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先生出了村,见于世林正倒背着双手在那儿朝远处凝望,就走过去,笑着说:“老先生,我已按您说的意思给李家喜算了一卦,让他出了一千元钱的血。”

  于世林抿嘴笑了。

  算命先生走后,他就顺着大道漫无目的地溜达,脑子里不断地想搬家的事。

  搬家,使楼村人的心灵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剧烈动荡。以前的以前,人们有的为逃难,有的为求生,有的为抗争官家,有的为躲避追捕,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在这里生存保命,迎娶女人,繁衍后代,渐渐汇聚成村。他们用世代的血汗艰辛地淤积着土地和岁月,拓出了这里的肥沃与文明。这片土地承载了他们太多的苦难与福祉,也创造了无数的故事和传说,潜藏和隐喻了人们的灵性,更加丰富了人们色彩斑斓的联想。随着岁月流转,时世变迁,永久地留住了那些难以忘怀的记忆。

  搬家让于世林感到痛苦,感到无奈。不觉间,就来到西口牌坊下,他停住脚步,仰头看着牌坊上已经色彩斑驳的“恒兴永昌”几个大字,心里就升腾起一股疼痛感,这个牌坊曾是于氏家族的荣耀。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系列往事:据老辈人说,楼村盛产金丝小枣,是远近闻名的枣乡。原来于姓家族聚居的地方叫于家铺,李姓家族聚居的地方叫李家铺,中间有一条水沟作为两个家族聚居地的界线。早先有一位风水先生,说这里紧靠龙兴湖,有龙脉,风水好,将来会出大官。这个说法引起两大家族的特别关注,都想自己的家族出个大官,让全族显贵。后来,于姓家族出了个将军,将军曾跟随左宗棠参加多场战役,立下功勋。这位将军就是于世林爷爷的太爷爷,在十里八村特别显耀,太爷爷晚年荣归故里,带来一些钱财,在于姓聚居的村西,盖了一座两层小楼。那小楼在几十年没离开过这片土地的人们的眼中就成了新奇。周边几十个村庄都羡慕楼村,周边村的人带着孩子来楼村看看小楼,回去就跟人们夸耀一番,说自己看见楼村的小楼了。于姓家族的人因为太爷爷的光环,而得到了四里八乡人的尊重,外出赶集、串亲,只要一提是楼村姓于,立马就会被人高看一等。为此,于姓家族的人对这份荣耀特别珍惜。

  本来两大姓并没有啥利害冲突,更谈不上深仇大恨,自打在村西盖了这座小楼,并给于姓家族带来了太多的荣耀,于姓家族中有人就看不起李姓家族的人。李姓很不甘心,想方设法跟于姓比拼,李姓家族中有位财主,就出钱在村东头也盖了一处两层小楼,样式、大小、高矮跟于姓家族的基本差不多。这座小楼的建成,让李姓家族的人们得到了心理上的满足。再来楼村看风景的人们就不光看村西的小楼,还要穿过不太直的村街,到东头看看另一座小楼。后来,外围的人们都管这个村子叫“楼村”了。“楼村”这个称谓传回村里,竟然也得到人们的认可。因为于姓人们认为,叫楼村也是因于姓的小楼而改变。李姓家族认为,既然龙脉没让李姓出高官显贵,叫“楼村”对李姓也没啥坏处,干脆就叫“楼村”得了。久而久之,人们就习惯了称呼“楼村”。

  后来,那位风水先生再次来到楼村,听说村东也盖了小楼,还改了村名,就对于家太爷爷说,龙脉已被破坏,如果不采取措施,或有大祸发生。太爷爷赶紧让先生想办法,先生建议,在村街西口,建一座牌坊,这样做是为了不出邪性事,免除一些祸端。于是,太爷爷出钱,买来上好的木材,请来工匠,不久,就在村西矗立起一座雄伟挺拔的牌坊,牌坊上描金画彩,风水先生让太爷爷出个吉祥词写在上面。据说太爷爷三夜没睡觉,想出了“恒兴永昌”这个词儿,又亲自书写了上百遍,最后把满意的几个字选出来,让工匠誊写下来,描到牌坊上。

  村西有了牌坊,又让李姓家族不安起来,他们先后请了好几个风水先生,暗地勘察,认为,那牌坊就如同一个高高抬起的龙头,傲视苍穹,对聚居在村东半部的李姓家族是个压制,反制的办法就是在村街东口也建一座牌坊。于是,李姓家族凑钱,在村东头也建了一座牌坊。上面写的字是风水先生给出的词儿,叫“三多九如”。人们不懂,风水先生解释说:三多,就是多寿、多福、多子孙。九如就是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是九种祯祥的象征,祈盼护佑人们福寿延绵不绝。这座牌坊也非常有气势。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句民谣:“楼村三宗宝,小楼、牌坊、金丝枣。”还有一句顺口溜这样说:“楼村三大怪,两个小楼对着盖,两个牌坊俩气派,老枣树百年栽,鲜的不吃晒起来。”

