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晨曦微露,宝明早早就在广播喇叭里不厌其烦地广播:“各家各户注意啊,这几天因为匿名信耽误了搬家进度,请大家务必抓紧,把耽误的时间和进度补回来。准备带走的东西,都打好包,放到各个胡同口,不带走的物件不要乱扔,放在自家门口回头统一由收废品的收走……”
拆迁就像在小河扔了一块石头,打破了楼村人静如止水的生活。
磨损得仅剩砖瓦残块的街道上零零散散的古旧家具演绎着拆迁的狼狈。
于世林家的小白狗成了惊弓之鸟,一改原本的乖巧,显露出凶残和暴虐狂吠不止。四处散落的砖块已然掩盖不了墙面上大大的“拆”字。心神不定的人们不停地讨论着,搬家如一阵飓风席卷了整个楼村。
对于楼村的年轻人来说,等待动迁的日子,是焦灼和难熬的期盼。对于老人们来讲,他们希望搬家的时刻越晚到来越好,他们不想早早地跟楼村告别。年轻人嘻嘻地笑着,老人们却怎么也笑不起来,老人和老人见面彼此心照不宣,一种淡淡的忧伤,弥漫在一声声叹息之中。
十几辆橘黄色的搬家车,缓缓开进了楼村。听见汽车喇叭响,于世林来到门外,他感觉今天的天特别的亮,抬头看看,天空蓝得那么澄澈,几朵白云如碧海中的孤帆在晴空里飘游,此刻,他的心情也如这里的天空一样干净透明,虽然不算富有,但每天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日子也让旁人羡慕不已,邻里之间的友好和睦的氛围,构成了这里最美好的画面。
于世林老爷子头顶上的头发几乎掉光了,仅剩的几绺灰白的头发稀疏地散披在头上。其实他这座房子不大,也很简单,院子很传统,一棵枣树,一棵柿子树,树下有一些花盆。但他这房子所处的位置却很特殊,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楼村的中央,因此这里就有了楼村唯一的十字街口。
他对老宅子的感情真的很深,最初居住在这里的岁月很艰苦,尽管身世朴素,他很钟情于他在这个院子长大的快乐记忆。过去,他和哥哥弟弟们在院子里互相追逐、爬树、上房摘枣,院子里总是洋溢着欢快的笑声。据他父亲讲,当年于将军也曾在这个院子里玩耍过。逢年过节时母亲为他们做喷香的饭菜,他的哥哥于世江和他都是在这座房子里结婚,然后才搬到院子里的不同房间各自抚养自己的孩子,哥哥的孩子中最大的比他也小不了几岁。
这些天,他一直就很担忧很纠结,时常站在院子里出神。他的这些担忧昨天就更进一步加剧了,因为搬迁已迫在眉睫了。
要搬迁了,住了一辈子老宅的于世林,在八十多岁的高龄面临第一次搬家,可以说是在留恋不舍中矛盾着、纠结着,情绪时高时低。老宅子即将不复存在,当年在老宅子里过着很艰苦、很煎熬的日子,现在想起却觉得特别珍贵,仿若就在眼前。在老宅的最后一晚,老爷子睡得很不安稳。
半个多世纪的日积月累,于世林看着很多堆在家中经年不用的老物件,记忆就这样一点儿一点儿被唤醒。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反复掂量着那些放了多年不用丢了却很可惜的东西,他在纠结要不要保留。心急如焚的于世林有些不知所措。他很痛心这样的一个村庄,这样一个布满幸福痕迹的小家,就这样即将消失。
于世林站在远处,细细地注目着自己的老宅。这座房子的地基是他父亲用两亩地换来的,也是他和父亲一起亲手建起来的房子。他知道这座房子一会儿就将不复存在。
准备带走的东西,都开始打包。
于世林一遍一遍地翻看、检查,生怕漏了啥东西,把各类物件,分门别类地放进各种规格的箱子里。
双庆说已经把被褥打包,最后的生活用品也已经收拾妥当。他对父亲说:“以后住楼房了,您这些破旧的东西不能要了,要了也没处放,总不能让咱家楼房还照样是垃圾屋吧?”
于世林撅撅胡子,说:“看看这老盐坛子、醋罐子,都是你爷爷留下来的;老梳头匣子是你娘嫁给我时的陪嫁;老木锯、老刨子,那是我年轻时干木匠的用具;锄头、铁锨、洋镐,都是我年轻出河工时的用具,跟了我多少年啊;还有那一对儿老箱子,那个老槐木板凳,都是我爹娘留给我的,为啥要扔?”
双庆说:“住新房了,我买了一色的新家具,这些物件摆在一起太难看。”
于世林:“我自己爱看就行!”
父子俩争执不下,于世林不言语了,把他喜欢的老物件一件一件地往外搬,放在需要搬走的这一堆东西里。双庆趁老爷子进屋拿别的东西,就把老物件扔到确定要丢弃的那一堆。
于世林搬着一个三条腿的凳子出来了,一看那些物件被双庆挪了地方,气冲脑门子了,跟双庆发火:“你混蛋,我的东西我舍不得扔,你要扔也得等我死了再扔!”
这时,宝明来了,见父子俩为丢弃老物件而争得面红耳赤,就掺和进来说:“双庆啊,四爷喜欢的,舍不得扔掉的东西,你就都弄到楼上去,有的可以放到阳台上。你们忙,我到处转转。”
没办法,双庆只能依着老爷子,皱着眉头帮着把那些陈年老货搬出来。
报社记者和电视台的摄像机在村里来回穿行,不断地捕捉着一个个楼村搬迁过程中的瞬间。或许这一个个珍贵的瞬间,就会成为楼村人永远的纪念。
报社记者见于世林老爷子脸色非常难看,就凑过去说:“您好,要住楼房了应该高兴才是,来来来,您把身上的灰土掸干净,站在门口这儿,我给您照个相,留个念想。”
于是,于世林老人绷着脸,噘着嘴,拧着眉倚在门框上,一绺白发搭在鬓角处,肩膀上还有一片灰土。记者拍完,仔细看了看,很高兴,自言自语地说这张照片很有特点,可以投给《大众摄影》。当于世林扫视着院子各个角落的时候,一眼瞥见柴房里那口棺材,心里骤然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