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父亲一生(2)


  第二天父亲和饲养员找驴腿,还上哪儿找去,驴腿已进入我们的皮囊,饲养员自责,表示自己有责任,父亲说:“昨晚上有什么人来过?”饲养员说:“来过的人很多,最后是几个小孩,其中还有你家的田土。”父亲沉思了片刻,长长地叹一口气。他心里有底了,知道这些孩子是长时间被生活压抑吃不上肉而出现了这样的事。他对饲养员说:“别说了,就是追到又能怎样,恐怕驴肉早都下了他们的肉皮囊。”最后饲养员说:“是我没看好驴腿,分驴肉时我不要了。”

  父亲很谦和的说:“你的母亲正在病中,你必须分点回家孝敬你的母亲,驴腿丢了我在场,责任应该有我负。”饲养员感动地哽咽说:“是的,我母亲是在病中,但你家孩子多,五六个小孩眼巴巴地等驴肉,你又拿什么来安抚几个孩子呀?”上午,生产队分驴肉了,母亲在家等着父亲分驴肉回家给孩子们加餐,可中午父亲怏怏地回家,母亲问驴肉的事,父亲说:“驴肉分的太少,被我当时给吃了。”母亲虽然满腹疑团,但张了几下嘴还是把话收了回去,母亲知道父亲绝不会这样做,其中一定有隐情,当着孩子的面,母亲也不好朝下问。父亲看着几个像小鸟候食似的孩子,脸上的表情实在无法形容,此刻我的心像针刺的一般,明明父亲在自罚,没分一块驴肉可他偏偏说自己吃了,使我更纳闷的是,父亲对驴腿的事为什么不审不问?难道他真的不知驴腿飞哪去了?难道他真的是个糊涂官?都不是,所有事情都知道,他心里太清楚了,只是佯装不知不说而已。更让我不解的是:父亲睡着了,驴腿被盗他一概不知,为什么丢驴腿的责任硬往自己身上揽呢?我的心在流血,自己恨不能把自己吃的驴肉吐出来,只有内疚,很想上前把我们偷驴腿的事全盘托出,但想起田化的叮嘱,就失去了这个坦白的勇气。因为田化像我们的头,如果真的全盘托出,恐怕往后他再也不带我玩了,所以不敢向父亲坦白是自己伙同几个伙伴偷走了驴腿,实是怕祸及几个亲密的伙伴啊!

  父亲有一件最心爱的宝物,那就是挂在我家北墙上的两条渔网,他每天干活回来都要把渔网提到门前迎着亮光在补,哪怕是一个小洞也不放过,总是把所有的网洞找出来慢慢地给补上,然后用猪血浸泡,晾干把网放到锅里焐上半个时辰,才把网提出来日晾在树上,必须经过这个程序才能撒网捕鱼。

  我家的东西什么都不在父亲的心中占据位置,除了几个孩子,那就是那两条渔网了。邻居来我家借什么东西,父亲都不假思索的借给他们,唯独那两条渔网,再亲密的邻居和朋友来借渔网,父亲都犹豫半天才很不情愿地答应借,并一再嘱托:“不要把网挂烂了,小心一点。用好了就送回来!”有一年初冬,塘水都刺骨地凉,那天父亲烀过网,到个大塘里试网,一网撒下去,网套在一颗死树根上,父亲拎着网绳拽了几下,他知道要把网拽上来肯定网要被撕烂,为了网的安全,父亲不惧凉水刺骨,跳下水钻个猛子,把网提出水面,网完好无损。可父亲却冻得浑身直打哆嗦。

  父亲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不管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总是坦然面对从不退缩,都是乐呵呵地出现在人前。唯有一次,也是我记事到如今仅有的一次。

  那是我五岁那年,也就是1965年冬天,凛冽地西北风,呼啸着,嘶吼着,狂舞的碎雪夹在刺骨寒风中,寻找缝隙肆意乱钻,公社的大喇叭正在播放着:“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血泪恨,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我的心!止不住的心酸泪挂在心。”

