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寿,于世林心情大好。这天,微风习习,细雨蒙蒙,于世林心烦意乱地在屋里打转转,有时就走到窗前,朝远处张望,他想看看老楼村,但老楼村似乎早就没有了任何踪迹,怎么看也找不到老楼村的影子。他很失望,老楼村的样子在他心头萦绕着,显现着,好像在召唤他,他索性走出屋子,奔向回老楼村的路上,他要去看看老楼村,不然会睡不着觉的。他从大公路走上龙兴湖堤岸,来到老楼村的旧址,原先小楼旧址在哪里?自己家房子在哪里?十字街口在哪里?小酒馆在哪里?牌坊、老槐树在哪里?都找不见一丝一毫的痕迹了,这里已经变成一片平地,有不少地方已经钻出一片片黄绿色草芽儿,在这片废墟改造的土地上显得那么扎眼。他站在那里,任凭雨水从头上淌下来,很快就泪眼模糊了。他摇摇头,抹把泪水,踉跄着离开,下坡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挣扎几下想站起来,却感到浑身无力,心说不好,还想再努力一把,还是不行,于世林只好坐在地上,四下看看是否有人。李广清骑马正好打此路过,李广清稍一迟疑,还是翻身下马,想把于世林抱起来放到马背上,于世林一边躲闪一边说:“不,不,你受累给双庆打个电话,让他来接我。”
李广清心里明白,是于世林心里有芥蒂,不好意思让老李家人送他回家,就说:“别想那么多,我先把你送回去再说。”说着就把老爷子抱上马背送回家。双庆和陈晓敏赶紧找车把老爷子送到县医院,经过一番检查,胳膊摔破了,胯骨摔碎了,核磁显示脑干又出血了,只好再次住院治疗。
从医院回到家以后,于世林就不能起床了。双庆姐姐来伺候了十多天,家里突然来电话说姐夫在企业上班被车碰了,大腿骨折,送进医院。姐姐赶紧和双庆商量怎么办,双庆说:“晓敏是儿媳妇,伺候公爹怕有不便,实在不行就雇保姆。”
姐姐同意,保姆找来了,是个五十多岁很热心的东北男人,干了几年的保姆,很有经验。安排妥当,姐姐去了医院。哪知道于世林说啥也不要保姆伺候,饭不吃,渴了也不要水喝,尿了也不告诉保姆。双庆急得又是摇头又是搓手,怎么办呢?最后双庆还是辞掉楼区保安工作,自己伺候。于世林这才心满意足开始正常地吃喝拉撒。
陈晓敏每天晚上小酒馆关门后就过来看望公爹,来了就收拾房间,擦擦洗洗。
那天小酒馆人多,忙活了一身汗,站在门外被冷风吹得感冒了,她怕感冒传染给公爹,就一连几天没来。感冒好了,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望公爹。一进屋,见屋里凌乱不堪,味道也很难闻,她就说:“双庆啊,你可够懒的,你鼻子闻不见吗?满屋子都是馊味。”
双庆说:“我没伺候过病人啊。”
陈晓敏再一问,公爹的衣服都已经半个月没换洗了,她就瞪一眼双庆:“快去找衣服,咱俩帮他把衣服换了,我去洗。”
双庆说:“你?不合适吧?你刚过门。”
“有啥不合适的啊,他又不是外人,我是他儿媳妇。”
见陈晓敏要帮自己换衣服,于世林脸上挂不住了,一个劲儿地往外推,不让陈晓敏碰他,陈晓敏就跪下了:“爹,我是外人吗?您要拿我当外人,就是不接受我,那我就和双庆离婚。如果您接受我,承认我是您儿媳妇,那您就按我的意思办。您是老人,我伺候您是天经地义的,我还要和双庆给您养老送终呢。您答应我吧,把我当成您闺女一样,就像姐姐伺候您,您那么坦然,行吗?您不答应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
于世林听着,看着,一双老眼涌出泪水,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双庆说:“爹,您就别不好意思啦。”
于世林双手捂住脸:“好吧,好吧。”
洗了衣服,又给公爹喂饭,和双庆给公爹洗了澡,尽管陈晓敏感到很是羞怯又手忙脚乱,但还是很坦然。然后她又给公爹剪指甲、剪头发、修胡子。
感动得于世林不时地摇头叹息。
陈晓敏和双庆商量,两人换班,双庆去小酒馆打理,她自己一边带孩子一边伺候公爹。
可是不久,于世林的思维发生了很大变化,有时就像小孩子一样,每次陈晓敏都是先喂公公吃完饭后自己和双庆才吃,可一看到她吃饭,于世林就又哭又闹,说:“我还没吃饭。”有时外人在场时,陈晓敏就觉得特别尴尬,说:“您不是刚吃完吗,怎么说没吃呢?”
