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持完于世林的丧事,李家喜疲惫地回到家,脑子里闪过的都是老楼村的旧情旧景,便在心里感叹不已。当年挖土烧砖,伐木做梁,建造房屋,经历过多少日日夜夜,甚至世世代代才慢慢完善好楼村,毁灭却在一瞬间。从老楼村化作漫天烟尘随风飘散的那一刻起,老楼村就成了一种回忆或者传说。随风飘散的哪只是老楼村,还有承载着的世世代代的记忆,这些都一同化作无尽的叹息。
一早起来,他就出了楼区,直奔老楼村旧址,想再看看旧日的楼村。玉田不放心,跟在李家喜身后。
父子俩来到东牌坊旧址,李家喜站住了,放眼望去,村庄不见了,只见烟云流动,只剩了曾经环绕村庄的树丛。
李家喜就以脑海中的记忆为蓝本,跟儿子玉田讲楼村的来历,讲楼村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因为他是其中的亲历者、参与者和见证者。是啊,楼村一辈一辈的人都是过客,每个人演完一个片段就不再出场。玉田看着眼前已被铲平的楼村旧址,听着爹不紧不慢地叙述着祖辈的辉煌与成就、跌宕与起伏,感受着楼村的兴衰荣辱,一切显得那么真实,那么厚重。
李家喜感叹,人啊,都是硬着头皮各过各的生活,各自演绎着悲喜人生,好也罢,坏也罢,最终不过都是黄土一抔。想到这儿,他心里就很痛苦,很纠结,很茫然,好像丢了魂魄,不说话了。昨夜他做了一个梦,就梦见自己独自站在已经面目全非的村街十字路口,看着这片曾经的村庄,原本充满温暖的房子已经不见了,袅袅炊烟,没有了。原来人来人往的大街只有几绺青青绿草在微风中摇曳。他不断地摇头,默默地离开了,顺着那条老村路走出村子,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就来到龙兴湖岸边,醒后,他的眼里噙着泪水。
他心说,自己已经是八十岁的人了,已经是满身风雨。
他在心里勾画着老楼村,勾画着他住过的老房子。老房子似乎已经扎根在他内心最深的角落,永远不会离开了,就像现在一样想念老房子。
原来的楼村旧址已然是晨雾缭绕,氤氲着泥土芬芳。刹那间,他好像看见晨雾里升起通红的太阳,或许那是几百年前的朝阳吧,斜斜地照着,整个楼村旧址笼罩在苍白的晨光中,他的眼前似乎幻化出一片村庄,半晦半明地勾勒出来,沧桑隽秀。虽然没有亭台楼阁,高楼大厦,只有那曾经的孤芳冷傲。对于那些久远的往事,人们只当故事听。那老楼村里住过他爷爷奶奶,爹和娘,然后是哥哥和他。老楼村见证过爹和娘的感情,见证着他们一辈一辈的生活,一代代的人烟。
他觉得时间很古怪,任人们一代代老去,时间却不老,依然还在走,一直在走,不停不息。又一代人新生,又一代人老去,时间依然不老,依然还在走。
他忽然觉得某些事情或许是有些奇妙的缘分,老楼村虽然比不上真正的历史遗址古老建筑,但对于在这个村子出生和老去的人,老楼村就是巨大的精神财富。老楼村已经不再是具象化的物体,在他心中已然抽象化为一种生命的精神。
老楼村是爹和娘最后弥留的地方。爹和娘最后的时刻,都是在老房子里熬过的,他从来不相信死亡是安详的,一生的那些爱与遗恨或许只在那一刻,才知道啥叫重要。爹和娘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也操心了一辈子,最后,结束一生,只在片刻。在老楼村里,爹娘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如今老楼村已变成一片虚无,如同他此刻荒芜痛彻的心境。在老楼村,他作为儿子为爹娘操办了后事。
老楼村,一个承载年岁的村庄,记录了几代人生活的片段,铭刻了悲喜交加的记忆。而今,它已经完成它的历史使命,随同那些淹没在岁月中的笑声和泪水永远地留在记忆深处了。但老楼村的痕迹依然刻在这里,不远不近,不离不弃,永远是他所关心、想念、栖身的家。
此刻,他黯然神伤。他再次面向楼村旧址跪在地上,心里不断地祈念,怀恋,沉痛,想念。
此刻,他仰望云天,眼角的泪被寒风吹落,他想,远在天堂的爹娘再看不到他们的老楼村了。他感叹老楼村给予人们的爱、宽容与信念已经在人们心里生长,蔓延。人生不足百年,长则长,短亦短。只要记得,活着就是一种福分。
此刻,阳光斜斜地照着,那该是几百年前的阳光,似乎将那老楼村半晦半明地勾勒出来,冷暖参半的色彩,沧桑隽秀。或许庸常曲折,却是几代人的生命足迹。这一脉的传承,终于化成他生命中解不开的情结、深深的烙印。
此刻,飞鸟无痕,当年箫鼓,顾影流连,人烟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