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悉迩道:“济公常说‘众生平等’,‘胎生’‘卵生’‘湿生’‘化生’无不有灵,人也不是高高在上的……”

  她正滔滔不绝说着,却见南一安出手如风,眨眼间已点了她胸口“紫宫穴”,当即便晕了过去。

  南一安道:“悉迩,你说的虽然有道理,可是现下情势危急,只有对不住你了。”

  陈大学道:“你这拿穴的手法我可从未见过,是什么功夫?”

  南一安道:“这是陆夫子的九渊指法,我不过学了一些皮毛罢了。”他倒也不是谦虚,陆象杉并未真正教过他九渊神功,不过他曾多次见陆象杉使出这门功夫,闲暇时便常常琢磨,加之《六通指玄经》的效用,是以能就此揣摩一二。

  陈大学瞧得眼馋,却拉不下脸面向南一安求教,兀自低头思索他适才的手法。

  南一安道:“何姑姑,陈帮主,有劳二位替我照顾悉迩,我得快些赶回去,咱们在莫家村莫二哥家汇合。”

  何阮溪那‘好’字堪堪出口,南一安便已奔出了数十步,片刻后连人影也瞧不见了。

  他一路施展轻功,须臾便回到了莫家村,此时已至三更,莫二哥家中仍是灯火透亮,原来他夫妻二人自始至终未曾合眼,这也难怪,自己儿子命在旦夕,做父母的又怎能睡得安稳?

  南一安轻叩两声房门,道:“大哥,我把解药拿回来了。”

  只听得屋内莫二哥说道:“是南兄弟,快,快去开门。”

  二人急忙打开房门,莫二哥道:“南兄弟,大恩人,你可算回来了!”

  莫二嫂忙问道:“南兄弟,熊子可有救么?”

  南一安掏出那木瓶,一阵细细端详,道:“中间有些曲折,不知这解药是真是假,我且取出一粒,捣碎了喂牲口先吃,若是一切正常,再让熊子服下。”

  莫二哥道:“这……这解药还有假?”

  南一安道:“唉,说来话长,救人要紧,先试试吧。”

  莫二哥依言取出一粒将它捣碎,和进粮食里,喂了门口一只大黄狗吃下。

  那大黄狗被莫二哥养了十余年,熊子出生前便已为他看家护院,感情甚笃,但听南一安所言,倘若这是毒药,总不能让自己儿子去犯险,只得忍痛道:“虎子,要是这真是毒药,你便好好去,来生投个好人家,我这作主人的对不住你……”

  南一安瞧着心中也觉酸楚,包悉迩所言确乎在理,万物皆有灵,难道生而为人,便能手握生杀大权,主宰它们的一生么?可话虽如此,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做到一视同仁,就连同类也要相互残杀,况乎禽兽?

  那黄狗哈喇着嘴,摇着尾巴,狼吞虎咽将碗中食物尽数吃下,过了片刻,突然四肢僵直,嗷嗷哀叫两声,便即倒地,再也没了呼吸,但双眼仍是望着莫二哥,神情依依不舍,它哪里知道害死它的正是这位主人。

  南一安与莫家夫妇大吃一惊,这时何阮溪等人也已赶到,见此情状都是怆然无已,何阮溪道:“一安,这解药果然是假的么?”

  南一安点点头,他之前心中虽已有所准备,但事到临头,仍是悔恨自责,道:“都怪我,不该这般轻易放走他们的。”

  莫二嫂猛然转头看向南一安,问道:“什么?你,你把下毒的恶人放走了?”

  南一安听出她语气已极为愤慨,叹了口气,低低的道:“下毒之人与我师出同门,我刚才轻信她所说,酿成大祸,对不住你。”

  莫二嫂杀猪价哭道:“你!你怎么放他走了?你还我儿子命来!你还我!”但见她一边哭嚎着一边拉扯南一安衣襟,直如癫狂。

  何阮溪道:“你这人怎的不识好歹?他与你非亲非故,既愿出手相助,已是莫大恩情,你岂能因事未办成而怪罪于他?”

