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群情激昂,全国人民抗日救亡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学生们眼盲心不盲,他们天天收听广播,关心前方的战势,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义愤填膺,深深被全国的抗日气愤所感染。邵平是个热血青年,爱国热情高涨,胸中燃起熊熊的怒火。

  当时,邵平是学生会主席,他召开学生会干部会议,说:“我们眼看不见,不能上前线直接杀敌人,但我们是中国人,也有一颗炽热的心,同样也能为抗战出力,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商讨这件事,请大家出出主意,我们该怎样做。”

  人们说:“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盲人也不能袖手旁观。”

  有人说:“我们一无权,二无钱,怎样做贡献?”

  邵平说:“我想好了,我们可以利用我们的优势。”

  “什么优势?”

  邵平说:“盲人搞义演募捐,一定能吸引人,感动人。”

  “你具体说说。”

  邵平说:“我们在市中心搞一次义演,把募捐来的钱和门票收入全部送往前线,不就是我们的贡献吗?”

  “对,这是个办法。”众人立刻表示赞成。

  说干就干。邵平在一名低视力同学陪同下,来到市中心光明大戏院找老板联系。没想到,事情出奇地顺利。老板感慨地说:“你们失目的人能积极抗战,使我们有眼的感到惭愧。这样吧,大戏院作为你们的演出场所,不管演出多长时间,还有演员的夜宵,开车接送你们来回,这一切全部免费。”

  邵平连连表示感谢。回校后邵平说明情况,大家欢欣鼓舞。接下来就是报名演出节目和积极排练,霎时间,整个学校变成了音乐厅,到处是练唱和奏乐。义演节目中,还有诗朗诵和话剧演出。

  邵平最担心节目质量,他亲自抓合唱团的排练。晚饭后,合唱团成员来到大礼堂。邵平站在台上,红扑扑的脸,扬起右臂指挥合唱。明知道大家看不见,他还是要这样做,仿佛不进行指挥就不能排练。

  合唱团刚开始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邵平就叫停。他说:“‘砍去’两个字唱得软绵绵的,而且‘去’字拉长了音,拖泥带水的,不好。要带着感情唱。鬼子在你面前,你举着刀有气无力地砍下去,能把鬼子的头砍下来吗?弄不好,你的脑袋掉了。要用力砍,狠狠地砍,带着仇恨砍。”他说着,用力挥动手臂,做了一个刀辟的动作。好,再来唱一遍。

  全曲唱完,邵平说:“这一遍唱得很好,很饱满,感情处理也准确。只是最后一个‘杀’字要唱得更响亮些,更果断些,显示出中国人民和敌人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顿了顿,邵平皱着眉,很严肃地说:“刚才有人调皮,故意用英文唱kill。开啥玩笑?说明你的心思没用在抗战上。汉字‘杀’的发音,铿锵有力,气贯长虹。kill算啥?口张不大,小架子气!好,我们从头至尾再唱一遍。要严肃,要认真,唱出惊天地气鬼神的效果。”邵平手臂用力一挥:“开始!”

  人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这一次比哪一次都唱得好。尤其是最后一个‘杀’字一出,声振屋瓦,绕梁不散,简直要把大礼堂的房顶掀开了。窗外,老槐树上的乌鸦吃惊不小,“呱呱”地飞走了。

  义演那天,大上海振动了。会场内人满为患,没有买到票的人站在窗外,与场内的人同命运共呼吸。

  晚会最后,身穿中山装的邵平,上台走到麦克风前大声说:“同胞们,让我们台上台下共同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指挥棒一扬,台下所有的观众齐唰唰站立起来,随着指挥,响起那高亢激昂的歌声。唱到最后,几千条喉咙向着敌寇喊出同一个字--杀!!!喊声是那样齐心,那样有力,天动山摇!这是抗战必胜的最强音!

  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的英美侨民惶惶然如丧考妣,生怕被日本人关进集中营,付爱华也一样。他终日躲在楼上不下来,学校的事情管得越来越少。他向上海领事馆打电话了解局势,没有一件事使他高兴。他百无聊赖,翻翻《圣经》,哼唱赞美诗,或者跪下来祷告,求上帝保佑,求万能的主消灭日本这个万恶的撒旦。

  付爱华白天心神不安,夜间睡不好觉。他梦见自己在荒野里行走,一条恶狼追上来,眼露凶光,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吓醒后,听见远远近近的狗吠,以为是日本人来了,口中念叨着“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邵平从音乐学院毕业后回到母校,付爱华任命他担任副校长,大小事都推给他管,邵平忙得不亦乐乎。

