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爱华在1912年创建沪江盲校,于1949年离开上海,在任37年,在此期间,有一段惨烈的经历使他没齿难忘。

  深秋的一个傍晚,付爱华坐在车里从外滩回学校。司机阿毛把车开得很慢,一来路上行人多,二来车外正下着雨,地上已经开始积水。上海秋冬季雨水多,一旦下雨,好多天见不到阳光。

  汽车经过一家豪门时,付爱华看到门廊地上躺着个人,似乎是个孩子。付爱华喊了声停车,阿毛停下了车。付爱华下车走到那人跟前,看清了,的确是个孩子。

  付爱华问:“喂,你怎么躺在这里?下着雨,刮着风,你会闹病的,快起来!”

  那人听见响动,头动了动,没看对方一眼,仍躺着不起来。付爱华觉得不对头,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很烫,显然发烧了。他还发现,孩子的双眸白多黑少,死定定的很少转动。孩子身旁的地上有根长长的竹竿。地上还有个空篮,篮中有只空碗。

  付爱华俯下身,想把孩子扶起来,对阿毛说:“和我一起把孩子扶上车来!”

  阿毛踌躇着说:“他身上太脏了,一双光脚全是泥,会把车弄脏的。”

  付爱华不说话,便去搀扶孩子,阿毛见状,只得过来一起搀扶。付爱华拿出旧报纸铺在坐垫上,让孩子坐下,自己也在一旁落座。阿毛启动车,缓缓驶去。

  雨还在下,仿佛更大了,雨点打在车窗玻璃上,噼啪乱响。

  付爱华问孩子:“你叫啥名字?几岁了?你的父母呢?你的眼好像看不见是吗?”

  孩子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说不动,无力地靠在坐垫背上。

  “阿毛,停一停,我去买些东西。”密集的雨点披头盖脸打来,付爱华三步两步闯进一家小吃店,买了两个包子,要了一纸杯水,回到车上。

  阿毛重又发动汽车,稳稳地向西郊驶去。他从后视镜里看到校长先让小乞丐喝水,然后吃包子。他想,这样的外国人在上海滩不多见呀。

  吃了喝了以后,孩子的血脉活跃起来,面黄肌瘦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韵,付爱华觉得这张小脸还是很可爱的。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父母住在上海哪条路上?”

  孩子说:“我叫邵平,今年9岁。我不是上海人,我的家在青山坳,那里都是山。”

  “那你是怎么来上海的?”

  “我是稀里糊涂被人骗来的。那天我在门外玩,有人在我嘴里塞了一块糖,好甜。那人说:‘小朋友,想到上海去玩玩吗?上海可好玩哩!’不知为啥,吃了那块糖,我感到头晕乎乎的,根本不考虑阿爹、阿母找不到我会着急的,就跟着他上了一条小火轮。小火轮来到上海,已是很晚了。他把我带到一间小屋,在地上铺了一张席子让我睡。我说,一天没吃饭,我饿。他说,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买东西,明天再吃吧。”

  “我哪能睡得着?我哭了,想我阿爹和阿母,他们丢了我,一定会很着急!我想到家里多舒服,到这鬼地方来,真是没想到。

  我睡不着,觉得房里好像还有两个人,也都睡在地上,问他们话,谁也没回答。第二天起床后才知道,也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和我差不多大小。那个男孩,虽然有胳膊有腿,但是站不起来,只能爬着走,他说话也不清楚,嘴里好像长了个大舌头。另外那个女孩,好眼好腿,就是咿咿呀呀说不了话。

  天亮了,那个男人来了,对我们说:‘饿了吧,出去讨饭吃,记住,讨得钞票不许乱花,全都交给我,我攒着,将来给你们买新衣服,买鱼买肉,听见没有?谁讨得钞票不给我,我打断他的腿。’说完,他给我一个篮子,和一只碗,还有一根竹竿,让我出去讨饭。

  就这样,我讨了一年多的饭。人们看我们可怜,一天总能讨得十来块钱,全部交给那人。有一次,一位好心的阿姨塞给我一张十块的大票子,我刚放进口袋里,那人就伸手把票子拿走了。原来那人常常跟着我,监督我。我明明肚子饿,哪里敢花?