  南一安听她为自己辩护,心中一阵暖意,但又觉自己既然事先承诺,到头来却铩羽而归,不禁深感歉疚,道:“何姑姑,这事错本就在我。”他顿了一顿,忽的计上心头,又对莫二嫂道:“大婶,我师傅是一位得道高僧,他医术精湛,妙手回春,你若愿意,我便带熊子去拜见我师傅,请我师傅替他治伤,你瞧怎样?”

  莫二嫂道:“你要带熊子去哪里?”

  南一安道:“去山西泽州聚寿山,那里有一位医术高明的老禅师。”

  莫二嫂道:“你不是骗我吧?那……那禅师真能救我孩儿性命?”

  南一安道:“我骗你作什么,不信你问问他们。”说着便将目光投向何阮溪和陈大学。

  何陈二人曾在聚寿山上见过道济替南天运功疗伤,情知南一安所言不虚,立时点头附和。

  何阮溪道:“你放心吧,那位神僧医术高明的紧,一生不知从阎王殿里救出过多少人。”

  莫二哥道:“媳妇,你怎么忘了,熊子出生时,身旁便有个老和尚,想来熊子是与和尚有缘。”

  莫二嫂道:“我呸,跟和尚有缘有什么?出了家不生娃怎么办?”她半信半疑,心中仍是惴惴不安,但见熊子性命垂危,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总算有些盼头。只听莫二哥道:“这样吧,南兄弟,咱夫妻俩明日同你一道去那里。”

  南一安心头一震,寻思:“不知刘云那些人什么时候会去三圣庄,倘使莫二哥他们去了正好碰上,岂不平添祸事?”他细思半晌,已有筹算,道:“我几位师傅定有规矩,二位要跟着一道去,怕是有些不便,不如让熊子拜我师傅为师,日后便与我是同门师兄弟,待他学有所成再行返乡,二位意下如何?”

  莫二嫂道:“这怎么成?俺就这么一个儿子,俺舍不得他走。俺虽大字不识,却也听过‘父母在,不远游’这话。”

  南一安道:“不对,不对。‘父母在,不远游’下面还有半句,那是‘游必有方’,熊子这是去拜师学艺,见大世面,他若一辈子待在这小山村,将来又有什么出息?”

  莫二嫂还欲往下说,却见莫二哥轻轻撞了一下她手肘,道:“媳妇儿,南兄弟说的没错,咱们做父母的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程,老天开眼让熊子有机会去学本事,那不是很好么?”

  莫二嫂两眼含泪,斜月映照在脸颊上,更添几分憔悴,哀声道:“我……我这不是舍不得么……”

  莫二哥道:“这有啥?咱家世世代代守着村子,难道让熊子也在这待上一辈子?”

  陈大学道:“这离了爹妈,孩子才能有出息呢,你瞧我……”他本是要劝说莫二哥夫妇,欲拿自身举例,可转念又想到自己从小孤苦伶仃,心中忽转怅然伤悲,却又难以往下叙说。

  南一安道:“不错,这位大侠乃是关帝帮的帮主,江湖上人人景仰。”

  陈大学听南一安夸赞自己,不禁心中欢喜,道:“你们二位放心,那聚寿山的高人大有本事,这孩子能拜他们为师,那是福分!”

  莫二嫂不再说话,兀自低头踌躇,莫二哥道:“行啦,快去睡吧,陪熊子再睡一宿。”

  当下安顿何阮溪与包悉迩睡在客房,南一安与陈大学只得凑合同睡一间杂物屋。睡前南一安小心翼翼将包悉迩安置在床上,又对何阮溪道:“何姑姑,悉迩就有劳你今晚照看了,她若是醒来后生我的气,你可要替我向她解释。”

  何阮溪笑道:“我知道啦,一安,她是你的心上人吧?”

