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学到现在,我朋友不多,不像老俄,朋友遍天下。老俄说过,只要不拿刀故意捅他,谁都可以成朋友。我不行,我挑朋友像女人挑首饰,首先要顺眼,稍有不妥就一笑而过,因此库存朋友不多。老俄知道,我不想随便跟随便什么人都建立无所不知无所不谈的亲密关系。我没有多余时间和情感资本。所以,大学里我的贴己朋友只有老俄,单位里这样级别的朋友都还在意向中,没发展到位。

  老俄结婚这天我没少喝酒,舌头跟烤过似的硬扁扁的,肠子里的气浪往胃里拱,胃里的气浪往嗓子眼拱。我喝酒一般有两个原因,一是高兴,二是不高兴。老俄结婚这天我二合一,高兴的是老俄有了新娘和新房,以后不用每月五百元租简易房度日,大学没白念,终于成功了。不高兴的是婚礼主持人贺玲玲,我的同事加学姐,她心里没数,眼睛有毒,扫描我时淫光闪闪。

  贺玲玲大我两岁,先是我学姐,后来成我同事,现为浑河之声节目主持人,刘璐蕾总监的部下。我办公室在十楼,她在十一楼,分不开的缘分,十分意外。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舛?

  跟我一样,贺玲玲也是清楚自己无法考上常规大学,又没其他爱好,将就着学了播音主持,俗称艺术类。一般情况下我宁可提及我母亲的学校沈州十中,也不肯提及我的大学母校。我的母校最初是中专,后来扩招从良,成为学院,十年里老师增加六位,学生每年几何式递增。大家都太爱上学了。一来二去我跟成千上万的人一样莫名其妙地考上大学,又跟大家一样不明就里地毕了业。毕业后母校的名称我总共说过三次,都是被逼无奈。我们那个学校毕业的人当中,暂时没有谁真正混出模样,在微博、微信里的粉丝数没一个超过一千的,据说大家都在蓄势扑奔大器晚成呢,所以老师们也没太多可供刺激后辈们成长的模范人物和素材。目前看,除了已经在电视台混出头脸的孙正浩,老俄与贺玲玲也都跻身潜力股了,努力奋斗一番也许能有机会被写进校史。

  我爸知道,我最怕填写各路表格中“毕业学校”和“专业”一栏。

  记忆中,贺玲玲在学校性侵过我,在食堂排队买饭时,她好几次故意站在我身后,人多拥挤时她就往我身上贴。夏天,彼此的衣服都很薄,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丘陵体。在我的百般装傻和老俄殚精竭虑地周旋下,她一直没得逞。我命不好,毕业后几番辗转,进了电台,再次与她遭遇。为了应对她的各种攻势,我主动损毁我的人脸识别系统和自动跟焦系统,呈现在她面前的眼神要多涣散、游移、旁顾、痴苶,就有多涣散、游移、旁顾、痴苶。

  老俄可怜她也心疼我,说:“那丫头人挺厚道的,对你一直母爱深厚,不然你就从了吧。”

  “拜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宁可饿死,也不随便吃东西。吃坏肚子你负责啊!”

  我在十楼娱乐之声,贺玲玲在十一楼浑河之声,虽然都是主持人,都值台卖药,都在为电台的医疗广告事业贡献着存量不多的青春,但一个明显区别是她清晨卖药,我后半夜卖药,这绝对说明身份不同。我俩的实质身份也的确不一样。贺玲玲是毕业后考进来的,已经签约部聘,踏上了正式员工的第一阶梯,三险一金,每月工资打到卡里,能拿四千多。我毕业后一直浪迹街头,才来半年,属于小时工,每月从总监吕向东手里接过纳税后的九百七十元现金,处在电台人事阶梯的负一层。贺玲玲说今年秋天台里会给一部分小时工签约转正,希望我积极努力,争取打开通往成功乃至辉煌的红漆大铁门。我看了看她,没吭声。

  我只是传说,大姐你怎么还迷恋?

