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闷在家中心烦意乱,惶惶然重又有了那年被刘大眼关进城里小黑屋中的感觉,不同的是那次是被迫的,而这次却是作茧自缚。他屁股似沾了蒺藜,在屋里不安地走来走去,看哪哪烦,想啥啥乱,心里横七竖八像长满杂草,恨不能把眼睛耳朵都挂在屋后那棵高高的大杨树上,听清看明村里一丝一缕的风吹草动。他央凤凰出去打听,看村里有何动静和闲言碎语。

  他每天早晨不再沿村巡视,吃过早饭就站在家院的鸡窝顶上,像电影中根据地的百姓盼望红军那样伸长脖子极目远眺,目光越过院墙和墙外高高低低的树丛盯住河堤,看是否有上级领导或骑车或坐车,猛虎下山般从大堤上扑将下来,义愤填膺地对郑家旺大喝一声:“住手!”然后令民兵将郑家旺和田麻子押送公社,关进小屋,勒令他们好好检查改造。可惜,堤上人影幢幢,却一直看不到县上或公社的人影。“领导们这都咋啦?傻啦还是睡啦?咋不来夏家窝棚收拾收拾这帮走资本主义回头路的复辟狂哩?”

  唐僧盼望上面来人,犹饥儿盼母,后悔那天托名进城看病没在儿子建国那儿多住几天,等等去省城开会的武书记了。

  家旺找到齐雅兰,把要恢复副业,以副养农,促进农业学大寨运动深入开展的打算向她做了汇报。其实,那晚支委会的事齐雅兰从王老三和几乎儿口中早有耳闻。她当即拍板,表示大力支持,说:“你大胆干,出了事我顶着,怕什么,大不了我回来当个社员就是了。上面若有人问,就说你们是我抓的试点,是我让你们这样干的。”

  郑家旺心里更有了底,他记着武书记的话,不能傻干蛮干。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面上的工作要做好三分之一,咱队的革命形势看起来应该比唐队长在时更加红红火火!咱要抓好宣传工作,得有专人负责此事!”就把文哈哈调到大队当了专职宣传干事,任务是把队部山墙上和进村路边的宣传栏办好,及时将报上刊登的重要新闻用毛笔抄好贴上,并经常在村里四处张贴标语,无非是:“深入批林批孔”,“以副促农,掀起农业学大寨的新高潮”之类。

  文哈哈没想到自己这条小草鱼还能跳过龙门进大队工作,决心不辜负郑家旺的赏识和栽培,干出点名堂让人看。他天天扎到队部研究报上的新动向,有空就把成批的红绿纸剪裁成条,晚上请肖大夯来队部写标语,以备不时之需。

  肖大夯有不花钱的纸可以练毛笔字,乐得傻笑,一笔一划,用隶书把每条标语都写得尽善尽美。贴到街上,像书法展览,谁看了谁称赞,显得文哈哈工作很有成效。

  蚂蚱管的大喇叭这时成了文哈哈的专有工具,早午晚都要趴在麦克风上用鲁西腔的普通话念报纸,慷慨激昂,声震十里。下乡的干部进村看宣传栏时见时新,听大喇叭哇哇啦啦震耳欲聋,都说夏家窝棚的革命抓得紧抓得好。

  郑家旺召开的“以副促农,掀起农业学大寨新高潮”的动员大会十分成功。死气沉沉的社员们一听唐僧养病休息了,现在大队的工作由郑家旺管理,麻子重新出山执掌了副业生产的帅印,预感日子有了盼头,都像吃了大烟膏子,瞪起眼把家旺的话听到耳内记在心中。那些日子人们见面除了谈家旺谈麻子谈马上就要恢复的副业几乎无别话可谈。大家把两眼瞪成铃铛,只看家旺和麻子如何动作哩。

