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一安手握那半瓶桑枝续筋散细细端详,这是道济禅师的独门接骨秘方,除道济本人外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够配制,而手中剩下的半瓶多半便是当日离开少林寺时赠与法戒方丈的,法戒当时又让南一安将一本《楞枷经》回赠给道济,只因他回三圣庄后突发诸多变故,转交经书这事竟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刚才在那间屋舍内发现这半瓶桑枝续筋散才回想起来。

  他那日匆匆离开三圣庄去寻包悉迩,到得半山腰却见唐凤和其余门派众人已死伤殆尽,显然自己错过了一场厮杀,但尸首中却未瞧见包悉迩,于是便来到终南山,但包悉迩仍未出现。他之前在天香楼听徐存青说过南天夫妇被唐凤带到了终南山,但这里除南玄部下的尸首外别无他人,却意外拾到了这瓶桑枝续筋散,霎时间心中千头万绪,心想:“莫非是少林派的人来过这里?杀光了二叔的部下,又带走了爹妈么?眼下只能这般解释了,否则这里怎会有这半瓶桑枝续筋散?看来只得再上少林一趟。”

  南一安瞧着地上这些尸首,大半都是他年幼时便认识的人,虽然南玄作恶多端,但这些为他卖命的人却并非都是大奸大恶,如今暴毙异乡,他心中顿生不忍,便打算就地挖一个大坑,将这些人全都埋了,直忙到亥末子初,方才将最后一抔黄土掩上。

  他自修习《洗髓经》和《六通指玄经》以来,内力愈发浑厚,接连忙了四五个时辰,竟未觉疲累。只是现下天色已晚,要想赶路也只得等到明日清晨了。南一安放下铲子,躺在地上,只觉终南山的仲夏夜格外凉爽,夜空中繁星满布,不时有流星划破天际。

  他呆呆望着夜空出神,心中思念父母双亲,少室山一别已逾两年,不知二人现下如何?喃喃道:“爹,妈,你们在哪?孩儿好想你们。”想着他一家三口的坎坷遭遇,心中更是波澜起伏,不禁流下泪来,他忽的心念一动:“二叔变成如今的模样,是因为他喜欢我妈妈,我妈妈却喜欢我爹,后来他又喜欢何姑姑,可何姑姑同样也喜欢我爹,喜欢一个人,真的会让自己最后性情大变么?”十七岁的他哪里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是后山凉亭的一见倾心?还是断崖斋下的斜阳掩映?抑或是那些义无反顾,那些离愁别情?想着想着,便已和着晚风蝉鸣,鼾声大作。

  正是: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次日清晨,一道刺眼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南一安脸颊上,他缓缓睁开双眼,诧异自己竟在这仰天池边睡了整整一宿。雨过天晴的终南山,不禁让人心旷神怡,洼地四周树林苍翠,枝头啼鸟鸣唱不绝,本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但他此刻却无暇赏玩风景,去到仰天池畔匆匆洗了把脸,便要往河南少室山去了。

  他展开轻功一路往山下狂奔,下山后往东行了大半日,便来到一处村落,村口有一块八尺见方的石碑,上面拓着“莫家村”三个篆体字。此刻已是未时,南一安腹中饥饿,进得村后四下张望,不知怎的,才近黄昏道上便已无人影,遥见村东有一张泛黄的酒幌子随风摆动,依稀瞧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张家老店”四个大字。进得店后,管伙计要了两个腊汁肉夹馍,一碗羊肉汤,兀自大口嚼咽。

  正吃着,忽听那伙计道:“客官,瞧你不似本地人呐?”

  南一安抹抹嘴边油渍,道:“那又怎的?”

  那伙计将一块黑漆漆的抹布往肩上一搭,搓手陪笑道:“小的没别的意思,只是村儿里近些日子不太平,客官走路可得留些神儿。”

  南一安奇道:“你且说说,怎么个不太平法?”

  那伙计听南一安这一问,神情登时紧张起来,四下瞧了一遍,凑到南一安耳边低声道:“村里最近邪乎,闹鬼呢!”

  南一安更是好奇,道:“哦?是个什么鬼?”

