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象杉道:“区区山野匹夫,何劳诸位如此兴师动众?不知众位朋友光降敝庄,有何见谕?”陆象杉是大儒,纵然兵临城下,却不能失了身份,礼数总是要尽到的。

  刑舒坐在右侧上首,当下拱手一揖,道:“陆先生客气,咱们不请自来,原非客礼,不过事出有因,还请你和道济大师多多包涵。”说着又向道济微一欠身,道济合十道:“阿弥佗佛。”

  陆象杉寻思:“如此看来,他今日上山心中也有所顾虑,并非真想撕破脸面,我也不必遮遮掩掩,大可开门见山。”道:“据我所知,刑大侠贤伉俪,及诸位英雄此番上山,乃是为了半月前聚寿山血案,是也不是?”

  忽听得一老妇喊道:“你既知道,那便快请陈图南出来说话,咱们人都来了,他又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我师侄堂堂华山掌门,岂能不明不白的死了?”那老妇正是刑舒之妻罗红秋,她虽已八十高龄,但刚才一声呵斥有如惊雷乍响,众人无不为之一震。

  刑舒道:“夫人,不得无理,陆先生是有德之士,深明大义,岂会包藏匪类?当年抗击蒙古鞑子,陆先生案前马上,鞠躬尽瘁,我向来敬重他的为人。常言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复又转过头来向陆象杉微微一笑,道:“陆先生饱读诗书,在下一介武夫,原不该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见笑,见笑。”他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却字字针锋相对,先给陆象杉扣了一顶高帽,倘若陆象杉执意维护陈抟,那便是相互勾结,有违圣贤之道了。

  陆象杉岂会听不出他弦外之音,但听罗红秋语气笃定,口口声声说是陈抟杀害了公羊止宇,却又不知何意,道:“刑大侠不必过谦,倘若令师侄和其余各派朋友的死当真与三圣庄有关,在下自当还各位一个公道,绝不徇私舞弊。”

  刑舒大喜,道:“如此甚好,那便请贵庄另一位庄主出来说话罢。”他这另一位庄主,自然指的是陈抟,只是他认定陈抟是杀害公羊止宇的凶手,心中大有怒气,要叫他陈先生或是道圣,那定然是不情愿的,但他又自重身份,不欲出言轻薄。他此言一出,余下华山、昆仑、青城派众人纷纷响应:“让陈图南出来!”“血债血偿,还咱们一个公道!”“手刃仇人,替天行道!”这些人中有的是为公羊止宇喊冤的华山派门人,有的是其余门派中的弟子,须知那晚聚寿山上死的不仅仅是公羊止宇,还有昆仑派和青城派的众多门人,他们此刻也都认定是陈抟杀害了自己的同门手足。

  陆象杉道:“敝庄陈老先生已于聚寿山血案发生当晚过世,在下与济公亲眼所见,不知刑夫人此话作何解?”

  众人听罢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刑舒心想:“这陆象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会真想包庇八部会妖人吧?”却听罗红秋抢道:“好你个陆象杉,二十多年不见,当年的一身正气到哪里去了?那大天尊者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甘心替他卖命?今日若不将他交出来,我姓罗的便要踏平这聚寿山!”说着左掌往几上啪的一拍,那木几登时碎裂成块。身后的华山群弟子见状,立时朝前踏上几步,眨眼间便要动起手来。

  陆象杉道:“刑夫人息怒,在下不知是何人搬弄是非,妄言陈道祖行凶杀人,当真是居心叵测。但陈道祖确已仙游,坟冢便在后山,诸位如若不信,大可前去瞧瞧。”他缓缓起身,走到无名厅中央,又道:“陈道祖当年是八部会首领不假,可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道祖二十余年前便已与八部会恩断义绝,改邪归正,多年来我儒释道三友偏居聚寿山一隅,与诸位素无瓜葛,他却为何要无事生非,滥杀无辜?还请诸位明鉴,勿要受奸人挑唆,亲者痛,仇者快。”

