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人还在争辩,这时,广播里传出宝明的声音:“各家各户注意啦,按照既定搬迁计划,人员住进新楼区之后,就进行迁坟,公墓已经选好位置,根据两委班子会议研究决定凡是初次进墓地的坟墓,可以在公墓里按姓氏宗族抓阄划块安葬,但必须是顺着地块安排,不允许自行安排穴位,以保证公墓的秩序。大家先有个思想准备,具体细则回头告诉大家。”
于世林说:“双庆别瞎吵吵了,你听,宝明说活人挪窝了,死人也跟着挪窝,挪吧,于家先人们啊,你们也要搬家啦。”
搬迁祖坟的消息在村里传开后,这件事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闲谈的主题。
在楼村,人们信奉死者为大,死者为重。
李姓家族的主要成员近日天天晚上都聚集在李家喜家。李广清说:“迁坟一定要占上风,赶紧找个风水先生提前把那块墓地看看,不能让于家把好风水占了。”
玉田说:“搬到公墓以后,清明节、中元节、送寒衣、过春节上坟还得挑着哪座坟姓李哪座坟姓于,很费事,弄不好就上错了坟,干脆两大姓从地块两头各分一半,互不参与,互不干扰,自家还可以按辈分排下来。”
李家才说:“迁坟历来是大事,不能马虎,我看还是先请风水先生看看墓地,究竟那块地有没有风水,怎么取风水,咱老李家是先迁坟好还是后迁坟好。”
三驴子说:“肯定咱老李家先迁,宝明是书记,能不带头吗?房子拆迁不也是宝明带的头吗?”
玉田又说:“反正咱李家当权,不能让老于家占咱的便宜。”李家喜微微笑着说:“你们哪,心眼太小啦。公墓是整个楼村的,不是咱老李家自己的,咱们分楼房抓阄,分墓地也得抓阄。”对呀,大家一听,可不是,肯定要抓阄,那就没办法提前占风水了。
三驴子说:“抓阄也不怕,咱请风水先生看好地方,李会计做阄时留个记号,到时候我去抓阄,准保把好地方抓到手。”
李家喜说:“行啦,你快别说了,老李家人从来不做下作事。我算看透了,咱楼村老李家一个你三驴子,老于家一个二侉子,你俩简直就是糟馕球一对儿。”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正议论得热闹,宝明来了。
没等宝明说话,李家喜先开口了:“当初只说活人搬家,没说死人也搬家啊。”
宝明说:“二爷,搬迁是上级的决定,建公墓也是上级的决定,将来所有农村都一样,全都把坟地改成公墓。”
“为啥啊?咱李家坟地还是有些风水的,一搬迁,那风水不是就改了吗,对你们年轻人对后辈儿孙不利啊,你跟镇上领导说说,活人搬家了,死人就别搬了。”
一个年轻人蹿上来,厉声说:“宝明,你当书记,要业绩,可以,从别方面找,不能迁坟啊!挖坟掘墓是缺八辈子德的事情,会遭报应的。弄不好会家破人亡的!”
宝明耐心地解释:“这是上级的决定,也是农村未来的发展方向,将来各村都要建公墓。我姓李,咱老李家应该带头先把祖坟搬迁。”
李广清说:“宝明,你混蛋啊,当了两天破芝麻官就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唱啥高调?迁祖坟是缺德带冒烟儿的勾当,会遭报应的!当初老祖宗立的规矩就是不准迁坟,你不知道吗?”
原来几百年以前,李家先人们找来风水先生选了住宅和坟地的位置,并给子孙留下遗言说住宅和坟地不准换位置,谁敢擅自迁坟就要遭到九泉之下祖先的责罚。
宝明苦口婆心地解释:“楼村老村子已经推平了,那周边一大片土地就连片成方了,人家农业公司投资搞农业项目开发建设,是要机械化作业的,您看现在那些地块里,这儿几座坟,那儿一片坟,几乎所有地块都有坟墓,没办法作业啊。”
李玉山说:“祖坟搬迁,怕是要改变咱李家的运道啊。”
玉田说:“挖祖坟,破了风水,首先倒霉的就是你,你官帽一丢,咱老李家就不能统治楼村了。”
宝明哈哈大笑:“还官帽呢,顶多不就是一个比芝麻粒还小的官吗,不值得心疼。谁干也不能胡作乱为,也得按规矩办事。”
李家喜双手做着向下压的手势:“行了,行了,咱不能让宝明太为难,他也不是存心要毁老祖坟,就这样吧。”
李家喜用眼斜着看宝明,叹口气:“唉,赶上啥算啥吧,人再大,大不过天。是上级让搬迁,老祖宗估计不会怪罪咱的。可如果咱老李家搬了,他们老于家硬顶着不搬迁,那不是坑了咱自家吗?宝明,你觉得老于家能顺顺当当地迁坟吗?”