  最先恢复的是高梁秸小队的粉坊。这时王瘸子已经在队上给他新宅基地上盖起三间土坯房,从粉坊仓库搬往新居了。

  粉坊要投产,原料是关键,可就是刮尽全村家家户户的缸底也找不出二百斤绿豆哩。开秤收购,钱哩?太岁说:“现在人们不都是吃红薯粉的粉条子嘛,干脆咱也用红薯粉做得了,反正咱村里有的是那玩意儿。”

  郑掌柜一听气得胡子翘到朝天:“那也叫粉条儿?白吃劣劣的,没口劲儿不说,而且下锅就碎,没法儿吃哩。那么干砸咱的牌子,咱这可是百十年的老招牌呀,没有绿豆,还不如不干哩。”

  麻子说:“咱夏家窝棚的物件出去人家抢着要,就是相信咱质量好,咱确实不能自己砸自己的牌子哩,咱就不兴给上面求求援?先借他陈的,明年秋后咱还他新的。谁不知道新绿豆香哩。”

  家旺点点头,让太岁进城找武书记帮忙,先从县粮食局赊一车绿豆做本,明年新绿豆上市原数归还。太岁第二天起大早进城,天傍黑儿就跟县粮食局拉绿豆的汽车回来了。他呲着一嘴大黄牙,先说武书记见了他如何亲,又说:“武书记听俺一说想托他向粮局借绿豆,就说,这是走后门搞不正之风哩,也就是你太岁跟我这么多年敢来张这个嘴,不然,谁来我也不能开这个后门哩!马上给俺写了个二指宽一个纸条儿,那粮食局局长一见俺拿着武书记的圣旨,点头哈腰,二话不说,屁颠屁颠地赶紧派车装绿豆,非要亲自给咱送货上门不可哩。”

  高梁秸小队的那帮小伙子都是熟手,在郑掌柜的指挥下没出几天就生产出了绿澄澄又细又柔的粉条儿。出粉那天,高梁秸拉响一挂鞭炮,说要出粉了,得把这些年的秽气打打哩。那爆竹声声震耳,把人们的心也震开了花。

  县蔬菜公司几年来一直卖红薯粉或土豆粉的粉条,那粉条颜色灰白,粗粗拉拉,就这还不是天天有货,市民得凭票才能买到。麻子跟蔬菜公司的人大都相熟,一见他来像看到天外来客,稀罕得不行,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开玩笑说还以为他去中央当首长了哩。

  当麻子拿出夏家窝棚生产的绿豆粉条大剌剌地往桌子上一放,蔬菜公司经理的眼珠珠都要掉到地上了,说:“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地道的货啦,还别说,夏家窝棚的粉条儿真是远近没得比哩!这些年不少人来打听你们咋不生产啦,都惦着这口哩,今天你小子可真是雪中送炭,中午咱得好好喝二两!”一连声地把采购科长喊来,要他马上跟夏家窝棚签合同。过去两家你产我销关系一直很好,彼此信任,很快就签下了包销合同。

  席间,麻子直言不讳地说了目前夏家窝棚的困难。经理是军人出身,话直心热,当场拍板,预付合同中夏家窝棚全年粉条的货款。说夏家窝棚的粉条儿质量群众是信得过的,麻子的为人我们是信得过的。

  麻子有了这笔资金,立马帮高粱秸恢复油坊。

  天刚冷,正是收棉花的季节,公社棉站忙得不亦乐乎。收购的棉花就地弹好,出来的棉籽儿得送到县油厂加工成棉油返还给生产队,县运输公司那些司机个个像大爷,不唯难伺候,而且时常没车,这来来回回的运输就难得站长搔破了头皮,直着嗓子骂:“真像老话说的,车船脚役衙,无罪也该杀,娘的,如今开个破车就成了爷爷,看他们一个个那操性,呸!”

