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喜把一个布兜子交给玉田,让他跟着自己去看望于世林。
两个明争暗斗几十年的老对手见面了,于世林见李家喜来看他,就很激动,脸上有了兴奋的光芒。
寒暄一阵后,李家喜说:“你还记得咱小时候的那件事吗?”于世林说:“记得,记得。”
他们说的那件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那时的楼村布局是东西长,南北短,分为东部分和西部分。两部分之间有一条小河,叫界河,其实说是河不如说是一条沟,沟两头都不通河渠,里面又没有水,只有下了大雨,这条沟才有水。楼村人都知道这条沟是有来头的,因为沟东过去是李家铺,住着姓李的村民;沟西是于家铺,住着姓于的村民,早先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住着。
后来,住房用地紧张,由于世林和李家喜两人出面协商,把象征着两大姓对垒的界河填平盖房子,界河变成了一条南北路,与原来的东西路交叉,成了楼村唯一的十字街口。从此,楼村就没有了界河。人们盖房子就没有了中间界河的概念,于姓这边有了李姓的人,李姓那边有了姓于的人,再后来,东西两部分就混合在一起了。
于世林问李家喜:“三十年前那件事,你也没忘记吧?”李家喜说:“我怎么会忘记呢?”
三十年前,那次两姓之间因为抢水,打群架。过后,李家喜觉得不能这么僵下去,他想找于姓代表人物于世林沟通,不要把矛盾和积怨扩大。
那天下午,于世林正在自家门前逗小狗玩,忽然,他看见老对头李家喜走了过来,便连忙侧过身去,装作没看见。很快,李家喜便来到了于世林的面前,脸上堆满了笑。于世林能看出,李家喜不是来找麻烦的,但他脸上的笑却是硬挤出来的,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于世林不禁想:“这几十年来,李家喜每次见到我,不都是板着个脸,高昂着头吗?今天怎么这副模样?”
于世林正在心里头嘀咕着,李家喜已经搓着手,开了口:“世林,在逗狗啊?”这明显是想搭讪,于世林却连哼都没哼一下,继续和狗逗着玩。李家喜张了张嘴,没有继续说出话来,望着于世林的背影,李家喜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回家去了。
李家喜走后,于世林心里头不停地掂量着:按理说,李家喜求任何人,也不可能求到我头上啊……
于世林原以为,他不搭理李家喜,李家喜便会懊恼生气。谁知第二天上午,李家喜又来了,一连三天,李家喜天天赔着笑脸,来找于世林说话,于世林却硬是没开过一回口!
第四天下午,李家喜又来到于世林家门前,不停地四下张望。于世林的老伴儿见了,于心不忍,说:“李家喜,你有啥话就对我说吧,我一定转告我家老爷子!”
李家喜犹豫一下,说:“这事儿我还是得等世林回来,跟他当面说。”
又是一连几天,李家喜仍然天天赔着笑脸,想跟于世林搭上话头。可于世林对李家喜还是不理不睬,于世林躲得烦了,干脆出门去王家沟表弟家走亲戚。晚上八点多钟,忽然下起了大雨,于世林老伴儿在家左等右等也不见于世林回来,便给表弟家打了电话,得知于世林大约半个小时前就回来了,就知道他这是被大雨困在了路上。
于世林老伴儿想给他送伞去,但屋外漆黑一片,她哪里敢去?这时,李家喜撑着一把雨伞,走了过来,问:“在家吗?”于世林老伴儿把情况说给他听了。李家喜说:“我给他送伞去!”说着,便从于世林老伴儿手中拿过伞,向村外走去。
从王家沟回楼村的路只有一条,李家喜怕于世林在暗处躲雨,两人错过了,便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大声叫着于世林的名字。
李家喜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忽然听到了一声迟疑的应答:“我,我在这儿。”
李家喜连忙跑了过去,用手电筒一照,只见于世林正站在一条深水沟里,浑身都湿透了。于世林告诉李家喜,半个小时前,他正冒雨赶路,忽然脚底下一滑,摔到了那条深沟里,怎么也爬不上来。李家喜连忙伸出手去,使足力气,将于世林拽了上来。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楼村的方向走,进了村口,于世林道:“家喜,今晚多亏了你,不然的话我非得在那条沟里被困上一夜!我知道你想跟我和好,我也想,但于家上下都憋着气,我怎么表态?只好躲你。”