  那伙计又向左右张望了一番,道:“我可跟你说,这鬼啊……”

  话未说完,只听外面忽的嘈杂起来,一人喊道:“熊子!熊子找到啦!快去叫莫二哥!”

  那伙计闻声大惊,“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转身便往外跑去,南一安也跟着出去。但见一条二十来岁的大汉将一人抱在怀中,一边大喘粗气,一边往村西疾奔。

  南一安问那伙计道:“小哥,出什么事了?”

  那伙计一拍大腿,叹道:“唉,正说着,又死一个,这是第三个了。”

  南一安追问道:“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伙计摇摇头,道:“与你说说也无妨,知道了便早些离开,我也得关门儿了。”他一面扳着手指,低声道:“我算算,是五天前罢,村里张大哥和李铁匠家的儿子,无缘无故失踪,后来一个在村北祖坟边的灌木丛里找到了尸首,便似被吸干了血一般,皮包骨头,浑身蜡黄,眼圈发黑,一个又在莫家村东去四里的山洞外找到了,周身腐烂不堪,流着淡黄色的脓水,还发出阵阵恶臭,死状真是可怕,你说吓人不吓人?”

  南一安急道:“有这等奇事?”正欲拔腿往西奔去,却被那伙计一把拉住,道:“你一个外地人,吃了东西赶紧上路罢,别去凑热闹,钱我也不收你的,明早我也得走了,这地方邪性,我是呆不下去了。”

  南一安心想:“眼下还得去少林寺探寻爹妈的下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尽快走罢。”当下谢过那伙计,一边走一边想着少林寺,便忆起法戒的大慈大悲,以德报怨,寻思:“若是法戒方丈遇上这事,他会管么?是了,他是大德高僧,当然会管的,可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小魔头,自家的事都管不好,又去管这闲事作甚?”

  又行了几步,忽听村西头传来阵阵哭嚎之声,那哭嚎声出自一个女人,声音凄凉悲怆,南一安听在耳里,只觉傍晚的熏风已变得刺人肌骨,昏黄的天空更加低沉了,心中顿觉不忍,又想:“我若是不管,那便真是他们口中的小魔头了。”当即折回便向那哭嚎声处奔去。

  到得那声音出处,只见周围已围满了人,俱是这莫家村的村民,个个面上又是恐惧,又是悲伤,被围在中间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十岁上下,不知是死是活的孩子,说是十岁上下,只是瞧他的身板,但他面容便似一块骷髅,皮肤褶皱,沟壑满布,已分辨不清年龄。那农妇将他抱在怀中,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伤心欲绝,一旁的汉子直直盯着那孩子,嘴中喃喃道:“儿啊……儿啊……”却已哭不出声。适才那大汉怀抱之人便是这孩子,眼前这名汉子便是他的爹爹莫二哥,那妇人便是他娘亲莫二嫂。

  南一安走上前去,仔细一瞧,却见那孩子虽然性命垂危,但仍有些微呼吸,只是生命迹象太过微弱,以至人人均以为他已经死了,可南一安“天眼通”不知不觉间已起了效用,是以仍能察觉,道:“两位,他还没有死,让我设法救救他罢。”

  莫二嫂听了半信半疑,眼巴巴望着南一安,道:“你说……你说我家熊子没死?”

  南一安点点头,道:“不过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他醒过来,只能试试看。”

  莫家夫妇当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小兄弟,求你救救我儿子,求你救救我儿子!”

  南一安赶忙将二人扶起,道:“快把他抬进屋里,你们全都在外面候着,我不出来你们谁也别进来。”

  众人忙道:“快,快抬进去!”又依言将熊子小心翼翼放在床上,跟着关上门去了屋外,莫二嫂仍在房门外喊道:“恩人,求你一定救救我家熊子!”紧接着便听见屋外几下砰砰砰的响声,想是夫妻俩又磕了几个响头。