  刑舒心想:“陆象杉为人素来正直,绝不至公然与武林正道为敌,但刘云与徐存青等人亲眼所见,即便他二人所言不实,咱们华山派弟子总不会在我面前信口雌黄,挑拨是非罢?”跟着便走到刘云与徐存青身旁,道:“二位贤侄,便将事发当晚的详细经过源本道来吧。”

  徐刘二人忙站起身,向刑舒恭恭敬敬一揖,刘云道:“刑师伯,便由晚辈来说吧。”

  刑舒道:“务必原原本本道来,莫要冤枉了好人。”

  刘云道:“是。这还须从徐师兄与八部会唐凤的梁子说起。”随即便将徐存青与唐凤三年前在少室山下如何结下梁子,而后徐存青又如何得知陈抟便是八部会大天尊者陈图南,如何探听到南玄与唐凤欲往三圣庄寻陈抟报仇,众人又如何商议要将八部会余孽一网打尽的事一一说了一遍,只是他与徐存青、公羊止宇设计埋伏在聚寿山下,坐山观虎斗这些细枝末节,碍于情面,却只略微带过,他说一句,徐存青便跟着点头。

  刘云又道:“陆先生与道济禅师是当世高人,晚辈们本不欲叨扰二位清修,只是得知八部会妖孽齐聚贵庄,情知机不可失,这才未经通报便上了聚寿山来。咱们本打算清除八部会余孽,整肃武林风气,谁知还未到三圣庄,便遇上大天尊者与那恶妇交恶,那时咱们才知那恶妇原也是八部会中的人物,她武功与大天尊者相去甚远,顷刻间便已毙命。咱们一拥而上,却仍是不敌那魔头,以至公羊掌门……唉……此事虽是那大天尊者所为,但若非我和徐兄执意要上聚寿山,公羊掌门也不会遭此大厄,刑师伯,罗师伯,晚辈当真是愧莫能当。”

  罗红秋听罢更是气往上冲,道:“刘贤侄,你为武林除害,那是份所当为,怪只怪陈图南那魔头忒也可恨!陆象杉,你还有何话说?”

  陆象杉听罗红秋出言辱及陈抟,心中怒气渐盛,但他极力克制,心想自己此刻若率先动起手来,那三圣庄一世英名便真就付诸流水了,当务之急是要澄清事实真相,还陈抟清白,便道:“刘掌门,你口口声声说杀害公羊掌门的人便是陈图南,可有凭证?”

  刘云欠身抱拳,道:“陆先生有所不知,大天尊者那时虽身披麻衣,又戴了一副面具,瞧不清容貌,但他与那恶妇动手之时曾道:‘离开八部会这么多年,功夫却也没耽搁。’那恶妇本不知这麻衣客便是大天尊者,但想来他一开口,那恶妇便认出了声音,惊道:‘你是陈……’可她‘图南’二字尚未出口,已被大天尊者毙于掌下。后来咱们与大天尊者交手时,他又道:‘凭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也敢跟我陈图南动手?’这便是他自报名讳了。当时在场人数众多,刘某若有半句虚言,但教我死无葬身之地。”

  陆象杉听刘云如此言之凿凿,自己若非亲眼见到陈抟气绝,险些便要尽信他之所言,寻思:“看来确是有人蓄意嫁祸给咱们,那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目的?”道:“诸位既没能瞧清那麻衣客真容,单凭他三言两语,便断定是道祖本尊,未免太过武断。倘若那人是个冒牌货,存心嫁祸道祖,挑拨三圣庄和各位武林同道之间的关系,咱们岂非正中他下怀?”