李家喜听了,哈哈一笑,说:“其实就是话没说透,把内情说明白了,两姓之间还是能常来常往,咱们越来越老了,总得想办法让孩子们和睦相处才好。”
于李两姓的两位代表人物因为一场雨消弭了仇怨。可是不久,因为抢风水又让两人互相隔了老远。且两人在不同场合、不同事情上,为了各自的家族互使手腕,也算是暗地下绊子,让本就不亲不近的关系又冷了下来。
稍稍沉默了一下,于世林声音有些颤抖地问:“当年让你们李家立牌坊的恐怕也是给我们于家看风水的那个人吧?一样的把戏。”
李家喜连连点着头说:“是啊。”
于世林说:“这件事这些年一直是我的心病,我们于家在立牌坊的时候,风水先生让弄个‘鱼吃狸’放石狮子底下,那样就可以长期镇住你们李家了。他这话我听着别扭,干啥要镇住李家啊,都在一个村住着,好几代的亲戚,那样做不是缺德吗?当时人们回家后,我就偷着把‘鱼吃狸’给弄出来藏在家里。虽然咱俩面合心不合,但也不能让两大姓永无休止地闹下去,伤害了谁家都是不幸啊。”
李家喜听后也激动了:“跟你说啊,我们李家立牌坊之前,风水先生让做了个‘狸吃鱼’,我也是在人们回家后,偷偷把‘狸吃鱼’弄出来也藏到家里了。没想到咱俩还想到一块儿了。”
于世林点着头说:“是啊,是啊,我先是把‘鱼吃狸’扔到龙兴湖,觉得不妥,又挖出来,当时我也看见有个人影在湖边走动,以为是李家人跟踪我,我就赶紧回家了。”李家喜说:“我也是想把‘狸吃鱼’扔到龙兴湖,觉得这玩意儿留着有用不能扔,又拿回来藏到家里的。”说着,于世林伸出枯槁的手,宝明赶紧抓住李家喜的胳膊送过去。于是,两双争斗了多年的手终于握在一起,两位老人的眼里都闪着晶莹的光,几十年的恩怨就在这一刻的泪水里化解了。
玉田从布兜子里拿出一个红布包说:“从搬家那天,我就看我爹神神秘秘的,老提防着我,怕我看到他的秘密,原来秘密就是这破玩意儿。”
于世林让双庆把床底下小箱子打开,把“鱼吃狸”拿出来,说:“看看吧,这些年石狮子底下根本没有啥镇物。”宝明没想到两人争斗了多少年,到了关键时刻,竟然都有那么大度的胸怀,两人一笑泯恩仇了,宝明从心里由衷地敬重两位老人。
于世林望着李家喜离开的背影,点着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当晚,宝明就在广播里把石狮子下面的秘密公开:“根本没有互害的镇物,也根本没有两姓互相偷走镇物的事。于世林和李家喜两位老人虽然相斗多年,但关键时刻都深明大义,把两姓互相伤害的所谓镇物都藏起来了,现在两个邪邪乎乎迷信的东西就在村委会,大家可以来看看,这两个东西给两大姓带来多少误解和猜疑,这回真相大白天下了,大家可以彻底消除误解啦。”
还真有不少人来看这东西的真面目,徐三姑也来了。宝明跟她说:“以后住楼房了,你不能再看香了,那都是妖邪迷信。”
徐三姑一听就急了:“你说啥?不让我看香了,那些仙家怎么办?你给他们安排地方供养啊?我看你是欺负我小门小户,想断我的财路。没门儿,我管他是村干部还是哪级干部,谁惹我,我就让仙家整治他,不信就试试。”
宝明说:“好啊,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你就在我身上试试吧。”
徐三姑一看,自己的鬼话镇不住宝明,马上换了副笑脸:“哈哈,宝明书记,你是书记,我那些仙家没你官大,他们怕你,你还是高抬贵手,让我接着看香,我也好有个进财的路啊。”
宝明说:“你那是邪门歪道,必须停止,再糊弄人,小心我报警。”
徐三姑收起笑脸,悻悻地走了。
谜底揭穿,楼村人都释然了,两大姓的人都很感叹。
从李家喜来看望过之后,于世林的心情好了许多,但身体状况直线下降,有时就混混沌沌的了。
这天早晨,他好像清醒了许多,对双庆和陈晓敏说:“我想洗个澡,洗完你们把寿衣给我穿上,把我的头发剃干净,然后给亲戚们报信,让他们来看我最后一眼。”
双庆不愿意提前看到那个最悲伤的时刻,就说:“别胡思乱想,死不了。”
于世林有气无力地说:“不行,不能等我咽了气再穿寿衣,那我就得光着身子走了,到了阴间也没衣服穿。记着,等我一咽气,赶紧把‘噙口钱’放我嘴里,那叫‘口中含宝’。有了“噙口钱”,我来世不受穷。还要给我手里攥上块馒头,好让我在黄泉路上有饭吃,不挨饿,来生再世也不缺口粮。”
于世林睡着后,开始出现吹气现象,“噗——”“噗——”。待老爷子醒来,双庆说:“爹,您睡着了老吹气呢。”于世林听了叹口气说:“唉,看来我快走了。那不是吹气,是吹坟前土啊,老人都这样,把坟前土吹没了,也就该咽气了。”双庆听了就忍不住唏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