  南一安盘腿坐在熊子身旁,右掌放在熊子胸口“膻中穴”上,将真气源源不断输入熊子体内,过了一盏茶时候,但见熊子惨白的脸颊上已渐渐有了血色,他心下大喜,寻思:“再过得一会,这小兄弟当能醒过来了罢。”于是又提一口真气,依照刚才的法子为熊子接续,不料眼看着熊子渐转红润的脸上,不知怎的又变为惨白,南一安大惊,如此试了三次,不论他灌注多少真气,进到熊子体内便似石沉大海般没了半点踪迹。心想:“按理应该醒了,怎的会有这等怪事?难不成当真有鬼?”正琢磨着,忽见熊子眉间“印堂穴”竟有一个针眼大小的伤口,他凑近仔细一瞧,那伤口周围还散发着淡淡的淤青,只因这处伤口实在太不起眼,旁人自然瞧不见,但南一安身负“天眼通”,要瞧见却是不难。又想:“莫非是中了剧毒的暗器么?须得瞧瞧其余受害者。”

  当下便出了房门,莫家夫妇立时冲了过来,莫二哥拉住南一安胳膊,急道:“小兄弟,我儿子怎么样了?”

  南一安摇摇头道:“对不住,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莫二嫂一听便晕了过去,莫二哥忙将她扶住,又朝着南一安大声喊道:“你……你到底是谁?你这不存心捣乱么?我儿子……我儿子死了,你非说他没死,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这不瞎折腾么……”他语无伦次的说着,眉宇间怒气大甚。

  南一安见他责怪自己,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气恼,心想:“我好心帮你,你反倒怪我?真是岂有此理。”但随即又想到南天夫妇,寻思:“可怜天下父母心,换做是我爹妈,唉……”想到此处,这反驳的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了,柔声道:“大哥莫急,其余受害者的尸首还在么?带我去瞧瞧,说不定还有别的法子。”

  莫二哥仍是不依不饶,道:“你还想怎的?唉,我也不怨你,你帮不了咱们,快走罢,走得越远越好。”

  身后的村名也跟着附和,一时间嘈杂声大作,七嘴八舌道:“是啊,小兄弟,村里闹鬼,你又不是法师,帮不了咱们的。”“趁天还没全黑,早早上路罢。”“唉,咱们还是赶紧回家把孩子看好。”

  南一安道:“大家听我一言,我瞧并没有什么鬼,倒像是中了毒。”

  众人纷纷询问:“中毒?中什么毒?”又听一个小女孩道:“妈妈,大哥哥说没有鬼,真的么?”身旁一个少妇忙将她抱在身上,厉色道:“别说话,小孩子知道啥?”

  南一安道:“烦请各位带我去瞧瞧其余的受害者,自能见分晓。”

  众人半信半疑,不过听了南一安这番话,心中多少松了口气,好在丧事未完,那张大哥和李铁匠家中的小孩这时还并未下葬,便将南一安带到他二人家中,分别仔细查察。果不出南一安所料,那两具尸骸的“印堂穴”上都有一处针孔大小的外伤,心想:“果然如我所料,但不知是什么人用这等狠毒的暗器伤害这些无辜村民?是了,刚才我将真气输入熊子体内,那毒性却将我的内力吞噬,想必这毒药是用来对付习武之人,专吸人的内力,这些村民手无缚鸡之力,中了这毒自然没命。”

  南一安道:“受害者确是中了一种毒,各位近些时日可曾招惹过什么人么?”

  一人道:“这可说不准,莫家村地处终南山之阳,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保不齐谁招惹了什么人。”

  又一人道:“王老汉,你说的是什么话?咱们村里人向来安分守己,啥时候惹过谁了?”

  王老汉道:“咱们安分守己也就罢了,你莫大河那也叫安分守己?你是巴不得守别人的婆娘吧?”

  莫大河怒道:“你,你这是什么话?你给我说清楚!”

  王老汉道:“十天前,村里路过一对小两口,你那晚喝得醉醺醺的,对那小娘子动手动脚,那也不算招惹人?你以为没人瞧见,却正巧被我撞上了,那小娘子长得也算标致,不过一看便不是好惹的。”

  莫大河脸涨得紫红,一时哑口无言。众人纷纷指指点点,张大哥、李铁匠和莫二哥立时上前将他围住,莫二哥拎住他衣领,恶狠狠道:“莫大河,你说,是不是你惹的祸事?”

  正要动手,南一安忙将莫二哥拦下,道:“大哥,别冲动,先将事情问清楚。”又对那王老汉道:“王大叔,你怎的说那女子不好惹了?”

