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在台里,我多次面临她的如火双眸,熊熊爱意足以把我烤成秘制猪蹄儿。我只好以遥望远方应对。无奈今天老俄婚礼,既然大家欢聚一堂,我就注定无处可藏。贺玲玲主持完毕,款款走下台来,颇有大家闺秀的风度,她目不斜视直奔我这桌,坐我对面。大厅里有三十多桌,她独选中我这桌,说明她对秘制猪蹄的选材独具匠心。

  我心怀愧疚,浑身无力。

  饭桌上,只要有贺玲玲,总是这样几个程序,先说血型,再说星座,然后看手相,就差从兜里掏出大铜钱、黄表纸、乌龟壳,然后敲鼓跳舞扮大仙了。她是个爱热闹的女生,记忆力奇好,虽然容貌气质有一定的局限性,不容易被异性瞩目和围绕,但暗中掌握了八、九般各色才艺,字画,音乐,茶道,厨艺,内容广泛,可能远不止八、九般,我感觉她什么都懂,说话办事总能第一时间高人一截,完全可以开一档“贺大姐指南”专栏。台里美女太多了,清纯的妖娆的冷傲的热烈的性感的知性的都在各领风骚,各有各地盘,各有各圈子,贺玲玲为了出众很努力,也很辛苦,看上去今天很成功,我替她高兴。老俄的朋友,男生居多,女生稀缺,贺玲玲无可争辩地成了香饽饽,特别受欢迎。一圈下来,所有人都汇报了血型与星座。她略施才华,把大家分析得兴高采烈。我也随风报了血型跟星座,但看手相时我没拧过自己,始终不肯把手放她手里。我下意识地感觉她的手不干净,指甲不算干净。她有时会到十楼找花小青聊天,或找我探讨人生,我注意到,她是个上厕所不肯把手洗净的人,就是放水一冲了事。

  “你们知道吗,小一总欺负人家。”贺玲玲对一桌校友这样说,像是对娘家人抱怨。

  “说!说!他怎么欺负你了。”一桌家伙都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空气热度提升,密度加大。

  “玲玲你知道吗?男生欺负女生,说明这个男生起意了。”

  “交代吧老伊!你是怎么欺负玲玲的,别忘了你在学校时可是表白过:被美女欺负与欺负美女都是最幸福的事情。”

  一桌人都以为我把贺玲玲怎么了,纷纷起哄讨细节。王亮脸已经喝得走形,嘴唇湿漉漉地看着贺玲玲,间或看我,面色阴沉。他大学时住我隔壁,现在当城管干部,小眼睛,圆鼻孔,喘息声重得像有飞机飞过头顶。他从上桌起就盯着贺玲玲看,明显起意,对新娘瞅都不瞅。我希望他迅速采取行动,也老大不小奔三十了,身边应该有个女生照顾,最好是什么都懂的女生。为了帮助他成功,我什么都肯做。

  “您是我学姐,在单位算我师傅级长辈,孝敬还来不及呢,怎么敢欺负。”我急于脱身。

  “哼!说的好听。我去健身中心打羽毛球,没有位置,你占了位置从不给我。花小青一来你就让给她。”贺玲玲紧着告状,泄她久经考虑的嗔怨。

  “大姐!她是我师傅,一个频率的亲生师傅。是她指示我帮她占位,算是定向任务。”

  “玲玲喜欢打羽毛球。一会大家都别走。我找场子,今天咱们陪玲玲玩个够。”王亮大声提议。

  大家都说好。我没表示好,也没表示不好,猛喝一口酒后,夹起五彩拉皮放进嘴里,芝麻酱太多,腻得很,待要去夹清蒸鲈鱼,猛然意识到鱼眼竟然牢牢盯着我,颇像花小青通过死鱼眼嘲笑我的贪吃和桃花运。我忙收回筷子。

  贺玲玲闲不住,没话找话说:

  “小一!知道吗,你该换手机了。”

  “嗯!”

  “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大家都用iPhone。”

  “我的华为也不赖啊。”

  “关键是你的华为也该换代了。”

  “都用新款容易混,丢了找不着。”

  “才不是。这是时尚知道吗?咱们新闻人,要走在时尚前沿知道吗?”

