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一安当下便知夜叉乃是要嫁祸于他,让少林弟子误认为是自己指使他二人杀害法戒大师,呵道:“枉你是前辈,竟然血口喷人,好不要脸!”

  夜叉道:“诸位,此人便是南天与柳青青之子,杀害法戒方丈便是他们一家的主意,你们若要报仇,便去找他罢!”又对紧那罗道:“咱们走!”

  南一安喝道:“哪里走!”正待追去,却被那三名少林弟子截住,只见白光点点,却是那清瘦汉子使软剑刺来,南一安衣襟不晃,人已闪过,跟着一掌拍去,他掌力甫吐,掌面尚未及那清瘦汉子身躯,那人顿觉浑身一震,兀自往后退了几步,惊呼道:“好强的内力!”但南一安本没伤他之意,掌力即吐即收,回头一瞧,却哪里还有夜叉和紧那罗的影子?

  他心下又气又恼,道:“你怎的是非不分?他分明是信口胡言,我要真是杀害法戒方丈的凶手,刚才干什么又要救你们?”

  三人恍然大悟,只因事发突然,未及多想,反倒让夜叉和紧那罗逃之夭夭。两人轻功了得,眨眼间便没了踪迹,那年长弟子一拍脑门,端的是追悔莫及,向南一安一拱手,道:“兄弟们鲁莽了,多谢少侠相救。”

  南一安心想:“他们都是少林弟子,报仇心切,这才坏了事情,须也怪不得他们。”又想:“眼下最要紧的当是尽快将熊子带到三圣庄,让他们暂去也好,以免耽搁熊子病情。”当下抱拳还礼道:“适才多有得罪。”他正欲报上姓名,又担心这些人此前对自己有所耳闻,到时不免又要惹些麻烦。要知他初到少林寺时,少林弟子便已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世,南天、柳青青误杀罗汉堂首座法慧一事,少林弟子始终耿耿于怀,当下便决定隐瞒真实名讳,不过刚才与夜叉交手时,夜叉已唤出了“一安”,他便随口说出一个谐音的名字,道:“晚辈易欢,还未请教几位前辈姓名。”

  那年长弟子姓谭名燕,乃是法戒座下高足,曾得法戒“拈花指功”真传,那“拈花指”出自西天禅宗初祖迦叶尊者,又因他面上虬髯茂密,是以得了个外号叫作“美髯迦叶”,那矮壮汉子姓陈名不二,清瘦男子姓樊名峻,都是戒律院首座法寂的弟子。三人一一报上了名讳,南一安躬身还礼。

  谭燕道:“易少侠年轻有为,不知师从何门?”他经南一安适才一言,只道是夜叉信口开河,不知他的确系出八部会。

  南一安心想自己倘若照实说了,恐怕又有一场误会,便道:“不敢,晚辈在三圣庄学艺,儒释道三圣便是家师了。”

  其实三圣庄极少参与江湖之事,在中原武林并无多大名头,三年前儒圣在聚寿山大显神威之后,这才声名鹊起。

  三人均想:“这少年小小年纪,武功深不可测,他的几位师傅可当真是了不得。”

  那清瘦汉子樊峻生性机敏,见适才发生之事,隐约觉得南一安与夜叉、紧那罗二人关系非比寻常,随即问道:“不知易少侠与刚才那二人有什么过节么?”

  南一安心想:“糟糕!他是发现破绽了么?”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道:“这……这……”

  谭燕道:“樊师弟,易少侠既救了咱们,便不是对头,倘若有什么难言之隐,咱们也不便过问。”

  那谭燕在这些俗家弟子中好似颇有威望,樊峻虽心中仍有疑虑,但他一言既出,便也未再多问。

  南一安道:“是了,刚才听几位说到法戒方丈被害之事,可否详细说来?”

  那三人立时恨得咬牙切齿,谭燕气呼呼道:“方丈师伯五日前为八部会所害,咱们接到消息便立时赶回少室山,哼,八部会当真可恶,罗汉堂首座法慧师叔也是被他们害死,少林派既往不咎,没去问他们寻仇,他们竟然变本加厉,实在也太不把少林派放在眼里了!”