  王老汉道:“那小两口,腰上都悬着一口利剑,寻常老百姓出门带什么兵刃?那晚若不是她男人将她劝住,这莫大河哪里活得到今天?”

  南一安道:“莫大叔,你可记得那两人的相貌?”

  莫大河道:“唉,我哪里记得,那晚我喝大了,做了啥也忘干净了。”

  忽听适才说话那小女孩道:“我知道,不是鬼,是大哥哥和大姐姐。”她母亲啪的一巴掌打在那小女孩背上,喝道:“叫你别乱说话!小孩子知道什么?”小女娃吃了痛,哇哇大哭起来。

  南一安瞧向那小女孩,笑道:“小妹妹,你怎的知道?”

  她母亲抢道:“小孩子乱说话,当不得真的。”

  南一安道:“你们若不实言相告,我可帮不了你们了。”

  莫二哥急道:“陈嫂,你要是知道什么便说出来,俺家熊子你是看着长大的,你可不能瞒着咱们,害了熊子性命。”

  陈嫂低着头,支支吾吾半晌,却欲言又止。

  南一安道:“陈嫂,你瞧瞧这些受害的人,你自己也有孩子,真的忍心么?”

  那莫二哥哗的一下跪在地上,哀求道:“陈嫂,俺求你,你说出来罢,你瞧瞧俺家熊子,他可才十岁啊!”

  王老汉也道:“是啊,陈嫂,你要知道啥便说出来,咱这么多人,也不怕她。”

  陈嫂喃喃道:“可是……可是……”

  南一安道:“可是什么?是那人威胁你了么?”

  王老汉道:“你别担心,这位小哥刚才既说能救人,定是有本事的。”

  过了片刻,陈嫂终是经不住众人逼问,缓缓道:“那女人……那女人……会使妖法杀人……你,你也就二十岁上下,真能对付她么?”

  南一安道:“那毒药虽厉害,却也伤不了我。”说罢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棵大榕树下,那树干坚硬粗壮,足有一名成年男子环抱般粗细,他当即朝树干发拳一击,便将那树干洞穿,树叶纷纷飞落。

  众人惊呼,俱是啧啧称奇,莫二哥道:“小兄弟,你好大的本事啊!”又对陈嫂道:“陈嫂,咱可遇上贵人了,你赶紧说说!”

  陈嫂见南一安竟有如此能耐,也踏实不少,道:“好,那我实话说了。几日前的一天夜里,我陪着我家小桃在村东田里捉萤火虫,远远瞧见前面山洞里有三个人,这大半夜的,我还道是他们迷了路,我走近一瞧,谁知看见其中一个女人手这么轻轻一挥,身前一个人便倒在地上,嘴里哇哇大叫了一会,便没了动静。我当时怕急了,吓得大叫,赶紧抱着小桃往回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追过来,我头也不敢回,一直跑回了家里。第二天才知道,被他们害死的那个人,是张大哥家的儿子。”

  南一安道:“那你为什么之前不说出来?”

  陈嫂叹了口气,道:“我……我这不是怕么……谁知道,谁知道那女人会不会来害我……”

  李铁匠眼含泪水,怒道:“你要是早点说,咱们也好有所防范,俺……俺儿子也不会……”

  南一安道:“我这便去那山洞瞧瞧,定要将那恶人捉回来,还大伙一个公道。”

  莫二哥道:“小兄弟,那山洞在莫家村东去四里的麦田后面,你要是需要人手,咱们可以同你一道去。”

  南一安道:“不必了,我去了那,免不了一场恶斗,你们若跟着我,反倒教我分心。放心吧,我一定连人带解药一起拿回来。”

  莫二哥听了热泪盈眶,握住南一安的手,道:“小兄弟,俺是个粗人,先前冒犯你了,你别介意,你的大恩大德,我姓莫的一辈子忘不了。”

  南一安笑道:“大哥,我理会的,你们快些回去等着罢。”

  莫二哥道:“好,好。对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儿?”

  南一安道:“我姓南,叫南一安,一生平安的一安。”

  莫二哥道:“一安兄弟,你保重,可千万当心呐!”

