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旺每看到王瘸子的朝鲜女人就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总觉得那女人就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化身。他恢复工作后,瘸子领着女人又找过他几次,每次家旺都是有求必应。他感到有责任有义务帮助瘸子两口,帮助他们就是帮助朝鲜人民,就是报答朝鲜姑娘的救命之恩。他签字让高粱秸补发给王瘸子两口全年口粮;又批准将高粱秸小队场院后以前当粉坊仓库的两间房暂时借给王瘸子两口先住;还让满囤从大队仓库找了张桌子和两个条凳给王瘸子送去。

  王瘸子对家旺感激涕零。李玉善看家旺的眼神也是感激中揉着敬慕,一见家旺就双手扶胸一躬到地,笑容满面说些让家旺似懂非懂的话,那音调旋律让他感到亲切又温暖,慌忙搀住她的两臂不让鞠躬,手感觉到她肌肤的温热就有些颤抖,那颤抖像电流直传到心里,想起与朝鲜姑娘相拥而眠的寒冷之夜,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王瘸子的左腿比右腿短有二寸,走路不得不踮着左脚尖。右脚落地实打实,而左脚尖却极富弹性,一虚一实,一顿一耸,好像要蹦起来,想想却又落下。他说他这条腿是十岁那年给人放牛让地主打断的,虽然长上了,但总比右腿长得慢,所以就成了瘸子。

  《不忘阶级苦》一歌凄婉哀怨又斗志昂扬,既有对万恶旧社会的控诉,又充满对新社会的感恩,一出即风行全国,大喇叭里小戏台上都在唱。夏家窝棚小学的孩子们也唱。孩子们不解其意,边唱边笑,唯王瘸子每听此曲必泪水潸然。逢人便说这歌的作者是他的朋友,这歌就是那人听了自己的忆苦思甜报告后流着泪写的。学校听说如获至宝,以为找到了阶级教育的活教材,隆重登门请他到学校做忆苦思甜报告。 

  报告做得相当成功,操场上二三百老师同学人人听得泣不成声。王瘸子将那歌变成故事通俗地演绎一番现身说事,听来自然比歌真实、生动、感人了许多。最后,他站起来,拍着那条瘸腿声泪俱下:“同学们呀,当时俺年龄跟你们一般大,可在那万恶的旧社会,俺这没爹没娘的孤儿为了能有口饭吃只有给地主家当放牛娃呀!每天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看俺这条腿,就是因为放牛时不慎走丢了一头,狗地主二话不说抄起磨杠,一杠子就把俺腿打折了呀,疼得俺呼爹叫娘满地打滚儿,可是俺爹让地主逼死啦,俺娘让地主给卖啦,可怜俺这放牛娃,能向谁呼救呀?狗地主打断了俺的腿不仅不给俺治,还不给俺饭吃,饿得俺不得不爬到他家猪槽里跟猪抢食吃啊!现在,每当俺看到这条瘸腿,就想起那万恶的旧社会,俺就对地主老财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吃了他们的肉,喝了他们的血呀!如今,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不愁吃不愁喝,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你们可都是生长在蜜罐子里呀!这多亏毛主席和共产党让咱们贫下中农翻身解放做了国家的主人,咱得永远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为咱贫下中农打下了这社会主义的江山呀!……”

  王瘸子一口东北腔,嗓音洪亮,说话比比划划,脸上时阴时晴,生动又形像,哭时泪流如注,笑时春光灿烂,很像说评书的。后来公社中学和县中学闻讯都来请他去做忆苦思甜报告。公社中学恐他行动不便,派一教师带了几个大男生拉了辆地排车接他;而县中学就阔气多了,来了辆三轮摩托。王瘸子手捧《毛主席语录》,煞有介事地端坐在摩托车挎斗里,沿马颊河大堤携云带雾地飞驰而去,那情景,让村里人羡慕不已。

  王瘸子成了夏家窝棚的人物,走在街上,孩子们不再像以前那般跟在后头瘸子长瘸子短的嘲弄,而是恭恭敬敬。有些女孩子见了他就眼泪濛胧,想起他受得苦鼻子发酸,赶紧背过身子抹眼泪。

  夏家窝棚小学的孩子自从听了瘸子的忆苦思甜思想觉悟大大提高,不再嫌煮红薯高粱面难以下咽,喝着菜糊糊,就着地瓜干,想着世界上尚有三分之二的穷人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等待自己去解放,深感自己责任重大,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家旺听了孩子回家说王瘸子忆苦思甜的事,看到处请他做报告,就在支委会上提出让他到学校当贫农代表:“这人苦大仇深,刚从东北回来,腿又瘸,地里的活也不大能干,可嘴挺能说。当个整天缠孩子的驻校贫农代表挺合适,这也算咱们对他的照顾吧。”夏家窝棚人心向善,都乐意帮助这个远方归来的残疾乡亲。于是,王瘸子学纪录片中大寨支书陈永贵的打扮,找块白羊肚手巾包到头上,穿件疙瘩扣的白土布褂,领口的扣子系得勒脖子,右手端着《毛主席语录》,板起面孔,挺胸昂头,一耸一顿地登上了管理上层建筑的舞台。

  王瘸子是个知恩必报的人,知道自己得这美差是托了谁的福,心心念念想要报答郑家旺。再说,自己今后在夏家窝棚能有郑支书做靠山还有何好愁哩?