  夏家窝棚的油坊原是加工豆油的,现在村里早不种低产的大豆了,唐僧为了粮食亩产能跨黄河,强迫各小队大种特种多穗儿高粱。那东西株矮,穗多,可产量并不理想。社员的口粮多分的是高粱粒子,磨成面蒸成窝窝入口似蒺藜,颜色黑红,一股土腥味直冲鼻子,咽下难,排出来更难,大解时能憋出人的眼珠子。

  麻子跟家旺、高粱秸一合计,跑到公社棉站主动请缨,承包下棉站所有的棉籽加工,而且不用他们送,夏家窝棚自己来车拉。棉站站长简直把麻子当成了救星,拉着他的手要他千万一言为定,加工费加上动输费,每加工出一斤棉油给他们一毛六。麻子暗暗掐指一算,当即拍板成交。

  高粱秸的小队率先火起来,男劳力人人有事可干。油坊粉坊剩余的劳力统统赶上马车或小驴车拉棉籽送棉油,连独轮推车都上了阵。高粱秸听从郑掌柜建议,让人把停了几年的养猪场恢复起来,让杏花负责,找来李玉善和几个妇女专门养猪。各村都缺吃少穿,哪有闲粮养猪?那小猪娃一只才一两块钱。高梁秸花了不多的钱,养猪场就小猪满圈了。生产队粉坊的豆渣以前是当饲料的,现在人穷了,吃着比高粱面要好得多,高粱秸就让社员用红薯来换,用不完的再掺些红薯喂猪。那小猪吃得饱住得暖,个个滚瓜溜圆,像泥捏的一般。

  李玉善喜欢这些傻头傻脑的小猪,看它们一个个都像胖娃娃。

  这个冬天对李玉善却是冰上火里度日如年。她的男人王瘸子冬至那天突然让东北来的公安抓走,不久就判了死刑,而且是立即执行。谁能想到那个泪流满面地控诉过万恶旧社会的老雇农,竟然曾是威震一方,身负二十多条人命的土匪头子哩。据说那天与王瘸子同被押上刑场执行枪决的有六七人,个个面无血色瘫软在地,唯王瘸子脸不改色,带着铁镣自己从大货车上跳下,甩开要揪住他的公安,一瘸一拐地走到行刑处,回头笑着对公安说:俺腿瘸,不方便跪,就站着受刑吧。

  王瘸子直到被黑洞洞的枪口抵住脑袋,亮闪闪的铐子扣在手腕子上才明白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言之凿凿。佛家说的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一定要报真真不假哩。王瘸子很从容,好像一切皆在意料之中。他干笑两声,说:“早到晚到,早晚得到,哈哈,俺算走到头了。”

  那之前不久,王瘸子一天傍黑走出校门,无意间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外地汉子正倚着校门对面一棵树抽烟,样子懒懒散散,瞥见王瘸子,那两眼突然就像两把寒光逼人的利剑,四目相交,王瘸子周身不由一震。那人也只盯他一眼,就扔了烟头优哉游哉地走了。王瘸子却像中了魔法,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回家饭也没吃就蒙上被子倒头睡了。那人吸的是长白山那带出产的“人参牌”香烟,有种特别的青凌凌的香味,王瘸子一闻便知,那烟,根本到不了山东,也非庄稼人抽得起的。他断定那人是东北来的,可他为何要到夏家窝棚?又为何看到自己扭头就走呢?

  白天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可他心里确实有鬼呀。他一闭上眼就感到有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以前,这样的眼睛他见过太多,可都让他一枪一个给合上,永远也睁不开了。他努力想想起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可他寻遍了记忆里的角角落落都没找到。他不知道,二十多年前那个深夜,这双眼睛躲藏在黑暗里就那样盯着他,那之后的日日夜夜,这双眼一直像警犬一样在追踪寻找着他。那个大雪之后的深夜,当他亲手砍下几个农会干部的脑袋,把他们哭作一团的一家老小推进大火之时,这双躲藏在马厩后的眼睛就盯在他身上了。

  一九四八年冬,他的磕头大哥,山寨的老大迷上了山下一个风流漂亮的小寡妇。一个人悄悄下山钻进小寡妇的被窝,几番云雨正筋疲力尽地搂着她大做春梦,几个农会干部摸进来,一个绳套儿勒住了他粗壮的脖子,两边人一较劲儿,老大的眼珠子就蹦了出来。