  南一安朝众人一抱拳,便转身朝村东的山洞去了,这时已是日入时分,夜色好似浸了油,朦朦胧胧的,夕阳的残辉被那黑压压的云层裹住,泛着鲜血般的酡红色。

  不到一炷香时辰,便到了麦田边,这时麦子正待收割,已长得深了,足足盖过了南一安小腹,但他不知对手深浅,未敢丝毫托大,便矮着身子在麦田中穿梭,缓缓向那洞口行去,夜间晚风徐徐,掠过麦田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倒也掩盖了他行走的动静。

  莫家村地处渭河谷地,那山洞便是在一座丘陵之下,这时忽听得那丘陵侧后方传来阵阵脚步声,南一安施展“天耳通”,屏息凝神,断定这脚步声出自两个人,那两人步伐平稳,显然轻功了得。

  二人愈走愈近,但听一人道:“你别再跟着我了,我……我是不会答应你的。”说话之人乃是一名女子,南一安听这声音,只觉好生耳熟,却一时又记不得是谁。

  又听一汉子说道:“我又没让你答应我,这路是你家的?”

  那女子道:“陈帮主,你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还请你自重身份。”

  南一安听这“陈帮主”三字,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那陈帮主正是关帝帮帮主陈大学,难怪刚才听那女子声音觉得熟悉,却是点苍派掌门何阮溪。他心中一时找不到头绪,寻思:“何姑姑和这陈帮主怎会在此?难道是他二人对那些村民下的毒手?可这是为什么?”

  陈大学道:“何姑娘,我姓陈的喜欢你不假,但你要说我跟着你,便是打你的主意,这可大大的冤枉我了。”他人长得粗犷,此刻说话语气却很是委屈,南一安虽隔着麦穗瞧不见他模样,但脑中一经联想,却忍不住要发笑。

  何阮溪道:“那你说说,你从四川一直跟着我到了陕西究竟是为什么?”

  陈大学道:“我知道你听说了华山派的事,又知道了各大门派要去三圣庄兴师问罪,你是放心不下南天的儿子罢?”

  南一安心中一凛,他那日虽在聚寿山半山腰上见到了唐凤等人的尸首,却不知刘云和徐存青已商定要联合各大门派,问三圣庄讨要说法的事,寻思:“那些人不知又打的什么主意?这陈帮主说何姑姑也要去,她是担心我么?我和她非亲非故,她怎会这般在意我,千里迢迢赶去聚寿山?”

  何阮溪默然半晌,却不答话。

  陈大学道:“你不说话,那便是了。”

  何阮溪道:“随你怎么想,我只求你别再跟着我了。”

  陈大学道:“我知道你忘不了那姓南的,他对你这般无情无义,他儿子又不是你生的,你这又是何苦?”

  何阮溪忽显怒气,道:“那又怎样?跟你有什么干系?”

  南一安听他二人所说,显是何阮溪难忘旧情,这事虽不怨南天,但何阮溪如此一往情深,实在令南一安又是歉疚,又是怜悯。

  陈大学道:“我姓陈的相貌丑陋,武功又比不上南天,自知配不上你,原也没指望你能正眼瞧我。可那刘云是什么人?你武功及不上他,阴谋诡计更是算他不过,何况这次他们还请出了华山二老,你这执意要去维护南天的儿子,不是去送死么?”

  何阮溪道:“我若能赶在他们前面,也好通风报信,你若再纠缠不休,那便是成了他们的帮凶,我绝饶不了你。”

  南一安心想:“这陈帮主说的华山二老又是什么人?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便不须何姑姑再去一趟三圣庄,可这么说来,她二人此番目的是通风报信,那施毒伤害那些村民的便不是他们了,又是什么人呢?”

  陈大学笑道:“你饶得了也好,饶不了也罢,反正我得跟着你,保护你。”

  何阮溪道:“你……你这又何必?”