宝明说:“我觉得于世林老爷子很明事理,不糊涂,只要他不反对,老于家就好办了。”
李家喜说:“很难说啊,这是动他家祖坟啊,别忘了他们老于家可是出过将军,不会轻而易举答应迁坟的,你要琢磨好。”
宝明说:“二爷啊,您放心,绝对不会出岔子的,您号召一下,咱老李家先带头迁坟,行吗?”
李家喜又叹口气:“你当了个露水官,整个老李家都得给你做劲啊。”
宝明嘻嘻一笑。
然后李家喜吩咐:“既然这么定了,各家回去,该怎么准备抓紧准备,回头请个风水先生给选个日期,点点墓穴。”
坟地要搬迁,也就是要把散落在田野里坟堆下的老祖宗们乔迁新居。这件事牵动了楼村所有人的神经。
李家在争吵商议,于氏家族有几个代表就聚集到于世林家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说:“于家坟茔风水好,不然怎么会出来将军?这一搬迁,怕是要坏了风水。以后和李姓在一个墓地了,坟头不能太小,不能低于李家坟头。”有的说:“以后李家于家混葬了,肯定没有规矩,但咱老于家的一定要在坟后栽松树,坟前立石碑,要有气势。”于世林摆摆手,说:“你们呀,头脑就是简单,你这么想,人家老李家就不这么想吗?既然是公墓了,坟头大小高矮也一定有规矩,不可能让你随便堆坟疙瘩、栽树立碑啊。”
这时,广播喇叭里传出宝明的声音:“昨天晚上召开了村民代表会议,通过了坟墓搬迁方案,我在这里再重申一下。经过讨论研究,村党支部和村委会出于尊重人们的宗族观念,决定允许各家将现有的先人遗骨按家族排列安葬,但必须按公墓地块方方正正地布局。还有,按国家要求,一律不许用大棺材,可以用水泥小棺材。坟头占地面积、高矮、大小都必须一致,不许超高超大,可以立碑,墓碑一律限制在一米五以内。以后村里死了人,不管姓李还是姓于的还是其他姓氏,都按进入公墓时间自然顺序排列,不能预留墓穴位置。还有一点,请大家务必注意,任何人都不得在公墓里搞封建迷信活动,更不允许请风水先生搞邪门歪道。公墓内不允许随便栽树,公墓绿化由村里负责,会按照需要和布局进行合理绿化和美化。公墓是安葬祭奠楼村先人的场所,请大家自觉维护秩序按规矩办事,让楼村的先人们安静安然。”
于世林说:“听到了吧,肯定有规矩。咱老于家的村民代表呢?
怎么不把昨晚的会议情况告诉大家?”
有个村民代表往前靠了靠:“四爷,我参加会了,没来得及跟您汇报啊。”
于世林说:“好了,宝明说的那些规矩都有道理,我认可,大家也不必在意这个那个,我只想告诉你们,在迁坟这件事上,不要跟李家较劲。咱先别动,不是半个月的时间吗,看看李家怎么动,咱再让咱于家先人们安稳地搬家,平静地休息,就行了。”
帮老祖宗乔迁新居,家家户户都不马虎。尽管公墓是政府规定的,哪村公墓在哪里是村主任抓阄决定的,每个村子里的公墓再由村民抓阄大致确定坟址。
李、于两大姓分别提前请风水先生选个好日子,还要折元宝、祭祀等。钱多的人家更讲究,他们除了请人选吉日,还要请风水先生看具体的坟墓地址。
楼村每户人家的上辈都不是独生子,几弟兄共一对父母,兄弟、堂兄弟又共一对爷爷、奶奶……以此往上推,家家都有老祖宗、老老祖宗、老老老祖宗的祖坟,需要大家一起商量决定迁坟事项。有些小辈想看个好日子迁了,有些小辈不同意请风水先生。请风水先生要花上千块钱,这钱由谁出?有的人家夫妻俩都统一不了。为此有的人家犹豫不决,有的人家争执不休。
中午吃饭的时候,宝明又开始广播了,声音很大,口气很严厉:“迁坟是国家号召,不是咱楼村的个别行为,据我了解,有的人家偷偷托关系,找熟人,投亲戚,到别的村庄买墓地,这是绝对不允许的。现在楼村实行公墓了,过不了多久,所有村庄都要实行公墓,如果这时候不迁进公墓,以后别的村实行公墓的时候,你入不了外村的公墓,想再回楼村,村里也绝对不接收!我提醒你们已经准备外迁的几户,不要怀有侥幸心理,赶紧把外村的墓地退了,按部就班地往楼村公墓迁。”
于世林在屋里躺着,听了后对双庆说:“双庆啊,到外村买墓地迁坟的有咱老于家的人吗?”