  那农会会长早和小寡妇有一腿,发现老相好竟然与土匪明铺热盖,醋劲儿酸倒了后槽牙,鼓动其它几个农会干部为地方处害。几个人立功心切,一鼓而动,暗中侦察,瞅准时机,一根绳子打发瘸子的大哥踏上了赴西天取经的漫漫长途。

  那些人本要将小寡妇按通匪罪一并除掉,会长念及旧情,还想与之重修旧好沧海再渡,放了小寡妇。谁想小寡妇用她还沾着土匪秽物的家伙伺候了会长一夜,一大早就冒雪跑上山寨,将老大被杀的噩耗报告了王瘸子。

  那老大救过瘸子的命,两人有过命交情。一听说几个土包子竟敢杀了自己的大哥,血灌瞳仁,带领全寨人马,趁黑由小寡妇领路摸进屯子,将几个农会干部挨家从被窝里拖出,绳捆索绑拉到会长家院子里。王瘸子亲自操刀,把他们的脑袋像砍菜瓜一样砍了下来,满地人头似翻了西瓜车一般乱滚。王瘸子犹不解恨,又抓来他们家人老小,统统塞进一间小屋,放把火烧成了灰烬。农会会长的老爹在进门时突然挣脱,撒腿跑出好远,王瘸子抬手一枪,老头儿登时头溅桃花,一个跟头栽到雪里再没爬起。小寡妇告诉瘸子,会长家还有一个十岁男娃没抓住,可惜他没在意。

  当时正蹲在马厩里拉屎的男孩儿,吓得一屁股蹲在了刚拉的屎上。他哆哆嗦嗦趴在马槽之下,透过火光看清并记住了王瘸子鼻子上的那个黑痦子。天亮后,男孩儿哭着跑出屯子找到解放军,引兵杀来,围剿了王瘸子一伙土匪。王瘸子受伤栽进一个雪窝子里逃过一劫;小寡妇被流弹打死;众匪多做了俘虏,只有不多几个老油条落荒而逃,钻进了深山老林。

  后来,那男孩儿当了兵,又当了公安,怀着父仇家恨,像条忠心尽职的猎犬二十多年里对王瘸子穷追不舍,到处搜寻他的下落。当他追踪至夏家窝棚,在学校门口看到他并确认无疑就离开了。不久,吉林省的公安赶到古城,会同县公安局一帮人乘两辆吉普车深夜杀进夏家窝棚,在几乎儿和民兵配合下,包围了王瘸子家,把他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几乎儿恍然大悟:“俺说这小子枪法咋那嘛好哩,原来是个老土匪?奶奶的,真是名不虚传哩!”

  王瘸子被吉林公安押走了,李玉善却留了下来,没过多久,就传来王瘸子被正法的消息。

  李玉善没哭,她只是惊讶自己咋没看出男人竟然是个杀人魔头哩,夜夜一炕同睡,她并没察觉那些屈死的冤魂纠缠在王瘸子周围,二十多条人命呀!想想都害怕哩。

  李玉善成了小寡妇。不过,那个十恶不敕的王瘸子在夏家窝棚没啥民愤,再说,他干的那些令人发指的勾当时间已经那么遥远,且又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说来犹如远古的传说,人们将信将疑,对他的死就很木然,表情淡淡地谈论此事,说不上是解恨,是同情还是惋惜。有一点倒是大家公认的,说他真人不露相,毙了也值够,毕竟他欠下那么多血债呀!只是家旺有些后悔,自己咋就让他到学校当了贫代哩?这阶级敌人隐藏得可真是够深,自己在李玉善的问题上差点就栽在他手里哩。家旺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并没反对秋枝跟李玉善继续来往。王瘸子是王瘸子,李玉善是李玉善,桥归桥,路归路,一码是一码,她是个苦出身,跟了王瘸子二十多年不是也不知道他是个土匪头子嘛!也就一如厩往地对她该咋着咋着。