  陈大学朗声道:“你自己为了别人便能不顾性命,我为了你,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何阮溪忽的心软了下来,长叹一声,道:“唉,陈帮主,我知道你待我很好,可是……可是我的心,已经给了南天,今生再难移情他人了。”

  陈大学傻笑一声,道:“我明白,你若是三心二意的女子,我姓陈的也瞧不上你,嘿嘿。”

  何阮溪道:“陈……”

  那“帮主”二字还未出口,却被陈大学喝住,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南一安大惊,心想自己刚才收息敛气,竟还是让陈大学发觉,他自觉在一旁偷听别人说话大是无礼,可一来所说内容确与自己密切相关,二来此番目的本也是为了追查那施毒的元凶,先前未曾弄清他二人是否便是下毒之人,自然不敢露面。此刻听陈大学呵斥,正待探出脑袋,却听山洞里一人忙道:“二位前辈不必惊慌,我们是路经此处,打扰了二位,实在对不住。”

  南一安这才知道原来陈大学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山洞里的人,他轻轻探出头去一瞧,见一男一女缓缓走出洞口,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二人正是沈汀和陈宵生!南一安心念电转:“他们又怎会在此?那女孩口中的大哥哥和大姐姐莫非便是他们?是了,沈汀当年被夫子赶下山去,正是因为她使苦肉计陷害雅诗,将那失心草用在了自己身上,她惯擅使毒,想必暗害莫家村村民的人便是她了,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大学道:“放屁,刚才怎没见你们从我眼前走过,鬼鬼祟祟在这山洞里偷听,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陈宵生被这一问,立时神情张皇,手足无措,道:“没……没人派我们来……我们……我们……”

  陈大学喝道:“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是不会说了。”倏地仗刀斜劈,刀刃带着劲风嗖嗖袭来,陈宵生吓得魂飞天外,“啊”的大叫一声,双手抱头,却不知如何挡驾。待那刀刃离陈宵生左肩不到一寸时,突听“当”的一声,那刀面已被一枚石子弹开,这一劈竟而落空,正是南一安打出这枚石子,救下了陈宵生。他这一下来势如电,石子落地,人已到了陈大学眼前,却没一个人瞧清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

  众人时隔三年再次见到南一安,一时都未将他认出,陈大学道:“你是什么人?”

  南一安不理会陈大学,却对何阮溪恭恭敬敬一揖,道:“何姑姑,我是一安啊。”

  何阮溪仔细一瞧,果然是南一安,当即轩眉笑道:“谢天谢地,果然是你,一安。”

  南一安见何阮溪嫣然一笑,当真是说不出的亲切,道:“何姑姑,我路经此地,适才无意听到你和陈帮主的说话,多谢你啦。”

  何阮溪道:“听见了那也无妨,你既然不在三圣庄,自然最好不过。是了,你……”她正欲往下说,忽又觉得所言不妥,便兀自低头不语。

  南一安道:“何姑姑,你是要问我爹爹么?”

  陈大学抢道:“谁要问你老子,你快闪开,这两个人神神秘秘,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一刀劈了他们。”

  陈宵生道:“南师弟,你快跟这位大侠说说,咱们可是同门师兄弟啊,实在是误会一场。”

  沈汀冷笑道:“哼,没出息的,你求他做什么?他把咱们害得还不够惨么?”

  南一安道:“沈汀,那莫家村的村民,可是你下毒所害?”

  沈汀道:“什么莫家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南一安道:“下毒可是你的惯用伎俩,莫家村的村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如此伤害他们?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么?”

  沈汀仰天哈哈大笑,那笑声凄厉异常,黑夜中便似鬼魅一般,直听得人毛骨悚然,道:“良心?要不是骆雅诗那小贱人,我会有今日么?她又有什么良心?”

  南一安怒道:“你自己先使苦肉计陷害雅诗,非但不思悔改,反倒怪起她来了,真是厚颜无耻。”

  沈汀道:“随你怎么说,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那小贱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不过是不知道罢了。”

  南一安听沈汀称骆雅诗一口一个“小贱人”的,心中怒不可遏,当真想一记耳光扇将过去,但一见陈宵生那既可怜又软弱的模样,却又不忍动手,道:“罢了,这些旧事今日暂且不提,你须得先将解药交出来。”

  沈汀道:“什么解药?”