  南一安道:“前辈说是八部会的人杀害了方丈,可有什么凭证么?”

  陈不二抢道:“小兄弟,你可听说过‘七彩蛛毒’?”

  南一安大吃一惊,这“七彩蛛毒”他怎会不知,那是以西域天山之上的七彩蜘蛛炼制而成,毒性天下之最,中者无药可救,正是八部会派中的毒药,只因这毒狠辣无比,出手便杀人性命,他虽未亲眼见过中毒之状,但年幼时却早有听闻。南一安“啊”了一声,道:“法戒方丈便是中了这毒而死吗?”

  陈不二道:“不错。那‘七彩蜘蛛’昼生夜死,极难活捉,一旦死去便毒性全无,反倒成了一味强健体魄的良药,倘若要在一日之内炼制完成,非是熟手不可,那炼制方法更是八部会的不传之秘……”

  南一安虽未下毒害死法戒,但那毒药毕竟是八部会之物,心中又是悲痛又是愧疚,想到法戒于自己的恩德,霎时间垂泪欲滴,呆呆不语。

  几人见南一安虽不是少林门人,但听闻法戒圆寂后脸上显出悲伤之色,只道他侠义心肠,悲己之所悲,心中都对他生出好感。

  谭燕道:“易兄弟,你救命的恩情咱们记下了,他日若有什么差遣,你尽管吩咐便是。”他顿了一顿,又道:“只如今咱们师兄弟须赶往少室山奔丧,就此别过了。”说罢拱手作别。三人正欲将受伤倒地的同门师兄弟一一搀扶起身,他见那几人受伤着实不轻,有一人已被夜叉打断手臂,卧在地上低声哀叫,心想:“如今法戒方丈已经圆寂,那半瓶‘桑枝续筋散’为何会出现在终南山一事便也无法向他求证,留在身上却没多大用处,不如送给他们治伤吧,况且他们是被八部会中的人所伤,我更是责无旁贷了。”当下从怀中掏出药瓶,道:“谭大侠,我这里有些治疗外伤的良药,乃是家师道济禅师亲手调制,不妨送予诸位朋友。”

  谭燕忙摆手道:“这……无功不受禄,咱们师兄弟已欠了你莫大恩情,怎敢再索他物?易兄弟,你的好意咱们心领了,此物既是令师亲自调制,想来也非凡品,还是请你拿回去罢。”

  南一安道:“家师行医一生,数十年来救死扶伤,他老人家倘若知道我见死不救,该要责备我了。这‘桑枝续筋散’于接续筋骨创伤甚有疗效,想当初……”他险些将法戒十指折断后以此药治愈之事说出来,若是一时口快,这中间的缘由却又不知如何蒙混过去,还好反应及时,当即改口道:“想当初法戒方丈与家师道济禅师也是交情匪浅,还请你务必收下。晚辈现下尚有要事在身,待此间事了,便赴少林祭拜方丈,聊表寸心。”

  谭燕心想救命之恩已属大德,自己来日有机会,定要报答一番,这点小惠也无关紧要了,若再推辞,恐怕却之不恭,道:“既然如此,那便多谢兄弟了,请代我等问道济禅师好,咱们后会有期!”

  南一安别过众人,当下不敢耽搁,携熊子径往聚寿山去了。

  不一日便抵达三圣庄,他将熊子负在身后,一进山门,却与一个清瘦蓝衫少年撞了个满怀,正是曲万里。两人都是一愣,曲万里随即大叫一声:“一安,你可回来了!”

  南一安见他神情颇有异样,不禁生疑,道:“曲师哥,发生什么事了么?”

  曲万里长叹一声,道:“骆……骆雅诗,她杀了李杏儿,逃走啦!”

  南一安一惊之下非同小可,一把抓起曲万里衣领,道:“你说什么?”

  曲万里被抓住衣领,想要奋力挣脱,却哪里使得出半点力气?急道:“她没去找你吗?”

  南一安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曲万里大声道:“你……你先放开我啊!”