于世林就说:“我没吃饱。”
她只好赔着笑脸给公爹继续喂饭。
为了让公爹吃得舒服可口,陈晓敏天天单独开小灶,或者熬粥,或者做面汤、馄饨,然后吹凉了用小勺一口口地喂到公爹嘴里;怕公爹身上长褥疮,她一天要十几次地给公爹翻身挠痒,用毛巾蘸着温水给公爹擦身、洗手、洗脚。
最让陈晓敏头痛的就是连续阴雨天,因为公爹换下的尿布、床单、被子没法及时洗晒。她只好用火来烘烤尿布、被子。陈晓敏没经验,不知道被尿浸过的东西特别容易着火,烤着烤着被子就烧起来了,为了灭火,慌忙中她掀翻了桌子,没想到自己前面的头发、眉毛全都被火烧到了。晚上双庆回家后看到一脸狼狈的她,又是埋怨又是心疼,喏喏地说:“你呀真是……我也不知怎么说你,下辈子我还娶你。”
陈晓敏一笑:“下辈子我不一定还嫁给你啊。”
双庆在场的时候,于世林总是叹息,埋怨搬迁,把棺材弄没了,还老自言自语地说:“我那棺材啊。我那棺材啊……”
一想到棺材,于世林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就在于世林六十九岁的那一年,老伴儿去世了。于世林嘱咐人们谁也不许哭,他对着已经没有气息的老伴儿说:“啥都给你准备好了,去黄泉的路上自己多小心,别摔跤。”说着,自己就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准备封棺的时候,于世林亲自给老伴儿整理好衣服,正正鞋子,再次嘱咐老伴儿:“记住了啊,别走太快,走快了会摔跤。”
按照楼村的习俗,老人七十大寿要大办,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做棺材。还请来算命的说,于世林活不过七十岁,于是他为自己挑了一口好的棺材,放在厢房里。到了七十五岁,他活得好好的,正好村里有个老人突然过世,没有棺材,从他这借了过去。于世林想,自己七十岁没死,算命的不灵,但还是提前预备棺材为好,自己可以挑选那个永久的屋子,就又买了一口棺材。后来,于世林自己提出,还是提前把棺材买回家为好。棺材运到家里来后,于世林围着棺材挪了一圈,又挪了一圈,一圈又一圈,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嘴里时不时碎碎念着些啥,表情很满足。亲戚们也都来了,双庆跪在地上,给他祝寿,那一刻让那些看热闹不懂事的小孩子也感到很隆重很沉重。
于世林穿戴整齐,喝下双庆敬的酒,然后躺进棺材试试,在场的人们立马就泪眼婆娑了。因为人们知道,从那一天开始,于世林已经在为后事做准备了。双庆心里更明白,作为儿子从今往后也要做好准备,在不远的将来,不知哪一天,可能是某个早晨,或是某天半夜,爹就会不再醒来,自己得把他抱进棺材,那一天就是永久的告别,今天是告别的预演。想到此,他就哭出了声。
那口棺材依然放在厢房里,旁边堆着柴火,日子久了就有了蜘蛛网。不久,他的脚被狗咬了,本来没大事,他非让双庆找算命先生给掐算掐算,算命先生说他熬过五月,熬不过十月,最长熬不过春节。他可就当真了,让双庆把棺材刷漆,准备着。等天气转凉,脚不疼了,伤口恢复得完好,他说是先祖在保佑他。就这样,他又生龙活虎了十年。
于世林在楼村一辈子光鲜,老伴儿死得早,是他一手抚养儿子双庆长大成人。有一天跟双庆聊天,他说:“人啊,上到皇家,下到寻常百姓,这一辈子最重要就是三件事:出生、成家和死亡。”他特意告诉双庆等他死了要给他穿啥,包括鞋的式样都说到了。双庆听得很认真,告诉爹:“放心吧,我都记下了,回头我们去买,你喜欢穿啥就买啥。”
这么多天来,于世林一直恍恍惚惚,日子迷茫得不知道早晚,几次深夜甚至被噩梦惊醒,一身冷汗,茫然地坐在床上,一直到天亮。此刻,或许对过去的回忆是最好的良药,能让他暂时忘记一些事。他忽然说了句:“双庆,你看,你娘回来了,接我来了。”这句话刺痛了双庆的神经,把他拽进了哀恸的旋涡,刚缓了点儿神,可他悲哀的神情又感染了于世林,他也哭了,谁还能劝慰谁?谁还能安慰谁呢?屋子里到处都充斥着泪水的味道,那般肆虐,没有了任何掩饰。