  可惜,日久年深,小楼的主人早已不在,又因为多年失修,楼顶塌陷,墙体倾斜,在1963年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中,两座小楼轰然倒塌,不复存在。人们从外地返回楼村,两座小楼变成了两堆砖土,只有东西两个牌坊依然昂首挺立。自此,楼村便名不副实了。

  于世林的思绪仍在蔓延……

  一晃就到了改革开放年代。楼村跟别的村庄一样,村容村貌和人们生活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楼村由于两大姓之间不太融洽,内部不团结就成了楼村发展的最大障碍。村领导班子也是于姓和李姓两大家族轮流做。

  楼村人都知道,两大姓之间并没有啥深仇大恨,就是争风水,比气派,暗斗,在人们心里形成了两姓之间不和睦的概念,不管是于姓的人还是李姓的人,在涉及两姓之间交往时都很小心在意,谁都不愿意让本族人说自己胳膊肘往外拐。哪怕是同学,甚至是很要好的男女也不敢搞对象。这种状态让两大姓的一些明事理的人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很多人也看到了不睦的弊端,可谁也不敢贸然提出融合消弭这种隔阂。

  因为国家号召自主创业,两大姓里都有能耐人建厂子、办公司,各自有了几个有钱人。有钱的人就敢说话,就怕赚钱的道儿不能长久。于姓几个人一合计,就暗地里请风水先生给调理房子和坟地,风水先生说你一家富不叫富,一个家族都富了才更好,然后又神秘兮兮地说:“要想延续富裕,不让李姓家族比下去,就在牌坊下立两个石狮子即可,石狮子底座下放个镇物,可保富贵绵长,但你们要舍得出钱。”

  年轻人们很爽快:“只要对我们有好处,不怕花钱。”

  于是,在风水先生的指导下,于姓家族派人去太行山东麓的曲阳县买来一对儿汉白玉石狮子,然后,去河北大城县的红木市场选了块草花梨木料,请一位木匠师傅抓紧雕刻成“鱼吃狸”的图案备用,将来就可以压制李姓。安放石狮子的那天,是风水先生给选的吉日,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是等天黑以后正式安放。

  于姓人哪里知道,就在他们筹备安放石狮子的时候,李姓家族的人也没闲着,他们也是请的这位风水先生,风水先生也让他们去曲阳选一对汉白玉石狮子,也答应他们在石狮子底座下放镇物,让李家人也去红木市场买了草花梨木料,请人雕刻成“狸吃鱼”备用,将来可以反制于姓。选定安放石狮子的日期时辰也和于姓的日子时辰相同。两姓的人都浑然不知,只有风水先生心里明白。

  于世林是于姓家族中最有威望的人,因为于姓家族族谱存放在他家,他还是将军的正宗后人,将军的遗物都保存在他家。以前怕惹祸,曾经用油布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埋在自家猪圈后面,直到前些年才挖出来。人们都以为遗物没了,但却保存完好,就此一项,赢得了于姓族人的尊敬,况且他家里是长门,他年岁又最大,自然就成了于姓家族中说了算的人。风水先生说安放石狮子要家族中最有威望的人放置镇物才行。于是这重任就义不容辞地落在于世林头上,风水先生叮嘱于世林怎样安放石狮子,如何放置镇物,因为他是外姓人,不便到现场参与安放,说完,拿了酬金,辞别而去。李姓家族那边也是同样的说法,风水先生拿了酬金便不见了人影。

  那天晚上,没有月光,吊车的灯光白得很特别,就在人们刚刚进入梦乡的时候,按照风水先生的嘱咐,量好了与牌坊的距离、两个石狮子的距离和底座的高度,把石狮子安放好,于世林把那个用塑料纸包了好多层的“鱼吃狸”放在石狮子两条腿之间的空隙下,然后抓把水泥封上。就在他抬起手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像被刀子刺了一下,似乎在冒血,那双手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同时,心也重重地动了一下。

  安放完毕,吊车开走了,人们三三两地散了。于世林围着石狮子不安地转着,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个个问题不断地涌出来:这样做好吗?是不是违背了与人为善的道理?这样做是不是太过损人利己?这样对立下去对两大姓的后人好吗?他不断地摇头,不断地叹气。这些天他就一直在反思,楼村两大姓之间这样闹下去好吗?他想,富贵不是靠损人利己得来的,尽管这种迷信的做法不见得就真如何如何,可毕竟出发点不对。不行,不能这样。于是他蹲下去,摸着黑用手把水泥扒开,把那个“鱼吃狸”抱在怀里,再给里面填上泥土,然后把水泥抹好,起身朝龙兴湖走去。