  南一安松开了手,又听曲万里续道:“就是你上次离庄那晚,她用一把发簪插进了李杏儿‘太阳穴’里,我们第二日清晨才发现,血都已经流干了……”

  南一安心神大乱,骆雅诗与李杏儿向来不合,这他是知道的,可也绝不至你死我活的地步,便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曲万里道:“夫子差了大半师兄弟下山寻找,十多天来却没半点音信……”这时半边月亮透出云外,曲万里这才瞧见南一安背上尚有一人,只见熊子双眼深陷,颧骨高耸,脸上透着层层黑气,夜里看来甚为恐怖,身躯不禁打了个寒战,道:“他……他是什么人?”

  南一安道:“说来话长,这小兄弟中了沈汀的毒,我此番回来正是要求济公大发慈悲,救他一救的。”

  曲万里道:“济公应该尚在夫子房中,你快去吧。”

  南一安跟着便来到陆象杉屋外,轻轻扣了两下房门,道:“夫子,济公,一安回来了。”

  屋内道济道:“是一安么?快进来吧。”

  南一安进得屋内,只见二人坐在桌边,道济神情沮丧,陆象杉面色铁青,显然是为骆雅诗的事而大动肝火。南一安心想眼下救人要紧,却无暇问及骆雅诗的事,道:“济公,这小兄弟中了毒,徒儿实在没办法,只得求你老人家发发慈悲了。”

  陆象杉冷冷道:“你可见了骆雅诗?”

  南一安心想:“不知雅诗是否还在终南山,她虽犯了大错,但中间定有曲折,我若照实说了,夫子命人将她捉回,恐怕是凶多吉少。”沉吟片刻,道:“我……没瞧见她,弟子离庄后去了终南山,本以为爹爹妈妈会在那里,可是也没找到他们。”

  道济抢道:“陆兄,还是让我先瞧瞧那孩子吧。”

  陆象杉哼了一声,道:“自从你三年前进得山门,三圣庄当真是‘好’事不断,如今又添了什么彩头?”

  南一安哪想到陆象杉竟这般着恼自己,但暗想自他拜入三圣庄后,确也是是非不断,脸微微一红,心中霎时有些愧疚,又有些委屈,道:“我……我……”

  陆象杉道:“你走吧,咱们从此再莫相见。”

  南一安心头一震,万没料到陆象杉竟要将自己逐出师门,当即跪在地上,道:“夫子,你……你要赶我走么?”他知道济心慈善良,立时将目光向他投去,好似在求道济为自己说些好话,谁知道济却什么也不说,只哀叹一声,又将身子转到另一侧。

  南一安此刻好似跌进了冰窟,他在三圣庄虽只待了短短数月,但这数月间既有师徒之情,又有朋友之义,更有他情窦初开的韶华光阴,如今陆象杉一句话便要斩断缘分,他如何不伤心?

  陆象杉道:“你未行过拜师之礼,我也从未教过你什么,你我既无师徒之名,亦无师徒之实,就当咱们从没见过。”

  南一安呆呆跪在地上,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他怔怔望着陆象杉和道济,脑中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也不知是因眼中湿润,还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已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二人的样貌竟有些模糊了。

  陆象杉啪的一掌拍在桌上,大声道:“你怎的还不走?要我将你打出去吗?”

  南一安猛的忆起,此番来三圣庄还有一个目的,便是要告知陆象杉各派欲向三圣庄寻仇之事,道:“夫子,弟子现下不能走,我听说青城派、华山派和昆仑派打算来兴师问罪,他们说老祖……说老祖杀了华山派的掌门人,老祖分明已经仙游,他们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弟子要留下来与三圣庄共患难。”

  陆象杉淡淡道:“此事我早已知晓,几日前我已休书一封,差人送到华山派去,华山双侠与我是旧识,真相也已澄清,不必你多此一举,即刻便下山去吧。”

  南一安见陆象杉语意坚决,竟是毫无挽回余地,跟着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将熊子平放在卧榻上,兀自出了房门。他心中难过,只得安慰自己:“熊子既已有救,三圣庄又免了大祸,那已是极好的了。”转念又想:“只是爹爹妈妈又在哪里?雅诗又去了什么地方?我又该去哪里呢?”

