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肚子蹲了监狱,村里拆炕收尿的事也寿终正寝。夏家窝棚没了王大肚子像少了多半村人,一下安静了许多。唐僧以他富于革命洞察力的火眼金睛失望地看到,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大好革命形势正江河日下,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有所抬头。街上跑的羊多了,夜里躲藏在家搞小副业的也大有人在,不然,他们干嘛大半夜舍得点灯熬油哩?

  他这才切切地感到,自己真真少不得像王大肚子那样能忠实执行命令的打手哩。

  郑家旺恢复工作后,并没有大刀阔斧来个地覆天翻,整天懒懒散散,这儿瞧瞧那儿瞅瞅,默默地好像满腹心事,开会也很少发言,总是洋洋不睬地挥挥手,让唐僧说。唐僧心里高兴,看来郑家旺这回不迷糊了,确实是让运动整清醒了,不像过去那般胆大妄为,凡事谨小慎微,不敢当家,更不敢做主,遇人问啥都往他唐僧处支,成真正的郑迷糊了。唐僧也就心安理得地做起了不是一把手的一把手,开始会上还客气地让让郑家旺,到后来,习惯成自然,也就不再客气,依然像当革委会主任时那样,事事抢先决定,拍完板就宣布散会。

  郑家旺木然地跟着大家走出队部,支委们百思不得其解,不免在背后议论纷纷,对他的无所作为有点失望。相互议论:“支书这是咋啦?是不是真得被整怕了哩?”高梁秸说:“他被整怕了?呵呵,死他都不怕还能怕嘛?放心,俺大哥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好戏在后头哩。”

  这天,唐僧在支部会上先讲了一通目前全国形势和夏家窝棚现状,之后便让大家找个合适的人接替王大肚子当治保主任,以严厉打击村里有所抬头的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唐僧念着瞎九的好,提议让他来接替治保主任一职。

  郑家旺瞭他一眼说:“呵呵,现在两眼瞪一般大都看不过来的事,瞎九一只眼,能看清革命形势?再说他也没嘛文化,不合适。俺看这事让几乎儿兼着吧,别弄那么多吃闲饭的干部,社员们负担够重哩。”

  没等唐僧反对,几乎儿就说话了:“嘿嘿,其实这治保主任跟俺民兵连长根本就是一回子事,搞嘛治安用的还不都是俺们民兵嘛?既然大家没意见,俺就多挑付革命重担吧,谁叫俺年轻哩。”

  大伙都笑了,这一笑就表示认同了家旺的提议。

  唐僧干干地笑了笑,没说话。

  太岁说:“俺看成哩。”又问小飞鸽,“张主任的意思哩?”

  小飞鸽好像正神游天外,半天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几乎儿民兵连长兼治保主任,上任就把负责治安巡逻的民兵招呼来训话:“以前王大肚子那小子咋订的规矩俺不管,俺现在既然是治保主任了你们就得听俺安排。以后不准你们擅入社员家搞搜查,乡里乡亲,日子都不容易哩,养个鸡喂个羊,不就想换点油盐钱吗?你们看咱村如今穷的,孩子们上学连个本本都买不起哩,蹲在鸡窝跟前等着鸡下蛋,拿着鸡蛋到代销点换本本换铅笔,可怜哩。今后你们谁再敢抓鸡牵羊的,俺知道了就学王大肚子对付社员的法儿,捆起来吊你梁头上坐土飞机!治安治安,主要是防备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娘的,话说回来,人家上咱夏家窝棚有嘛可破坏的?不用破早他娘的坏啦。对了,你们主要是看着别让人偷了咱队的庄稼嘛的就成哩。”