  刑舒心想:“徐存青当日来华山见我,倒也没说得这般详尽,原来他们并未瞧见凶手真面目,这事倒不好办了。”

  这时忽见适才奉茶那名弟子匆匆进得无名厅内,走到道济身旁,低声道:“济公,少林寺妙语大师携少林僧众拜庄,现下就在门外。”

  他虽压低了声音,但在场众人俱是江湖上的好手,焉有听而不闻之理?有的心想:“道济和尚是禅门宗师,与少林派系出同源,他们少林派妙字辈高僧在这当口出现,难道是来替三圣庄撑腰的?”又有人寻思:“那大天尊者也得罪了少林派不成?是了,少林罗汉堂首座法慧大师便是遭了八部会的毒手,少林派定是赶上今日群豪齐聚三圣庄,也要来算算旧账。”还有人想:“少林寺妙字辈仅剩这位妙语大师尚在人世,素闻这位老和尚武功出神入化,但闭关几十年从未离寺半步,今日正好开开眼界。”

  道济站起身,道:“快快请进。”说着便往厅外走去。众人一一降阶相迎。

  但见一名老和尚身着浅灰色僧袍,骨瘦嶙峋,长眉垂肩,面如金纸,神气郁郁,正是妙语。他虽身形瘦削,颇显病容,一眼瞧去便连常人的体魄也不如,但在场众人颇多武学名家,见他步伐平稳,气息悠长,白眉虽已及肩,在他行进中却丝毫不为风所动,大有渊渟岳峙之象,气度巍然无俦,心下无不暗暗吃惊。在他右侧便是达摩堂首座法定,左侧是一名身高马大,年纪却只有二十来岁的和尚,却是南一安于少林后山修习《洗髓经》时相识的法智,其后便是少林派僧俗弟子二十余人,两日前与南一安打过交道的谭燕、陈不二、樊峻也在其中。

  道济见妙语徐徐走来,登时破颜大笑,迎上前去将妙语抱住,道:“老弟好啊!”

  众人均想道济是一代大德高僧,怎的便似孩童般如此失态,无不错愕。哪知道济本就生性豁达,胸无城府,开悟之后已然明心见性,圆觉通透,于繁文缛节更是不萦于怀了。他与妙语几十年前便已相识,如今法戒恩师妙觉老和尚早已圆寂,今日得见故友,当即喜不自胜,便连各派向三圣庄发难之事也抛诸脑后了。

  妙语合十道:“阿弥陀佛,师兄,久违了。”他话音甫落,其余少林门人也一齐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参见杨岐六祖。”

  众人适才还想着少林派此番来到三圣庄是助自己一臂之力,哪知一见面就这般亲热,倘若多了少林派这么一个劲敌,今日成败可就难知了,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惶恐。

  陆象杉欠身道:“妙语大师,暌违多年,久疏问候了。”

  妙语还礼道:“阿弥陀佛,陆居士,你好。”

  刑舒夫妇虽不知妙语此行到底是友是敌,但他二人是一代宗师,妙语又是少林寺高僧,却不可失了礼数,当下抱拳齐道:“大师,这厢有礼了。”刘云、徐存青虽为一派掌门,但在妙语面前也属晚辈,便即行礼问询,妙语一一回礼。他这一来,刚才无名厅内紧张的气氛看似缓和了不少,实则人人心中各有算盘,趁相互寒暄之际,也在暗自筹谋下一步打算。

  众人进得厅内,道济道:“妙语师,这些年你闭关清修,我三年前上少林没能见到你,这次你来,可得在庄上多盘桓几日。”

  妙语道:“阿弥陀佛,贫僧此番叨扰,是有两件事要请师兄解惑。”

  道济道:“哦?是哪两件事?你说说看。”

  妙语道:“贵庄可是有一名弟子姓南,名叫一安?”

  陆象杉听妙语说起南一安的名字,脸上微微一沉,预感大事不妙,却不知因何而起。

  却听道济道:“不错,南一安是咱们三年前收的徒弟,你怎的知道他?”

  妙语微一皱眉,道:“那便请这位小居士出来一见吧。”

  陆象杉抢道:“小徒一安已离庄多日,不知去向,敢问大师所谓何事?”

  妙语“哦”了一声,转过头朝向身后谭燕,谭燕俯首向他耳语了几句,却不知说了些什么。

  陆象杉又道:“大师但说无妨,谅小徒有何能耐,敢劳大师玉趾?”