  驻校贫代虽算不得干部,却是庄户人馋涎欲滴的肥差。首先不用风吹日晒下地干活;其次和队干部一样,风雨无阻拿全工分;最令人羡慕的是与民办教师享受同样待遇,每月有七八块钱的补贴好领。王瘸子上任后兢兢业业,每天捧着语录本像条猎犬警惕地地巡视在校园里,任何一个学生调皮捣蛋的小把戏也休想逃过他贼一样滴溜转的眼睛。他把学生拎到操场上,让他站在众人面前,质问他家是什么成分?这样做对得起毛主席吗?对得起共产党吗?对得起今天的幸福生活吗?小孩子哪管那么多,撇着嘴,翻白着眼,脖子梗得像头宁死也不低头的小犟驴,胆子小些的就号啕大哭回家告状了。学生们渐渐不再尊重他,把他当成了没事找事装腔作势的讨厌鬼,背后冲他扮鬼脸,吐口水,大胆的还偷偷用圪垃砸他。

  王瘸子自有他的手段,端着语录本,像鹰一样盯在校门口,对那些冲他扔过圪垃的小学生绝不放进教室,拉到操场罚站。老师说情都不依,说:“这是为他好,这么小年纪就知道看不起贫下中农,特别是还侮辱俺这个比贫农还贫的老雇农,这是思想和立场问题哩!不好好教育长大就是修正主义,小树长歪了还能成个材料?咱学校是为无产阶级培养教育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对这样的孩子不严加管教是对党对主席不负责任哩!”几句话噎得老师张口结舌,只好红着脸臊不及及地走开,听任他为把学生修理成革命事业接班人而脸红脖子粗地大吼大叫。

  春里,公社武装部组织各村基干民兵打靶,靶场就在村东河堤下面。全社民兵聚集此地乒乒乓乓,枪声和飞子儿撕裂空气的尖叫老远都听得到。

  这天轮夏家窝棚民兵打靶,为让学生们从小就有保家卫国的意识,学校组织学生到靶场观摩。打靶用的是老式步枪,不是三八大盖就是汉阳造,又多年失修,缺标尺少准星,老得没了牙,子弹出膛打着跟头飞。久负盛名的夏家窝棚民兵本想在家门口大露其脸,没承想不少人吃了鸭蛋。几乎儿急赤白脸地叫武装部长换枪:“这都嘛年代啦,还拿这没牙的破枪打靶?这枪怕是进博物馆都不要哩。”

  公社武装部秦部长无奈地解释说:“呵呵,得把库存的这号子弹消灭完呀,放心,听上面说明年让大家都使新式半自动步枪哩。以后你们想打这枪,就是撒泼打滚儿也捞不着啦。”

  王瘸子看那报靶员老是拿着小旗画圈,心里痒痒,就喊:“王连长,这拉不出屎来别怨茅子呀,俺看你的兵还是手潮。”

  几乎儿瞪他一眼,抢白道:“你一个破贫代懂嘛?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手潮,是阴天跟师娘学艺不精,你晴天跟师父学的来试试!”

  秦部长看俩人嘴斗得有趣,也呛火说:“是呀,你要真有两把刷子就试给几乎儿瞧瞧!别让你们夏家窝棚的民兵把面儿栽在家门儿口,没脸回家吃饭哩。”

  王瘸子谦虚地笑笑,身边的小学生想看热闹,也齐叫乱喊地加油杠火儿。王瘸子不好推辞,只得从几乎儿手里接过枪,问:“咋打?”

  几乎儿哈哈大笑,说:“咋打?没见过这玩意儿吧?卧姿射击!就是趴到地上瞧着那靶子打!嘿嘿,小心别把天打个窟窿哩。”

  王瘸子说:“俺趴着不得劲儿,就站着打吧。”

  几乎儿冷笑道:“好呀,随你,咱先说下,这枪座劲可大,站稳了,你腿脚不好,别顶个跟头哩!”