  1945年元旦过后,校董黄义培头戴草帽,脚蹬草鞋,挑一担青菜来到盲校。进了门,放下担子,找到付爱华。付爱华吓一跳,不知农民模样的人找他有什么事。黄义培把草帽一掀,付爱华才认出是谁。黄义培单刀直入:“我得到可靠消息,日本人要大规模抓捕英美人,你赶快跑吧,离上海越远越好。”

  付爱华双手一摊,哭丧着脸说:“请先生替我想想办法。”

  黄义培苦笑道:“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日本人怀疑我了,说我是亲美派,说不定哪一天也会把我抓起来。”说罢,挑上青菜走了。

  当时邵平在场,听了黄义培的话,也紧张起来,他打电话给宏翠英,请她马上过来,有要事商量。

  宏翠英来了,听了邵平传达的消息说:“日本人昨天没抓,今天没抓,不等于明天不抓。付爱华早晚是要进集中营的,惟一的办法就是离开上海。”

  邵平说:“离开上海谈何容易,躲到哪里去?”

  宏翠英说:“你们家不是在山区吗?到那里躲一躲,一般来说,日本人是不会轻易进山的,怎么也比上海要安全。”

  邵平说:“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付爱华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太显眼,要是中国人可以蒙混过关。”

  宏翠英眼珠子咕噜噜转,说:“这事情我来办。我爸是上海一家医院的院长,他也许能给我一臂之力。”

  当晚,一辆红十字救护车驶进盲校,付爱华正作恶梦,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校长,快开门!”他听出是邵平,穿着睡衣来开门。

  邵平进屋,后面跟着一位姑娘,手中提着包。两人不说话,过来给付爱华化妆。姑娘打开包,拿出棉袄、棉裤给付爱华穿上。棉裤的膝盖部位破了两个洞,露出烂棉花。邵平拿来白毛巾,将他的头包扎好。姑娘又拿来纱布,把付爱华的双目蒙上,纱布外贴上橡皮膏。打扮完毕,看着付爱华的模样,宏翠英“嗤嗤”地笑了。邵平说:“校长,对不起,只有这样,才能逃出上海去。记住,有人上车检查,你别说话,听见了吗?好,现在赶紧上车!”

  红十字救护车出了校门,向黄浦江方向急驶而去。天上飘起了雪花,先是零零散散,后来越下越大,上海下这样大的雪实在少见。

  救护车驶上外白渡桥,一个持枪的鬼子拦住去路,示意让车停下。日本兵看是救护车,车上好像人不多,便懒得上车检查。西北风夹杂着雪片扫过来,他缩着脖子,站在车窗外向里张望。见只有三个人,一名患者,两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便挥挥手放行了。

  救护车来到码头,一艘客轮停泊在那里。人们扶老携幼,大包小包,乱哄哄地开始登船。两名医生架着病人也上了船。

  宏翠英伸出双臂,温柔地搂住邵平说:“要保重,千万要保重,我等着你平安归来。”她泪水连连,滴在邵平的脸上。邵平吻了女友的额头说:“别哭哭啼啼的,我又不是上前线,一定能平安归来,我期待着洞房花烛夜呢!”

  宏翠英一步三回头下了船。“呜--”一声长笛,客轮缓缓消失在浓浓的夜幕中。

  见到邵平带个洋人来避难,阿爹埋怨儿子是胡闹。邵平再三解释太平洋战争后上海的紧张形势,还特意提起他病倒在路边,幸亏付爱华救了他,并且让他读书,成为有用之才,阿爹心软了。邵平的阿爹是青山坳地下兵工厂负责人。他给儿子找了个闲空的山洞让他们住下,并且请当地一名大嫂给他们做饭。这里的所谓兵工厂,实际是个游击性质的小作坊,只能生产地雷、手榴弹、刺刀之类。鬼子进山扫荡过两次,厂里的工人一哄而散,鬼子一无所获。后来一名鬼子的联队长说:“小泥鳅掀不起大浪,暂时不管它。”所以这一带相对平静。

  一天雨后,付爱华走出山洞散步,看到天边挂着一片彩霞,很低很低,仿佛伸手可触。山角下一汪清澈见底的小湖,湖面上飘着雪白的鸭子,湖边一群孩子追逐戏戏,真是炮火中的“桃花园”。

  付爱华到青山坳,不久赶上大年初一和元宵节,吃到了年糕、汤圆、糖圆和酒酿,过了个中国年。到了端午节,又吃到清香的粽子,听了有关粽子的故事。他从一个中国迷成长为中国通,深深理解当年马克波罗对中国的赞扬。

  付爱华的生活平静安详,他内心里却像沸腾的油在熬煎,时时刻刻想念他的学校,恨不得插翅飞回学校去。

  看着校长眉头紧锁,邵平讲了一个好消息来宽慰他。邵平听阿爹说,美国飞机在日本扔了两颗原子弹,日本人惊恐万状。付爱华听了果真很高兴,说:“看来很快可以回上海了!”