  于世林经常到龙兴湖走走看看,每次都会获得一种雄阔而清爽的感觉。今天,他走在缠绵的细雨中,好像不经意间,他走进了楼村的烟雨。烟雨总是带点淡淡的味道,如美人眉眼之上的一抹眼神,锁住了楼村的一切。那融在眼神里的楼村,谁也说不尽多少变迁,起落沉浮,沧海桑田。相当遥远的记忆中的色彩,楼村特有的色调,让人特别怀旧。那屋檐低矮,紧紧相连的楼村,如明眸中蕴含的辉光,有点隐约,静静的如沉在时光水底的月影,泛出银白的光。

  此刻,龙兴湖的水被风吹起的微浪,一层一层,很从容地向他涌来,他心中的涟漪就碎了,掉落成跃起的点点滴滴。那一瞬间,他的鼻子嗅到时光的记忆,他的心想起遗忘的人和事,他的耳朵如同沉睡了千年醒来,突然要收尽楼村所有的点滴。他听到湖水在用各种不同的声音和姿态述说历史和季节,哗哗的咆哮和轻成耳语的呢喃。

  那天夜晚的风有点儿凉,但于世林当时感觉心里踏实多了。走到湖边,不大的风浪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哗的声响。他蹲下身子,用手在水浸泡的岸边挖了一个小坑,把“鱼吃狸”放进去,埋好,起身刚要走,忽然听见有人咳嗽一声。谁?他又把身子蹲下了。只见来人匆匆忙忙地在湖边站了一下,又匆匆忙忙转身离去。是谁呢?看身影好像李家喜,他来这里干啥?于世林很是不解。转念一想,这个东西还不能扔,好多人都知道它的存在,我得留着它。于是他折转身,又把“鱼吃狸”挖出来,蹒跚着离开龙兴湖。

  回到家中,他心里还是很不平静,坐在炕上抽烟,但心里依然在翻腾。两大姓之间的矛盾在年轻人的心里好像已经根深蒂固了,这局面应该打破了。宝明说得对,两大姓没有根本的冲突,也没有刻骨铭心的伤害,楼村马上就没了,老一代留下的芥蒂应该除掉了。

  他从衣橱里搬出一个上着锁的小木箱,把贴胸挂着的那把小钥匙摘下来,打开小木箱,一件一件地把东西摆出来。原来这就是将军的遗物,那套将军服还不算太旧,那个蓝宝石珠子还闪着亮亮的光芒,尽管前些年他曾把小木箱裹上油布埋在院子里十多年,或许是他家房子地势高的缘故,到后来挖出来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改变。每次看到这些遗物,他的心里都很复杂,太爷爷早已作古,如今自己也已经八十岁了,楼村眼看就没了,这些遗物交给谁保管,双庆行吗?那天夜晚,他失眠了。以至于多年后想起那个夜晚于世林都纠结不已。

  第二天一早,搬家公司的车一到就开始搬家,于世林心情不好,就在街上溜达,他想趁着楼村还在,多看几眼这些熟悉的老房子、老胡同。走着走着,他来到于氏祠堂。每年大年初一,他要率领所有家族男人到祠堂来祭奉先人,祠堂门前残留着鞭炮燃放后的红色纸屑。

  在一阵风中,他走进祠堂,凝视着那一块块古砖旧瓦,寻找着历史痕迹。好像廊檐下有先人走过,好似在弯腰施礼。过厅里依稀有挂匾额的声音,飘飘荡荡。流年真是变幻莫测。日月依旧在,祠堂依旧在,可恍惚间已经是另一个世界。此刻,清风徐徐,洒落一地阳光。

  祠堂白墙灰顶,立柱翘檐。大门两侧一副对联写着“祖考懿德流芳远,宗功浩大世泽长”。正中上方为黑底绿字匾额“于氏宗祠”。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见祠堂顶部写着“百世呈祥”四个大字,左右分别嵌写“入孝”“出悌”。祠堂正厅高悬“厚德堂”匾额,陈列于氏先人牌位。祠堂庭中挂着一副楹联,上联“慈惠仁风谱家蕴”,下联“耕读兼济薪火传”。

  有当年知县题写的匾额“威灵显赫”,另有两块匾额,分别写着“敬宗睦族”“敬宗绍德”。

  祠堂的两扇木门是敞开着的,他发现香炉里还有几炷没有燃尽的香,他知道,那是家族的人们在离别楼村之前,前来辞别祖宗了。

  离开祠堂,他走到大槐树下,仰望大槐树,心里同样波澜起伏。是啊,楼村人对于大槐树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怀。大槐树在楼村站立了几百年,如同历尽世事沧桑的老人,默默地守护遥望着岁月变迁,看着一代一代的楼村子孙在这里安居乐业。楼村人祖祖辈辈敬畏它、爱护它、喜爱它。只要在大槐树下走一走看一看,抚摸它、凝望它、亲近它,就唤起童年和青春的情感回忆。如今拆迁,大槐树依然安详,依旧大美而不言,依然是一副慈祥,一片慈爱。他忽然感觉楼村一下子变得寂寥、萧瑟,像个迟暮的老人。

  于世林感觉自己苍老了很多,不由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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