  几乎儿笑歪了嘴,看王瘸子前后叉开两腿,像端烧火棍一般将枪端于腰间,瞪着两眼,瞄也没瞄就冲那百米开外的靶子连开三枪。

  安全员的哨声响过,报靶员报过靶来:“一个十环,两个九环!”

  靶场上一下像炸了和尚庙,齐声叫好。

  几乎儿不无怀疑地上下打量一脸得意的王瘸子,问:“你这是嘛打枪法?懵得吧?”

  王瘸子脸一下红得像刚出窑的红砖:“啊,啊,小时俺跟人学过打猎哩。”

  秦部长上来说:“这样打枪又打这么准,没个十几年功夫怕是练不成。听说东北那深山老林的猎人和土匪中就有不少这样的神枪手哩。”

  王瘸子身子颤抖了一下,干笑两声,不自觉地退后几步。

  几乎儿从他手里一把捞过枪来,满眼疑惑盯着瘸子,直看得他如剌在背,浑身发冷。

  王瘸子的好枪法在夏家窝棚不胫而走,都说看不出这家伙还是个能文能武的角儿哩。几乎儿在东北当过兵,知道那林海雪原人的秉性,更听说过那些长年累月躲藏在深山老林中胡子的厉害。对瘸子有些将信将疑:这家伙,该不是在山上当过胡子吧?

  喇叭花对装模作样的王瘸子撇扯拉嘴,那表情仿佛窝了一肚子臭鱼烂菜要呕吐却又尽力憋着一样,只是说:“俺一听他撇腔拉调地说话脊梁沟就冒凉气,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胃里翻江倒海哩!”

  王瘸子自觉今非昔比,大可扬眉吐气了,住在生产队两间又黑又小满是烟熏火燎味儿的旧仓库里就感到喘不上气儿来,心心念念想在爹娘生前住过的旧宅子里重新起房,让爹娘的鬼魂哪天来时看自己重振家门高兴高兴。

  旧宅在大筢子家房后,有七八分大,原来的几间小草屋风吹雨淋早没了踪影。现在里面栽着十多棵梨树,树杆粗如脸盆,其冠如云,品种是当地有名的大白梨。那梨个大皮薄,细嫩无渣,又脆又甜,味赛冰糖。秋天,水灵灵的大白梨像女人的大奶子从密匝匝墨绿的叶间垂下来,淡黄的表皮薄如蝉翼,透出白生生的梨肉和清凉凉的香气。喇叭花曾十分自豪地冲王瘸子显摆,说这一园梨树一年能收梨一两千斤,全家人吃的油盐酱醋和穿的衣服鞋袜全由这几棵梨树供养,连满囤两口住的新宅子也是这园梨树长出来的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瘸子记在心里,夜里睡不着就盘算如何才能顺理成章地收回这家传的老宅,当然也包括这一园梨树。若这园子梨树归了自己,那他和李玉善何愁小日子不红红火火让人眼馋哩?

  眼下梨花正开,白茫茫像下了一园子大雪。那清幽幽的花香随风飘散了半个村子。月光皎洁的夜晚,那花香好像更加浓郁。王瘸子躺在仓库的土炕上,隔着半条街就能闻见那淡淡花香,让他难以入眠,也就更加惦念老宅和那满园花开正艳的大梨树。到了秋天,每棵树都成了聚宝盆,一筐筐大白梨拉到集上就变成了花花绿绿的票子,手里有了钱,想要嘛要嘛,可以盖新房,可以买酒喝,可以为朋友,钱能通神,有钱就是神仙哩。朦胧中他看见那满树梨花都变做了白花花的银元,风一吹叮当乱响,声音清脆悠扬,像无数碰铃一起摇动。

  王瘸子天天到老宅外转上一圈。老墙是土垛的,半人多高,墙头上插满干枯的枣树枝子,枝子上满是密密的尖剌,张牙舞爪地防范着孩子们入侵。园子对外无门,早年独立的院落如今已经沦落为大筢子家的附属。王瘸子几十年飘零在外未曾有一刻惦记过它,而今却像回头的浪子想念死去的爹娘,有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悔痛,更有热血汉子眼看外寇铁蹄践踏家园的屈辱。他抚摸着院墙,指甲不觉就扎进墙里,土渣渣簌簌下落。眼睁睁看着那满园梨花犹如雪片飘落一地;看着棕红的嫩叶一簇簇从铁青的枝杆上拱出,油亮亮绿满一树;看着那花萼长成蚕豆大翡翠般的小梨儿;看着那小梨渐渐从叶丛里显露出胖乎乎的小脸儿……