  南一安听了,心下一震,便想到骆雅诗,霎时间百感交集,目光瞧向安睡在床榻上的包悉迩,只见她眉目如画,肤光胜雪,不禁怦然心动,对何阮溪适才的问话既不愿承认又不愿否认,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何阮溪“噗”的一笑,道:“你放心吧,何姑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南一安脸上又是一红,当下也不愿多说,转身便回到杂物屋中。

  当天夜里,南陈二人躺在柴薪堆中各有心事,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眠。南一安心想:“为什么何姑姑说悉迩是我的心上人时,我竟然不愿意否认呢?我的心上人明明是雅诗才对啊?到底什么才是心上人?怎么样才算喜欢一个人呢?”他细查陈大学动静,只觉他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缓,显然也并未入睡,道:“陈帮主,你是喜欢何姑姑么?”

  长夜寂静,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便似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陈大学心中霎时间涟漪荡开,低声道:“那又如何,她心里只有你爹。”

  南一安道:“我爹,是啊,为什么中原武林中的人就那么憎恨咱们八部会,一定要赶尽杀绝呢?”

  陈大学道:“我便是说了,你也未必相信,又说它做什么?”

  南一安翻了个身,面对着陈大学,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小的时候总认为我爹爹妈妈是大英雄、大好人,不,我现在也这般想。”他顿了一顿,续道:“可是,可是好人也有犯错的时候,你说对吧,陈帮主?”

  陈大学语气忽转严厉,道:“你爹妈在你跟前那自然是好人,可在旁人心里,哼,那可是大大的恶人。”

  南一安脸上立时变色,倏地坐起身,道:“为什么?”

  陈大学道:“你真想知道?”

  南一安怔怔盯着陈大学,过了一会才道:“还是别说了。”

  陈大学笑道:“不过你爹妈与我倒是没什么梁子。”

  南一安道:“那你为什么也跟我们过不去?”

  陈大学默不作声,南一安心念电转,已然明白陈大学自是争风吃醋,嫉妒南天。他见陈大学不答,显然心中有愧,难以启齿,道:“陈帮主,你是前辈,又在少林寺救过我,我很感激你,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陈大学这时也坐起身,望向窗外幽幽月光,叹道:“你那时还小,不知道大人的世界,自然认为你爹妈什么都好。”

  南一安道:“依你所言,便是他们不好了?”

  陈大学道:“你可知昆仑派掌门徐存青的师兄门剑,便是给你爹害死的?湖北金镖门、泰山三侠、江南剑派,江湖上不知多少英雄豪杰与你爹有血海深仇。”

  南一安道:“咱们行走江湖,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哪里有不死人的?我爹爹杀了他们的人,他们便没杀过咱们八部会的人么?”

  陈大学道:“你说的不错,不过你爹动辄将人一家灭门,男女老少通不放过,未免也太过心狠手辣。”

  南一安大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你胡说!我爹不是这样的人!”

  陈大学道:“你自己问我,我说了你却不信,我也没法子。”

  南一安呆呆坐立,对陈大学所说半信半疑,寻思:“爹爹妈妈重情重义,为了二叔甘冒杀身之险,断不会如他所说的这般狠毒。”转念又想:“可是少林寺法慧大师的确是死于他们的猜忌,我自小在爹妈身边长大,难道至今不能明白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么?”突然间内心深处的一丝幻想,便似一个精美的花瓶落地般“啪”的一下碎裂散落,登时心潮涌动,如堕深渊。

  陈大学见他若有所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道:“你爹是太过恩怨分明,对有恩之人只怕报之不及,对仇家那也是唯恐杀之不尽的。”

  南一安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大学道:“你长在西域,自然不晓得,可你爹妈时有在中原走动,他们的事江湖上人人皆知,我岂会不知道?”

  南一安从怀中掏出那半瓶桑枝续筋散,心想倘若真如陈大学所说,那么南天和柳青青二人一旦落入敌手,性命顷刻不保,但若是少林派率先找到他们,以少林高僧的作派,必不至伤了二人性命。可又觉自己爹妈性子刚烈,可杀不可辱,只怕到时也免不了一场祸事,想到此处,心下急如火焚,道:“陈帮主,刚才那位姑娘你是见过的,她是三圣庄道济禅师的弟子,这段时日烦请你同何姑姑替我照看,我即刻便要启程了。”

  陈大学“咦”了一声,问道:“这深更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南一安道:“我须得先将熊子带到三圣庄,然后即刻赶往少林寺探寻我父母下落。”

  陈大学道:“你爹妈怎会在少林寺?”