双庆说:“没有。”于世林点点头。
风水先生请来了,双庆陪着喝酒,风水先生告诉双庆:“迁坟的时辰以不过午时最好,以免午时的阳气灼伤尸骨。如你家先祖人数多,可以在午时先暂时停止挖尸骨,用黑布蒙穴、盖骨,等过午时后再起迁尸骨。”双庆不懂这些,不停地应和着说:“一切听先生的。”
风水先生给选的正日子是农历九月初十。
按照村里规定,迁坟的日期在半个月以内,各家可以自由选择。
于氏家族迁坟那天早晨七点,双庆的堂嫂先在祖坟旁烧纸,
哭了一通,请来帮忙的人们就冒着细雨来到坟地。于世林也来到现场,他站在偌大的坟场里,环顾四周,望着那一座座黄土堆成的坟包。此时,有几只麻雀飞过,他把目光避开阳光,心想,多少年了,于姓先人们守着这片土地,守着于氏家族的血脉。他凝视那座将军坟,好像看见将军骑着一匹腾跃而起嘶鸣吼天的骏马,又像是一条逶迤而去的河流奔向混沌的荒原。
这时候,风水先生让双庆把带来的干鲜果品、饺子、糕点都摆在祖坟前,然后,双庆上香,烧钱,跪下,双手合十,祷告说:“各位列祖列宗,由于楼村全部拆迁,坟地也要迁移到公墓,那里地势高,风水好,还望先祖对后人多多福荫、多多护佑。”
风水先生说:“你们听好了,挖坟的头三锨土,应该由先人的正宗长门嫡孙亲自动手。”然后冲双庆说:“你来吧。”
双庆挖了三锨土之后,请来帮忙的人们便七手八脚挖起来。工夫不大,有的棺材已经腐烂成土,再挖,遗骨便露出来了。人们抻长脖子凑到跟前,风水先生问:“有先人的女儿或者孙女吗?按照老习俗,先人的遗骨不能让阳光暴晒,不然先人会魂飞魄散,不得轮回的。”几个女人凑过去,按照风水先生的吩咐,撑起一张芦席,遮挡阳光。
待将遗骨装入水泥小棺材之后,风水先生让双庆把带来的萝卜扔进原有的墓穴茔坑内,然后将破旧棺椁和没有腐烂的寿衣分别烧化,说是按照老例儿不能把这些东西带去新阴宅。
拉灵柩的车路过楼村新楼区的时候,靠边停住,有人搬来一张桌子,双庆的堂嫂摆上干鲜贡品,倒上三碗酒,点燃三炷香,于家老小,齐齐跪下,祭祀后,一起到新墓地去安放。
到新墓地一看,人们差点笑出声来。新墓地里一片赤橙黄绿的彩旗招展,尤其是那一面面红幡也是拖着长长的飘带。每个小家族的水泥小棺材被摆成一列式,左右两边都插着彩旗,就跟拆迁人家一起造房子,一起搬迁似的隆重喜庆。坟前的贡品也上档次了,南方水果、北方糕点,花样繁多。有的人家在磕头祭祀,有的人家在放烟花爆竹,有的人家在分糖吃,有的人家在吃素饺子。
新墓地里热闹极了,都是自己村上的人或邻村的人在给老祖宗迁新居。二侉子开玩笑说,老祖宗们都搬到一起住了,以后再也不孤独,不寂寞了。夏天可以一起聊天,冬天可以一起晒太阳,他们肯定也喜欢拆迁。于世林说:“严肃一点儿好不好!”说完,拿着铁锨给祖坟和自己的父母坟墓培土。
人们将一块块石碑立起来,上面披上彩带和红绸,接着铺上几张纸,把水果、点心、酒等祭奠的贡品摆好。于世林又把墓碑上的灰土擦拭干净,然后上香,带领着人们一起跪下磕头行礼。随之,鞭炮齐鸣,青烟升起,墓地里唢呐声、风声、吆喝声混在一起。于世林起身拿着一瓶酒围着祖坟洒了一圈。
此刻,清脆的鞭炮声在静穆的旷野显得单调且沉闷,但秋风依然吹拂着大地,阳光照在一座座坟头上,那些新土闪着昏黄的光,不远处那棵老榆树上的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一切都充满了生机,一切都焕发着青春和活力。
于世林再次缓缓向祖先行礼,闭着的双眼分明看见了先人那哀戚戚的目光,他轻声说:“愿楼村所有乔迁新居的于家老祖宗,在新居更加快乐幸福!”说完,缓缓地转身要离开,双庆想扶他,他一甩手,说:“不用。”双庆就没再坚持,可就在他走出公墓边缘下坡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还骨碌了几下。这一摔还很厉害,于世林登时就闭眼不说话了,吓得双庆手足无措。宝明也赶过来,指挥着人们赶紧送老爷子去医院。做了核磁共振,医生说老爷子脑干出血了,所幸出血量不大,需要住院输液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