  “我没钱。”

  “去雅克批发大市场买水货,只有原价的三分之二。哪天我带你去。”

  “先别,等我攒够钱。”

  “不够我先替你垫上。”

  “求您!大姐!先别。”

  大家开心地看着我。我靠着酒量挖掘耐心,先敬贺玲玲,再敬大家。今天是老俄的大喜日子,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喝死。老俄是家兄,贺玲玲是假胸麽?我头昏,看不出来。

  校友、同学聚堆坐了三桌,占来宾的十分之一,没出国的,没考研的,没当兵的,没进监狱的都来了。差不多留在这个城市的同学都来了。大家挤坐一起,仿佛从前。我的大学同学大都战斗在四条战线,一是公务员系统,二是广告系统,三是婚庆系统,四是广电系统。广电系统的同学普遍风光,聚到一起喜欢谈论工资问题、男女问题和诸多半懂不懂的国际问题。在广电系统挣扎的数孙正浩出息,他在电视台浑河频道主持一档谈话节目,名叫《你说你说你说说说》,收视率不错,在单位很受重用,在社会上也声名鹊起,其价值体现在他业余时间主持婚礼的价格上,出场费已达五千元。今天他兴致很高,一直与贺玲玲争抢话语权,在贺玲玲狙击我的间隙,不时演绎电视台几个知名主持人的八卦新闻,某某新近离婚,某某跟某台长有一腿等等,声音铿锵,眉色飞舞。事实再次证明了天生万物皆有用的真理。孙正浩生就一张小窄脸,原来外号叫耗子,但很上镜,生就干电视的料。

  除了贺玲玲跟王亮,其他同学目光聚焦孙正浩的嘴,都听得聚精会神。

  “其实,小一!你条件不差。你若努力,今年先把部聘签了,用不了几年,说不定你也能跟孙正浩一起红透一片天呢!努力呀!我看好你。”贺玲玲持续鼓励我,眼睛水汪汪的。

  王亮持续盯着她,脸色红彤彤的。生活多么美好,我一感动,喝得越发多了起来。

  上次我参加同学婚礼,就发现某些人特别容易受刺激。有人升职了,有人生病了,有人生气了,有人生孩子了。其他人触景生情后高度兴奋,男生往往多喝,女生喝的往往多。在社会上混得清楚明白的往往多喝,混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喝得往往多。

  有两个气质相当不错的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我身边,都没少喝,high到直蹦,见贺玲玲关心我,一个劲地敬她,说小一就交给你了,你要像对待亲生骨肉一样待他,他可是我们学年最内向、最刺头、最性感、最有性格、最不易琢磨和捉摸的男生呢。两人的话让我心生柔情,我使劲回忆,终于想起她们在学校时与我同系同届不同班,非常不显眼。三年没见,不仅脱颖而出、脱口而出,而且脱衣而出,都是挤胸露腰,肉色滚滚,清一色性感装扮,正值育龄好时节。遗憾的是我不善主动,见到美女常限于默默敬礼,轻易不会生成追求程序,即便底下硬到不能再硬,嘴也硬不起来。这该算是天生缺陷吧。

  贺玲玲豪爽地喝着两位学妹敬的酒,成竹在胸,仿佛我已在握。比较而言,贺玲玲五官算是周正,浓眉大眼的。沈州市八百多万人口四百多万男生,肯定不会把她剩下,找个直立行走的雄性灵长类动物不会有问题。听说综合之声有人追她,被她拒绝,这说明她不是个随便就能搞到手的人,应该得到敬重。

  奇怪,男女之间的喜欢与不喜欢,大多时候没有理由,都很简单,很原心态,一眼望过去就喜欢了,或者瞅一眼就废了。一桌子美食,不可能样样都喜欢,都扫一眼,甚至都吃上一口也不意味着样样都喜欢。真正喜欢的、吃起来没够的肯定就那么一两样。所以有机会我要对王亮说,贺玲玲是个浪漫的人,值得关注。我要帮助王亮促成好事,这对我们仨都有好处。

  记得有一天,应该是四月,天气突然升温,贺玲玲找我带她回家取换季衣服。她家远在沈北。我开车路过一片刚刚开花的丁香树丛时,她要我停车,跳下去摘了两束粉白的丁香,递到我鼻子前,让我闻,问我香不香。

  “还行。”我说。

  “讨厌!这么可爱的花,这么浓郁的香气,你仅仅说还行,真是的”

  没办法,我真的不善表达。贺玲玲上车后手里一直捧着丁香花,模样非常浪漫。

  还有一次,台里开大会,我正巧坐在贺玲玲身后。她头发里有一股香辣味,我猜她中午准去单位附近的360度香辣馆了。那天她穿着粉色唐装,头上扣着一个粉色发卡,香辣四射,在人群里十分出众,就跟今天一样。王亮兄!加油!