  南一安愈想愈是急躁,大声道:“陈帮主,你的恩情我来日必当报答,只是眼下刻不容缓,就此别过了。”说罢便起身推门而出,陈大学跟出门来,道:“你既不愿说,我也不勉强,瞧在你何姑姑的面上,我答应你。”他顿了顿,低声道:“华山派、昆仑派还有青城派的人兴许已经在去往三圣庄的路上了,你,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南一安一抱拳,转身便去了莫二哥屋内,只对他二人道是熊子病情危急,不容耽搁,是以要即刻启程,莫氏夫妇起初犹豫不决,南一安只得夸夸其谈,危言耸听,夫妻二人这才将熊子托付于他。南一安别过莫氏夫妇和陈大学后,便即上马一路折东而去。

  次日清晨,何阮溪起身后却未见包悉迩,当即出了房门,一瞧之下才见包悉迩呆呆站在那大黄狗的尸首旁,道:“姑娘,咱们也是没有办法,人命关天,若非如此,那么死的便是那个孩子了。”

  包悉迩点点头,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还是很难过。”

  何阮溪深爱南天,今生虽做不成鸳鸯,但见到南天的儿子便如见到自己的儿子一般,她昨日打趣称包悉迩是南一安的心上人,见南一安并未置否,便已将包悉迩视为自己的儿媳妇一般,又见包悉迩心地善良,温柔雅致,如何不喜欢?拍拍她肩,柔声道:“你是菩萨心肠,难怪一安这般喜欢你。”

  包悉迩登时丽色娇羞,翡颊似火,道:“何女侠,你……你别取笑我了,我和一安只是好朋友。”

  何阮溪笑道:“好啦,去叫一安他们吧,咱们尽快上路。”

  她话音甫毕,猛听吱呀一声,却是陈大学推门而出,只见陈大学脸色铁青,一见何阮溪便又忙将头底下,好似一个犯了错的稚童见了母亲一般。原来他昨晚眼睁睁看着南一安离开,而后思来想去,愈发觉得不妥,只因三圣庄大难临头,何阮溪起初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去通风报信,如今本已寻到南一安,只是未来得及与他细说,自己却背着何阮溪让南一安孤身上路,倘若何阮溪责备起来,自己如何吃得消?

  何阮溪道:“陈帮主,一安醒来了么?”

  陈大学身子一颤,低声道:“他……他已经走了……”

  何阮溪与包悉迩俱是一惊,齐问道:“去哪了?”到屋内一瞧,果是不见南一安,这时莫氏夫妇也从屋里出来,见众人齐聚院内,神色各异,莫二哥道:“几位,请用过便饭再走吧。”

  何阮溪冲进莫二哥房中,见熊子也未在榻上,已知南一安是带着熊子提早去了三圣庄,登时娇颜盛怒,大呼粗气,直吹得鬓前垂发飞扬,狠狠瞪着陈大学,道:“姓陈的,你好狠毒,你是放任他去死么!”青光一闪,长剑疾挺,何阮溪武功虽不及陈大学,但她此时胸中恼怒,剑法招式凌厉非凡,加之三招连发,出招极快,陈大学又不愿伤她,一时不知如何抵御,只得满地翻来滚去,高低纵越,连连大喊道:“何姑娘,你,你听我解释啊!”