  只听谭燕朗声道:“古人言:‘明察秋毫,不见舆薪。’陆先生是名士,克明峻德,千万别为小人蒙骗,一失足成千古恨。”

  众人听谭燕说罢,无不暗自庆幸今日少林派是友非敌。各派于南一安自是早已熟知,三年前法戒舍命维护南一安,还道是八部会与少林派已化干戈为玉帛,却不知南一安怎的又跟少林结下了梁子?但不论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今日少林派总不会站在三圣庄这边了。

  谭燕这话虽说的委婉,但在陆象杉听来已是极不客气,分明便是指责自己被小人蒙骗,晚节不保。陆象杉并不识得谭燕,谅他也是少林派中的晚辈,如何敢这般跟自己说话?当即厉色道:“此言差矣,子曰:‘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小徒虽然顽劣,但秉性纯善,绝非虚伪矫揉之辈。倘若他是蒙骗我的小人,只需在我面前扮成君子的模样即可,但据我所知,三年前小徒身受重伤,贵派法戒大师慈悲为怀,欲将《洗髓经》借出相救,他那时因其父母身负贵派法慧大师的血债,心中惭愧,宁死不受,试问在座诸位,当此生死关头,谁能有如此气节?此乃大丈夫事,‘小人’二字,原封奉还!”

  法智冷冷道:“陆先生学识渊博,巧言善辩,咱们自愧不如,便请阁下高足现身,咱们来个当面对质如何?”

  陆象杉道:“老夫适才已说过,小徒不在庄内,去向不明。倒是这位朋友口口声声说他是小人,却是为何?”

  道济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南一安到底跟少林寺有什么过节,竟然惊动了闭关几十年的妙语,心中大感蹊跷,道:“妙语师,你要问的事,还是由你亲自说出来吧。”

  妙语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随即站起身,又道:“贫僧师侄法戒,几日前死于八部会‘七彩蛛毒’一事,师兄可已知悉?”

  道济道:“唉,我已经知道了,可法戒师侄对一安有救命之恩,你们总不会认为是他下的毒手吧?这可万万不能。”

  谭燕见师伯祖妙语站出来说话,自是不便插口,但那陈不二性子激烈,口无遮拦,便即抢出道:“单这一事自然不能说明,可他两日前却又用那‘七彩蛛毒’害死了咱们几名俗家弟子,我与谭师兄,樊师弟亲眼所见,若非撞了大运,咱们仨现下也去西天见佛祖了,这又作何解释?”

  陆象杉与道济大惊,但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南一安真会下毒杀人,陆象杉道:“当真是你亲眼所见?”

  陈不二便将两日前众俗家弟子如何与紧那罗和夜叉斗上,南一安出手相救,又将那半瓶“桑枝续筋散”赠与众人治伤的事原原本本道了出来,陆象杉听他所说不似杜撰,心中惴惴不安,不由得不信。

  陈不二续道:“他假意出手相救咱们,为的是放走紧那罗和夜叉那两个魔头,两个魔头曾恭恭敬敬的叫他‘尊主’,显然他们是一伙的,而那小贼现下也已成了八部会的掌门人,他反倒说是两个魔头有意栽赃嫁祸于他。他当日不敢以真名示人,哄咱们说他名叫‘易欢’,又谎称那‘七彩蛛毒’是治伤良药,害得咱们师兄弟中毒惨死,手段当真狠毒!”

  陆象杉听得面色铁青,他明知这几件事之间必有关联,陈抟和南一安都是遭人诬陷,但又证据确凿,心中又急又怒。

  道济道:“不对,不对。”

  陈不二本以为自己此言一出,陆象杉与道济定然无话可说,谁知道济居然立时驳了回去,心中不禁有气,但碍于道济杨岐六祖的身份,也不敢过于放肆,道:“济公,我这话哪里不对了?”