  生产队忙活一年,大田亩产皮棉只有十多斤,连种子都收不回来。粮食产量生产队一亩地不及个人自留地一分的出产。唐僧鹦鹉学舌地喊着粮食要跨黄河棉花要上纲要,却眼看着粮棉越打越少。村里已经好些年交不够公粮,甚至开始吃返销粮了。可这返销粮也得花钱买,社员手里没钱,拿着粮本四处告贷。这让他这个大队长很没面子,大会挨点,小会挨批,把他前些年的风光弄得荡然无存。村里收成好些的小队每个社员每年能分到的口粮也不够半年嚼谷,人人破衣烂衫面带菜色,只有当干部的还有件体面衣服挡挡门面,进了夏家窝棚就像进了丐帮大本营。不少人家已经开始刨自家院子里够材料的树或拆房卖梁换粮吃了。食与住,当然以食为先,得先顾了嘴巴再说哩。

  村里日子好过点只有跟着田麻子养长毛兔的人家,至少靠了给外贸公司上交兔毛,手里有点活便钱,家家还能糊住嘴。不少人眼馋,却拿不出钱买兔子,只好勒紧裤腰咽着唾沫干熬。有些人商量着外出讨饭,叽咕半夜,还是一筹莫展。能去哪里?没有大队盖了红戳戳的证明信,到哪都会当盲流遣送回来哩,到时唐僧会说咱给社会主义丢人现眼,往他脸上抹黑,误不了让民兵臭揍一顿,吊到大队梁头上坐土飞机,不死也得扒层皮哩!

  麻子自打养起长毛兔并成了收购兔毛的代理人后,小日子今非昔比,滋滋润润有油有水,每天晚饭还能跟王老大就着豆腐干儿喝上二两。麻子知道家旺自从队里的副业被唐僧当资本主义尾巴割光后一直心烦,有空就提了酒带上肴找家旺唠嗑解闷,说说他外出见到听到的新鲜事。

  家旺酒入愁肠,先绯红双颊,然后就化成泪水涌满眼眶,叨叨唠唠说对不起夏家窝棚的父老乡亲,对不起自己的连长,言词不清地絮叨夏家窝棚曾经的辉煌,说起和麻子带着大伙走过的好日子。那时夏家窝棚人人脸上笑靥如花,走到哪都面似朝阳。说起这些,他细长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那些事刚刚离去,伸手就能抓回哩。

  “看看眼下,村里一个个愁眉苦脸,面带菜色,蔫头耷脑像集中营里的囚犯。走到哪都让人耻笑,说咱们是一肚子青菜屎的家伙……”家旺说着,情不自禁趴在桌子上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劝都劝不住。

  麻子知道家旺日日在为夏家窝棚的现状闹心,可自己现在只是个平头百姓,爱莫能助哩,就提议说:“大哥,俺看你得进趟城,跟武书记唠扯唠扯哩,这形势不能老这么下去吧?操他娘,如果这么挨饿受穷就是社会主义,那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带着咱穷人打嘛江山哩?那时候好像日子比现今还好过些哩。”

  麻子一席话,点醒梦中人。第二天天还没亮,家旺起来匆忙洗把脸,饭没顾吃就骑车进城了。夏家窝棚距县城五十多里,过了马颊河堤,到宋家集就是柏油马路了。夜里下了场小雨,柏油路上湿漉漉的,亮得像镜子,自行车的车轮辗在上面沙啦啦响,车后甩出一串串亮闪闪的水珠儿。

  郑家旺敲开武书记家门,两口子刚刚起床,一年多不见亲得不得了,围着家旺问长问短,几乎把夏家窝棚所有能想到的人一古脑问了个遍。说东道西拉了半天,杨柳这才想起家旺还没吃饭,赶紧跑到街上去打酒买肉。

  那天,武镇国和家旺从中午一直喝到半夜,天南地北地话不断流,两人都喝高了。

  家旺说:“武书记哩,想当年动员成立人民公社时你是如何向大家描绘的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的?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喝牛奶吃面包,种地用机器,出门坐汽车,而且人民公社的社员是最最光荣的,是国家的主人,难道那些都是骗人的吗?你可知道咱夏家窝棚现在过得是嘛日子?生活水平还不如解放前,就差没有卖儿卖女沿街乞讨哩。难道这就是咱追求的社会主义?这个样子就算是真正革命了?当年共产党跟国民党打得血流成河,难道为的就是今天叫老百姓吃不上饭穿不上衣?社员们喂只鸡养只羊咋啦?能抱了鸡赶了羊造政府的反不成?历朝历代,起义造反不都是让穷逼的吗?俺看党这是逼老百姓造反哩!”