  何阮溪道:“你不喜欢南天,迁怒于他的儿子,你自知打不过他,便让他自投罗网,借刀杀人,你还有什么可说!”陈大学昨晚已想到了何阮溪闻讯大怒这一节,却没料到她竟恨不得将自己杀了,心中又妒忌又委屈,暗想:“你什么时候为了我与别人这般大动干戈,我死也满足了。”却道:“你真是冤枉我了,他武功那么高,怎会是去送死?昨晚他说有急事要办,我料想定是与他爹妈有关。”

  何阮溪仍是不信,仗剑横劈竖砍,飒飒生风,莫氏夫妇不明情由,见何阮溪突然发难,一时不知所措。但包悉迩昨日被沈汀困在山洞之中,外面所说的话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一加揣测,便知何阮悉所怒为何,急道:“二位快别打了,咱们赶紧去三圣庄才是!”

  陈大学道:“是啊是啊,你把我杀了也无济于事,何况……何况你若真想杀我,我让你杀了便是。”说着双眼一闭,站立不动,何阮溪举剑架在陈大学左肩之上,剑刃已陷入他脖颈两分,数滴鲜血顺着剑身直流向剑柄,陈大学仍是巍然不动,他虽形貌丑陋,但此时笔直而立,身姿挺拔,也颇有一番威严。

  何阮溪冷冷道:“此事先跟你记上一笔,倘若一安因此丧命,我再将你杀了。”

  包悉迩道:“何女侠,你别怪陈帮主了,我了解一安,他要做的事任谁也劝不动,咱们还是跟上去瞧瞧吧。”

  陈大学道:“小姑娘,那小子临走时嘱咐我要照顾你,三圣庄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你还是别去了,就在这里等着吧。”

  包溪迩摇摇头,神情落寞,道:“数日前我和师傅在聚寿山走散,如今她老人家不知所踪,我打算再回三圣庄瞧瞧。”

  何阮溪道:“你师傅?啊,是了,昨晚你说,你和你师傅下山时遭到了各派围攻,你师傅不就是三圣庄的前辈么?”

  包悉迩默然不语,她本不愿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却又忧心唐凤安危,寻思:“按他们昨晚所说,似乎知道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兴许也知道师傅的下落。”道:“何女侠,我师傅姓唐名凤,曾是八部会中的人,那晚同我一道下了聚寿山,遭到各派埋伏,师傅让我先逃走,可后来咱们便再未见过面,你可知道她在哪里么?”

  何阮溪和陈大学听得“八部会”三字,身子俱是一震,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何阮溪道:“我听说那晚华山派掌门公羊止宇被三圣庄的道圣陈抟杀了,还死了……还死了一个八部会的女人……难道……难道……”

  包溪迩听罢大惊失色,晃如晴天霹雳,脑中只回响着何阮溪刚才的话,半晌不能言语。唐凤抚养她十年,虽严苛以待,但却视如己出,后来奉师命潜入三圣庄打探《六通要旨》奥秘,心中纵不情愿,甚至时存怨怼,但唐凤养育之恩却也未敢毫末相忘,在她心中,师傅唐凤便与亲生母亲并无二致,此时突闻噩耗,她小小年纪哪里经受得住,加之几日来未曾安稳休息,当下便晕了过去。

  何阮溪将包悉迩搀扶至卧榻上,到得午时,包悉迩方始醒转,随即大叫:“师傅!师傅!”连喊了数声,只见她秀眉紧蹙,香汗淋漓,双手在虚空中又是撕扯又是乱抓,何阮溪忙将她唤醒,道:“包姑娘,你快醒醒,快醒醒!”

  包悉迩缓睁双眼,面色灰白,有气无力道:“何女侠,请你……请你告诉我……是真的么……”

  何阮溪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明白你很伤心,因为我曾经也和你一样。”

  包悉迩颤声道:“你……你也失去过最亲的人么?”

  何阮溪听这一问,竟突然间不知自己失去的那位最亲的人,到底是师傅曹睿,还是心上人南天?她沉吟片刻,眼底隐有泪痕,寻思这二十几年来,没有师傅的关怀照料,没有情郎的分担呵护,自己却不得不以娇弱的身躯扛起点苍一派,竟也这般走过来了,这中间的辛苦,恐怕除了她自己以外,再没第二个人明白,不是不愿诉说,只是无人诉说,心念一动,杏眸已湿,道:“咱们身为女人,不能让男人瞧不起,没了谁也要好好活着。”她一语甫毕,便知是牛头不对马嘴,包悉迩明明是失去师傅,又跟男人女人有什么关系?只是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永远是南天,这话也就脱口而出了。

  陈大学先前因男女有别,便一直在外面候着,此刻听着何阮溪语音哽咽,心中说不出的惆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心中的相思之苦,你又岂会明白?”