  其时明月悬天,晚风拂叶,道旁蟾蜍咕咕而鸣,南一安只觉天地苍茫,世界之大,竟已无他容身之所,不禁怅然苦笑。

  道济快步来到卧榻边,当下细细端详,接着伸出右手搭在熊子脉搏之上,过了片刻,眉间突然一紧,道:“奇怪,奇怪。”

  陆象杉不通医术,但他知道道济妙手回春的功夫古今罕有,自己更从未见他遇过什么疑难杂症,道:“哦?连你也没办法?”

  道济摇摇头,道:“倒不是症状奇怪,只是不明白这种毒为何会用在一个半点功夫也不会的少年身上。”

  陆象杉更奇,问道:“是什么毒?”

  道济道:“这毒叫作‘三焰化功丹’,乃是专吸人内力的毒药,只是这少年没半分内功修为,施毒者何以要加害于他?”又道:“他是一安带来的,咱们应该问问清楚,你却把他赶走了。”

  陆象杉将头转向窗外,似是在循着南一安刚才离开的道路望去,他沧桑而俊朗的面庞此刻好似壁垒一般森严,唯有那双眼睛像是这道壁垒上唯一的光。

  道济也不再说话,伸手在熊子任督二脉上分点了八处穴道,又催真气使之在熊子体内搬运三周,接着推拿、针灸,再输真气,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又开了一副方子,令童儿取方煎药,这才松了口气。沈汀于医术药理之学尽数受他所传,毒术虽是左道,却非方外,是以道济救治起来也无甚棘手之处。

  他见熊子气息转匀,面色渐红,料知已无大碍,服药几个疗程,不出四五日便能痊愈,但想他小小年纪,遭此大罪,心中甚是悲悯,便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这般可怜,不如咱们留下他吧。”

  陆象杉听罢一阵喟然叹息,双手负在身后,仍是望着窗外夜色,平缓缓道:“济公,我为什么将他赶走,你不是不知道罢?”

  道济道:“我自然是知道的,那晚聚寿山尸横遍野,你定是料到有人存心嫁祸三圣庄,你是不愿一安淌这趟浑水,我没说错吧?”

  陆象杉沉吟道:“那日一安回庄时对我说,各大派在山下设伏,要看咱们与南玄斗个两败俱伤,而后坐收渔利,如今那些人却死在了聚寿山上。”他顿了顿,又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道济站起身,走到陆象杉身旁,与他并肩而立,道:“有人盘算着将祸水引向三圣庄,借此向咱们发难,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陆象杉颔首道:“倘若有人如此处心积虑,恐怕志不在短,你是不是也认为八部会那本武功秘籍并非关口所在?”

  道济点点头,道:“几日前我收到少林派传来的手书,少林方丈法戒已被加害身死,而他正是中了八部会的‘七彩蛛毒’。”

  陆象杉惊道:“有这样的事?这就蹊跷了。”

  道济道:“正是如此。法慧之死,少林派本不欲追究,但少林掌门如今被害,敌人再三挑衅,任佛门如何大度,也绝不能善罢干休,势必将矛头直指八部会,如今咱们又卷入聚寿山血案,其余各派定然前来讨要说法,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斗,那时可真是天下大乱了。”

  陆象杉恨恨的道:“我倒要瞧瞧是什么人机关算尽,搞出这么多事。”

  道济道:“陆兄有什么良策?”

  陆象杉肃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道济蹙眉道:“老祖既已仙游,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可难为你啦!”他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却欲言又止。原来陆象杉曾收过一名弟子,名叫答失八都鲁,此人身份特殊,是个蒙古人。其祖父也速答儿,官拜左丞相,其父南加台乃是四川行省平章事,南加台因爱好读书,藏书万卷而与陆象杉相识,便将答失八都鲁送至三圣庄,托陆象杉教授其经史子集。那答失八都鲁家族镇守西南边陲,手握重兵,势力极大,倘若陆象杉开口请南加台调兵助阵,他绝无推辞之理。但陆象杉是亡国之臣,在大关节上向来把持得明白,纵然欣赏南加台为人,与他也只是泛泛之交,民族大义、国家政治从未谈及,更不愿相求于他。道济正是想到了这一节,便也未再续说。