  王瘸子看不下去了,他再也坐不住,一种“还我河山”的豪情壮志烧得他眼睛发红,坐卧不宁。那心情,跟当年岳飞立志要跃马提枪冲杀疆场驱逐挞虏收拾旧河山颇为相似。

  那天晌午,他喝下半斤烧酒,像寻找杀父仇人的猛汉提把利斧,先把院墙低矮处的枣树枝子拼去,然后一跃而入。在老屋的旧址上找到一棵梨树,抡起斧头乒乒乓乓砍将起来。青紫的树皮在雪亮的斧头下流出淡绿的血,白花花的木屑飞溅似雪,绿油油的树叶和小梨儿乱纷纷散落一地。

  大筢子闻声像只受惊的老虎嗖地冲出窝来,手里提着那只遐迩闻名的铁筢子,见瘸子砍树就像砍了她大腿,大骂一声,将筢子挥舞如风扑将过去,比当年勇捣盘丝洞的猪八戒勇猛百倍。

  大筢子年轻守寡,拉扯两个儿子成人不易,下地常扛个大筢子,瞅空搂些柴草。她那筢子使得神出鬼没,时常伸进庄稼地里搂些麦穗儿豆角之类,连高高在上的高粱棒子也能当柴禾搂进箩头,背回家里一拾掇,能捡出不少成用的粮食。那粗铁丝做得筢子一根根青幽幽亮闪闪,据说早年间她在地里搂柴禾,碰上强盗欲劫一过路的姑娘,她路见不平,大吼一声跳将过去,大筢子舞动如风,愣将两个拿刀的壮汉打得落荒而逃。由此她威名远播,就是到宋家集一提夏家窝棚的大筢子,都会啧啧赞叹,说那老娘儿们厉害。

  没容王瘸子支起板斧招架,那筢子已泰山压顶劈面而下,王瘸子躲闪不及,崭崭新的“陈永贵式”土布白褂就成了随风飘动的缕缕布条,背上皮开肉绽,数条裂口血流似溪。他嗷一声惨叫,一窜多远,丢下斧子败下阵去,比好腿好脚的人还敏捷十分。

  王瘸子万没想到,三十多年后的二婶已不是当年那个说话就脸红的小婶婶了,生活早把她磨砺成了敢打敢拼的母夜叉。王瘸子看那大筢子舞得左右飞旋呼呼生风,先自怯了,双手乱舞做制止或求饶状:“二婶,你这是干嘛?侄儿咋惹您老发恁大火哩?俺只是想清理清理这儿,把房子重新盖起来呀。”

  大筢子呸一口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就是个破贫代嘛,有嘛可仗势的?就敢砍老娘的树?王大肚子那么凶,也没敢打过老娘这树的主意哩,你刚回来三天,就敢蹬鼻子上脸,欺负到婶子头上了,俺倒要看看你这不通四六的瘸子在东北是吃了熊心哩还是豹胆哩?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刚糊弄上只袜子穿就你娘的想盖房子哩,先掂掂自个儿几斤几两再说吧!”

  耳朵贼尖的街坊四邻吃过中饭正懒洋洋地百无聊赖,闻听吵闹都来了精神,兴冲冲赶来,院墙上枣枝后立刻像变戏法一样长出大大小小无数蘑菇似的人头,黑白俊丑皆一脸的兴致勃勃。

  王瘸子感到不管咋说自己在村里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如此狼狈地现身众人眼前实在丢面儿,就硬起头皮说:“俺能盖嘛样算嘛样儿,这里总是俺的老宅吧?这么多年,你们白使白用也够本啦。就说这梨树,俺记得还是俺爹临走时栽下的哩。这些年光是每年的梨你家也没少捞吧?这会儿俺在俺家宅子上砍俺自家的树用你管哩?”

  大筢子说:“你这吃人饭不拉人屎的家伙咋连句人话都不会说哩?这树明明是俺解放那年种的,咋成了你爹栽的?告诉你,这宅子早在土改那年政府就划分给俺了,夏家窝棚早没你这户了。你赶紧给老娘从这里滚蛋,不然别怪老娘筢子没眼!”

  王瘸子看墙头上的脑袋瓜子似雨后的蘑菇越冒越多,不由将胸脯子挺了挺,像个大义凛然的英雄,抄斧在手,义正词严地说:“俺不跟你这没文化的老娘儿们瞎吵吵,你说政府将这宅子分给你了,空口无凭,拿文书来让大伙看!”

  大筢子正待回应,身后早闪出蛾眉倒立的喇叭花,她像一只愤怒的青蛙,双脚一蹦一蹦地往前窜,拍着两手,声音比婆婆响亮十倍:“唉哟哟,大伙赶快来看呀!看看这漏网的胡子逃回老家是怎么着反攻倒算哩!狗仗人势耍横欺负贫下中农哩!哼!你以为这里是你们东北的深山老林能任你随便杀人放火欺男霸女呀?告诉你,这里是夏家窝棚,是有政府有王法的地方。你以为跑回老家就没人知道你王瘸子的底细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俺可知道!告诉你,就连你当土匪的外号俺都知道哩!你这个千刀万刮的大土匪,想跑上门来欺负俺娘儿们算是瞎了你狗眼啦!走,咱上大队说理去!”