  老俄的婚礼在维达饭店举行。

  头一天,老俄让我带贺玲玲来彩排。说实话我不愿意,但我没说什么。如果必须完成一件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做好,然后尽快结束。带贺玲玲去维达饭店的路上,她对我的五菱荣光很不屑,一会说窄,一会说颠,一会说响动大,最后说:

  “小一!以后你能不能改乘地铁上班?咱单位就你开微型,太扎眼了。”

  我想解释我这五菱底盘是前麦弗逊式独立悬架,后纵置钢板弹簧,有英国莲花血统,想说我这五菱底盘有发动机保护罩和各种挡板,比一般面包车高,绝对结实,通过性也不错,但我没说。一来她不懂,二来我不想说。我想说不爱坐我车大姐你最好下去,也没说。老俄是我最死的死党,熬到结婚不容易,我不能坏了他的好事,再说我欠贺玲玲人情。老俄当上月色2000地产公司售楼处多层部副经理以后,卖房压力比以往大,几次喝酒时都提到要我帮他在电台推销房屋。我也的确尽我所能推销了,差不多见谁都跟谁提一嘴。这严重损伤我内心深处的小牛逼。为了帮助老俄,我甚至几度主动跟我不喜欢的人打招呼。朋友一场,我总得为老俄做些什么。而老俄最需要的,就是卖房。我不能逼别人都去找老俄买房,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但如果我不把老俄卖房的事情宣传到位,肯定是我有问题。我只管做我该做的,做一个死党死前该做的,其他交给运气,或晦气。

  经我宣传过的同事或亲友,都有足够克制力,至今没人扇我耳光。他们都客观而逼真地跟我解释当下或裆下钱紧,买车买保险都用钱,父亲生病母亲瘫痪都用钱,或需要跟配偶商量然后再考虑三月五月云云,只有贺玲玲在老俄那里买了一套房子,98平方米。她是部聘身份,有住房公积金,可以贷款。之前她拽着花小青一起去老俄那里看房,非要我陪同,搭乘我的五菱,进园区后问我四楼好还是五楼好。

  老俄说:“当然五楼好,四楼管道多,咱这房子是小高层,五楼处在正中间,采光好,万一哪天停电了电梯不能用,上下也方便。”

  贺玲玲不睬老俄,进房间后又问我喜不喜欢里面格局。

  花小青认为贺玲玲挺扯,一脸冰凉地说:“玲玲!你买房你看好就行。干吗问小一?又不是给他买。”

  贺玲玲自有主张,阳光灿烂地说:“小青你不知道,男人的视觉跟女人不一样。”

  我苦笑:“问题是我不很懂。关键是你喜欢就好。”

  贺玲玲瞥我一眼,嗔味十足:“那你也得给些建议呀!不然白叫你来了。”

  花小青直愣愣地说:“叫他来不就是要他出车吗?”

  “才不是,电台那么多好车,哪个不比他的五菱好。”

  “小一!你赶紧说说你的意见吧。你不说玲玲这房子够呛买了。”

  “五楼好些,四楼管道多。”

  贺玲玲欢天喜地买了五楼。我很高兴,老俄更高兴。我推荐贺玲玲当婚礼主持人,老俄一口答应,说就是她了。我不认为贺玲玲会主持得好,形象、声音都有问题。但老俄答应给1000元钱出场费,比贺玲玲主持婚礼的市场叫卖价多出一倍。贺玲玲非常高兴,跟我说她以后要在婚礼主持领域多多奋斗,努力挣钱。

  然后她说:“小一!其实你完全也可以在婚庆事业上大显身手,你身高气质长相都没得说。”

  被人赞美无法不骄傲。我感动地盯着她鲜亮的唐装,缓缓说道:

  “容我想想。”