  武镇国脸微微红了,他摆摆手:“家旺呀,那时文件是这样说的呀,唉,不过这些你可千万不能在外面乱说,了不得呢。这话到此为止,算你没说,我也当什么也没听到,呵呵。”

  家旺冷冷一笑:“呵呵,你武书记咋也这么胆小怕事了?穷还不能说穷?饿着肚子硬打饱嗝?唉,是哩,咱们党现在就喜欢说假话的人哩。五八年那会儿谁卫星放得高,牛皮吹得大谁就当官,人家现在不都还屁股稳稳地坐在那里享清福嘛?咱共产党咋就不喜好人哩?俺不是反党,俺只是想让夏家窝棚的乡亲们能吃上口舒心的饱饭呀!”家旺说不下去,无声地抽泣起来。武镇国低下头,也忍不住抹起泪来。

  那一夜,家旺住在了武镇国家。第二天上午,武镇国没去上班,拉着家旺的手说:“家旺呀,你的心思我明白。我想了一夜,是呀,民以食为天,当年打仗还得先让战士们吃饱肚子哩,咱带领社员们干社会主义当然也不能饿着肚子呀,可眼下的形势如此,谁又能咋样?我看你还是振作些好,执行政策别太死板,人都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毛主席的《论持久战》你可以好好看看嘛,不能一条道跑到黑,你可以带领社员机动灵活些干嘛。我就不信,你和田麻子以前能把村里的生产搞那么好,现在活人怎么就能让尿憋死哩?”

  家旺说:“武书记,俺不是告状,你那亲戚唐僧,只想保住自己那顶小纱帽儿,上面说怎么说他就怎么干,不敢越雷池半步,宁左不右,那叫个一丝不苟哩。他是大队长,是管生产的,却总是喜欢跟着政治风头跑,谁要想搞点副业他马上说人家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那顶大帽子,这年头扣谁头上不压死个人哩?”

  武镇国点点头:“我了解此人,不是干大事儿的料,私心太重,凡事只想自己。不过,那人没多大道行,我想你是支书,是夏家窝棚的一把手,会有办法把他摆平。前进路上有绊脚石是正常的,想办法搬开就是了,总不能站在那里哭鼻子吧?毛主席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关键是你得把支部一班人紧紧地团结到你周围,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得拿出你当年的魄力,大胆起用能人,机智些,灵动些,搞得名正言顺,让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找不到空子可钻,并尽量得到公社领导和上面有关部门的支持,我想你们那副业完全可以重新搞起来,我会想办法给你们以支持的。再说,我们学大寨学的是人家的精神,不是生搬硬套,你开山我也开山,你修梯田我也修梯田,那样非学歪不可。我更希望你能在咱们县树起一面新型的以副业促进农业学大寨深入发展的旗帜哩。”

  回村的路上,郑家旺心里像点了盏汽灯,把旮旮旯旯照得通明彻亮。双腿也似吃多了小米儿的骡子,把车子蹬得一溜风,插上翅膀就能飞起来。他暗暗佩服武镇国,还是人家有水平哩。

  高秋枝好久没见男人如此春风满面了,高兴得也一脸春风,赶紧给他下挂面,又从桌底下坛子里摸出轻易不舍得吃的鸡蛋卧了俩,撒上葱花,浇些醋,淋点香油,屋里立马就弥漫了馋人的香气。

  鲁西北的挂面多用上好的麦心粉手工拉伸而成,一根根粉白似雪细若发丝,中间空心儿,开锅即熟,煮多久也不糊不垞,咸滋滋香喷喷,散着浓浓的麦香,特别易于消化,一般都是病人或女人坐月子才吃得上。