  唐僧对王瘸子一事的表态是通过别人的嘴散布开的:“俺一开始就看出他不是嘛好东西,贼眉鼠眼,长得跟林彪样,一付奸臣相。可有的同志觉悟不够高,眼睛不够亮,竟为一个土匪头子的表面现象所蒙蔽,把学校那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了这种人。学校是嘛地方?那里可都是祖国的花朵,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的重要阵地哩,危险呀!这说明嘛?说明政治斗争,残酷无情;说明阶级敌人就睡在咱们身边,时时刻刻在想着颠覆咱们党的政权哩!不搞阶级斗争,放松革命警惕,行吗?”

  那天早晨,唐僧在河堤上遇到齐雅兰,貌似无意地提起王瘸子的事,不无担心地说:“好险呀,齐书记,家旺脑子里根本就没有阶级斗争这根弦,看,让阶级敌人利用了吧?这是时间短,时间长了,那学校的娃娃都会成了小反动派哩。这个家旺呀!”

  齐雅兰淡然一笑,说:“别那么耸人听闻,王瘸子在东北的事你不也是才知道吗?再说他回到夏家窝棚也没搞什么破坏活动嘛,家旺又不是火眼金睛的孙悟空,怎么能知道他这个逃荒出去的苦孩子能当土匪哩?唐队长呀,以后别什么事都拉纲上线地往政治上扯,没事也要弄出事来,没必要哩。”

  唐僧不好意思地笑笑:“家旺嘛都好,就是一碰到沾朝鲜女人的事上就犯迷糊,敌我不分,呵呵,这个郑迷糊呀。”

  齐雅兰跨上车子去了,临走撇下一句:“朝鲜女人救过他命,人家家旺知恩不忘,难得。可惜,这年头像他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太少了呀。”

  李玉善做为土匪的未亡人留在了夏家窝棚,像个影子不声不响地忙里忙外。鲁西人纯朴厚道,不欺负外地人,李玉善既是远方来的异族,也是夏家窝棚的媳妇,如今单身一人,日子难过,大家对她尽量关照,而关照最殷勤的却是九杆子打不着的瞎九。

  瞎九自从那年让刘大眼一伙打瞎了一只眼老实了许多,原订的媳妇挥手而去,凤凰觉得愧对瞎九,牢记着自己当初的承诺,费心巴力地给他介绍过几个,可人家瞅他一眼就杳如黄鹤了,他又不敢催问,憋气闷头地干熬。老娘瞅儿子三十大几娶不上媳妇,熬憋得小眼发红,家不成家业不成业,着急上火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撒手去了。瞎九一个人,冷一口热一口,衣服又脏又破,日子很是恓惶。这几年,夏家窝棚两眼瞪得像牛眼一样的小伙子尚找不上媳妇,何况一只眼的瞎炮仗哩。

  瞎九夜间巡逻时品尝过女人的滋味,那滋味像抽大烟,吃一口想两口,越捞不着越想,夜里躺在凉炕上感觉却像躺在火鏊子上,不用手帮忙泄出那股毒火睡不着觉。他用手捋着家伙儿来回忙活时,眼前浮现的总是李玉善那张俊俏的小脸。李玉善身上有种特殊的香味儿让他迷醉,那味儿似花非花,似麝非麝,说不清,道不明,看到她的影子就有种暖暖的感动或者说冲动。王瘸子下了地狱,剩下李玉善孤雁单飞,这还不是老天爷的有意安排?他看到了希望,她和自己同病相怜哩。瞎九心里暖烘烘的,心心念念想找上门去疼她爱她帮她,却不敢唐突,生恐冒犯了这女人。