  婚礼上,贺玲玲用心看着我,王亮用心看着她,一桌同学用心看着我们仨。我深信全世界都知道贺玲玲想什么王亮想什么,我也知道一桌人都在全心全意顺着理所应当的思路思考着什么。但没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如果在平时,老俄会来帮我,帮我料理世俗杂事。从来都是他帮我,帮我所需,急我所急。但今天他太忙了,敬酒大戏刚刚开始,顾不上我。同学们一厢情愿地想着我跟贺玲玲可能发生的故事,脸上的笑容不怀好意。王亮一直在挤笑,心里的乱七八糟尽数写在脸上。没人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我知道结局,但我不能说。我不喜欢预报,只好以酒自慰。老俄太不够意,只顾领着朱秀美到处敬酒收钱,置我于危险的三角之地而不顾。行!我要放开胃口喝,让你赔到手麻。

  不知是酒喝得太多,还是贺玲玲的目光穿透力太强,我的胃终于正式难受起来,翻腾逐浪高。从小到大,这一次真的喝多了。

  高低是不爽,早死早托生吧!

  一些客人随完份子走了,吃得多显马虎,蜻蜓点水,摆明肚子里不缺油水。事实上这很矛盾,眼见着越来越多的人肚子里不缺油水了,但酒席上的油水却越来越大。老俄的婚宴,不仅有惯常的烧鸡、烤鸭、蒸鱼、煮虾,还多了一份烤乳猪。猪的婴儿,挺吓人的,我的眼神无处飘落,如康谷县小康乡临蒙村冬日雪后的麻雀。来宾除了老俄的同学和两家的亲戚,多是朱爸生意上的伙伴,珠光宝气,光鲜亮丽。一桌桌酒菜盆满钵满,不见大动。朱爸站在门口迎送宾客,幸福非常,逐一握手致谢。我想我爸也会这样,但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若有一天我结婚,不会举办婚礼供应酒席,就两个人出去走走,去哪个农庄或田野里坐会儿也行,或者干脆去康谷,去见老赵。想到这里,我看了一眼贺玲玲。我已经半天没看她了。她冲我甜蜜地笑。我受到刺激,心一横,英雄一样“嗖”地站起,举起一瓶啤酒嘴对嘴咕噜咕噜猛灌下去,灌得太猛,酒喷了出来,喷我自己一身,喀喀暴咳,眼珠子要掉下来了。

  同学们开心大笑,都说从来没见我这样喝过,说老伊或小一上班后性情豪爽许多,说看来今天这是高兴了。贺玲玲说我喝多了,明显护着我。

  “别让小一喝了。他今天有大夜班。知道大夜吗你们?就是半夜上班,半夜十二点上班,凌晨五点下班。别让小一喝了。走!小一!我们走。”

  “不能走,说好了一会打羽毛球。我刚电话订了场地。”王亮急了。

  我配合说不能走,“怎么能走呢!今儿个老俄结婚,他上床了我才能走。”

  “他上床了咱也上床,更不能走。”

  “就是,一时半会进不了洞房。咱们正好多坐会儿。”

  “难得一见,不能走。都别走。”

  我清醒地知道,如果这时候走,定是我跟贺玲玲一起走,成双成对,一起把台归,王亮肯定要心碎的。我已是半醉之身,万一半路贺玲玲起了什么念想,我把持不住,就太对不起王亮了。

  老俄笑容满世界地领着朱秀美一一敬酒,到我们这桌敬酒时特别跟我拥抱下,使劲呲着他的珍珠白牙。

  “别走!都走了你也别走。我跟朱秀美上床了你再走。”

  “你要眼气死我呀!不带这样欺负单身男的。”

  我替他高兴,又猛喝一杯。朱秀美已经用一身红色晚礼服换下白色婚纱,发髻也放开了,现在是长发披肩。无论什么模样的新娘都能千篇一律地漂亮,真得感谢现代化妆术,维护了新郎们的自尊。我替老俄高兴,希望他生活事业双丰收,早早替我生个大胖侄子。

  酒席散后,老俄和新娘子在我们一群同学的尾随护送下回到新房。新房子新家具新娘子,老俄这辈子算是熬出来了。一张宽大的床,横竖都能睡下,怎么折腾都够用。液晶电视和餐桌一般大小,堂堂正正挂在客厅背景墙上。

  我很感动,客厅一面墙上挂满照片,其中有我跟老俄在学校操场看球时的勾肩搭背照,铁血纯情。转眼他已为人夫,岁月果真如梭,时光无法停留。新房里人太多了,老俄远在河南的父母表亲都来了,满屋子乱转,满口“山东话”。我们退了出来,退到老俄家小区外面的周记饺子馆,继续喝。通常,这样的恋恋不舍,要么是因为高兴,要么是因为寂寞。

  这回我跟贺玲玲坐到一侧了,中间隔着别人,但她每次说话时头都用力向我这头侧着,句句说给我听,也认定我在听。我也的确在听,她声音很大,能传到迪拜,想听不见很难。一桌人都能听到她说话,聋子也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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