  我和父母亲正围在火盆边烤火。突然,门被踢开,全家都不知所措。接着四清工作组闯进我家,直呼父亲的名讳,特别严肃地说:“你是年轻的老党员,受党培育的年轻干部,经审查核实,你没有贪污,为了对党对人民负责,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被定为“四不清”干部,尽管没查到你贪污的事实,但你当这么多年干部多吃多占是事实吧!门台有个集体公司炸油条的家伙被判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他自己承认每天都要吃两根油条,一个月他就吃60根油条,一年就吃720根油条,他为集体炸了二十年油条,就多吃多占8640根油条,每条按5分钱一根计算,你自己扳着脚丫子算一算,多吃多占多少钱?他是人民的蛀虫,不判他不能解其民愤。你再看看你,常言道: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大队长;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这些年你一直当干部,大社你干过副社长,大队你干过大队长,生产队兼指导员,队长你长期干,就凭你当这么多年干部,自己坦白在哪个位上多吃多占的,党会对你从宽处理的。你隐而不说,党是有数的,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多吃多占多少,我们也能给算出来。考虑到你是共产党员,为党为人民做了不少贡献,党很爱你,给你明说了吧。你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党对你负责,你也应该对党负责。党不为难你,你也不能为难党啊!现在给一个最轻的处分,就是没收你家家产,你退赔了,就说明反省的快,态度积极。只要你同意,你的问题就算解决了。你同不同意?”

  父亲很不服气地说:“我不同意,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既然你们会算,就把我多吃多占的账算一算。你们讲的所谓的家产看有什么,东疙瘩打到西疙瘩,所有家产加起来也弄不到拾块钱。”

  工作组的人说:“你还嘴硬,有哪个干部不口头贪污,口头贪污的部分,你必须退赔,家里有没有钱?”

  父亲说:“我口袋里只有两毛钱,你们要吗?全家四口人还有半口袋山芋干你们要吗?”

  工作组的领导生气地说:“半口袋山芋干和两毛钱能抵销你这么多年多吃多占的债务吗?我们的忍耐是有限的!这样吧!没有钱搬东西!就这样定了!群专队的革命同志上,所有的东西搬尽!”

  他们七手八脚搬走了我家所有的家当,父亲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那个时候的家当,所有的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家具值钱。当工作组提走我家两条渔网时,父亲落泪了,他真的泪流满面。我从记事没见过,母亲说:“田土大大,从来没见你哭过!这次怎么淌痰了,提去的不都是些破烂吗?家里没有了,让他们断了念头,省的下次再来烦人了。”

  事后才知道那两条渔网是咱家的命根子,因为我家住在天河边,家里的米,面,油,盐都是靠这两条渔网撒鱼换来的,就靠两条渔网养活咱姊妹几人呀!现在渔网被拿走了,这就意味着断了咱家的生计,往后我们全家就没有活路了,所以父亲流泪。

  第二天,一个好心的工作组背着别人又给父亲送回了一条渔网,并暗暗地嘱咐:“你千万现在不能拿出来撒鱼,否则,追究下来都不好看!”父亲说:“记下了。”父亲千恩万谢地送走了那个工作组,搂着鱼网久久不愿放手,还是母亲夺下鱼网给挂在墙上从鱼网完璧归赵那天起,父亲这才露出了一丝微笑,那时我虽然不太懂事,但父亲一笑一哭,让我知道了,家中渔网的分量。似乎懂得父亲那颗极不平静的心。这两条渔网是全家的命根子,无网捕魚几口人基本就断了炊,这是父亲痛哭的主要原因。

  鱼不给捕了,父亲为了生计,又去投师访友学打蒲包的技术。别人家的堂屋都是摆着漂亮的桌椅和茶具,以及其他阔绰的家具,正面墙上都贴着中堂,过去,大多数人家因家有老人供奉着老寿星,两面配联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现在,大部分人家贴着毛主席的画像,两边配联为“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全靠红太阳”。还有的家庭干脆就上联写:“共产党万岁”,下联配:“毛主席万岁。”

  可我家的中堂上放的都是蒲草,在左边的笆簿(苇子或秫秸糊的泥巴墙)左上方有一根粗粗的大绳拴在了南北两头的大梁上,大绳底下躺着一个光溜溜的石磙子,父亲抓着绳用脚扒着石磙子压蒲草,然后编蒲包,编出蒲包卖给做豆芽的人,这是父亲被抄家以后又开发出来的新项目,投资少,收益快,是家庭型的微型手工业,这项收入对我家的生活起居,所有用度都有了巨大的改观,当时对左邻右舍影响很大。