  婚礼彩排时贺玲玲身穿橘色唐装,非常出众。街里那么多好商场提供那么多好看的时装,她坚持选择唐装穿,一定自有原因。我不让自己在这种蝇头小事上多想,容易影响我的眼神和精神。

  她彩排时我在外面等。

  我站在维达饭店门口,把老俄递我的一支烟夹在耳朵上,安心看街景,悠悠然,坦坦然。街上很热闹,已婚男女要么开车,要么步行,有的系上安全带,有的揣着安全套,要生活,也要育人,都格外忙。这个城市的发展及历史的延续就靠大家的忙了。五月末,桃花和丁香都谢了,飘飘洒洒的鹅毛也都停了下来,树叶都有型有款。路旁的芍药花盛开,像成熟的女人。我突然想起康谷县小康乡临蒙村,想起老赵和学校里的孩子们。那里的树要比城里密集得多。这个季节,庄稼该种满整个世界了。

  贺玲玲中断彩排,让人把我叫进大厅,说:

  “小一!你回趟单位,去我们十一楼。我办公桌上的工具筐里有一张CD,是娟子的新歌伴奏带,明天要用。你取来让老俄听听。”

  老俄说:“你开我车去吧。我昨天把迈腾提回来了,秀美他爸送我们的结婚礼物。你开出去遛遛,帮我把把脉。”

  朱秀美不知从什么地方闪出来,高声喊着老俄,然后拿眼神瞟我。我知道她担心新车的安危。

  老俄大笑:“放心吧美宝!这厮什么车都能搞定。这方面他有特异功能。”

  女人的容貌,取决于男人凝视她的目光。这话没错,老俄看朱秀美的目光温情生动,他是真的爱她。唉!自古丑女多好运啊!

  好运的朱秀美将信将疑,原本耷拉的眼角越发耷拉。我也没解释,在大家的注视下拿过钥匙开车上路。朱秀美站在维达饭店门口一直目送我,心如刀绞。

  迈腾的确好,无论空间还是动力。老俄说的不假,对车,我有种特异神功,无论什么车,无论开没开过,我都能五秒钟搞定,跟开过五年一样熟悉,不知这算不算才华横溢。我不应该学播音主持,应该学机械设计或修理。

  我替老俄高兴,之前,他一直坐公交,有重要应酬或接送老家亲戚一般都是征用我的五菱荣光。

  如果将来,单位有谁能成为我的好兄弟,如老俄一般,我想应该是姜船。这个季节,姜船天天一身干净的素色衬衫,卡其布裤,熨烫整齐,一丝不苟。他原来是娱乐之声节目主持人,主持的音乐节目《今夜不眠》火得不得了。一些女听众果然都不睡觉了,半夜三更堵在电台门口请求一见。我对此毫不怀疑,因为他的声音是那种有磁性的男中音,勾人魂魄,男女通吃。我跟姜船实际接触不多,喜欢他全凭本能。大学期间逃课量高达三分之一这事充分证明我这人干什么都凭本能,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手活,吃饭……幸福在哪里?我的幸福就在我的本能里。

  贺玲玲身穿橘色唐装给老俄主持婚礼时,我本能地意识到,她的审美绝对自成体系。

  布置一新挂满粉色花朵的婚礼台上,贺玲玲身着橘色唐装,头戴橘色发卡,脚蹬橘色半高跟皮鞋,比实际年龄大了不止十岁,彻底古墓派,遗容正前方。她喜上眉梢,轻车熟路,首先向三十多桌来宾介绍自己是浑河之声专题节目主持人。呵呵!专题节目多着去了,但此处特指医疗专题,就是卖药。多亏参加婚礼的宾客都不听广播,无人知晓内情,知情的同学也不会点破。不愧是学播音主持的,人一多,贺玲玲的表演意愿就弹跳出来,她两眼放光,高度兴奋,声音甜腻,五官欢实,主持期间一次次看向我,意味深长,一身熨烫平整的唐装让我两眼热辣辣的,像抹了辣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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