  包悉迩道:“我没有妈妈,师傅……就像我妈妈一样,可是……老祖,老祖是绝不会伤害她的,一定是别人,一定是别人!”她愈说愈显激动,从床上一跃而下,便即推门而出。

  陈大学见包悉迩发狂价往外奔去,也是一惊,随即忙上前将她拦住,道:“喂,你要去哪里?”

  包悉迩道:“请你让开,我要去寻我师傅。”

  陈大学道:“你师傅已经死了,你上哪里去寻她?”

  包悉迩道:“她没有死,老祖是绝不会杀她的。”

  陈大学厉色道:“道圣不杀她,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就不会杀了她嫁祸给道圣么?”

  包悉迩被问得哑口无言,却听何阮溪道:“陈大学,你这话什么意思?谁嫁祸给道圣?”

  陈大学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反正我是不信道圣会大开杀戒,杀这么多人。”

  何阮溪道:“陈大学,你说明白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陈大学道:“我哪里知道,不过我瞧那青城派的刘云,整日价鬼鬼祟祟,一脸阴沉,准是一肚子坏水,说不定就是他从中作梗。”他见何阮溪与包悉迩不作声,续道:“你想,这些年咱们中原武林每次与八部会的争斗,全是刘云调度指使,我听帮中探子回报,这次青城、昆仑、华山三派联手,在三圣庄设下埋伏,也是刘云出的主意,他这般积极筹划,难道当真是大义所趋,替天行道么?我看也未必。”

  何阮溪道:“照此说来,他是别有用心,唯恐天下不乱了?”

  陈大学道:“是与不是,咱们上三圣庄瞧瞧,再大的阴谋也有大白于天下之日。”

  包悉迩喃喃道:“一安……一安会有危险么?”

  何阮溪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去三圣庄。”

  当下三人辞别莫氏夫妇,牵来坐骑,便一路往聚寿山去。

  陕晋两省比邻,顺黄河一路东去,俱是中原开阔腹地,南一安先行了一夜,此时已至两省边界,这一路策马疾奔,心想自己内力深厚,虽能不眠不休,连续赶路,只是熊子身体虚弱,难以经受,这般舟车劳顿,如何吃得消?到得第二日向晚,便投了一家客栈暂歇一宿。他将熊子小心安放在卧榻上,随即摁住他胸口“膻中穴”,本欲催动真气替熊子勉力接续,只是关心则乱,他心中时而萦绕着骆包二女的深情款款,时而牵挂着父母双亲的性命安危,终是无法集中精力。好在沈汀这味毒药旨在化去人的内力,于筋脉肺腑却也未有重大损伤,只是熊子不会武功,中了这毒便昏迷不醒了。

  南一安拿出莫氏夫妇赠与的盘缠,问跑堂要了些饭菜,当下将饭菜嚼碎,催动内力在熊子胸口推拿,服侍他吃下,之后便匆匆将剩菜吃光,这才躺下入睡。

  可是他一合上眼,脑中便思绪翻涌,寻思:“不知道雅诗此刻在做什么?那日在终南山她对我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她喜欢以前的我,不喜欢现在的我么?她是气我失信于她,没有带她一起走,还是怨我没能送老祖最后一程?兴许都有吧,可是她和李博渊走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我的心里,竟没想象中的那般难过?我是真心喜欢她么?满满算来,我和她相处的时日不过三个月,却分开了三年,这三年与我朝夕相处的却是悉迩……”他奋力摇了摇头,右手猛掐自己的左臂,又想:“我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熊子此刻半死不活,爹妈又生死未卜,却还想着这些儿女情长的事,真是不应该!”