  天河市人口多了,吃水成了该城市的重中之重,天河被立为该市的饮用水保护基地,要增加蓄水量,因此天河的水位提高,天河边上的土地长年被淹没于水中,河道被天河市的人管理着,我们的土地都被他们养鱼用水而淹没,可是他们不补不赔,老百姓去讨个说法,还被公社办学习班。天河市,天河管理处那气势汹汹的大电船在天河里横冲直撞,土地被淹了,鱼也不准逮了,地也种不成了。这下可苦了,当地的八十多户农民怒声载道,尽管如此,也无人过问这些受灾的百姓啊!有少数的农民被逼的真的拖着个打狗棍,要去饭去了。

  父亲经常对着退役的渔网发呆,闲搁的渔网在北墙上落满了灰尘。父亲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沉睡的渔网在想事情,有时候自言自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每见到父亲这种形态我的心就在颤抖,原来他在想着天河湖畔社员的生活起居。他知道自己打蒲包有了生计,全队社员怎么办?他是想着怎样能让全队社员吃上饭。让全队社员都打蒲包肯定不行,因为塘少,蒲草少,同时使用对象也不多,为了全生产队的社员的生计,父亲真的是废寝忘食。他通过联系朋友,为全队社员找到一条活路,经过挑选和自愿报名,由他带队。把一部分身强体壮的社员领到板桥干铁路工,又呼之为铁路大修队。开始几个月社员们都分了不少钱,工作虽然累一点,人们都干的一头劲。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干了五个多月的民工们刚尝到甜头,正在争先恐后地干着路工,大修队里发生了暗流涌动的变故。

  铁路大修队上级领导安排来个会计,这个人长得獐头鼠目,一脸的阴光。父亲坚持用自己的会计就是不要他,僵持足有二个多月,大修队的领导来火了,把父亲找去很果断地说:“田大队长,换会计的事你同意不同意都毫无意义?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这就是命令,自己想去吧!不换思想就换人!”

  “如今的世道,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大队长你是党员,应该明白,万事都是党说了算,不服不行啊!”父亲从牙逄里崩出几个字,就象几个扎人的铁钉:“既然是这样挪你们干啥和我说这些!”

  又过一会,上面领导又加重语气地说:“我们这样做是对你田大队长的关心啊!难道一点感觉没有?你应该表示感激才是。你看你的表情,怎能和上级领导斗气呢? 上级主管部门对大修工人的经济严格管控,也就是让你少犯错误啊!”

  大修队的全体队员们都来劝父亲:“人家是上级,你是下属,既然他们下决心要换会计,你就让他们换吧!否则我们都得回走,为了我们还能继续在这干下去。”大队长为了顾全大局,只有听从上级的安排,谁知这家伙一来,又招来不少的民工加入到父亲领导的大队,指挥部怕父亲不收,特地派领导来协调,父亲只有把新来的几十个人也编进各组。每天作息,伙食一如既往,就是工资一拖再拖,每次崔会计发工资,他都以钱没到搪塞,一直拖了五个月,民工们“造反”了,父亲斥令会计:“今天必须把工资发了,再拖别怪我不客气!”哪知他阳奉阴违,他对父亲说:“需要到板桥信用社去才能提到钱,其他信用社都没有这么大数额的资金。到哪提钱回来迟点,晚些给民工开工资,大队长你要做好解释工作。”

  父亲为了安全,给他派保镖,他坚决不要,并保证出不了半点差错。民工们怀着期待的心情,在大修队里等着会计回来开工资、等到太阳偏西了,也不见会计回来,父亲忙派人去打探,一调查,才知道:他把五万元工人工资给提走了,父亲派人到处去找,音讯皆无,父亲又去找大修队那个领导,那个领导说我父亲管理不善,应该承担领导责任!几十口工人五个月的工资啊!通通成了泡影。父亲是带工的领导,民工的钱被卷走当家的应该负有责仼。因此,五十多口民工逼着父亲要工资,可父亲也和民工们一样被骗得身无分文。即使如此,但父亲也不装孬熊,到处去借钱来抵销工资,可是在那个年代都穷的叮当响,到哪也借不到一文钱,民工们逼债一日紧似一日,派出找会计的民工陆续回来,那会计仍然杳无音信。我们生产队的社员都表态不要了,可那些新来的民工故意起哄。坚决不同意,盯着父亲不放。后才知,这些新民工都是上级按排进来的,专门来拆父亲台的,索要钱往死里逼。最后父亲被逼到尽头,就想到了死。父亲准备了五毛钱,到街上买包老鼠药,被盯梢的民工看见了,回来一琢磨,不对!民工棚里从来就没有老鼠出没,他买老鼠药肯定是想一死了之。民工们出于好心偷走了他买的老鼠药,父亲才幸免一死。