  那天一早,巡逻了一夜的瞎九呵欠连连地下岗回家,老远就见有人躬腰站在雾气沼沼的井台上。瞎九睁大独眼,依然辩不清那人在做什么。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人要跳井自杀,吓得大喊一声就扑过去,那人一哆嗦,愣住了。瞎九似炮弹出膛直射井前,将那人拦腰抱住,往后一仰,相拥着滚下井台。

  瞎九一咕碌爬起来,气哼哼刚想骂那人几句,定眼看时,竟是他朝思暮想的李玉善。她仰躺在地,瞪着惊魂未定的两眼看他。瞎九心头一热,鼻子发酸,颤抖着双手拉她起来说:“嫂子,你咋这么想不开?咋能寻短见哩!这好日子刚刚开头呀。”

  这时的李玉善已经听得懂汉话,也能用汉语结结巴巴地表达自己意思了,她瞪着两只迷茫的大眼回答:“没,是打水!”瞎九这才看清井台上横着一条扁担放着一只桶,不好意思地问:“那只筲哩?”李玉善指指井口:“刚刚,下去了。”她走到井台边,比比划划地对瞎八说刚才有人大喊一声,吓她一跳,人差点栽进井里,两手一松,井绳带筲就一同滑落井中了。

  瞎九咧开大嘴,搔着脑袋难为情地说:“怨俺哩,嫂子别慌,俺这就给你捞上来。”跑到邻近人家借来捞钩,几下就把水桶捞上来了。他重新把筲顺入井中,两手轻巧地抖了几抖,就听黑洞洞的井中咚地一响,瞎九哈腰用劲儿,右手上拔,左手握绳,噌噌几下,那水桶便像自己从井里蹦上来一般。

  李玉善看他胳膊粗似小梁,赞叹地捏捏,冲他翘起大拇指:“你,真棒!”

  瞎九激动得面红耳赤,一夜未眠的疲累早烟消云散,不由李玉善分说,硬把扁担放到肩上,定要帮她挑水到家。李玉善微微朝他施一躬,提着井绳跟在后面。那扁担在瞎九宽厚的肩膀上颤颤悠悠,两只水桶有规律地上下跳动,水却不溅一滴。瞎九迈着两条粗壮的短腿,挑着水像雁展双翅。

  瞎九担不下肩,身子左右一歪,就将两桶水先后利索地倒进了水缸,说:“嫂子,以后每天早起俺来帮你挑水,你一个女人家家的,那嘛大个井口,危险哩。”说着扭身大步往外走。李玉善跟着又拉又扯,不让他再挑,哪拦得住。瞎九一口气把缸挑满,又另外存了两桶。

  李玉善连连鞠躬道谢,一定要他吃饭再走。瞎九没吃,她一个小寡妇,够难哩,说:“嫂子,别拿俺见外,有嘛事儿就吱声,俺帮你哩!”李玉善一直鞠躬如仪送他到大门口,瞎九说:“嫂子千万甭跟俺客气,俺会常来哩。”

  瞎九帮李玉善挑水,正好被早起出门的麻子碰到,看两人一前一后像对恩爱夫妻,就捂着嘴笑。跟家旺无意中说起此事,家旺两手一拍:“嘿,把他们撮合到一块儿倒不错哩。”麻子说:“好像那瘸子家的比瞎九大几岁吧?”家旺说:“女大三,抱金砖,小日子过得顶着天。大几岁好呀,知道心疼男人哩。”

  秋枝闻听赶紧凑上来说:“俺看不错,蛮般配哩。那么着俺去给他们提提?”家旺说:“老娘儿们家就爱掺和这事,好呀,你当媒人吧,反正俺和麻子也不方便。”顿了顿又说:“这事倒不如让凤凰做个顺水人情,你去找凤凰,让她包男方,你包女方,两全其美哩。”