  天越来越冷,西北风吹得人簌簌发抖,我闹病了,让他去买药,他说:‘你交的钱都不够你吃饭的,哪有钱给你买药?’我又想起阿爹、阿母,多么想回家,可是回不去啊,我只有哭!我又想到那两个孩子,我们三人给他挣了好多好多钱,他真狠呀!昨天,我感到很不舒服,走不动路,就糊里糊涂在那里躺下了,今天叫你发现了。”

  听了邵平的叙述,付爱华鼻子酸酸的。他握住孩子冰凉的手,说:“好了,你算苦出了头,今后不用再讨饭了。”

  过了铁道口,行人少了,汽车加速。

  “先生,你是个大好人,我今后应当怎样称呼你?”

  “我姓付。我是校长,你就叫我付校长。我要带你到学校读书,再也不当叫花子。”

  汽车缓缓驶进校门,付爱华搀着邵平下车。不远处,拴着一条大狼狗,见主人回来,兴奋地摇尾相迎。见到邵平这个陌生人,眼露凶光,呲着锐牙,汪汪地吼叫起来。邵平听见狗吠直往后退,他讨饭期间不少被狗咬,怕极了。只听校长一声口哨,又说了一句邵平听不懂的话,大狼狗立刻安静下来。

  从此,邵平吃住不发愁,还能读书,身体也壮了,一年又一年,成了有文化、有教养的小伙子。

  一天刚下课,生活老师把他叫住说:“邵平,你父亲看你来了。”

  邵平以为听错了,说:“我和家里失散多年,我爹哪会知道我在这里?”

  话音刚落,一双大手抱住了他:“平儿,爹好想你啊,哪里想到你会在这里!你长大了,变得有出息的文化人了!跟我回家住几天,你阿母想死你了。丢了你以后,你阿母的眼睛都哭肿了,一个劲埋怨我没有看好你。”

  邵平很感动,他感到阿爹在流泪,一滴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他手背上。

  “阿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阿爹说:“这事情巧了。我们村的阿香娘送女儿阿香来报到,恰好看到你,认出你是邵平,回去后告诉我,我就马上来了。”

  于是邵平请假回去看望阿母,母子俩抱头痛哭,又难过又欢喜自不必说。

  有一天,阿爹外出办事,阿母下地劳动,邵平一人在家。听见后院母鸡“咯咯哒”地叫,便摸索着向鸡窝走去。走着走着,脚下踩着一块翻板,不由自主地掉进洞里,他以为是地窖,在洞里摸索着,没有菜,也没有粮食,却摸到一张土炕。土炕上有竹席,有毛毯,还有枕头。在枕头下,他无意中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认识是一把枪,因为他小时候摸到过玩具手枪。

  他正摆弄着,手中的枪被人夺了过去:“你玩这东西干啥?”

  “爹,家里藏着枪干啥?你是什么人?告诉你,我们家再穷,也不能拿枪去抢人家的东西。”

  “哈哈,你把我当强盗了。”

  “不是强盗,要枪干什么?”

  “小孩子家,不用多问,你在学校好好学习就是了。”

  邵平故意向洞口摸去,吓唬道:“你不说,我出去嚷嚷。”

  阿爹一把抓住他央求道:“我的小祖宗,别出去嚷嚷,你爹能做强盗吗?告诉你,我是新四军。我们大部队转移了,留下我们几个人在这里开兵工厂。这里到处是山,储存武器、炸药很方便。这就是实情,千万别在外面胡说八道,知道吗?”

  邵平笑了,爹不是坏人。他在学校听说过,新四军是专打日本鬼子的好队伍。

  回到学校,他手口如平,继续投入紧张的学习。在各门功课中,邵平最喜欢的是音乐。学校里有钢琴,他学钢琴如饥似渴,进步飞快。初中毕业,他考入音乐学院钢琴系,学习成绩出类拔萃。

  学习期间,他认识了声乐系的女生宏翠英。他们经常在一起练习,一个练唱花腔女高音,一个给她钢琴伴奏,珠联璧合。慢慢地,两人建立了友谊,后来突破友谊的界线,上升到了恋情。有一次,宏翠英要举行独唱音乐会,原定陈教授给她钢琴伴奏,后因陈教授闹病住院,伴奏成了问题。找不到合适的人,院长很着急。宏翠英推荐邵平,说他们在课余时间多次合作过,相信邵平完全能够胜任。院长虽然知道邵平是钢琴系的高材生,总放心不下。时间不绕人,音乐会的日期一天天临近,院长没法,怀着试试看的心态,只好拍板让邵平担任钢琴伴奏。宏翠英穿着黑丝绒长裙,一次又一次向中外观众谢幕时,院长炫着的心放下了。从此以后,邵平和宏翠英的关系公开化,成为众人交口称赞的一对。毕业前夕,两人海誓山盟,决定抗战胜利后立即办理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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