  好心的成英富主动站出来给民工们开会,因为他是地方上的一条汉子,德高望重,他说:“民工弟兄,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大队长不是孬熊人,同是受害人,自己也被骗的身无分文,咱们昧着良心把他逼死了,我们自己也亏心啊!弟兄们,是铁路大修队安排来的会计,我们应该找大修队领导赔钱。会计是他们派来的,应该让他们负责。你们都不分青红皂白地找大队长,人被逼死了,你们也拿不到一文钱,以我看,找不到那孬种会计,咱的钱都算了吧!不准谁下次再问大队长讨债!”他的话真管用,民工们真的不再提要工资。走投无路被逼要自尽的父亲得救了。

  父亲感激地对成英富说:“大哥!我一穷二白,只有一个聪明的儿子,他是我全部的家当和希望,其他几个孩子都小,干脆就把田土给你做干儿子吧!”

  时间不长,因这件事父亲被免职。原来和父亲同甘共苦的民工们听说换领导了都一哄而散离开了大修队。

  成英富说:“我这不是逼你,你是自愿把儿子送给我的。”从此,我便成了别人的干儿子了。

  父亲带人去干工,没有干到钱,反而把自己的儿子也“卖”给了别人,虽然后来没归真,但这段历史还是存在的。父亲经历了一场虚惊,垂头丧气地从工地上回到了家。母亲说:“人只要平安的回来比什么都好。”“儿子也卖给人家做干儿子了,好在自已沒被卖掉。”

  母亲风趣地说:“给人家一个,这不还有几个吗?我们有的是孩子,古人说:有儿不为穷吗!”父亲为了养家糊口,赶忙把自留地里栽种上大白菜。我们每天都吃菜,园里有青菜萝卜就能填饱肚子。谁知大白菜越长越好,全家不但有了主食,还能卖点钱。自留地里的一棵棵肥硕大白菜长得十分喜人,但惹眼啊!,常言道:菜无百日青,花无百日红,别有用心的人告发我父亲:“他是党员,是全村的头,可他是党内死不悔改的走资派,专在自留地里下功夫。他家自留地盖村子,白菜长的像草凳子。”

  公社虽然没处分父亲,可怜的大白菜却无故地遭了秧,被群专队拿着花棍劈头盖顶地打得粉碎,没留一棵完整的的大白菜。可谓:白莱地上长,祸从天上降。

  一番浩劫后,我家又断炊了,父亲艰难地找着生活的路,这天他看到在马庄的水沟里有一片蒲草,他给割掉,决定重操旧业,再打蒲包,父亲让我们把打蒲包当作家庭的主要副业,当时父亲规定,我们四个大姊妹每天每人编五个蒲包,多编一个奖励一分钱,全家就数二弟和大妹编的快,他们每天都能得到奖金。我一天只编五个,剩下来的时间读书,所以,乖得不到一分钱。母亲说我有力不出,父亲说读书比奖金好。你就专心地读书吧!从那时起,我家在父亲的带领下经济开始好转,比别人家钱多了,一时变成了全队的首富。当全家都全心全意投入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高潮时,却又来事了。

  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想到我家打蒲包让别人害了红眼病,将此事告发到公社,正赶上批判资本主义回潮的时侯,说我父亲是专搞资本主义,共产党员带头搞发家致富,是大队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但要求撤父亲的职,还要开除父亲的党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群专队跑到我家没收了我家的大绳,推走了我家的石磙,从此我家又断了生活门路,再次陷入了新的困境中。

  父亲改变策略,要我们上半夜睡觉,下半夜起来打蒲包。卖蒲包的销售活动也放到夜间进行,活赛当年的游击队。大人熬夜还行,我们小孩熬夜哪熬得住呢?妹妹太小,她编蒲包时却眼闭上睡觉。

  深秋的晚上,天上没有星星,乌云随东风飘往西方的天际,老槐树上的乌鸦不停地在啼叫,猪圈里的猪也在骚动,这些前兆都没引起家人的注意,突然,东北风调成西北风,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猛……

