队里的官官儿们也不得不高看她一眼哩。喇叭花听了,沉吟半天才说:“傻妹子,你还乐?有嘛可乐哩?文哈哈那小子可是个没良心的货,他要真成了公家人城里人,还要你这一脸高粱红的柴禾妞?不一脚把你踹到西天边才怪!俺一看他就是个陈世美转世,到时你就是那可怜的秦香莲,得拖着孩子找黑老包打官司告状哩。可现在哪还有老包哩?你就等着当小寡妇吧!还傻呵呵咧着大嘴乐哩,你要不想当秦香莲,就千万别让他上嘛大学哩!”

  哈哈媳妇一下醍糊灌顶,跑回家,揪住文哈哈撒泼打滚寻死觅活,扬言只要他敢上大学,就立即跳马颊河死给他看,让他三岁的儿子成个没娘的娃!

  文哈哈的梦想被媳妇闹到了九霄云外,唉声叹气一番后连哄加劝,赌咒发誓绝不去上大学,在家守她过一辈子!

  那几天,太岁可不敢闲着,几乎把几个支委都登门求到了。他明白支委们家里都没适合推荐上大学的子女,只有他家香草生逢其时,有资格被推荐。

  家旺说:“太岁,你也甭瞎跑乱窜,命里该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要不到,全村人发疟子,满显你哆嗦得紧,这样影响不好哩。”

  太岁咧咧大嘴说:“家旺哥,俺不哆嗦紧闺女不依哩,整天在家撒泼打滚儿地又哭又闹,俺有嘛法哩?”

  家旺就笑:“胡说八道,香草那闺女俺还不了解?是你自己心里撒泼打滚吧?”

  支委会上,大家对提出的人选一一研究继之否定,轮到香草,太岁小眼立即瞪得溜圆,泪光莹莹的目光里既有威胁也有乞求地盯着每个支委看。

  唐僧看看家旺,商量道:“家旺哥,呵呵,今天俺就举贤不避亲啦,啊,是吧,俺看香草在渔业队干得不错哩,这个这个,把她送到大学深造几年,是吧,回来会是咱生产上的一把好手哩。啊,这个这个,咱们队干部的子女自小受家庭教育,啊,爱党,啊,爱社会主义,是吧,比一般贫下中农的子女更可靠,啊,这个,这个,更能接好咱革命的班哩!”

  家旺微微笑笑瞭太岁一眼,看他抓耳挠腮,可怜巴巴就要下跪的样子,说:“看来也只有香草合适哩。”

  支委会的气氛一下轻松下来,祝贺的目光纷纷投向太岁。

  几乎儿说:“这么好的事落到你头上了,你得请客哩!”

  高粱秸也说:“太岁你这坏蛋,这回可得出出血,弄点好酒好肴,别小小气气,想仨瓜俩枣地打发俺们。”

  高兴的忘乎所以的太岁把一嘴黄牙无私地全部展示给了大家,拱手抱拳,对每位支委施礼致谢。

  一个月后,香草同学怀揣山东大学历史系的《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地背上小背包,拎着洗脸盆,瞪着小白兔一样天真幸福的圆眼睛,肩负着广大贫下中农的深情厚望,告别了生她养她十七年的夏家窝棚,在兔兔恋恋不舍的泪光里蹬上马颊河大堤,迎着习习晨风,喜气洋洋地踏上了去省城的求学之路。

  一张洁白的纸,才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山东大学历史系再次锣鼓喧天地迎来一群如香草一样不知秦皇汉武何许人也的工农兵学员,他们代表革命的工农兵群众,迷茫而又自信地占领了高校这个一直由资产阶级专家学者统治的阵地,挥起椽子当巨笔,任意书写起了新的历史篇章。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