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世林难舍故土。李家喜也是浮想联翩,彻夜难眠。
马上就要搬迁了,楼村这些老房子就要变成废墟了,李家喜想要仔细认真地看看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楼村。他来到龙兴湖的堤岸上,找一个土堆站上去,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楼村的情形。那些老房子形式不一,建造的材料各异,有砖瓦房,有外面包了红砖的土坯房,有没有包红砖的土坯房,在风雨长年累月的洗礼下已经沧桑破败,但时光在墙壁上的留言依旧清晰可见,都很冷静自然地排列在那片土地上。
李家喜的视线稍微挪了一下,发现好多人都走进了楼村,好像男女老少都有。他走下大堤,直奔村里,来到街口,见人们以家庭为单位静静站在各自老房子门前,似乎是在给即将死去的老房子行注目礼,又像是在和老房子做无声的告别。
楼村人住在破破烂烂的平房内生活了一辈子又一辈子,人们是既盼拆迁,又怕拆迁,整个楼村都在矛盾着、彷徨着。
他对故土对老屋的眷恋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情怀。面临和故土告别和老房子告别谁都会百感交集,毕竟在这里生,在这里长,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寸土地,每一条胡同,甚至连空气中弥漫的气味都与他们心灵相通。人们也不是不想改变,也不是不想发展,只是对过去的生活太过依赖,住惯了小院,听惯了鸡鸣狗叫。
过去村街是一条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土路,这条路一头渴望着都市的繁华,一头牵挂着乡村的静逸;空中飘浮着现代化的尘埃与喧扰,路上沉淀着历史的厚重;曾伴随着楼村人共享欢声笑语,包容泪水辛酸;也就成了一条承载人性的路。
李家喜沿着村街缓慢地走,晨曦的曙光穿破层层暗夜的迷雾,唤醒了沉睡的恬静村庄。空气中散逸着若有若无的野花清香,院落中飘洒着星星点点纯洁的槐花花瓣。村民三三两两的聚拢谈论拆迁。拆迁的一些杂音飘荡在楼村的上空。
如今,就要离开生养他们的这片土地,虽然不是搬得很远,但还是觉得这一搬走,就和过去的楼村画上一个彻底的句号。尽管就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他们还是想留住那些记忆,留住那些乡愁,留住那一切就要消失的楼村。
李家喜也和于世林一样身负家族重任,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李氏祠堂,他是长门,祠堂是团结宗族、维护人伦秩序的场所和载体,是一个家族血缘崇拜的圣殿。他面对李氏祠堂的大门,将那副对联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好几遍:不忘祖德为家政,水源木本承先泽。进到院里,抬头仰望那块斑驳的匾额,默念着上面那四个字:祖德流芳、祖德流芳、祖德流芳……
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李家喜心潮翻滚,自言自语地说:“列祖列宗,楼村没了,祠堂也要搬家了。”说着喉头哽咽,双腿一屈,跪下了,哭着给祖宗磕头。正在这时,身后一阵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见来了一群李氏家族的人,人们一进祠堂就齐刷刷跪下了,祠堂屋子小,院子里一大片。他的眼泪唰唰地落下来。
回到家,李家喜闷闷地在屋子里来回转,看看这里看看那里,泪水就不自觉地盈满了眼眶,老房子里每一个地方,都有他无尽的印痕,每一件家具,每个门把手,每一块地砖,每个不起眼的角落,无数个日日夜夜,不管开心还是伤心,这间房子都装满了他的回忆,他真的好舍不得,一万个不舍得,李家喜眼圈红红的。
人们知道李家喜心里不好受,不劝,也不说啥,就都各自闷闷地收拾东西。痛快又犯罪般地丢掉了一些旧衣服和不计其数的莫名其妙的东西,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一些不规则形状的包裹。
儿媳妇很关心老爷子需要搬走的物件,但是,看老爷子心情不好,可又不知道他的东西哪些要带走,哪些要丢弃;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但扔掉每一件东西都必须经过老爷子同意才行。儿媳妇拿着一个旧的梳头匣子,问老爷子:“这个还要吗?”李家喜说:“要,怎么不要,别的都不要了这个也带着。”
儿媳妇又拿来一本前后封皮都没有了,已经发黄了的老书,问:“这本书还要吗?”