  我打着浦包困得实在受不了,一下子把煤油灯给碰倒了,蒲草是特别易燃品,很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火苗从窗户里窜出一丈多远,长长的火舌伸进了后层住房,火龙瞬间钻进了小祖父的家,我们都被大火围在家里,父亲冒着大火一趟一趟地把我们打蒲包的姊妹四人救出来,然后又钻进小袓父家救人,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卷进火海,由于水远风大,眼睁睁地看着房子变成了火山;万恶的火龙倾刻间把家中的所有家当全部吞尽。火龙绕着院中的老槐树左盘右旋,树上的鸟儿都怪叫着飞向四方。倾刻间老槐树也被大火烧焦了“头发。”厚厚的树皮也千疮百孔。

  全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无一件能穿之衣,无一粒可食之粮,咱姊妹六人围着父亲母亲哭成一团。第二天,二弟打死不愿上学了,我呢,刚刚报名上高中的第三天也被迫辍了学,我们就像落汤鸡一样,没有了安身之地。小祖父家也被烧得不剩一根草,整个四合大院被烧得尽光。两家都穷得囊无分文,瓮无粒粮,大麦去掉壳净(仁)人了。全家面对苍天嚎啕大哭,母亲哭泣两天不止,也不愿进食,凄苦到了极点。

  父亲到东边的邻居家借二间破厨房,让全家有个暂时避风的地方,里面都是灰,上面攀满了蜘蛛网,昆虫遍地,老鼠横行,凄楚不堪,俩小妹哭着不愿进去,老是要回家。小奶奶全家住进了生产队的炕房。好心的亲友都伸出援助之手帮衣,帮食,田化和田番俩个来看我,田番从怀里掏出个焐熟的大山芋,田化从口袋里掏一块热腾腾的细面馍,并递到我手里轻声地说:“田土,你快吃吧。”田番说“你试试,这山芋肯定比那条驴腿还香呢!”田化打了田番一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熊话!”

  我大舅给我家挑来两口袋米,并给了母亲二十块钱。我们看着大米父亲不舍得给我们吃,第二天把一口袋米挑到河溜换了四口袋高粱面,其目的是让全家迟点断炊,能多撑几天呀!

  为了减少家里的负担,同时也能让我极早地有个前程。虽然我才十五岁,父亲还是报名让我参军,我特别高兴地参加体检,我的身体素质比较好,体检结果全部合格。全家都很高兴,亲友都在做着送我上部队的准备。有人说:“别高兴的太早了,大队书记不让你走,你验上也是白搭。”

  父亲为了我去当兵,在家里凑了几块钱,买了几包果子,带上我到书记家探情况。半月的连阴雨后刚晴不久,通往书记是一条窄窄的小路,父亲轻轻地敲开书记家的门,书记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教师型的男人,表面有几分儒风,当我送上四包果子的时候,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原来的热情全淡下来了,他开门见山地说:“你家田土年龄这么小,虚岁才十六岁,高中不念,你凭什么要走兵呀!?你虽然是共产党员,但你姐夫是便衣稽查,这段历史你是勾不掉的,現在参军凭的就是家庭的社会背景,要严格把好政治关吗,这就是政审。”

  父亲说:“我姐夫和我不能扯到一块,他是他,我是我,在我十八岁入党前后就和他断绝了来往,直到如今,我的党都能入,难道孩子当兵还会有什么问题吗?”

  “共产党员就应先人后己,别说了,你家田土年龄小,你要发扬党员干部的高姿态,让贫下中农家的孩子去吧!”

  父亲一听黄了他不做任何解释,闷不着声地带着我退出了大队书记家的门。

  刚出门,书记把门用劲一关,故意提高嗓门,大声地说:“几包果子就能走个兵,笑话!天大的笑话!”

  父亲听了假装没听见,啥也没说,默默地带着我往回走。

  此刻天上的乌云蔽去了满天的星星,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在黑色的夜幕下,高一脚低一脚地摸着回家的皮条路。