  王瘸子一见喇叭花先自软了一半,又听她言之凿凿揭自己老底,登时方寸大乱,色厉内茬地边退边说:“弟妹,你别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俺可是正正经经的贫农,你这样诬蔑俺是要负责的哩!”

  喇叭花冷笑道:“老娘向来吐口唾沫砸个坑儿,当然敢负责!告诉你,俺说的话有凭有据!你在东北的老底儿俺比你还清楚哩,本来顾着一家子的面儿憋俺肚里长了毛没敢对人说,今天你这没良心的竟然欺负到俺娘儿们头上来了。哈哈,你算来对啦,俺可得把你在东北干得那些见不得人的下三滥事好好抖搂抖搂,让大伙知道你王瘸子是个嘛家伙,你想当贫代骗人?骗鬼去吧,政府不把你抓走一枪崩了就算是对你宽大哩!”

  王瘸子明白再缠下去他必然会像白骨精现形于光天化日之下,自己在夏家窝棚好不容易到手的一切将因此化为乌有。一身酒胆皆化作了冷汗,心里后悔不已,这才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哩,好不容易从千里之外逃回家乡,咋不老老实实过活反为这点蝇头小利坏了大事呢?再闹下去喇叭花那张嘴定会抖腾出更多对他不利的罪证哩。他暗暗叫苦不迭,摆出一付大仁大义的样儿说:“弟妹,你要对你的话负责任哩。好,好,好!咱是亲的己的一家子,俺当大伯哥的不跟你计较,有话咱下来到屋里说,别在这里让街坊四邻笑话好不好?”

  喇叭花吵吵的嗓门更高了:“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嘛话咱不能当着街坊四邻说说清楚,大家眼是亮的,都能分清是非辩明黑白哩。哪个不信俺的话,跟俺走,找个证见,看俺哪句不实,砍俺头都认哩。”

  几个邻居插进来,连吆带喝,推推搡搡拉劝。王瘸子趁势就坡下驴,提了斧子低眉臊眼地走了。走出老远还听见喇叭花尖着嗓子千土匪万老缺地骂个不休。他咧咧嘴,暗骂自己利令智昏,他不明白,东北那疙瘩的事喇叭花咋有这般神通能一清二楚?自己没逮着狐狸倒惹了身臊,何苦为这破院子破梨树惹火烧身?这火若真真在夏家窝棚烧将起来看自己还有何处好逃哩!

  瘸子跟爹娘下东北时并不是瘸子,灵巧利索的像只猴子。爹挑着担子,带着他和娘跋山涉水近半年才在长白山下一个屯子里找到了他的舅舅。可惜他舅舅并不像人家传说的那样成了阔财主,只不过给一大户当管家而已。一年后,屯子里闹“虎列拉”,舅舅一病不起,没几天竟撒手人寰。

  瘸子爹舍不得这个内弟,哭了半天,卧炕难起,没几天也紧随内弟去了。瘸子娘儿俩失去了衣食来源,那大户念瘸子舅一辈子忠厚老实,就叫瘸子娘去家里当了佣人,瘸子也挥根鞭子做了牛倌。瘸子娘那时不足三十,尚有几分姿色,又是个不安分的,寡居不久,就跟一个时常在此路过的马贩子好上了。那人把瘸子家当了自己家,越来越勤,一来往热炕上一躺,让瘸子娘先烧只烟泡,一番喷云吐雾后,像个大爷似地对瘸子娘吆五喝六,让她做这做那伺候吃喝。有时大白天性子上来,三拳两脚将瘸子打出家门,摁瘸子娘在炕上,扒光她衣服,马配驴似的狠干一番。瘸子怯怯地躲在门前的柴垛里,听屋内两人吱呀浪叫,心里恨得长牙。瘸子日渐长大,马贩子见瘸子日日怒目而视心里犯怯,趁瘸子外出放牛,带了鬼迷心窍的瘸子娘溜之大吉了。

