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家窝棚的小麦有马颊河的水喝饱管够,有大把大把化肥偎着嘴吃,遍野小麦都像神仙老头儿使了魔法,一日三寸地疯长,墨绿墨绿好得出奇。懒懒洋洋似睡非睡了多年的土地苏醒过来,将蕴积多年的营养发疯似地全攻在这季麦子上,棵棵茎粗如指,叶绿似漆,高可没腰,密如毡块,站在地这头一推,那头儿就晃。几茬灌浆水浇过,麦穗儿就如同气吹一般鼓起了青绿的胖脸,像无数拥挤一处的胖娃娃,每个麦穗儿都粗如猫尾巴。

  夕阳的余辉似柔缦的金纱,轻轻覆盖着海一样的麦田,把长长的麦芒染成金色。浓郁而青涩的奶香从麦田间升腾起来,融入暮霭之中,随微风漫进村里,醉着庄稼人的心。

  家旺揪了只麦穗儿放到手心里搓净,吹去淡青色的麦芒,留下满掌沉甸甸翡翠珠子似的麦粒儿。他看了又看,掂了又掂,嗅了又嗅,然后放在嘴里细细地嚼,这香甜若奶的新麦呀……嚼着嚼着,他眼里就汪起泪水,这滋味让他想起了妹妹家春,那年家春就是嗅着这新麦的清香含泪而去的。而他和妹妹的最后一面,却是在大雪之后的马颊河大堤上,家春围着那条红围巾,雪光映得她的小脸有些惨白。他披红挂彩地坐在马车上一直往回看。风卷起团团雪雾,时时将送行的人们吞没。当又一阵雪雾掠过,家旺看到大堤上只剩下了一高一矮两个偎在一起的黑影,风拂动着她颈间的红围巾,像茫茫雪野间跳动的一朵火苗儿……

  妹妹没福哩!他抹抹脸上的泪水,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麦穗儿朝前走,密密麻麻的麦穗儿在他手下沙沙有声起起伏伏,他想:收了这季麦子,除却上交公粮,每个社员至少能分一百多斤,如果秋粮不遭灾,夏家窝棚的苦日子就算熬出头了。他好像看到苦够了的父老乡亲手捧大饼白馍狼吞虎咽的样子和心满意足的笑容。心里就有些酸涩的感动:中国农民是个多么勤劳善良又易于知足的群体呀,只要食有粮,居有屋,冬有棉,夏有单,就安安生生,不这不那,老老实实叫干嘛干嘛。他们纯朴,厚道,吃苦耐劳,滴水之恩报以涌泉。他又想起当年为一村乡亲尸沉马颊河的师父鱼阎王,泪水再次涌出他的眼眶,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滚滚落下。为这样的百姓,自己做的再多也值,师父敢为他们舍命,自己又有何舍不得哩?

  下乡检查工作的干部看到夏家窝棚的小麦,惊奇得直咂舌头。回去向齐书记汇报,把夏家窝棚满街革命新气象和小麦长势说了个天花乱坠。齐雅兰天天来回跑,对村里的情况当然了如指掌,看干部们夸夏家窝棚心里高兴,就说:“咱走,都去看看我抓得这个试点,中午我让他们招待大伙猪肉炖粉条子。”干部们少油寡水的肚子正馋得咕咕叫,一听来了精神,纷纷跟齐雅兰骑上车子直奔夏家窝棚。

  大家围着地头边看边说:“不得了,不得了,夏家窝棚今年真是要大打翻身仗啦。这么多年了,还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的麦子哩!”齐雅兰招呼麻子说:“田队长,同志们来咱村了,你们得表示表示呀,来锅猪肉炖粉条让大伙打打牙祭吧。”

  麻子说:“小意思哩,三婶儿,俺这就让学校伙房弄去。”

  齐雅兰忽然想起什么,问跟在身旁的太岁:“唐队长身体咋样了?”太岁每次见了齐雅兰都有点不好意思,难堪地笑笑,撇了撇嘴:“他?他有嘛病呀,装呗,还不是怕夏家窝棚万一再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黑典型受连累?”齐雅兰笑了:“这人想得太多,有空我去看看他,得让他出来工作哩。”太岁说:“齐书记,您甭看,他在家呆着我们耳根子倒清静哩。”

  一锅猪肉炖粉条儿,满锅漂着红白相间的大肥肉片子,绿莹莹的粉条儿清香透亮,半碗透明的肥油扑鼻儿香。公社干部一人一大海碗,直吃得皱着眉头打饱嗝。太岁坐陪,也吃了个满面红光。