  南一安怒道:“你还在装糊涂,看来今日非得教你吃些苦头不可。”

  陈宵生急道:“汀妹,你还是将解药拿出来罢,咱们何必多造杀孽?你也别再……”

  沈汀喝道:“住口!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南一安道:“哼,你可真是歹毒,快快将解药交出,否则你今日休想离开。”

  沈汀道:“一瓶解药而已,送你便是。”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瓶,抛给了南一安,又对陈宵生道:“咱们走。”

  堪堪转身,却听陈大学喝道:“站住!”又瞧向南一安,道:“你这便放他们走路,日后又去害人,怎生是好?倒不如一刀杀了干净。”

  沈陈二人听了都是一凛,心中暗叫不好,南一安道:“算了,他们毕竟与我有同门之谊,今后若再让我碰见他们害人,我再亲手将他们杀了。”又对二人道:“你们走罢,好自为之。”

  陈大学道:“你说不杀就不杀?我姓陈的岂能听你这臭小子摆布?”突然一刀向南一安腰间横砍过去,何阮溪见状大惊,她不知南一安如今功夫已远胜陈大学,深恐陈大学这一刀便将他劈成了两截,大喊道:“住手!”

  陈大学本就嫉妒南天深得何阮溪亲睐,便迁怒于南一安,这一冲动,竟下了狠手,此时听何阮溪喝住,又担心真伤了南一安,何阮溪定不会与自己善罢甘休,但这一刀用了十成劲力,电光火石间已然收势不住,却见南一安向上一个纵跃,瞬息间已将陈大学手中大刀踩在了脚底。众人大吃一惊,哪能料到短短三年南一安功夫已如此了得。陈大学手握刀柄,全力往后抽拉,但那刀刃被南一安踩在脚下,便似有千斤之重,竟纹丝不动。

  南一安道:“陈帮主,得罪了。”说罢一抬脚,那刀刃登时没了着力,陈大学反应不及,使劲往后一抽,竟向后连退了七八步,险些摔在地上,狼狈至极。

  陈大学当年在聚寿山下围攻南一安一家三口,南一安本对他极是厌恶,不过他初到少林寺时,又受刘云、徐存青和公羊止宇等人刁难,那时陈大学却助何阮溪保护了自己,这一恩一怨相互抵销,南一安倒也不愿与他为敌。只是刚才听他言语中对南天颇为不敬,这才想趁此机会捉弄他一番。

  陈大学起初本是担心伤了南一安惹恼何阮溪,却不料反倒在何阮溪面前被他制住,顿觉颜面扫地,他不知南一安如今已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只道是自己一时犹豫,才被趁虚而入,他自忖堂堂关帝帮帮主,岂能败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手上?喝道:“好小子,咱们再来比过!”又是三刀呼呼劈来,南一安也不反击,只是双手负在身后,左闪右避,那三刀便尽数落空,陈大学久久拿不下南一安,心中既是惊讶,又觉惭愧,但要他立时收手更是颜面尽失,却又万万不肯。

  二人又拆了十数招,何阮溪已猜出陈大学心思,道:“陈帮主,一安年纪尚小,不是你的对手,再过得一会怕要伤在你手上,快请住手吧!”

  陈大学岂会不知何阮溪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但他好胜心大盛,却对何阮溪一番话充耳不闻。

  南一安这时也明白了何阮溪用意,心想:“我若不还手,这般跟他耗下去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但这陈帮主虽然讨厌,却毕竟对我有恩,倘若出手将他伤了也大大不妥。”道:“陈帮主,晚辈尚有要是在身,那莫家村的村民急等着这解药救命,咱们他日再行比过如何?”

  陈大学早有罢斗之意,只是碍于颜面不肯先行示弱,他刚才听南一安向沈汀索要解药,知他此言不虚,这时是南一安向他请求罢手,自然不会伤及面子,心中大喜,道:“好吧,你小子功夫不错,来日我再讨教。”武林中人说这“讨教”二字,虽含有挑战之意,但明面上也是武功较低者向武功较高者索战时说的,他彼时已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南一安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若论名望自然比不了他,“讨教”二字原也不妥,但他自知武功远远不及南一安,今日虽侥幸未伤在他手上,那也是因了南一安有事在身,又顾及了自己颜面,是以心中也颇有些感激,这才甘心自降身份。

  二人都向后退了几步,南一安抱拳道:“多谢陈帮主体谅。”

  陈大学面红耳赤,不知说什么好,何阮溪本想问南一安功夫进展神速的缘故,却又怕陈大学多心,便即岔开话题道:“一安,你说这莫家村村民中了毒,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两人又是什么人?”