  父亲本来去找书记认为自己是大队长,想走个近路卖个人情,做梦也没想到是这个结局,所以,闷了三天没说一句话,我参军的事就这样被泡汤了,果真应了别人的话。

  参军不成,我报名到栗山水库度汛工程工地去干工,不管人的大小,只要指挥部接收,都算完成民工数字。按照我当时的年龄和体力,在生产队干一天活,只给记五分工,算半劳力,我到了工地,就能拿到十分工。不料栗山水库报到处,负责登记民工的领导见我太小,不愿收,说这么小的人怎么来干工的,车子不能拉,抬子不能抬,只能顶一个民工数。我哭着给指挥部的领导汇报了家庭的真实情况,并表示了自己积极肯干的决心和信心。在一旁边站着一个穿军大衣的中年领导,高高个,英俊威严,他一直在听着我的哭述,一句话也不说,那负责接待的领导,朝旁边站着的领导看了看,只见那个大领导点了点头,负责接待的领导当时拍板:“小同志,基于你的家庭状况,我们总指挥决定留下你。”我忙地转过来感谢那位大领导:谢谢总指挥!那总指挥笑着说:“你很机灵,我沒看错!出苦力你不行的,你干脆来指挥部,给我们办战地工报,收发文件,看着电话你可同意?”我一听要到指挥部办差,连忙点头称谢。

  我回到工棚,高兴的一夜没合眼。觉得这事应该向咱村带工的大队书记具体汇报,免得将来怪罪我,当时的大队书记太厉害了,权力大的没有边,村里每个人的命运都在他手里攥着,这是一次难得的靠近大队书记的好机会。通过当兵我清楚书记就是村里的“皇帝”, 什么亊没有他同意都得黄汤。我高高兴兴地在村级工棚里找到我们村的大队书记,他正在修板车,我来到他的跟前想和他说话,可他好象根本没有看到我,我呆呆地站有十分钟,他仍然不睬我,我实在憋不住了,就主动说:“书记,指挥部决定让我去办战地工报,我是来向你提前报个喜的。”

  实指望能得到书记的同情和支持。万没想到,这位书记却阴阳怪气地说:“田土,你小小年纪怎么想出这样的歪点子,办战地工报,真的吗?这个差事,万岁爷茅厕——有你的份(粪)吗?就是有这样的好事,我也让朱兵(下放知青)去,你家大人平常都不教你吗?我告诉你;神仙自有神仙做,哪有凡人做神仙,人家朱兵是城市的人,论年龄比你大十岁,论个头比你高五寸,你是谁呀?从哪方面讲,也轮不到你啊!”

  我很恼火便顶撞了一句:“个子大年龄大就是选拔的标准?下放学生也有被判刑的。”

  大队书记恼羞成怒:“你生来就是拉车出苦力的,山里红是猴吃的,老母猪吃了要倒牙的。从现在起,你必须老老实实地拉你的车,干你的活,否则别怪我不讲究,你从哪来还回到哪去,这个地方不欢迊你,滚蛋!”

  我愣愣地站在那儿半步也挪不动,伤痛的心在流血,象一个木头人笔直地站着。

  此刻,阴沉沉的天,飘下了零零星星的碎雪,刺骨的寒风也由小而大地刮起来,我在风雪中失去了知觉,书记见下雪了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工棚。

  半个时辰过去了,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转眼间,鹅毛雪片纷纷扬扬地搂着刺骨的朔风向我无情地掼来,我抱着山坡上的一棵歪脖子石榴树,在风雪交架的野外大声地嚎哭,山崖的深处传来我痛哭的回音,十分凄惨。

  西北风夹着冰雹,在无情地敲击着大地,敲击着我这颗受伤的心。我在雪地里狂奔,在风雪中期盼,愿苍天可怜这个无助的孩子。风雪中没有一个人,我冰冷的心几乎凝固了,脉膊似乎也停止了跳动,我的泪已经哭干了,外面的衣服淋湿了,内衣也湿透了。我仰首问天:难道老鼠的儿子就该打洞?农民的儿子永远就该是农民吗?我回到工棚痛心疾首,失望,徬徨,心灰意冷到极点。突然心里闪出一个念想:何不去指挥部找那个大领导呢?转念一想;就是到指挥部找那个大领导,怕也是嘴上抺灰白说。官官相护,是古往今来的惯例,认命吧。

  果不出所料,大队书记连夜找到指挥部,极力推荐朱兵并陈述:“朱兵是下放学生,是高中毕业生,政治条件优越,田土读三天高中,目前还是小玩孩怎能胜任这么重要的工作呢,我建议应该用朱兵。”