  话音刚落,陡然传来一声大响,山洞顶部的沙土“哗哗”往下落,弥得人睁不开眼。怎么回事?“轰轰”又是两声巨响。接着是密集的枪声,传来日本兵伊利哇啦的叫喊。“鬼子打来了!”洞外有人喊。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事先没有征兆?邵平一头雾水。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鬼子轻视这个小作坊式的兵工厂,兵工厂在平静中发展壮大。不但生产地雷、手榴弹,还能制造标准步枪,甚至破天荒研制出一艇轻机枪。由于严格保密,日本兵毫不知晓。谁知兵工厂内出了叛徒,告了密,于是鬼子发动突然袭击,妄图彻底端掉这个兵工厂。邵平的阿爹,混乱中指挥手下边打边撤,顾不上邵平他们了。

  付爱华心急火燎问邵平怎么办,邵平也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不熟悉当地的地形,眼又看不见,一时没了主意。付爱华虽然双目明亮,书呆子气的他,只知道浑身打颤。

  正慌张,一个日本兵端着刺刀冲进洞来,嘴里“哇哇”地怪叫,举起刺刀向邵平刺去。付爱华见状,“出溜”一下钻到床底下去了。

  邵平手无寸铁,双手乱滑了,摸到石块砸石块,摸到砖头砸砖头,摸到热水瓶,举起来就投,一句话,摸到什么砸什么。听见热水瓶爆炸,鬼子吓一跳,以为是手榴弹。邵平处于绝对劣势,臂膀上,大腿上,挨了刺刀开始流血。

  邵平摸到凳子,举起来乱舞乱砸,居然砸到鬼子的右臂,刺刀差一点松了手。鬼子气急败坏,大喊大叫,一刀砍在邵平头部,流血不止。

  说也巧,邵平摸到一把菜刀,用力乱砍。这时候,他双手忙碌着,头脑却没有闲着。他想起义演募捐前排练节目的情景,大家热血沸腾,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对,现在是兑现诺言的时候,杀!他耳音极好,听准鬼子喊叫的方位,用劲全力,狠狠将菜刀砸过去。“啊--”一声鬼哭狼嚎般的惨叫,接着是“咣当”一声响。这惨叫,这响声,邵平清楚是怎么回事。这时,一种胜利的喜悦冲撞他贫血的心。

  付爱华在床下看得真真切切,那菜刀不偏不倚砍在鬼子脑门上,菜刀尖扎进他的眼球,然后随着刺刀一起落到地上。这时候,付爱华从床下窜出来,端起炒菜的锅向敌人脑袋砸下去;与此同时,他将地上的刺刀踢给邵平。

  邵平身上多处流血,明显感到生命在离去。他蹲下身子,摸到那把罪恶的刺刀,用尽余力向鬼子双腿砍去,上面铁锅砸,下面刺刀砍,敌人终于倒下了。邵平举起刺刀,在鬼子身上乱刺乱戳,鬼子身上成了马蜂窝,直挺挺躺倒不动了。

  邵平筋疲力尽,脑袋昏昏沉沉的,微笑着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他还有气无力地呼喊:“翠英!翠英!”

  此时此刻,付爱华的心情十分复杂。他为敌人的死亡感到痛快,又为恩人的倒下深感痛心,还为自己的软弱无能而羞愧难当……

  付爱华呆呆地站立着,忧伤的目光一动不动停留在墙上的月份牌上:1945年8月15日。

  阳光灿烂,万里无云,蓝天下白鸽飞翔,鸽哨阵阵。

  在青山坳,原来的山洞旁立起一座新坟,松柏环绕,泥土芬芳,洁白的大理石在阳光下闪着圣洁的光。据说,这块墓碑是一位洋人捐赠的,墓志铭上刻写着这样的话:中国恩人邵平之墓。

  1945年9月3日,日本无条件投降,这位洋人从上海赶来扫墓。他在坟头敬献花圈,遵照中国人的习俗,在坟前点燃香烛,焚烧纸钱,然后长跪不起,双唇蠕动着,似乎在念叨永久的悼词!

  日月如梭,很快到了农历八月十五,一位青年女子也来扫墓。她身材高挑,脸颊白里透红,一身素。她没有燃烛烧纸,从精美的盒子里取出一架特意打造的微型银制钢琴,端端正正摆放在大理石墓碑上。钢琴系着锻带,上写:献给我亲爱的平!她没有忘记,在钢琴前,还放了一块象征团聚的圆圆的大月饼……

  桂树飘香,和皎洁的月光融合在一起,永远陪伴着墓中的英雄。

  也许是眼泪已经流尽,也许是同样的话语不忍重复,青年女子没有哭泣,也没有念叨什么,只是默默地站着,站着,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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