  家旺正吃得津津有味,太岁晃晃荡荡来了,进门就尖着鼻子四下嗅。秋枝说:“你又不是狗,伸着鼻子闻嘛呀?”太岁嘿嘿一笑:“真香哩,嫂子,给俺也下碗挂面吧。告诉你,俺这鼻子比狗还灵哩,打街上就闻到这香味了,要不能赶这么巧?这些日子可把俺馋坏了哩。”

  秋枝笑笑,骂道:“就你这坏蛋脸憨皮厚,好哩,俺这就给你下,以后馋了就来家陪你大哥一块儿吃。孬好俺比你家强点,还有你哥那抚恤金哩。”

  太岁说:“还是嫂子心疼咱,不像俺大哥,只顾自个儿闷头吃,让都不敢让让哩。”说着就坐到家旺对面,卷支烟点上,低头瞅见桌底下的黑坛子,弯腰提将出来,瞪大眼睛:“好家伙,还藏着这么多鸡蛋哩。”一把掏出俩,让孩子送过去,冲厨屋大喊:“嫂子,下稠点,多卧俩蛋吧,别舍不得呀!你知道,俺饭量大哩。”

  家旺放下碗,抹抹嘴问:“咋?兄弟,这革命的苦日子滋味如何哩?”

  太岁往后一仰,冲天喷口浓烟:“操他娘,王八蛋才愿受穷哩!真怀念前几年那日子,全村人都有吃有喝,咱多吃多占点也没人计较,现在倒好,个个都穷急生风,瞪着眼像斗鸡似的,你偷着放嘴里一粒芝麻都会吵反天哩。奶奶的,再这样下去,俺得拉着棍子要饭去哩。”

  “咱当队干部的失职呀!”家旺说。

  太岁说:“大哥,你说这叫嘛事哩,搞点副业咋啦?又不是单干,挣多挣少还不都是集体的嘛?你说那时候,咱村多火色?闺女都争着往咱村嫁,月月还有两场电影看,咱走到哪人家都高看一眼,一天到晚陪着来咱这儿的干部好吃好喝,那日子,啧!可眼下,咱村闺女往外跑,一年进不来一个媳妇,再这样下去,咱村快成光棍营喽。”

  “呵呵,这都是你姐夫割尾巴的功劳哩。”家旺说。

  “别提那个王八蛋,提他俺烦。”太岁不耐烦地摆摆手,把嘴上叼湿的烟屁股呸一口啐到地上。

  高秋枝端着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挂面迈进门槛儿。太岁立即转怒为喜,搓搓手,嘴咧成瓢,满嘴黄牙像镶了金子。他接过碗,顾不上再说话,稀哩呼噜吃得满头冒白气。吃完把碗扣到脸上,像馋嘴的小狗那样用舌头把碗舔了个干干净净,之后伸出碗问:“嫂子,还有点汤没?”高秋枝说:“汤没啦,喝茶吧。”太岁舔舔嘴唇,巴咂着嘴,意犹未尽,说:“嫂子下的挂面真没说的,这回俺可算解馋啦。要是顿顿喝挂面浇香油,那就是县长过的日子哩。”

  家旺笑了,说:“这样的日子咱以前也不是没过过呀?就是眼下,只要不穷折腾,稍稍努把力就成哩。唉,世上的事,嘛也能糊弄,就是这人的肚子没法糊弄,唱高调说大话顶不了饥饿。呵呵,只是你那姐夫怕丢了他的乌纱帽儿,这不让搞那不能动,一天到晚空喊大干快上,跟土坷垃穷较劲儿。种这卫生田,那庄稼缺水少肥的能长好?天天叫唤粮食产量要跨黄河过长江,俺看他连过咱这马颊河都难哩。眼下社员们还能混个半饱,再这么折腾这下去,都他娘饿趴了窝,操,看他还怎么战天斗地哩。”

  太岁说:“大哥,说实话,俺现在真是越来越瞧他不起啦。咱甭理那人,你是支书,党得领导一切不是?只要你能带着头把咱那副业重新搞起来,让俺太岁站着俺绝不坐着就是哩!”