  秋枝嗔道:“你呀,事事忘不了凤凰哩。”男人和凤凰以前的事她略有耳闻,男人不说,她也不问。可一听这名或一见这人心里不免像嚼了满嘴青杏。她不止一次半夜醒来,见男人坐在炕头,就着油灯抚摸一双红色鞋垫,眼里泪光闪闪。她不知道那是谁做的,但能猜个八九,心里酸酸的,悄悄抹泪。男人忘不了那个女人哩。不过如今儿大女大,男人不会离她而去,更不可能与那女人重温旧好,人家想想总不犯法呀?自己要做的,只能对男人更好,拢住男人的心。男人是干大事的,过去像他这样的男人还不都是三妻六妾的?唉,只要事事让男人满意,不离开自己不离开家就成哩。再说,男人也不是那不管不顾胡来蛮干的人哩。

  家旺就笑:“瞎九是为唐僧瞎的眼,当初凤凰许下帮他找媳妇哩,咱大包大揽了,以后凤凰还咋兑现她承诺?会一辈子心里欠欠的哩。”

  瞎九一听这事,感激地要给凤凰磕头,自己真能娶到这么漂亮的朝鲜小娘儿们也算是因祸得福哩。又听凤凰说瘸子那东西不中用,李玉善几乎还算黄花闺女,更高兴得合不拢嘴儿,连说:“婶子你赶紧去说,说成了,俺认你做干娘哩。”

  凤凰和秋枝对了头,秋枝就着忙上火地去找李玉善。李玉善本来对瘸子也没啥感情,如今他让政府镇压了,自己跟他没享福却披了个反属的黑皮,若不是夏家窝棚人厚道不计较,她早该跟四类分子一起被监督劳动改造了。可毕竟瘸子尸骨未寒,自己这么火急火燎地改嫁,村里人会不会说三道四哩?秋枝说:“这都嘛年代啦,谁有闲功夫嚼这舌头哩。”

  好事不宜拖,没过几天,瞎九和李玉善就洞房花烛了。婚礼十分简单,瞎九帮李玉善将家里的铺盖家什搬到自家,请队里头头脑脑和治安的哥儿们喝顿酒,提了礼物谢过媒人,婚就算结了。

  李玉善的房子本是王瘸子所盖,按鲁西乡下规矩,寡妇再嫁,原房产家什就得留给本院的近枝继承。按枝脉论起那房屋家当就该归大筢子家所有,可此时大筢子和喇叭花正怕和那土匪撕扯不开受连累,躲还躲不及,哪还有心上前争竞家产?眼瞅着李玉善琵琶别抱,也只能忍气吞声,眼巴巴看着瞎九咧着大嘴将东西扛往自家,把屋门一把锁牢牢锁上。

  空旷已久的李玉善似久旱的禾苗逢甘霖,又像溺水之人抱住了木板子,紧紧搂着瞎九不松手。两人扑扑腾腾一夜没得消停,黎明时分,巡逻的民兵犹听见瞎九屋里李玉善溪水喧哗般的呻吟声。那么壮的瞎九,早晨竟累的下不了炕,起来摇摇晃晃,脚似踩在棉包上,眼圈乌青,样子很像我们可爱的国宝大熊猫。

  那天喝喜酒唐僧自然也在被邀之列,他捂着胸口作有病在身的样子,尴尬地笑着和大家寒喧,避重就轻地用刚刚学到的几个医学名词解释着自己莫须有的病情。他坐在桌前,看瞎九嘴咧如瓢,一只眼笑眯成条缝,酒也多敬郑家旺太岁他们,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暗想:人是多么势利呀,俺不过养病在家,身价就一落千丈,哪天要真下台,还不定咋让人瞧不起哩!看来这大队长的位子可不能轻易让人呀!乜斜着眼看看瞎九,像看一个背恩忘义的奴才:你这瞎小子可是老子一手培养起来的,你的媳妇还是俺家凤凰帮你找的哩,咋就丁点良心都没有?虽说这是郑家旺的主意,有嘛?不就是个连中国话都说不利落的土匪的小寡妇吗?就数典忘祖卖身投靠啦?就感恩戴德成了他的铁杆啦?没良心的东西!忘恩负义的小人!哪天老子重新出山看咋跟你瞎小子算账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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