  陆象杉瞧出道济神情,道:“济公,你知我为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不说出来,也是体谅我了。”

  道济见陆象杉看破自己心思,心中很是惭愧,道:“我原本想也不该这般想的,你我一把年纪,又有多少辰光?只不过我也实在不愿见到大家斗得个你死我活的。”

  陆象杉早年为官,向来品行高洁,刚正不阿,如今虽年过耄耋,又归隐多年,仍是不改他嫉恶如仇的性子,想到暗中不知什么人苦心经营了这一盘大棋,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掀起阵阵腥风血雨,登时气往上冲,大袖一摆,朗声道:“当年我与蒙古鞑子交战,不知历经多少出生入死,什么风浪不曾见过?料今时之敌如何狡狯,也无非是江湖走卒,不值一哂。”

  道济知陆象杉生性要强,眼下情势已然糟糕到了极点,但他仍然不甘示弱,也不愿求助旁人,此刻也便没再多说,待陆象杉走后,又将煎好的药服侍熊子喝下,他见熊子虽然仍是神志不清,但面色已比刚来时红润了许多,料想明日当能醒转,这才交睫入睡。

  陆象杉出了道济房门后,却未回到自己屋里,而是径自来到后山陈抟墓前。但见那墓碑上写着“故友陈道祖图南之墓”,一笔一划深陷厘许,表面平整光滑,字迹端正庄严,乃是陆象杉运用九渊指力,以手指拓上。他之所以写的“陈图南”而非“陈抟”,是因为他知道陈抟为误杀胞弟和亲侄之事而愧疚半生,临死前了却旧恨,解开心结,死后自当以真实姓名流传后世,于是他手刻墓志,也算对亡友的一片心意了。

  这时皓月当空,将半边天浸得亮如白昼,月华银泻山头,透过几株柳树,斑斓映在墓碑之上,陆象杉银丝如霜,白衣胜雪,本是神仙般的风骨,却见他眼眶微红,面若死灰,呆呆伫立山头,神情潦倒至极。

  他左手负在身后,右手食指与拇指轻捻垂在胸前的鬓发,徐徐吟道:“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可知不?”这首《梦微之》是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元稹辞世九年后作的一首七律,二人同被贬谪后互诉衷肠,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与陆象杉亡国告老,陈抟丧亲归隐后相交莫逆是何其相似。诗中阿卫是元稹的儿子,韩郎是元稹的女婿,他们都已相继去世,但陈抟却亲手误杀自己的弟弟和侄儿,这等三分伤痛,七分自责,却又非前人可比,人间大悲,莫过于斯。

  陆陈二人感情甚笃,肝胆相照,故人之悲恸,他岂非感同身受?陈抟当年铸下大错,又走火入魔,五脏受损,已知命不长久,心想倒也可以死偿命,而后道济将他治好,他只觉是亡人有灵,不许他一死了之,要让他在无限愧疚中度完余生,活着原本就比死去所承受的痛苦更剧,他也坦然接受这样的惩罚,直到唐凤再度出现,他才知冥冥中自有天意,兴许是自己业报已尽,终可撒手人寰。是以他气绝之时眼含笑意,陆象杉当时瞧出他神情,心中有如明镜,虽痛惜挚友亡故,却也欣慰他终能含笑九泉。

  陆象杉心想:“道兄,一安虽非你血亲,却是你家中故人,我本应悉心照料,但如今大敌环嗣,三圣庄将遭从所未有之变故,我事出无奈,只得将他遣下山去,倘若咱们平安过了这一关,兄弟自当接他回来,你泉下有知,当明白我一番苦心。”说着眼眶又是一红,在这寂寂空山中兀自黯然神伤。

  第二日清晨,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斜斜洒入道济房中,道济缓缓睁开双眼,登时一惊,只见一人坐在床边,一脸笑盈盈,怔怔望着自己,正是熊子。

  他见道济醒来,笑呵呵道:“大和尚,你可睡饱了?”

  道济很是奇怪,心想这小娃娃昨晚还受剧毒折磨,怎的一醒来便这般高兴?跟着也坐起身,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儿啊?”