  可他越强迫自己不去想,便越是止不住的想,一会是骆雅诗的芳兰竟体,一会是包悉迩的雅人深致,翻来覆去,此起彼伏,直至鼓敲四更,方才迷糊入眠。

  竖日清晨,南一安堪堪醒转,只听楼下呛啷声响,似有数柄兵刃出鞘,他立时移步门前,贴窗细察,只听楼下一人道:“各位师兄弟,八部会魔头杀害本寺法戒方丈,这两个魔头今日被咱们撞上,须得让他们血债血还!”

  南一安听闻法戒被人杀害,心中又惊又怒,想到法戒当初为他自废武功,又力排众怒,将自己安置在少林后山禁地修习《洗髓经》,此等大恩大德,实是永生难报,此时无辜身死,不禁悲愤交加,寻思:“法戒神僧慈悲为怀,对我又恩重如山,到底是什么人这般狠毒?我决计放他不过。”回想刚才那人所说,法戒是被八部会中的人杀害,他心头一凛:“倘若爹爹妈妈被少林派捉了去,又杀害了法戒大师,我该如何是好?”

  当下将头稍稍探出一瞧,楼下正有两人被围在垓心,却非南天和柳青青,而是紧那罗和夜叉。当日聚寿山一战,他一时大意,放走了二人,心想倘若因此害了法戒性命,那可当真是百死莫赎了。可转念又想:“那人只说是八部会中的人杀害了法戒神僧,却不知是哪一个?若是他们两人,法戒大师便是因我而死,若是我爹爹妈妈……”念及此处,心头一震,便不敢再往下去想。

  紧那罗道:“喂,你胡说些什么?我师兄弟二人几时去过少林寺,几时杀了你们方丈?”

  又听夜叉道:“师弟,跟他们费什么口舌?咱们如今里外不是人,他硬说是咱们杀的,那咱们便认了,杀了少林方丈,那是何等威名?”

  紧那罗道:“师兄说的是。”接着又提高嗓门,喊道:“哼,凭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能拿咱们怎样?”

  先那人道:“法戒方丈十指残疾,你们仍不敢与他正面交锋,却使毒药将他害死,当真是卑鄙无耻,胆小如鼠!”

  夜叉怒道:“放屁!放他妈的屁!臭不可当!咱们便真要杀那秃驴,用得着下毒吗?”

  紧那罗道:“师兄,我瞧这事不对劲,咱们可别把人家的恩怨往自己身上揽。”

  先那人道:“大丈夫敢作敢当,你既有本事杀了法戒方丈,如何却又不敢承认?咱们上,杀了他们为方丈报仇!”

  只见七八个少林俗家弟子立时挺剑向紧那罗和夜叉合围过去,这些俗家弟子年纪大的四十来岁,年纪小的三十来岁,平日都不在少林寺本院,俱是年幼时在少林学艺,早已各奔东西,只是五日前接到法戒方丈被八部会杀害的噩耗,天南地北的少林弟子便纷纷赶往少室山吊唁,这些人便是陕晋一带的俗家弟子,刚才说话之人年纪最长,认得紧那罗和迦楼罗,可巧今日撞上,便突起争端。

  紧那罗和夜叉乃是南天的长辈,与陈抟兄弟二人班辈相当,虽已年过七旬,但二人身居八部会尊者之位,毕生大小战役数百,江湖上鲜有敌手,少林一派虽桃李天下,却是良莠不齐,几招下来七八个人便已受伤倒地了大半,不过那年龄最长之人却颇有些真材实学,但见他一脸虬髯,目光囧囧,凛然有威,招式更是变幻繁复,不住不着,深谙佛门武学真谛。

  这时少林俗家弟子还剩三人应战,除那年长之人外还剩两名三十来岁的汉子,一人身材矮小,四肢粗壮,膂力不凡,他不使兵刃,但拳掌功夫却属上乘,一人瘦削如柴,但身法迅极,使一柄软剑,那软剑薄如蝉翼,一经他内力催动,便似一条游蛇般四面窜动,剑光到处,噌噌有声。