  直到两年后,瘸子才听一个从金矿上回来的人说,娘被那人当鸡卖到老黑山金矿的窑子里了,染了一身脏病,没几天好活了。瘸子羞于找那不要脸的傻娘,恨死了那无情无义的马贩子,心心念念要报仇雪恨。十五岁时,他上山放牛一去未回,偷偷将牛赶到后山集上卖了,买了杆“汉阳造”快枪和一兜子弹,找到那马贩子家埋伏好,伺他骑着马醉熏熏哼着小曲回来,一枪把他打翻落马,上前踏住那人胸膛,让他看清自己是谁,这才补上一枪打碎了他的脑袋。瘸子冲进马贩子家中,将一家老小杀个寸毛不留,搜出金银细软塞满马驮子,放了把火,骑上那人的桃花骏马一溜烟儿钻进深山老林投奔了胡子。

  那帮胡子占据一方,认钱不认人,谁拦他们的财路谁就是冤家对头。王瘸子悟性好,一枝“汉阳造”使得出神入化,出手抬枪百发百中。那次他们从城里抓了个日本商人,不想那人半夜里磨断绳子跑了,王瘸子不让人追,静气屏息顺声远远地开了一枪。枪声刚落,黑暗里就传来一声惨叫。兄弟们打着火把赶去一瞅,那日本人正趴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王瘸子那枪正打在他小腿肚上。很快“王一枪”的大名不胫而走,让四方大户闻之丧胆。

  他们打过日本人,打过皇协军,打过伪警察,打过保安团,打过抗联,也打过关里来的共军。最终却抵挡不住四野那帮戴狗皮帽子的剿匪部队,被打了个落花流水。瘸子逃命时腿上挨了一枪,栽进一个雪窝子里算是逃过一劫,躲在朋友家藏到来年春暖花开,才瘸着腿远走他乡,从此王满库变成了王瘸子。

  他不敢走大路,钻林爬山,那天路经一片山林,老远就听有人呼喊,他赶紧把枪顶上火,悄悄凑过去一看,只见一个朝鲜女孩儿正爬在树上又哭又叫,一只大黑熊伸着红舌头仰面蹲在树下。他鸣枪吓跑了黑熊,救下了女孩儿。那女孩儿后来就成了他现在的老婆李玉善,那年她芳龄十四,长得又瘦又小,模样倒很俊俏。爹死娘亡,她自卖自身给地主家当了丫头,这天来溪边给主家洗衣服,不想遇上了饥肠辘辘的黑熊,一篮子绫罗绸缎让溪水冲得没了踪影,她哭天抹泪不敢回家,指指划划要跟王瘸子走。瘸子看她可怜,就领上她一起上了路。

  瘸子那时尚有些金银细软,两人就在一个朝鲜人聚居的叫黑瞎子沟的屯子里买下两间木屋落户成亲。屯子二十几户人家散落于一条狭长的小山沟里,靠打猎挖参过活。小屯子山青水秀安安静静,美如世外桃园,王瘸子喜欢那地方山高皇帝远,本想跟女人就此安居乐业生儿育女安安生生过日子,不想有次跟人进山寻参被青苔滑了一跤,正骑在一块直楞楞的尖石上,一下断了他的命根儿,两个睾丸像鸡蛋挤碎了一对,疼得他登时晕厥过去。

  他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才起来,满脸黄焦焦的胡子掉得一干二净,裆里的家伙成了僵蚕,搂着女人尚未发育成熟的身子满心想要却硬挺不起来。李玉善那时还是个小青苹果,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瘸子夜里不再没完没了地折腾,她倒喜得清静,并未因此跟他呕气,依然本本分分地跟着他过。待她到了渴望男人的年龄为时已晚,只能自认倒霉。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并没因黑瞎子沟天高地远绕道而行,照样开进一帮带红袖章披军大衣的人驻扎下来,清理开了阶级队伍,人人过筛子过箩。王瘸子眼睁睁看到邻屯不时有人被清理出来,游街示众一番关进大牢。有几个跟他一块挖参打猎的老伙计被当了漏网土匪,脖子里插上亡命牌,绳捆索绑押到后山,一枪打个脑瓜开瓢儿,白的脑浆子红的血一窜老高,污染了那片圣洁的黑土白雪。

  王瘸子心惊胆战,夜里常做恶梦。他吃不下睡不安,没几天就又黑又瘦,思来想去,这才记起千里之外马颊河畔的老家,匆忙收拾了一下,将那枝“汉阳造”埋到山里,卖了房子,带着李玉善搭火车回了夏家窝棚,以为从此就可以跟过去一刀两断,清清白白地安心做人了,谁能想到就连喇叭花一个女流之辈都会对他的过去一清二楚哩?