  太岁肚子里有了油水,脸色也由青黄泛出红光。饥饿的肠胃最容易满足,几顿小炸鱼和猪肉炖粉条就祛尽了满脸菜色。他喜欢上面来人,喜欢陪他们吃吃喝喝,喜欢那热气腾腾边吃边聊的气氛,更喜欢那大碗大碗漂着透明白油的炖菜。他甩开腮帮子,撩开大槽牙吃个风卷残云,然后喝壶酽茶,陪客人东拉西扯胡吹海谤,十分快意。

  若有段时间上面没干部下乡,他就坐卧不宁,寝食无味,馋得嘴里能伸出只手来。麦子没下来,家里顿顿还是色如紫茄的高粱饼子。那东西看着似牛肝,入口如砂砾,苦涩涩的粗砺难咽,在肚子里疙疙瘩瘩咕噜半天,出来时能撑裂屁眼儿。太岁蹲在灶台旁,拿着那饼子团摩半天,一张嘴,苦碜碜的高粱味直冲肺腔子,让他更加思念油饼白馍,他吃不下,厌恶地扔回锅里,忿然摔门而去。这都是当年唐僧的馊主意哩,说多穗高梁高产,抗旱耐涝,能让产量跨黄河,弄得村里人上顿高梁面下顿高梁米,拉屎像女人难产,屎橛子粗如棒槌,常有人蹲在茅厕里娘啊爹地叫,祖宗八辈地骂。

  太岁饥肠辘辘地转悠到学校伙房,看伙房里已经没有别人,大咧咧地一坐,令伙夫烙几张油饼,然后躲到里屋狼吞虎咽地吃了,抹抹嘴,让伙夫记到大队帐上。心情这才好起来,用草棍儿剔着牙,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站在街上东瞅西望,看哪不顺眼就大声吆喝一通。那学校大门正对着高粱秸家的胡同口,太岁站在那里时常看见杏花扭着蛮腰进进出出。杏花犹记得当年太岁救过自己的恩德,见他总要报以感激的一笑。杏花笑得很美,很含蓄,像绽开八分的杏花,太岁看了却大有万朵杏花齐开放之感。看着那丰乳肥臀在眼前袅袅而去,心里春风陡起,又有了二十几年前初见梁妮儿的那种感觉,那是一种能从大脑涌到下体的冲动,如饥如渴,火烧火燎,让人腾云驾雾,气呑山河……

  齐雅兰看干部们对夏家窝棚招待的猪肉炖粉条很是满意,问:“大伙觉得夏家窝棚这以副养农,促进农业学大寨运动的深入发展的经验怎么样?”干部们酒足饭饱,都说:“真是好的很哩。应该立即在咱全公社推广普及,如果咱全公社队队如此,那咱宋家集还不成全国农业战线的先进典型呀!”

  麻子说:“三婶呀,俺们学大寨学的是人家艰苦创业的精神,而不是光学人家怎么战天斗地哩。您说,咱这一马平川的,把地翻那么深,劳民伤财不说,阴土上来,阳土下去,这庄稼能长好吗?咱得因地制宜,扬长避短才是哩,就咱这地,只要水够肥足,人勤快些,还愁粮食亩产过不了河,跨不了江?”

  齐书记连连击掌称赞,夸他说得有水平。征得大伙同意,决定在夏家窝棚召开一个现场会。

  文哈哈按家旺的安排,开会那天一大早带着几个民兵把红红绿绿的标语贴个满街,宣传栏也焕然一新。内容无非是欢迎各级领导莅临检查指导工作;深入批林批孔,以副养农,掀起农业学大寨的新高潮之类。

  很多前来开会的干部还记得夏家窝棚那位年轻有为的大队长唐僧,纷纷打听他的下落。听说他正养病在家无不惋惜,深信这都是他指挥有方,方使得夏家窝棚有今日令人称羡的局面。

  家旺和麻子一般很少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家旺的理由是身体不好,怕乱;麻子的理由是自己的容貌有损夏家窝棚的光辉形象。太岁跟几乎儿这时就成了主角,对参观者大谈特谈夏家窝棚是如何在公社党委和大队党支部带领下因地制宜,以副兴农,促进农业学大寨运动深入开展的。

  从麦田回来,大家又参观了粉坊、油坊、草编厂、苇编厂、养鱼场、养猪场等。所到之处,与会人员无不惊讶赞叹。

  粉坊里总像笼罩着茫茫大雾,雾里飘散着绿豆幽幽的清香,人们光着膀子在腾腾热气中前跑后颠忙着漏粉凉粉;油坊则锤声咚咚,工人喊着号子,抡圆大木锤,把架子里棉籽中的油一锤锤砸出,晶亮的油滴如同雨天屋檐的滴水一串串滴落在缸中;草编厂和苇编厂多是妇女,原本平日像一窝老鸹叽叽嘎嘎,突然见涌进那么多当官的都羞涩不言了,埋头打理手中的活计。金黄的麦挺儿,洁白的玉米皮和苇篾子在那一双双小燕子似的手中翩翩起舞,成品整齐地叠放在一边,件件都是精美绝伦的工艺品哩。