  道济道:“南一安此时武功修为在江湖上已是屈指可数,他若真想杀人,哪里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陈不二冷笑一声,道:“这正是那小魔头的歹毒之处,他一掌将别人杀了不过瘾,定要下毒将人折磨致死,邪魔外道的想法,那自然是不同于咱们了。”

  他见妙语对这番说辞并未加以阻拦,大有纵容之意,便又接着说道:“济公,事实胜于雄辩,做了便是做了,你老再怎么替他辩护,那也改变不了咱们师兄弟惨死的事实。大丈夫敢作敢为,这小魔头迟迟不现身相见,岂不让天下英雄耻笑?”

  这时突听刘云朗声道:“陆先生,济公,众位朋友,可否听在下一言?”

  陆象杉和道济默然不语,刑舒道:“刘贤侄,但说无妨。”

  刘云躬身一揖,道:“是。今日咱们齐聚三圣庄,并非有意滋事,都是为了将事情真相弄明白,可大家这般各执一词,终是没完没了。”

  陆象杉正色道:“你待怎样?”

  刘云清了清嗓,道:“倘若大天尊者当真已不在人世,那么想必其中另有隐情,众位朋友今日错怪了道圣,冒犯了三圣庄,晚辈刘云虽是无名小卒,但忝列青城派掌门,今日也当自刎谢罪,化解三圣庄与众位武林同道之间的嫌隙。”

  群雄听罢登时耸动,有的心想:“刘云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自然是有恃无恐了,料来他手上还有铁证。”又有人想:“想不到这刘掌门今日为了大义竟这般奋不顾身,平素只道他机智善辩,却没想到在这大关节上还有如此气魄。”

  刘云又道:“倘若大天尊者至今仍逍遥法外,想必那南一安也定然是受他指使杀害了法戒方丈和少林派的弟子,此事蓄谋已久,陆先生和道济禅师受了他们的蒙骗,那也情有可原,冤有头债有主,咱们只管寻八部会讨要说法,绝不与三圣庄过不去。”

  刑舒道:“不错,咱们绝非有意与三圣庄为难,只是八部会灭我中原武林之心不死,为了千百万正道朋友的身家性命,这才出此下策。陆先生,济公,望二位念在天下苍生的份上,助咱们肃清武林风气。”又向刘云道:“刘贤侄一片赤心,可敬可佩。倘若大家当真冤枉了道圣和南一安,那也非你一人过错,咱们在坐的都难辞其咎。若诸位不嫌弃,刑某便邀各位于中秋佳节之日上华山玉女峰来,我华山派略备薄酒,稍尽地主之谊。这一来算是咱们聊表歉意,二来众家兄弟一同赏月畅饮,岂不快哉?”

  罗红秋冷冷道:“要喝酒你自己喝去,宇儿尸骨未寒,你倒有这闲情赏起月来了。”

  刑舒被夫人当众斥责,不禁面上无光,朝她斜眼一望,当下也不再多说。

  陆象杉道:“那照刘掌门的意思,如何证明道圣和南一安并非真凶?”

  刘云沉吟片刻,道:“晚辈心中确有一计,只是……”

  他此时话音拉长,眼神却望向刑舒,便是在请他示意可否续说。

  刑舒道:“刘贤侄,陆先生是明事理之人,你不用顾忌,有话直说。”

  刘云低声道:“晚辈只怕当真错怪了道圣,此举恐怕辱了他老人家清誉。”

  刑舒道:“倘若咱们迟迟找不出真相,道圣便终究无法彻底洗清冤屈,那岂非更糟?”

  刘云点点头,拱手道:“刑大侠说的极是。晚辈斗胆,想请陆先生开棺验尸。”

  群雄听他说完,又是一片哗然大噪。但转念又想,只须证明陈图南却已不在人世,那陆象杉刚才所言自然便是事实,凶手也定是另有旁人,即便陈图南是行凶之后才死的,但他既然已经死了,也算是大仇得报。此举虽然冒犯亡者,但确也是现今唯一的法子,无论如何也得开棺瞧瞧。

  陆象杉听罢勃然大怒,右手劲力一催,只听“啪”的一声响,已将手中茶杯捏了个粉碎,道:“你放肆!即刻给我滚下山去,否则别怪老夫不留情面!”