  二尊不敢怠慢,只见紧那罗从腰间取出一把铁鼓,那铁鼓上宽下窄,似极了一柄铁锤,鼓面直径足有半尺,下方一根长约尺许的把手,仍是铁铸而成,众人见他拿出这奇怪兵刃,俱是一惊,随即回过神来,暗想江湖中人使的兵刃大到棋盘,小至绣花针,千奇百怪,层出不穷,有人用铁鼓作为兵刃,倒也不算稀奇,但那矮壮弟子不甘示弱,仍是喝道:“老妖怪故弄玄虚,看招!”掌随声起,右手翻出,猛拍向紧那罗腰肋,这掌力凌厉至极,紧那罗急忙向后跃开一步,避过他掌面,顺手将铁鼓的鼓面挡在身前,但那掌力余劲未衰,只听嗡的一响,击声震天。紧那罗道:“少林派大圆觉掌果然厉害!”

  那矮壮弟子甚是得意,道:“老妖怪有些见识,知道你少林爷爷的手段!”

  紧那罗冷笑道:“大和尚们没教你礼节么?说话比放屁还臭!”但见他左手执鼓,右掌倏地翻出,向那鼓面猛然一拍,霎时间鸣声大作,那拍击声自携一股雄浑内力,好似滔天巨浪般连山而至,直将三名俗家弟子裹在那声浪之中,三人只觉头皮阵阵发麻,耳中嗡声不绝,待要再提真气,却是手足酸软,没了半点气力。那夜叉身法极快,见三人难以动弹,立时闪身而出,手中短剑已对准了那年长弟子,待要一剑刺穿他胸口,忽觉手腕一紧,立时半身酸麻,已然被人拿住要穴,定睛一瞧,正是南一安。

  夜叉与紧那罗见他突然出现,又惊又惧,暗想那日在三圣庄,二人联手敌不过他,险些送命,只得使诈才得以逃脱,今日又遇上,当真是冤家路窄。但他二人终究自负老成,岂能见了一个小辈拔腿便跑?心想:“那日咱们敌他不过,只因有三圣庄高人指点,今日他只身一人,咱们未必便胜不了他。”又想:“他那拳法虽然厉害,不过尚未熟练,咱们若是抢攻,打他个措手不及,兴许能一举获胜。”二人目光相接,心领神会,紧那罗一个纵跃,已逼至那瘦削弟子身前,发掌欲击向他天灵盖击落,南一安大惊,松开夜叉手腕,一个健步冲到紧那罗身后,右臂一抡,荡开他来掌。实则紧那罗乃是用的“围魏救赵”之计,他见南一安擒住夜叉,不敢贸然动手,灵机一动,便佯装要杀那瘦削弟子,料定南一安必然出手相救,彼时夜叉方可逃脱。

  南一安果然上套,二尊大喜,当下也不说话,只想着速战速决,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紧那罗使出刚才的招式,右掌拍向鼓面,不料南一安真气往丹田一沉,那鼓声激荡出的内力便分毫未能扰乱他心神,但见他出手快如闪电,左拳横劈,扫向紧那罗面门,乃是龙图拳法中的第一式“摇光揽月”,紧那罗矮身避开,不等招式用老,右掌已携风带到夜叉“肩贞穴”,却是第五式“凤凰折翅”,夜叉侧身让过。

  二尊本欲先发制人,却不料为南一安后发所制,当下暗暗心惊,南一安道:“奸贼,害我父母,又杀害法戒方丈,今日要你二人狗命!”

  夜叉道:“一安,咱们一家人何必自相残杀,你父母之事非我二人本愿,少林方丈更非我二人所杀,中间可有着天大误会!”

  南一安怒道:“哼,那日我一时手软放你们走路,反被你们所伤,今日休想善罢!”

  这时那三名被紧那罗铁鼓震倒的俗家弟子也已回过神来,夜叉见状,突然间计上心头,道:“尊主,属下奉命杀了法戒那贼秃,你非但不奖赏,为何还要置咱们于死地,你若想杀人灭口,今日少林弟子在场,怕是难以瞒天过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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