  最让大家馋涎欲滴的还是养猪场和养鱼场。猪场的小猪已经长有百拾斤了,一只只胖得像气吹的。人们从没见过这么多又这么肥的小猪拥挤在一起,咽着唾沫很有经验地说到过年时每头能长到二三百 斤呢,夏家窝棚人有福呀,过年有吃不完的肉哩。湾坑里的鱼也有一扎多长,两条就能摆一大盘,碧绿的水面上时时有银白色的鱼儿一跃而出,近岸之处,成群结队的鱼贴着水面嬉戏争食,见人围观并不躲藏,依然如故地上窜下跳你追我赶。人们仿佛看到满锅的红烧大鲤鱼在汤中翻滚,馋得直流口水。

  很多干部认得太岁,知道他曾跟武书记当过通信员,纷纷跟他握手问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哩,到底是武书记培养出来的干部,就是厉害!”太岁挺胸昂头,像等待颁发奖章的英雄一般自豪,似乎夏家窝棚如今的局面全出自他手一般。

  夏家窝棚的现场会开得热热闹闹的当口,唐僧正坐在县城武书记家垂头丧气哩。武书记去地区开会了,杨柳听他满腹怨气地叨唠了半天,生气地说他简直越活越倒退,在家闷傻了,人家公社齐书记可是早来向武书记汇报过了,而且很快县里也要到夏家窝棚召开现场会,让大家学学夏家窝棚是如何批林批孔,以副养农,促进农业学大寨运动深入开展的哩。夏家窝棚正在成为全县新形势下农业学大寨的新典型。看唐僧像嚼黄莲似的紧皱眉头,又说:“家旺人不错,有水平,有胸怀,是真心为夏家窝棚百姓着想哩,俺看你该放开胆跟着家旺干才是。”

  唐僧这回是真的傻了,傻得像飞在玻璃瓶中的苍蝇,碰得昏头昏脑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自己走了一步臭棋哩!这样下去,他会渐渐从人们记忆中淡出,村里人不再知道他唐僧而只知郑家旺了。日久天长,自己在夏家窝棚的地位就会完全被他郑家旺取而代之哩。自己真傻,竟然主动把舞台整个儿送人,让他这么有声有色地表演了一场,赢得上上下下一片叫好和掌声。他是支书,有什么错误也是他郑家旺一个人的呀,自己有啥好担心哩?何必因怕若祸上身匆匆忙忙装病躲了哩?天塌下来自有他郑家旺顶着,可有了成绩应该是大家的才对。又想:郑家旺如此搞,上级为何不制止反倒支持哩?莫非这资本主义的副业一旦和农业学大寨运动挂上了钩就名正言顺了?说到底他郑家旺这是挂羊头卖狗肉哩,只是没人戳穿他的花招罢了。唉!怎么他郑家旺总能瞎猫碰上死耗子,歪打正着转祸成福?而自己却总是弄巧成拙,到头来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落人哩?莫非这就是运气?他郑家旺并没三头六臂,可干起事来却犹如神助次次能大获成功?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话说回来,夏家窝棚能有今天的局面,追根溯源也有他唐僧的功劳哩,抓生产是大队长的主业,自己的功绩是任何人不能抹煞的!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个大病小灾?自己只是在不恰当的时间病倒而已,人又不是神仙,谁生病还能挑时候哩?他心里渐渐有了底气,告别杨柳匆忙往回赶。他要以昂扬的斗志和全新的面貌重新出现在夏家窝棚,出现在广大干部群众面前。让大家明白,他唐僧依旧而且一直是夏家窝棚领导班子中最重要的一员!