  “既然田土是小玩孩你们为什么让他来顶一个民工数?”,大队书记被指挥部的领导问得张口结舌。

  指挥部的领导面对新的难题决定考试录用,公平竞争,那个大领导亲自出题,组织考试。

  苍天有眼,最后我在指挥部领导的关注下,经过面试,笔试。大我十岁的朱兵被我考下去了,我终于被指挥部选定了。当我接到通知的时候,热泪盈眶,怀着万分喜悦的心情,走进了指挥部,那大官笑容可掬地拉着我:“田土好好干,我知道你是个苦孩子,受了不少委屈,但你要以此为动力,争取把《战地工报》办的有声有色。”

  在工地上,我夜以继日地写稿子,办墙报,执勤,随领导到工地检查,当查到我们大队工地的时候,那个大队书记的脸像死猪肝一样,并且还带着怒气,目露凶光。我知道,只要他在位,我这一辈子恐怕再没有出头之日。我搞不清我家上辈子在哪恼过他,或者和父亲有矛盾,还是压根就和我一个小孩子有什么仇。

  由于我在指挥部白天处理公文,晚上写文章出墙报,办《战地工报》,一夜的劳作,一千份油印的《战地工报》分发到各大队的工作台上,工程结束了,领导让我到大会上做经验介绍,并颁发了一个大奖状。

  成绩显著,经区武装部推荐,被县武装部选用。县人武部选我去部里当特约通讯员, 专门写通讯报导和新闻稿件。做梦也没想到, 我一个农村的苦孩子,能成为人武部一位特聘的新闻工作者。

  指挥的大领导送我上任的那天,春风吹拂,阳光明媚,我站在敞蓬吉普车上放眼望去,绿色原野,阳气升腾,路边野花怒放,天上鸟儿飞翔,远山近水,尽收眼底。

  吉普车飞速到了天河县城,指挥部那个大领导把我介绍给分管宣传的人武部政委,吃罢中饭,我像一个出嫁的姑姑,依依不舍地送走了那位大领导,我看着慢慢缩为圆点的吉普车,眼里闪烁出惜别的泪花。

  在天河县人武部,政委拿我当掌上明珠,为不辜负政委的厚爱,我勤奋写稿,仼劳任怨。我的文章经常在《人民前线》、《东海民兵》、《安徽日报》、《皖东通汛》上刊登每年至少要有三百多篇新闻稿件和散文,随笔,故事等各类创作文章出现各家的报刊杂志上,虽然是豆腐块子,但心里的快慰难以言表。特别是县广播站,每天都在大喇叭上播放“据田土来稿……”部里拿我当一颗闪亮的明珠,我也打心眼里高兴。

  一天政委找我谈话说:“小田,部里研究决定让你担任天河县人武部宣传干事,昨天部里开过会了,你现在就到人秘科拿表填,部里等着要上报。”

  我万分高兴地拿张表填上姓名,年龄等,按要求填好后把表交给组织干事,那时的我浑身轻松的不得了。那是多么光荣和自豪啊!全身有用不完的劲。不久又被军分区抽去嘉山县搞军训工作队。真是春风得意,那时的我确实有些飘飘然,自觉有些膨胀,认为贵人提携,前途无量。我在顺风顺水的路上前进,那是多么快活啊!每天的新闻,通讯,故事和其他文学稿件像雪片一样飞到各家编辑部,那些稿件百分之八十都变成了铅字。采用率高的惊人。

  一天我在嘉山军训工作岗位上,突然收到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我拆开一看是我一个老师寄来的信,我这老师是一个出名的琴师,他的二胡、京胡拉的特好,在几十万人的大县城,他拉京胡的技艺首屈一指,人们都很佩服他精湛的技艺,同时投来敬佩的目光。

  我急忙拆开老师的信, 信中的内容很简单。

  “田土:

  师与你数月不见, 念!吾与汝虽以师徒之称, 但无师徒之实, 望年之交称兄道弟为宜. 吾与汝好比当年的蔡琰与曹操而。

  今寄书札,思之再三,,不好启齿,;可吕相有瓦窑之难, 苏武有牧羊之艰,面垢不得于泉水, 衣垢不遇于溪浣, 吾今囊中如洗, 羞色于人间, 家无颗粒之谷, 灶缺劈柴升烟, 望贤弟雪中送炭,

  语不累诉,事不言穿, 贤弟接札既往, 不可迟延,速速慰我之念, 解吾之悬、

  致弟

  假师草书

  年X月X日“

  不见书信万事皆休, 只因这封平信,惹出百年相思, 千载空忽的奇缘。

  一封书札出师手, 槐牵红丝系两头;

  阴差阳错千古恨,三进园林空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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