  家旺相信太岁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就说:“只要你真心支持,咱一块来想法把咱村的副业恢复了,不过这事还得请麻子出山才成。”

  太岁说:“行呀,那就出来吧,让他再当副业大队长不就得啦,这有嘛难哩?”

  家旺说:“麻子的队长可是你姐夫撤的,他能同意?”

  太岁坐在椅子上,一只脚蹬着椅面,搔搔头说:“是哩,还不就因四清时人家麻子是工作队的整过他嘛,就心心念念老想报那一箭之仇,心眼小得赛针鼻哩。不过这事只要咱几个支委一起举手,少数服从多数,这可是党的原则,他有吃蛋的法哩?”

  家旺说:“不知那些支委嘛意思哩?”

  太岁说:“嘛意思?哪个不想过好日子?谁愿意整天穷得两蛋当浪着?这事交俺,俺挨个征去求意见,说服他们。奶奶的,看他们哪个敢说半个不字哩。嘿嘿,其实这事大哥比哪个不明白?只要你挑头,大伙心里憋着的劲绝对一哄而起,实心实意跟着你干,错不了哩。”

  家旺沉吟片刻说:“现今人心眼都贼着哩,一是人家都知道你是个坏蛋不敢说真心话,哈哈。二者你是唐僧的舅子,谁相信你的话不是唐僧叫你试探人家下套哩?这年头,人心都提溜在嗓子眼里,天天像惊弓之鸟,小心着哩。这事你甭管啦,到时你就举手支持就成啦。”

  太岁尴尬地说:“也是哩,俺这舅子当得可真不容易。奶奶的,若不是当年俺作了孽,哪会让他乘虚而入,给老子当姐夫哩?大哥放心,只要是为咱夏家窝棚能过上好日子,俺太岁跟着你走没二话,大哥说嘛俺都拥护,叫咱吃屎也绝不打嗝儿。”

  家旺又问了问老虎在部队的情况。老虎是太岁家小子,不满十七就送去当兵了。太岁一提儿子就呲着牙乐:“昨儿个刚来了信哩,说部队要发展他入党,已经找他谈过话啦。俺那老虎,比他老子强百倍哩,吃苦能干,还有心计……”

  家旺说:“是个好孩子哩,要不是闹腾,老虎念书也是好材料。唉,孩子们有出息比嘛都强,你说哩?”

  太岁说:“那是那是,人这辈子过嘛?还不就为孩子嘛。”

  天一擦黑,家旺叫秋枝去喊麻子,麻子来时从怀掏出个绿油油的荷叶包:“俺刚从县里交兔毛回来,嫂子不叫俺俺也说来哩。咋样?见着武书记没?别说,俺看你那神色准是从武书记那儿取真经来啦。”

  家旺说:“就你麻子贼哩,哈哈,俺叫你来正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咋着才能把咱村的副业恢复起来。”

  麻子脸上每个小麻子都发红放亮了:“政策能允许?”

  “咱们的口号是:以副养农,以副促农,以副兴农!用副业生产促进农业学大寨运动的深入开展!这理由,说到天上去也没人敢反对吧?”

  “是哩,是哩!”麻子捧着荷叶包的双手因激动用劲儿过大,一只棕红色的鸡头嘶地从荷叶里挤出来,一股浓香随之冒出。

  家旺狠狠嗅了一鼻子,大乐:“嘿,德州扒鸡!赶紧让你嫂子撕撕,别都叫你那脏手捏烂了哩。”

  秋枝洗把手,从麻子手里接过鸡,把荷叶展开,提着那烧鸡的两腿一抖,红红白白的鸡肉就散着馋人的香味簌簌落到碧绿的荷叶上。

  麻子说:“这可是正宗的德州扒鸡呀,邓技师去德州出差捎来的,叫带给你尝尝,骨酥肉烂,香着哩。”

  家旺伸手捏了一块放到嘴里,说:“邓技师人真不错,还没忘俺。呵呵,好久没这个口福啦,咱得好好喝二两。”转身让秋枝去喊太岁:“叫那个馋鬼也来,俺仨边喝边唠。”

  太岁一听有酒喝,跑的比兔子还快,进门像只饿狼直赴桌上的烧鸡,伸手抓只鸡腿大口啃将起来。

  家旺问麻子:“兄弟,你说咱这副业想恢复到以前那阵势,难吗?