  熊子仍是笑呵呵的道:“我叫熊子,我爹说我小时候身子骨弱,希望我长得像熊一样壮实。”

  道济点头道:“嗯,那你……”

  不等道济说完,熊子便抢道:“可我娘说是要我不做英雄做狗熊,遇到危险便逃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道济噗的一笑,心想这小娃娃真是天真可爱,道:“很是,很是,那你的大名叫作什么?”

  熊子道:“好像叫莫同非,不过很少有人这般叫我,大家都叫我熊子。”

  道济心头一震,道:“你叫莫同非?可是‘莫须有’的‘莫’,‘相同’的‘同’,‘非常’的‘非’?”

  莫同非嘻嘻笑道:“这我可不知道,是羊肉泡馍的馍也说不准。”

  道济道:“你可是莫家村人氏?”

  莫同非道:“是啊,是大哥哥告诉你的?”

  道济霎时间百感交集,没料到时隔十年,竟然再一次见到了当年同霏的儿子,心想:“真是缘分呐,这孩子最终也上了三圣庄,只可惜是在今日这情形。”道:“什么大哥哥?”

  莫同非道:“自然是先前救我的大哥哥呀。”

  道济一惊,问道:“你一直昏迷不醒,怎知道是个大哥哥救了你?”

  莫同非大眼向上一番,嘟囔着嘴,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有时候好似醒了,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但却能听见他说话。”

  道济拉住他的手,望着眼前这纯真烂漫的孩子,仿佛又看见了三年前初到三圣庄的南一安,想到南一安三年来历经磨难,不禁心中一阵酸楚,道:“大哥哥都说了些什么?你是怎么中了毒的?快说说。”

  莫同非将左手小指咬在嘴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道:“我好像又不记得了……”他沉吟一会,又道:“啊,是了,他说下毒害我的那个恶婆娘,与他是同门,同门就是住在一起的吗?大哥哥人这么好,跟他住在一起那个恶婆娘可就坏得紧了。”

  道济大吃一惊,当下便猜出了八九分,道:“下毒害你的人,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只有十八九岁,她身边还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对不对?”

  莫同非两眼闪闪发光,直盯着道济,道:“大和尚,你怎的什么都知道?你是神仙吗?我妈说和尚会算命,看来是真的。”

  道济得知下毒之人是沈汀,心中便自责不已,只怪自己教导无方,致使昔日爱徒走上歧路,却全无怪罪恼怒沈汀之意。

  他见莫同非那又可爱又滑稽的模样,忍不住好笑,转念又忆起清月和同霏,如今故人已逝多年,向来乐观豁达的他,不知怎的今日竟有种大限将至之感,呆了半晌才道:“大哥哥还说了什么?”

  莫同非道:“那他便是在梦里说的胡话了,什么爹爹妈妈,雅诗,还有什么悉迩,悉迩是个什么东西?大哥哥在梦里念叨了几百遍,是他喜欢的人吗?”

  道济笑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咦,你不想念你爹爹妈妈么?像你这样的小娃娃,离家这么远,怎的一点也不害怕?”

  莫同非咯咯咯笑了几声,转身跑到桌边,双手一撑,便坐在了桌上,两只脚悬空荡来荡去,道:“那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可不要一辈子待在村里,外面的世界那才好玩呢!”

  道济走到他身旁,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脑,神情慈和,道:“我瞧你倒是好的利索,身上不痛啦?”

  莫同非食指挠了挠脸颊,低声道:“痛是有些痛的,不过要是有好玩的,痛也没什么。”

  道济道:“外面的世界可没什么好玩的,是你爹妈待你不好么?”

  莫同非道:“爹娘待我很好,可是我总觉得外面的世界才好玩。最近我来常常做梦……”他声音有意放低,还不是朝四下张望,道:“我梦见有一个人告诉我,我爹娘不是我爹娘,而且还有好多好多事等我去做呢……”

  道济大吃了一惊,道:“什么事需要你去做?”