  南一安回头一瞧,沈汀和陈宵生却早已走远,不知所踪,道:“他们都是三圣庄的门人,此事说来话长,眼下救人要紧,容事情妥当之后,一安再与何姑姑详说吧。”

  何阮溪道:“也好,那咱们这便去莫家村。”

  正欲动身,突听那山洞中又有动静,却是一块鹅蛋大小的石头从里向外滚了出来,三人面面相觑,南一安道:“我且进去瞧瞧。”

  何阮溪点点头,道:“小心些。”

  南一安只怕洞中又有什么人埋伏,双手护住要害,缓步走了进去,行了几步,脚下却似踢到一个软绵绵的物事,险些将他绊倒,当下吃了一惊,只见一人躺在地上,身上被一根麻绳捆了十数圈,南一安借着月光仔细一瞧,登时又惊又喜,地上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包悉迩。

  南一安道:“悉迩,你怎么会在这里?”

  包悉迩嘴里被塞了一块手帕,哪里说得出话来,南一安拍拍脑袋,道:“啊,我先将你带出去。”

  说着便将包悉迩背出洞外,随即解开她身上绳索,拿掉嘴里的手帕,包悉迩口干舌燥,“咳咳”两声,怔怔望着南一安,忽的扑到他怀中,放声大哭。

  南一安急忙安慰,可包悉迩却哭得更是凄惨了。何阮溪道:“一安,这姑娘是你什么人?”

  南一安道:“何姑姑你忘了么,那日你在少林寺舍命救我,我身旁的小女孩便是她呀!”

  何阮悉细细回忆,又上下打量了包悉迩一番,道:“啊,是了,我想起来了,她是你的朋友么?”

  南一安点点头,道:“不错,那日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今后我再同你讲,眼下爹爹妈妈也不知所踪,我此番正是要寻他们。”

  何阮溪正欲追问,却听包悉迩哭道:“一安……师傅……师傅怎么样了?你有见到她么?”

  南一安见包悉迩如此伤心,原以为她是伤心唐凤被杀,可听她这番话,显然并不知道唐凤已经死了,心想:“她此刻身体虚弱,我若将唐凤死讯告诉她,恐怕她难以承受。”道:“我……我没见到你师傅,你怎会被绑到这里?是沈汀干的么?”

  包悉迩道:“沈汀……沈汀已拜在了青城派门下,那日我和师傅下山后便遭青城派、昆仑派和华山派围攻,师傅与他们周旋,我却被沈汀带到了这里,她说……她说要拿我试毒,要让夫子为当年的偏心付出代价。”

  南一安道:“没想到沈汀居然改换门庭,还想要欺师灭祖。”

  包悉迩道:“我亲耳听她管青城派掌门人叫师傅,她说她炼的那种毒,需要一味名叫‘白焰菖蒲’的草药,这草药只有秦岭一带才有,便来到这里,若非如此,我只怕早就死在她手上了。她用那些炼制的毒药,杀害无辜的村民,真是太可怕,太狠毒了……”

  南一安道:“眼下尚且有一个幸存者,我已拿到解药,咱们这便回去救他。”

  包悉迩道:“刚才我在里面已经听到了,可是……可是沈汀如此狠毒,怎会轻易将解药给你?”

  南一安被这一问登时骇然,只觉包悉迩所言在理,自己起初一时大意,竟未想到这层,此时沈汀早已走远,却又上哪里寻她?心中拿不定主意,不禁焦急万分。

  陈大学道:“这有何难?你先将这解药喂牲口吃了,若是没事,自然是真解药。”

  包悉迩道:“可……可那些牲口也有生命,倘若这是毒药,也太残忍了……”

  陈大学道:“你这姑娘怎的如此迂腐?牲口的命值几个钱?当然是人命要紧。”

  南一安道:“陈帮主说的不错,这些牲口本也是要被宰杀的,死前若能救人性命,那也很好。”

  包悉迩道:“你把药给我,让我来试吃。”

  众人一听尽皆错愕,陈大学心想:“这天底下竟然有如此迂腐不化之人。”可他心中不禁佩服包悉迩的善良和勇气,这话却也未说出口。

  南一安道:“这怎么行?你是人,人命关天,若这是毒药,非但救不了人,还搭进了你的性命,那才大大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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