  刑舒事先也未料到刘云的计策竟这般大胆,但也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忙站起身道:“陆先生息怒,此举虽然大悖伦常,但为今之计,首在澄清事实真相,古人云:‘丧与其易也,宁戚。’你与大天尊者情同手足,把这丧事办得风光,倒不如还他一个清白,还望三思。”

  道济是出家人,佛家讲六道轮回,万物无常,人死后各按因果业报,转世投胎,是以他倒不觉此举有甚为难之处,道:“陆兄……”

  他话未说完,便被陆象杉打断:“济公,说什么我也不会同意的,老祖是咱们二人亲手下葬,旁人若是不信,要动手便动手罢。”

  便在此时,突听得外面一人朗声道:“谁要开老祖的棺,我南一安定不饶他!”

  众人循声望去,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南一安。

  他疾奔入厅,到得陆象杉与道济身前,双膝一屈,跪倒在地,道:“夫子,济公,弟子来得迟了。”

  便在此时,何阮溪三人也进得厅内,各派见关帝帮帮主和点苍派掌门一齐现身,心下大喜,徐存青道:“陈帮主,何掌门,二位来得正好!”

  陈大学心想:“好什么好?我又不是来帮你的。”当下打个哈哈,道:“赶巧,赶巧。”

  何阮溪却默不作声,只包悉迩径直奔到陆象杉与道济身前,立时下拜,道:“夫子,济公,弟子……”她堪堪说出弟子,心中忽的一酸,却不知自己还是否算得上三圣庄的弟子。三年前在少林寺时,道济已知晓她身世,那时虽已当场释怀,但时过境迁,如今又发生了这许多事情,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道济忙将南一安与包悉迩扶起,陆象杉道:“你这臭小子,又回来作甚?”

  南一安胸口一热,眼泪险些夺眶而出,道:“夫子,弟子愚钝,始知你老人家是为了保护我才让我下山,但弟子怎能不顾尊师安危,苟全性命?今日誓与三圣庄共存亡!”

  原来昨晚南一安离开三圣庄后,心情沮丧至极,一路下了聚寿山,却正巧遇上包悉迩三人。三人那日自莫家村赶来,陈大学与何阮溪深恐遇上熟面孔,届时邀自己一道去三圣庄问罪,却又不便推脱,几人便晓宿夜行,避开官道,绕路前往三圣庄,是以此刻方才赶到聚寿山下。

  南一安神智恍惚,竟没瞧见三人,这时何阮溪远远望见他,便招呼道:“一安!”

  南一安这才回过神,道:“啊,是你们。”他原本心中烦恼,此刻一见包悉迩就在眼前,竟是说不出的欢喜,但这喜悦之情一闪即过,随即又陷入无限迷茫之中。

  何阮溪道:“你要去哪里?”

  南一安低声道:“我不知道。”随即便把陆象杉将自己逐出师门之事原本道出。

  包悉迩听南一安说罢,道:“夫子向来口是心非,我瞧这事并不简单。”

  南一安奇道:“悉迩,你说明白些。”

  包悉迩道:“济公心肠柔软,他见你被夫子赶走,却连一句求情的话也没有,这不更奇怪么?”

  南一安道:“那……那为什么……”

  包悉迩道:“倘若夫子和济公是为了保护你,不让你受牵连,才故意让你走的呢?”

  南一安半信半疑,道:“可是夫子说了,华山二老与他是好朋友,误会也已经澄清了。”

  何阮溪道:“包姑娘说的对,陆先生归隐多年,与华山前辈能有多少交情?他这么说自然是为了哄你相信,要不然你怎乖乖听他的话?”

  南一安“啊”的大叫一声,霎时间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陆象杉并非当真与自己断绝师徒关系,忧的是三圣庄危机也尚未解除,道:“那咱们赶紧回去吧!”

  何阮溪道:“慢着,陆先生让你下山,自然有他的道理,万不可意气用事,咱们须得瞧瞧清楚。”

  南一安道:“既然已经知道了,那还瞧什么?”