  麻子说:“难肯定难,可只要别瞎折腾,就没过不去的火焰山哩。”

  家旺说:“那就好,眼下咱一没原料二没钱,得好好动动脑筋想想办法哩。”

  麻子说:“放心大哥,只要让咱干,俺麻子跟你一样,为咱夏家窝棚的百姓,舍得豁上这百拾斤,大不了再去蹲学习班坐房子呗,又不是没坐过,怕嘛?嘿嘿。”

  太岁嚼着满嘴鸡肉,呜呜咽咽地说:“人家麻子虽说是外乡人,对咱夏家窝棚真是实心实意一百成呀。俺要不铁了心跟大哥一起把咱村搞好,饿死没脸见地下的老祖宗哩。”

  家旺说:“有麻子跟你这话俺心里就有底了,只要咱有这个心,俺看就没嘛能难住咱哩。”

  夏家窝棚人这两年穷怕了也苦怕了,一听家旺提出要恢复副业生产,以副业促进农业学大寨运动的深入开展,哪个不举双手赞成?在支部扩大会上,几个支委听了家旺一席话,像打了强心针,七八张嘴侃侃而谈,屋里热闹得如同庙会。

  家旺特别把五奶奶和王老三也请了来,会前,家旺特意去五奶奶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请她老人家帮着拿拿主意。五奶奶一听,攥住他的手说:“家旺呀,五奶奶就等你这句话啦,你早该站出来领着大伙干了哩!”

  支委们争先恐后七嘴八舌,谁都没注意端坐在桌子一头的唐僧早已脸白如纸,看众人乱哄哄都在抢话,没人理睬自己,先矜持地用钢笔敲敲桌子,用力咳嗽两声,大声喝道:“这是复辟,是走回头路哩!”可他的声音与屋里的热火朝天相比实在难以骇人听闻,让他感到自己像只自以为是的小麻雀站在马颊河边冲着喧腾的大水吱吱,声音渺小得一出口就被喤喤的水声淹没了。

  家旺看看灯光里几张兴奋得有些变形的脸:几乎儿、高粱秸、太岁、五奶奶、王老三、小飞鸽,唯唐僧的脸像铁板,嘴唇灰白,眼盯着桌上一个没打开的小本子,仿佛正等里面跳出个什么。

  家旺说:“咱们要想恢复咱村的副业生产,有一个人咱必须不计前嫌请他重新出山!”

  太岁没等家旺说完,拍着桌子站起来张牙舞爪地说:“对,对,叫田麻子回来,重新当管副业生产的大队长,俺看行!”

  唐僧就像屁股上点着捻儿的器火,再也按捺不住腾腾的火气,呼地站起来,厉声说:“同志们,请注意你们的阶级立场!啊,你们这是在走回头路,开历史的倒车,啊,是在搞资本主义复辟!啊,让一个搞过投机倒把,犯过严重错误的人重新来当管副业的大队长,啊,再搞资本主义那一套,啊,党答应吗?啊,政府答应吗?啊,广大贫下中农能答应吗?”

  五奶奶说:“唐队长,你坐下,就这么几个人,你用不着这么粗声大嗓哩!”唐僧看看五奶奶,求助似地说:“五奶奶,您可是咱村最老的党员哩,能允许他们这样胡搞?”