于世林迷糊了,一会儿说是双庆娘来接他了,一会儿说一些已故之人的名字,还说给他们开会,指着屋子的任何一处,甚至是衣橱顶上说:“你别在那儿,快下来。”这些话说得双庆和陈晓敏脑袋发炸,毛骨悚然,甚至不敢在爹身边待着。
姐姐抽时间过来看望爹,见爹的病有些蹊跷,自然又想到了徐三姑:“不行让徐三姑给看看。”
双庆向来最听姐姐的话,起身跟着就来到徐三姑家。
徐三姑家是一楼,做道场的屋子有三十平方米,屋里布置得十分别致,正对门的墙上被一块宽大的黄色布幅盖住,布幅下面有一个凳子,凳子上放着一个元宝形的黄色香罐,旁边放着几百元现金。右侧墙上贴着一个红色纸质条幅上有“神款莫欠”四个黑字,格外醒目。两个大香炉紫烟升腾,房内昏暗阴晦,徐三姑端坐正中,双目微闭,一副神秘莫测的样。
由于徐三姑在四里八乡有些小名气,来找她看病的人不少,此刻已有四人正在排队等待。苦苦等了两个多小时,才轮到他们,刚刚迈入门槛,一股浓重的香味扑鼻而来,里屋的桌子上摆放着成堆的礼品,点上一炷香后,身穿花褂的徐三姑半倾着身子趴在桌上,看着青烟徐徐升起……
然后她坐在黄色香罐旁的另一个凳子上,闭着眼睛,手里拿着点燃的香,口中唱着一些难以辨清的词语,一只手不时做着手势。每当看到唱词的徐三姑摆手,姐姐就让双庆趴在一块垫子上,朝着香案磕头。
过了一会儿,徐三姑睁开眼看了看,点了点头,拿出一炷香点上放入香罐,随即对着香罐闭眼张嘴轻声念叨,过了大概一分钟才又睁开眼。
“我爹到底怎样?”双庆急切地问道。
“倒是没啥大事,他身体里进了一股风。”徐三姑眯着眼睛,一脸严肃。
双庆问:“是不是着凉进的风?”
徐三姑马上呵斥:“你不懂,别瞎掺和。”
随后,徐三姑把姐姐叫到身边,耳语了一通悄悄话:“要慢慢看,一个星期后再来,然后再隔十来天。”说完悄悄话,徐三姑又交代双庆说:“买几盒烟吧。”徐三姑让双庆到附近一个指定商店买些“贡品”送来。
徐三姑对姐姐说:“你爹的病有一‘解’,现在我来给你姐俩做解。啥叫‘解’呢?‘解’就是消灾,人的命是天注定的,老天爷要你爹死,你爹就活不成;老天爷说你爹阳寿没到,你爹就死不了。你爹命中是有一劫数,过了这道坎,就没事了。我违背天意给你爹消灾看阳寿,那是要遭天谴的,我是要折寿的,但是为了你爹的病,我折点儿寿没啥,我有办法自己解决。古代有句老话:轻身重财者不治,爱财不要命的那可是不好搞,看你姐俩心诚不诚,不诚的话,老天也不会帮你们的!”
双庆问:“那要多少钱算心诚?”徐三姑说:“你先交五百块吧。”双庆说:“这么多呀?”
话音未落,姐姐伸手扽了双庆一把,努努嘴,示意他别说话。徐三姑说:“你看看,我说轻身重财者不治的。算了,你们走吧。”
姐姐说:“别!我给,那我爹要是没好呢?”徐三姑说:“那就要看你爹的造化了。”
双庆说:“那我爹要是死了呢?”
徐三姑说:“那就是天意,老天要收你爹,我等凡人岂能扭转。”
双庆说:“那,我不白出钱了,还不如就住在医院呢。”
徐三姑说:“嘿,医院就不死人吗?医院天天死人呢。昨天还有人来我这儿,愣要给我三千块钱呢!”
双庆说:“怎么呢?”
徐三姑说:“我给他做了‘解’,他好了,出院了,来感谢我呢。”双庆说:“哦?啊!好,给,五百块。”
一番作法之后,徐三姑说:“我已经替你们做‘解’了,你姐俩回去,你爹的药还是要接着吃,现在流行神医药医两结合。”
姐弟俩从徐三姑家出来,路遇宝明,宝明问:“是找徐三姑了吧?”
双庆说:“是啊,我爹快不行了,找徐三姑看看还有救吗。”宝明说:“有病找医院,不能信这个,小病耽误成大病。”
姐姐不爱听了:“不许瞎说,仙家会怪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