  何阮溪道:“倘若对头当真是为你而来,他们寻你不见,兴许自己便下山去了,可你这番贸然出现,指不定又会出什么事。咱们暂且找个隐蔽的所在暗中观察,必要时再现身不迟。”

  几人商定,便顺山道一路往三圣庄去。南一安有意放慢脚步,与包悉迩并肩同行,可这时包悉迩却一言不发,神色愁苦。

  南一安心中奇怪,寻思:“刚才还好好的,怎的突然间像换了个人?”道:“悉迩,你怎么啦?”

  包悉迩仍是默不作声,南一安又道:“你脸色不好看,是赶路太累了么?”

  包悉迩忽的停下脚步,道:“师傅已经死了,你干么要骗我?”

  南一安被这一问,登时有些失措,道:“我……我不是有意骗你,当时你身子虚弱,我怕你……”

  话未说完,便被包悉迩打断:“罢了,我不怪你。只是……只是今后……我便只有一个人了。”

  南一安瞧着包悉迩那娇弱可怜的模样,一颗心砰砰乱跳,却见何阮溪在后面拉了拉陈大学衣袖,示意他走慢些,似是有意避开二人说话。

  南一安不知怎的,心下紧张异常,伸舌头润了润干涩的嘴唇,道:“你放心吧,咱们是好朋友,今后……今后我会照看你的。”

  他刚说完,脸上登时红胀,手心不觉渗出汗来。

  包悉迩缓缓道:“你……你先前在庄里,见到雅诗姐姐了么?”

  南一安听她这般问起,想到骆雅诗居然下手杀了李杏儿,又在终南山负气离开,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开口。

  包悉迩见南一安神情有异,悠悠的道:“雅诗姐姐对你一往情深,你可别辜负了她才好。”

  南一安心头一凛,脑中不断萦绕着她刚才的话,只觉这话似是而非,雅诗对于他而言,有时好像很近,有时又似很远,三年间这个形象总是模模糊糊,却如何也挥之不去。他顿了片刻,低声道:“我理会得。”随即又道:“今后……今后我和她一道照顾你……”

  包悉迩笑道:“不用啦!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南一安不再说话,抬眼望望天空,已是黎明时分,天色朦朦胧胧,好似隔了一层薄纱,只待清晨的一缕阳光穿破这灰色的云层。

  突听得何阮溪轻声说道:“包姑娘,这里你再熟悉不过,咱们尽快找个地方隐蔽起来吧。”

  包悉迩应了一声,当即便领众人来到三圣庄附近一座山坳处,这山坳周遭荆棘密布,灌木丛生,确是个极好的藏身之所,且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又能将三圣庄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过了一盏茶时分,天色渐明,南一安朝山下眺望,只见一队人马好似游蛇般蜿蜒而上,又过了片刻,已将来人形貌瞧得明白,那些人中有些是他认识的,有些却从未见过,正是各派群雄。

  南一安知道果是如何阮溪所言,先前虽已料到,但此刻亲眼见众人前来,也不禁暗暗担忧,心想:“好险!倘若我当真独自下山去,岂不是做了缩头乌龟?让夫子和济公为我涉险,便是保住性命,也必定悔恨终生。”

  只听陈大学道:“华山二老果然来了,这要是打起来,可当真棘手。”

  南一安道:“这两位前辈是什么来路?”

  陈大学武功不如南一安,但见识却比他高得多了,心想:“你这小子毕竟年轻,遇上事还得问我,嘿嘿。”他这般想着,嘴角便已流露笑意,心下甚是得意,道:“你小小年纪,华山二老的名头自然不曾听过。”他顿了一顿,又道:“想当初元宪宗蒙哥率军攻打合州,久攻不克,于是只留三千精锐继续攻城,余下尽数遣去攻打重庆路,华山二老刑舒刑大侠和夫人罗红秋罗女侠,便趁蒙哥重兵外遣之机,率领江湖义士夜袭合州钓鱼山大营,以华山独门暗器‘飞蝗石’将蒙哥刺杀。”

  南一安听到此处,不禁“啊”了一声,心想:“这两位前辈竟立有这等战功,想来也必是英雄好汉,若是卑鄙小人,又岂会为民族大义深入虎穴,不顾性命?”他虽长在西域,本对宋国并没什么感情,但彼时蒙古铁骑席卷天下,战火弥漫处又岂止秦淮胜境?是以他听闻华山二老曾击杀蒙古皇帝,不禁暗暗叫好。

  陈大学续道:“他二老当时可说是所向披靡,武功那是高得很呐!”