  他像从一场噩梦里清醒过来,冒了一身冷汗。回家狠狠抽了自己俩嘴巴,直骂自己太浑。想当年在山上跟弟兄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何曾在乎过这些鸡毛蒜皮?又何曾被两个老娘儿们骂得狗血淋头狼狈不堪?此事若放在以前早一刀结果这俩骚货了。唉,此一时彼一时也,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若愣充好汉硬挺着,只有碰个头破血流。光棍儿不吃眼前亏,不想东窗事发麻烦上身,只能委曲求全装孙子,求大筢子喇叭花看在一家人的份儿上放自己一马哩。

  晚上他买了二斤点心硬着头皮去了大筢子家,进门就跪下磕头,说自己喝多了酒一时糊涂,没跟二婶商量就犯浑干下那惹老人生气之事。其实自己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圆死去的爹娘一个梦,在那老屋基上再起几间房子,以慰爹娘在天之灵哩。爹临死时拉着他的手嘴里直劲地叨念老家,要他哪天回夏家窝棚,跟叔婶好好过,像孝顺他那样孝顺叔婶,临死眼都没合上哩。瘸子说着泣不成声,捂着脸抽抽噎噎。

  大筢子和喇叭花陪下好多眼泪,将瘸子从地上拉了起来。

  瘸子说:“既然那宅子政府已经分给二婶了,也就算了。只是求二婶和弟妹千万别生气,都怪侄儿太浑哩。”

  大筢子不是得理不让人的主,说:“也怪俺这脾气太急躁,听风是雨,你这一砍树就像砍了二婶的心尖哩。既然你这么孝顺,就砍了树盖房子当婶的又有嘛舍不得哩?”

  瘸子说:“不啦,那都是迷信哩。不盖了不盖了,队上会安排新宅基地哩。”

  喇叭花也说:“大哥别怪俺这张破嘴没把门的,俺也不知咋地就说了那么多不着调的话,哥别在意才好。不过你放心哩,村里人都知道俺这嘴破,谁也不会拿俺的话当真哩。”

  王瘸子松了口气,问:“弟妹,你咋知道那些事哩?”

  喇叭花说:“前些日子俺大舅从东北回来了,说听说过你的事哩,这些都是他说的呀。”

  王瘸子说:“其实,俺过去的那些事儿本不该瞒着咱自家人,那还不是被地主逼得走投无路才上的山嘛,虽然俺从没祸害过穷人,杀的都是地主老财,可俺清楚,这事万一捅出去,谁又能说得清楚哩?俺没儿没女的就是成四类分子被管制起来也不怕嘛,俺还不是为俺那侄女侄子担心呀。这事要是抖搂出去,怕影响他们的前程,带累得满仓兄弟饲养员也当不成,怕满囤兄弟和他媳妇也得被管制哩。孩子们大了,当兵,上学,娶媳妇,找婆家都难哩。那时咱家可就得天天扫街掏粪,开会就得上台上蹶着腚挨斗,咱老王家再休想在村里抬头哩。”说着,吸溜着鼻子抹了抹眼泪。

  喇叭花听了吓得眼瞪得像对钢铃,后悔不迭,叭叭直搧自己嘴巴:“呸,呸!俺往后可真得管住这张破嘴哩。”

  王瘸子回了家,虽不再担心喇叭花会四处广播,可心悬起来了就难以落实,惶惶然失魂落魄。李玉善见他闷闷不乐,默然不语,进进出出像只安静的小猫儿。

  直到这一刻,他才感到底气实在不足:自己回夏家窝棚近两年,非但没找到扎根的沃土,更没找到真正的靠山,依然和在黑瞎子沟一样是棵无根的飘蓬随波逐流,难得扎根。虽然夏家窝棚是自己的祖地故土,可飘泊异乡几十载,有多少人死去又有多少人出生?家乡的老老少少几乎已无人识他,连他残留在老人记忆中的一点光屁股的印象也因年久日深淡为了无有。尽管夏家窝棚敞开臂膀接纳了他,可情感上却仿佛隔山隔水,让他觉得自己像羊群里的一只野猪。而要想变成一只羊,一只和大家一模一样的羊,可不仅仅是入乡随俗那般简单,要让人认同,而认同的前提你得学会羊叫,像羊一样温顺地吃草,并要有头羊的认可和提携。

  在夏家窝棚能称上头羊的只有郑家旺和唐僧。对王瘸子来说,唐僧是云彩里的龙,见首不见尾,对他总是客客气气不远不近。而郑家旺则不同,不仅有恩于他,对李玉善更是关爱有加,像小飞鸽说的:是把她当成那位救过他性命的朝鲜女人对待了。郑家旺是个好人,重情重义,办事厚道,说话实在,不玩虚的。

  他听人说过郑家旺十多年前在县里看朝鲜长鼓舞旧伤复发的事,都说他对以前的救命恩人一直念念不忘,竟然错把那演员当成那朝鲜女人。这让他更感到郑家旺这人有血有肉,是个真正的汉子,就单单看在自家这朝鲜女人面上,他也会尽力关照庇护自己哩。他找出珍藏多年的一棵野山参,夜里带上李玉善去了郑家。