  唐僧的重新亮相并不轰轰烈烈,他首先恢复了每天一大早的沿村巡视,而后是在街上转悠,之后才像一尊大佛端坐在队部当门的椅子上,笑容满面地对每个进来的人点头微笑。

  前来找家旺的人进门看见唐僧,神色有点像白日见鬼,稍稍一愣,才笑着跟他点头哈腰,问他病情如何。唐僧总是主动起身,像领袖接见外宾那样与人家亲切握手,朗声回答:“好啦,身体全好啦。哈哈,谢谢你挂着哦。”

  唐僧天天坐在队部似泥塑金佛,即不发布指示,也不召开会议,但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就表明他已经重新开始工作,夏家窝棚的一切很快会重回他的掌控之中。

  他表面平静,可心里并不踏实,总觉得像在别家作客。干部们对他客客气气敬而远之,面上十分亲切,感觉却十分遥远。家旺虽对他一如既往,但遇事却从不征求他的意见,甚至不再与他商量什么。其它干部有事也不向他请示汇报,就像他是个不关痛痒的客人。可是无论家旺在哪个犄角旯旮露面,身旁都会聚满干部社员。他们亲密地凑近家旺耳边叽叽喳喳,仿佛生怕唐僧听到。而最让他气愤的是家旺常对来找他的人说:“嗯,行,你再跟麻子说一声。”或者“这事你去太岁就成。”言语之中从不曾提到唐僧。

  唐僧早想好了,绝对不能再让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不能轻易退下舞台,只要自己厚着脸皮癞在这里不被撵走,就是取得了初步胜利。

  麻子对家旺说:“大哥,注意哩,蟠桃园里没了孙猴子,有人跑来想摘桃儿吃啦。”

  家旺嘿嘿一笑:“愿摘就摘吧,只要不砍树就成哩。”

  接到县里要在夏家窝棚召开现场会的通知,唐僧表现得比其他人更为兴奋和热心,队部那把椅子上似乎砸满了钉子,他不再端坐上面坐禅般一动不动了,跑来跑去,喋喋不休地给文哈哈提建议做指示,要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文哈哈指使的脚不连地,不胜其烦,心里暗骂:“真是六个指头痒痒,用你多这一道子哩。”

  夏家窝棚有好多年没有如此风光热闹过了。全县各机关和二十几个公社的干部乘了五辆大卡车,在武书记吉普车的带领下拖着滚滚尘土浩浩荡荡一直驶进村里。

  唐僧站在街中央,高扬两臂,招呼敲锣打鼓,命令列于街道两旁的小学生双手舞动纸花,像纪录片中北京群众欢迎外宾那样蹦跳着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唐僧迎着缓缓驶近的汽车第一个迈着大步迎上前去,面带谦恭而自信的微笑和武书记一行领导一一握手问好。

  麦子开镰时,化肥厂的高副厂长带了三卡车工人前来帮助麦收。那卡车鸣着喇叭帮着田里场里来来回回送割下的麦子,拉来一车车金垛,堆起一座座金山。到处人喊马嘶热气腾腾,一张张挂满汗水的脸上洋溢着庄稼人娶媳妇过年时才有的笑容。

  那一年,夏家窝棚的夏麦获得了人们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好收成,亩产达到五百多斤,单季即上了“纲要”,不仅超额完成了上缴公粮的任务,每个社员平均还分到一百七八拾斤麦子做口粮。

  麻子为方便群众磨面,早从城里买回一台专磨小麦的对磙磨安装在村东三间旧房里,那磨用柴油机带动,磨面比碾子和石磨快得多也细得多。磨坊前等磨面的人日夜排着长队,大伙儿坐于自家口袋上,在隆隆机声里抽烟唠嗑,优哉游哉,样子像品茶下棋的老神仙。

  那些日子,家家都在蒸馍馍烙油饼,午饭则多喝凉面。女人们将面和得硬硬的,操起一米多长的擀面杖,将面团擀得薄如蝉翼,快刀切成细条。上些年岁的娘儿们,这时干脆就笑嘻嘻地光了膀子,像拼命一般对着面团干个汗流浃背,口袋似的大奶子晃里晃当,紫黑的奶头在案板上蹭来蹭去。不待面从锅里捞起,男人早以少有的勤快备下了刚刚从井里拔上来的凉水,将热面一遍遍过凉,放上炒豆角、黄瓜丝,淋上蒜泥,麻汁,醋,将腌得脆生生的胡萝卜斩切成末撒到面上,挑和均匀,再热的天,吃到嘴里都凉得牙齿打战。吃饱喝足,摸着肚子躺到树阴里午睡,梦里哈拉子还流下半尺长。

  夏家窝棚人一脸阳光,七嘴八舌地说家旺的好。尽管大家天天看见唐僧在街上挺胸昂头地晃来晃去,却似看出殡时被人举着走在棺材前头的那个纸无常,伟却伟矣,大亦大哉,可没啥唬人的,父辈的光荣和他以往奋斗挣来的威信已然和他一力割除的资本主义尾巴同归于尽了。大家觉得他更像一位来此参观的干部,对他依旧恭恭敬敬,却是客客气气。依然叫他唐队长,可都知道他这“队长”早就是一堆名不副实的高粱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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