  一瞥眼间,各派群雄已到了三圣庄门外,待群雄进得三圣庄后,南一安见良久也没动静,心中窃喜,只道陆象杉已澄清真相。又过了片刻,却见少林派也赶到,不禁起疑,寻思:“法戒大师堪堪过世,少林派的大和尚们不料理本寺内务,怎的也来凑这热闹?”当下施展轻功,悄悄跟了进去,他知来人中高手如林,深恐动静太大,被人察觉,便即屏息凝神,暗中查探。直至听陈不二等人说他用“七彩蛛毒”杀害少林弟子,又听刘云说到要开棺验尸,心下怒不可遏,这才现身出来。

  群雄一见是南一安,登时耸动,只听陈不二喝道:“好家伙,纳命来吧!”

  话音未落,右手已向南一安胸口“膻中穴”抓去,南一安略微侧身,便即让过,陈不二见一爪抓空,顺势左掌翻出,拍向南一安小腹,不料这一掌非但没能击中,反倒被南一安扣住手腕“列缺穴”,立觉半身酸麻,竟使不出半点气力。

  南一安道:“陈大哥,你先住手,我绝没杀害少林派的师兄!”

  陈不二视南一安为大仇人,他虽断定南一安与夜叉、紧那罗乃是同伙,那日他独斗二人能占得上风,也必是三人早就商量好了,故意做戏给自己看,但此刻见南一安一招一式颇有大家风范,确是不同凡响,料知南一安武功定也不弱,适才见他出现,第一招便使出“大圆觉掌”中最厉害的“奢摩他爪”,本想趁其不备,一招致命,心想自己只消得一掌将他杀了,大仇得报,哪里管旁人作何说?岂料南一安所练的《六通指玄经》实是凌驾于一切武学之上,有如人之于禽兽,后者虽孔武有力,却不知人之所想,而人却能自禽兽的一举一动间判断其意图所在。

  谭燕与樊峻两人见陈不二须臾间便被擒住,心下大是骇然,随即立时上前帮忙。那徐存青本也欲上前助力,却见南一安功夫进境如斯,实是有如神助,当下猛吃一惊,心想:“这三圣庄实在是深不可测,仅仅三年便将那小子调教的这般厉害,还是暂且按兵不动为好。”他却哪里知道南一安将《六通指玄经》与少林《洗髓经》相互参详,自创“武学格义法”的奇遇。

  谭燕见他武功深湛,不敢大意,双手催开拈花指法,分向他双肩“缺盆穴”点去。南一安身子微晃,单掌横带,那两股指力受他拳劲牵引,便尽数落在了樊峻的薄剑之上,剑身登时嗡嗡作响。这一下来得好快,他左掌本扣住了陈不二手腕,但右掌翻出有如电闪,携了谭燕的内力并上自己的内力一同击向樊峻,那樊峻的剑法本是以柔克刚,但受了这股阴阳并济、兼蓄刚柔的力道,一时间难以承受,当即向后飘开了几丈。

  谭燕拈花指力被南一安一掌带去,立时中腹大开,南一安只消再发一招,眨眼间便能将其置于死地,但他不愿杀人,便将手松开,往后退了几步,示意罢战。

  岂知那陈不二仍不甘心,喝道:“八部会手段果然了得,我姓陈的也非贪生怕死之辈!”

  待要再发掌攻来,突听得妙语道:“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看似轻柔绵软,但众人听来却只觉浑身内息窒塞,好似被一张蛛网裹住,飘飘忽忽,却疏而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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