  王瘸子在油灯下小心翼翼地解开红绸包时偷偷瞄了郑家旺一眼,看他正笑眯眯地望着李玉善发痴,就提高声音说:“郑支书你瞧呀,这棵参还是俺当年在长白山里挖的,虽然不算大,可全须全尾,也珍贵着哩。本来俺留着是想万一之时自己用的,听说您在朝鲜战场上负过伤,身子不太好,就想,您工作这么忙,身体更要紧哩,俺玉善就催俺给您送来,让您好好补补身子骨,多为革命做工作哩。”

  那棵山参躺在红艳艳的绸布上,有拇指粗细,须尾全用红丝绳儿扎着,颜色黄白,散出一股淡淡的清香。郑家旺明白这东西的金贵,不敢动,看着,赞许地连连点头:“好东西,好东西哩!”扭头对一旁笑容可掬的李玉善说:“谢谢你哩!”李玉善深鞠一躬,说的什么家旺却听不懂。

  王瘸子说:“她是感谢您对俺们的照顾,说很崇拜您这样的志愿军英雄哩。”

  家旺问:“你不是不会说朝鲜话吗?”

  王瘸子笑笑:“呵呵,不会说,但嘛意思能听个八九不离十,要不,俺们俩口儿咋过日子哩。”

  家旺问:“你们咋没个孩子哩?俺听说这两族人杂交生下的娃娃又聪明又漂亮哩。”

  王瘸子脸红耳赤,低下头,呐呐地说:“俺没这福份哩。”

  李玉善似乎听明白了,也红了脸,亮若星辰的双眸瞟家旺一眼,轻声叹了口气。

  李玉善没事就来郑家,跟秋枝比比划划聊得如同姐妹。她帮秋枝按朝鲜人的方法制大酱,腌咸菜,平时没人吃的红薯叶柄经她一做也成了一道清脆爽口的小菜儿。大白菜的老帮子洗洗,在开水中一烫,齐齐地码在盆中,撒上盐,辣椒,花椒,腌渍几天,就有股清鲜麻辣带有酒香的气味冒出,端上桌大人孩子疯抢。

  秋枝颇为喜欢这女人,家里有啥稀罕的也给她送去,两家往来密切,竟似亲戚一般。

  王瘸子知道家旺贪酒,常找因由请他来家小酌。那天夜里,两人都多喝了几杯,瘸子说:“支书,俺得求你件事哩。”

  家旺说:“咱弟兄们有嘛客气的,说!只要俺能办的,没问题哩!”

  瘸子说:“这事儿,俺说了支书可不兴生气哩。”

  家旺笑了:“你这人咋这么啰嗦?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这么吞吞吐吐可不像痛快人。”

  瘸子面有尴尬,眼不敢正视家旺,低声细气地说:“这事俺实在不好开口哩。你那天不是问俺咋不要孩子嘛,说实话,俺,俺,俺早就是个废人了,没法儿干那事哩……”

  家旺哈哈大笑:“真的呀?哈哈,好,那惹事生非的家伙废了也好,省却多少麻烦是非呀。废了好,废了好。”

  瘸子说:“好嘛呀,支书,您可别拿俺寻开心了,没了那玩意,俺这不也绝后了嘛,你嫂子想要孩子都想疯了哩。唉!”

  家旺喝口酒,同情地看看瘸子又看看玉善。

  瘸子说:“支书,俺,俺们想请你帮帮忙……帮俺下下种哩?”他狐狸样的小眼睛大有深意地看看郑家旺,又看看李玉善。

  玉善把腰一躬到地,用生硬的汉话说:“谢谢!”

  家旺端起酒杯,手有些颤抖,他赶忙一饮而进,眼里闪出泪光。恍惚间,他又回到了白雪皑皑的无名高地,回到了那间低矮温暖散发着女人气息和药香的小屋……

  他重再次端起王瘸子斟上的酒,迟迟没喝,低垂着头,想起了凤凰,想起了秋枝,想起了假貂婵,想起了那个救过他命的朝鲜女人……她是圣女,是仙家,是这世间他真正的唯一,任何女人也不能替代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不能!他轻轻摇了摇头,对王瘸子苦苦一笑,把酒杯放回桌上,起身默默地走了。

  那夜无月,满天星星又密又亮,微微晚风吹来马颊河水幽幽的清鲜。他两眼噙满了泪,有种屈辱的感觉在心里翻腾:这小子,拿老子当嘛人啦?好你个王瘸子,不是一般人哩,敢给老子下套,拉老子下水?好险!他擦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感觉身子轻松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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