李家喜说:“要,怎么不要,别的都不要了这个也带着。”
儿媳妇又拿来前些年老爷子给人们修理自行车用的工具和零件的箱子,问:“这个还要吗?以后您也不用给人们修自行车啦。”
李家喜说:“要,怎么不要,别的都不要了这个也带着。”
依然还是那句话,儿媳妇乐了:“哪件东西都金贵啊,都舍不得,咱那新楼房可没地方放啊。”
他看着即将丢弃的这些东西,心里也是一阵阵的痛,从感情上觉得与这些物件也是一种离别。
一直收拾到半夜,夜深人静,外面刮起了小风,院子里的苹果树被刮得呜呜地响,他就躺着,吸着烟,开着灯,两眼看着屋顶,时不时叹气。唉,过去的都一去不复返了。
李家喜冲西屋喊道:“玉田,睡了吗,看看还有酒吗?”
其实他儿子玉田也没睡,搬家也让他有些伤感。他说:“爹,别喝了,这大半夜的,快睡觉吧。”
儿媳妇说:“这破家东西多,一天两天搬不光。”
天亮后,搬家公司的车早早就到了,随车来的小伙子们干活很麻利,不一会儿就把车装好了,司机问:“还有要搬走的东西吗?”
儿媳妇忽然想起树下那些花盆,赶紧去搬。
李家喜又问:“玉田啊,你看看,还有没有酒?”“没了,您等等,我去小酒馆买。”
不一会儿,玉田拎着一瓶二锅头来了,把瓶盖打开,递给爹,他以为爹要喝酒,哪知道,李家喜接过去,把酒咕咚咕咚倒在院子里,然后自己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头磕向地面。
然后起来,吩咐玉田:“来,玉田、宝贵,磕头。”儿子玉田和孙子宝贵也跪下磕了三个头。
人要随车走,司机几次摁喇叭,催促人们上车,可是李家喜却舍不得走出那个院子。儿媳妇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跟司机说:“不好意思,您再等一会儿。”说着,打开手机,招呼全家人站在院子里拍张合影照,又分别把每一间屋子、每个门窗、每棵树都一一拍了下来,然后给李家喜在大门前拍照。儿媳妇发现,拍照的时候,老公公的眼里闪着晶亮亮的泪光。
最让李家喜不舍的是十字街口那棵老槐树,据说是刚来立村的时候不知是于姓还是李姓老祖宗栽下的,已经有三百多年了,也是楼村一个古老的象征。前些日子,有个木材厂老板听说楼村要拆迁,几次三番要出高价把老槐树买走,可是李家喜和于世林等老人们怎么也不愿意卖掉这棵树,说卖了这棵树,村里的孩子在夏天就少了一片玩耍的阴凉地。李家喜每天坐在大树下,便想起老祖宗。
他在大街上遇到宝明,就说:“宝明,你一定要把老槐树搬到新楼区啊!”李家喜嘱咐着。
宝明点着头说:“肯定,肯定,您放心,老槐树是楼村的根啊!脱离了根,还怎么生存。”
村民们就要离开楼村了,即使有再多的不舍,也努力地不去回忆在这里的点点滴滴。
搬家,人们丢掉了很多东西,丢掉了属于旧房子的回忆和气息。人们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带着对过去的生活和曾经的自己的怀念离开。
搬家,让楼村各色人等都有了表演的机会。
楼村就像电影里两军厮杀过后的场面,一片狼藉。
尽管宝明三番五次在广播喇叭里喊,不要把要丢弃的东西乱扔,就放在各家门口,收废品的会全部拉走,可很多人不听,只要想丢掉的东西,除了堆放在门口,有的就随意扔了,整条村街就成了垃圾场,五颜六色,啥都有:旧家具、旧被子、旧衣服、旧农具、旧自行车、旧收音机等等。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录出来的画面都很难看,宝明也着急了,冲着正往外扔东西的三驴子厉声喝道:“别往那儿扔!”
三驴子一听:“啥?别人怎么扔都行,我才往外扔一点点,你就横眉怒目的。你干啥?瞅我不顺眼?找我毛病?想找碴儿?”
宝明说:“谁跟你找碴儿啊,你看看,这满大街扔的都成垃圾场了,我在广播里怎么喊的?”
三驴子说:“你管不了大家,就管我一个啊?看我老实好欺负啊?”
宝明一摆手:“好好好,我不跟你理论了,你扔吧,扔吧!”说完,去找于万江继续探讨小二楼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