  五奶奶平静地说:“唐队长哩,老五奶奶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当年入党俺还是介绍人哩。俺早想说说你啦,俺问你,咱入党带领大家干为的是嘛?难道就为让大家吃不上喝不上过穷苦日子?俺知道你家好过,儿子进城成了公家人,能挣钱了,你姑姑也时常给你捎钱,可你知道社员们现在过的是嘛日子吗?你去几家人家问过看过?别的不说,你知道俺跟蚂蚱一天到晚吃得是嘛?能吃饱不?村里有多少人家就差拉上棍子要饭啦?要不是怕给咱党丢人现眼,说实话,俺早重新挎上篮子拉着蚂蚱当要饭婆了!”五奶奶哽噎地说不下去,眼泪顺着她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一条条往下流。

  大伙眼圈发潮,难过地盯着油灯上方一缕黑烟静静缭绕。

  太岁一脚踏在条櫈上,拳头敲得桌子当当响:“奶奶的,要不是缺吃少喝,俺咋舍得把老虎那么小就送去当兵?还不是为让孩子能穿上件体面的衣服能吃上顿饱饭?五奶奶说得对呀,要不是怕给咱党员干部丢人,俺早进城找个差事干了。就是上建筑公司当个搬砖和泥的临时工,干一天也顶在咱村干一月的哩。一天十个工分,只够买盒洋火,这他奶奶的是人过得日子吗?啊?”他说着将脸扭向一边,怕人看见他眼里闪烁的泪花。

  几乎儿呼地站起来说:“看看咱村的小伙子,穷的连个媳妇都讨不上,俺那民兵连现在是真真正正的光棍儿连啦。没听咱村的闺女说嘛:宁叫工人搂断腰,不让农民着一着。嘛农民?说的还不是咱夏家窝棚的农民?前些年为嘛外村闺女打破脑袋往咱村嫁,连咱村的瞎子聋子都能娶个黄花大闺女,那时候难道咱不是农民?是农民,是新中国共同富裕起来的新农民!现在咱还是农民,可现在是被一些人瞎闹腾穷折腾苦了的穷农民!”说这话时他一直盯着唐僧,起初唐僧还从容无畏地和他对视,后来就渐渐低下了头,好像想起什么事,翻看他的记事本了。几乎儿接着说:“这些年,俺要不靠老爷子那点退休金和俺娘的工资接济,拉着这么些口子,早他娘的饿飞了,还革嘛命,送命倒差不多哩!”

  高粱秸说:“其实,追根究底说起来,咱先前那些副业,也都是集体的呀,咋就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哩?生产队跟资本主义好像靠不上帮吧?咱干嘛非得拉纲上线,自己给自己戴紧箍咒,动不动就拿大帽子吓唬大伙哩?闹得家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像过去的贫雇农,这社会主义江山就不变颜色了?变不变颜色是上头的事,跟下面老百姓有嘛关系?虎恶狼恶不如饿恶,大伙天天饥寒交迫就一心向党啦?民以食为天,干革命也不能饿着肚子呀?”

  这些话无疑是对唐僧以往工作的全盘否定和愤怒声讨。“这些人咋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自老子当大队长以来,除了郑家旺敢这么跟俺说话,你们哪个不像龟孙子?今天这太阳莫非打西边出来的?要是王大肚子还在,借你们个胆儿你们倒敢哩?”唐僧愤恨地想。“这个一直不大过问政治形势的郑家旺今儿个吃错哪门子药了?怎么一下如此关心起农业学大寨来了?”自从家旺重新出山,不似过去那般一心一意忙于生产,一天到晚无精打采,事多由他办理,由他政治生产一手抓,是家旺默许的格局,从没表示过异议。唐僧把他看成是挨整前只关心生产,挨整后任嘛不管,只爱喝上两盅的革命意志消退者,是名符其实的郑迷糊,怎么今天一反常态突然提出了这样敏感的问题哩?

  家旺看时间不早了,就说:“咱大队为嘛农业生产老上不去?种地光有傻力气不行,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缺肥少水种卫生田,庄稼能长好才怪哩。可咱为嘛不上肥浇水?两个字:没钱!要说没钱买化肥,咱可以养猪积肥,可话说回来,没粮食,拿嘛喂猪哩?天旱,看着马颊河的水浇不了地,为嘛?没钱卖柴油,开不了机器。要说咱可以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从河里挑水保苗,可社员们一肚子野菜半肚子稀汤,哪有那劲儿哩?所以说咱这农业学大寨的路子就越走越窄。农业学大寨,咱学的是人家的精神,而不是皮毛,不是咱劳民伤财地把沙岗子铲平了就算把大寨学好了。咱们的自然条件比人家大寨不知要好多少倍,如果咱们能够把副业搞好,用副业赚的钱买柴油,买化肥,加上咱全体社员辛勤劳动,大家说,咱粮食跨黄河过长江还在话下吗?”