  莫同非道:“我要做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村里张先生跟我讲过好多好多大侠的故事,我也想像他们一样,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道济两手搭在他肩上摇了几下,以示鼓励,道:“好!孩子,你要想成为大侠,就要乖乖听我的话,这几日便待在屋里,不论听到什么声音,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知道么?”

  莫同非道:“这是为什么?”

  道济道:“你听我的话,我便教你本事,你说你大哥哥本事大么?”

  莫同非想了一会,道:“大哥哥认识恶婆娘,恶婆娘虽然坏,可也厉害的紧,那么大哥哥本事自然也很大啦!”

  道济微微一笑,道:“你真聪明,可你知道么,大哥哥的本事也是我教给他的。”

  莫同非又惊又喜,忙从桌上下来,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道:“老和尚,你本事这么大,都教给我,教给我!”

  道济将他扶了起来,佯扮厉色,道:“你只要听我的话,我便教给你,要不然我就把你送回去。”

  莫同非高兴的连连拍手,道:“好,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时忽听得有人敲门,门外那人道:“济公,山下来了好多人,是咱们的客人么?”

  道济心中一凛,随即镇定,低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又对莫同非道:“孩子,记住我刚才跟你说过的话,待在里面,哪也别去。”

  莫同非连连点头,道济跟着出了房门,对那弟子道:“庄里还剩多少门人?”

  那弟子默默一算,道:“曲师哥昨晚走后,连我还剩一十二人,大都是不满十五岁的师弟师妹们。”

  道济点点头,道:“吩咐他们全都到我屋里待着,谁也不能出来,安排妥当后你再到无名厅。”

  那弟子道:“济公……是不是出事了?我瞧那些都是江湖中人,咱们三圣庄从没与他们打过交道,无缘无故的……”

  道济道:“没什么事,按我说的做,去罢。”

  那弟子领命,便去四下找寻其余同门。道济回头向莫同非温和一笑,随即掩上房门,径自往无名厅去。来到厅内,只见陆象杉已端坐在上首,兀自品茗,道济道:“陆兄,来者不善,咱们可得小心应付。”

  只听山门外脚步声嘈杂异常,少说也有上百来人,道济与陆象杉并肩迎去。只见来人中昆仑派、青城派、华山派各有数十人,为首的是一对耄耋夫妇,男的一袭灰袍,形相清癯,丰姿隽爽,剑眉入鬓,英气逼人,女的衣着紫杉,身材高挑,发披寒霜,皓齿如雪,虽已年迈,却可略窥少时风华。二人身后便是青城派掌门刘云和昆仑派掌门徐存青,再后便是各派好手。几大派虽人数众多,但除脚步声窸窣作响外并无一人说话,只是面上神情各异,甚而有人眼露凶光,仪态狠恶。

  陆象杉心想:“华山双侠当年也是义士,并非宵小之辈,此番受奸人挑唆,我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万不可与之大动干戈。”抢前一步,道:“不知诸位朋友莅临敝庄,有失远迎。”又向为首的那对夫妇一揖,道:“刑大侠,刑夫人,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这刑氏夫妇便是华山二老,乃是退隐多年的华山派耋宿,华山派掌门公羊止宇的师伯,男的姓刑,单名一个舒字,女的姓罗,名红秋。

  刑舒见陆象杉气定神闲,却无丝毫做贼心虚之状,心中大感疑惑:“陆象杉乃是故国名臣,一代忠良,怎会结交八部会妖人,荼毒武林?”转念又想:“人心难测,况且八部会妖人诡计多端,难保他不受人蒙骗。”双手抱拳,道:“陆先生好,崖山一别,你我已二十三年不见,今番故人重逢,却不知是喜是忧。”

  陆象杉道:“诸位远来是客,还请移步屋内一叙。”

  众人此番前来,乃是认定聚寿山血案为陈抟所做,虽有兴师问罪之意,但来者俱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陆象杉与道济亦是前辈高人,二人虽与陈抟交好,却也并非陈抟本人,是以不便一见面就针锋相对,总是要客套一番的。于是众人依言进了无名厅,陆象杉与道济坐在上首,华山二老及各派来人分尊卑落座,陆象杉命适才那名弟子一一奉上茶来,但却无一人端起茶杯,一时间无名厅内针落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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