  群情振奋的支委们激动地拍起巴掌。

  家旺提议说:“咱们党历来的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这么着,咱举手表决吧,俺提议,恢复麻子夏家窝棚大队副业大队长的职务并结合进支委,同意的请举手!”

  六个支委,外加五奶奶和王老三举起七只手,只有唐僧铁青着脸,嘴绷成线,抱着膀没举。

  家旺又说:“同意咱们大队恢复副业生产,以副业促进农业学大寨运动深入开展这个方案的举手!”

  又是七只手。

  唐僧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从每只手上一遍遍扫过,那些手,有的粗大,有的瘦小,有的黑苍,有的白晳,可一只只都同样的果敢坚定,像一只只铁拳,直要打垮他维持多年的自尊和自信。唐僧深知众怒难犯,无奈地叹口长气,垂下目光,恨恨地说:“俺保留意见。现在上级一直在号召割资本主义尾巴,你们逆潮流而动,是要出大乱子的。”

  王老三说:“唐队长,不是三叔批评你,俺看你这队长确实当得不咋地,生产队长不抓生产,倒整天抓革命,有点本末倒置哩。夏家窝棚生产上不去,你得负首要责任,别忘了你的职务是生产大队长,不是政治委员!要说政治方面的事归家旺管,你当队长就得想法把生产搞上去,让社员吃饱肚子,别整天割这尾巴挖那根子,是事不是事就拉纲上线,搞得剑拔弩张人人自危,哪有那么多阶级斗争让你搞哩?副业也是集体生产的一部分,怎么成了资本主义的哩?穷得蛋荡浪着,你们哪个是资本家,哪个又像资本家哩?你见过哪个资本家吃糠咽菜?搞点副业挣碗饭吃就是资本主义,那资本主义也太容易实现了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呀!”

  家旺说:“集体的副业是集体的,属于生产队和全体社员所有,和资本主义不搭帮,如果出了嘛乱子,俺是支书,俺郑家旺一个人顶着,不会牵连你大队长。为夏家窝棚父老乡亲能过上好日子,俺豁上这百拾斤儿了!”大家都鼓起掌来。家旺说:“到会八人,七票赞成,一票保留意见,少数服从多数,两个决议,通过!”大家又一次使劲儿拍起了巴掌。

  唐僧觉得那些巴掌哪是在鼓掌?分明是打在他的脸上,一下比一下狠,他脸红涨得像八月的大枣,呐呐地说:“那好,俺正好近来不大得劲儿,建国已经帮俺跟县医院孟大夫约好去瞧瞧了,俺请病假。”

  唐僧声音不高,在屋里却不啻一声闷雷,大家仿佛蛰伏已久刚刚拱出地面的小虫,在温暖的阳光下活跃得有些反常,一个个像慈母般对唐僧热情关心的有点过分。人人成了大夫,纷纷嘘寒问暖,问他哪不舒服,感觉咋样,有没危险?还例举人所共知的病例让他引以为戒,并劝他好好将养,又说了一大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之类大道理,用一堆过溢之词赞美他的革命功绩。让唐僧听了耳热心跳不说,更有扎一背蒺藜的感觉。唐僧明白,这是大伙为他的离开高兴哩。想到此,他好像真的病入了膏肓,有气无力地回答着人们的问询,缓缓站起来,很有风度地对大家点头微笑,而后在人们兴灾乐祸的注目礼中悻悻地踱出了队部。

  外面风好凉,深蓝的夜空繁星点点,像一只只泪眼,墙根下一只小虫拉长嗓子悠悠地唱,声音很哀伤。沮丧,愤怒,痛苦、失望、悲哀、孤独、惋惜……七滋八味汇集唐僧心中,让他有放声一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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