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敏的小酒馆是楼村一个热闹所在。小酒馆还是小杂货铺,孩子们的零食和人们的日常用品基本都有,烟酒最全。小酒馆门前空地是一块不大但却很敞亮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块池塘,里面的荷花年年开放,荷叶在夏天最好看,池塘岸边好多柳树,应该算是楼村的一处绝佳胜景。
清晨,太阳升起来,白亮亮的阳光下,树木的叶子散射着逼人的绿光,潮湿的空气让人感觉到沁人心脾的清爽。早起的人们已经浇完了自家的菜园回家吃饭了,只剩下几个半老头子还在拾掇,远处咋咋呼呼的几个半大小子还在疯跑,后面紧跟着各自家的狗。
门前空地向来有一些老人在这里聚集聊闲天,陈晓敏为了方便大家就让双庆从河边弄来几块倒地多年的木头,树皮早就没了,放在空地上就成了人们的座椅。于是,几乎春夏秋冬,天天有人来,每当人们吃过早饭,小空地就陆续地热闹起来。早些年,于姓跟李姓不和,谁看谁都不顺眼,更不会坐在一起,后来才慢慢融洽得能在一起说话了。这些老人的服装千奇百怪,有的不合时令,长相也是猥琐怪异,有的满脸的皱纹深刻入骨,有的混浊的眼睛深陷眼眶,有的脸色蜡黄无光。他们个个神态迟缓,表情麻木,有的蹲在木头上,有的坐在木头上,抽着自家种的旱烟,整天只是晒太阳。偶尔有个生人从小酒馆里出来,老人们便像看电影或是欣赏艺术品一样从头到脚咋咋叭叭,揣摩不已。村外的世界如何变幻,时空如何轮转,这些老人却是始终如一,自顾自暇,自赏自乐。但是,这些老化的面具背后,却是蕴含丰富,意味深远。楼村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已经过去的历史,正在上演的新事,这些老人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们当年也曾是这些故事的主角,现在呢,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只有退居幕后,做个旁观闲人。这些闲散人群里面也是层次分明。每天准点上班,按时作息,直到有一天,某个老人驾鹤西去,才算真正隐退,但随后就又有新的老人加入这个行列,所以,这块空地竟是经久不衰。
近年来空地前每天必不可少的就是李家喜。他肚子里有点墨水,当过会计,看过不少古书,什么《三侠五义》《三国演义》《薛仁贵征西》《杨家将》《岳飞传》都给人们讲过。他还是村里红白喜事的大主持人,让楼村人很是折服。可能是红红白白的事情经得多了,李家喜成了胆大、不惧鬼神、为人豁达的人,在这些老人里威望最高。老人们也离不开这知天晓地,说东道西的学问高手。村里谁家长谁家短,大家争论不休,只要李家喜一句话,那就是板上钉钉,无人反驳,就成了人们公认的定论。久而久之,楼村普通平凡的日子就被这些老人品得迷离悠远,又滋味十足。
这天早上,眼看着日上三竿了,李家喜还没露面,这让老人们放心不下。有人就说:“嗯,李大学问送走数不清的死人,别是一觉醒来起不来了,等着人们送他归西。”
此话刚落,就有人愤怒地驳斥:“你白活这把子年纪,说出个话来就跟放屁一样,你咒人家干啥?李大学问怎么招惹你啦?”
正议论着,李家喜来了:“我说你们这些老家伙,我晚到一会儿,就瞎编派我,好像我真的怎么着了似的。别背地里嚼舌头根儿胡咧咧,我这不是来了。”只见李家喜摇摇晃晃直奔过来,倒背着双手,腰后斜插一杆烟袋,下面挂的黑布烟袋左摇右晃,头戴一顶防晒遮阳帽,年深日久退了颜色,帽檐已经软软嗒嗒,半垂半翘,随着他的步伐张牙舞爪;迈开的大步更是矫健有力,东一晃西一晃,似倒非倒,扣人心弦,却自有章法。李家喜不慌不忙,找准自己平时坐惯了的老地方,一屁股坐下去,伸手从后腰摘下烟袋,烟杆上挂的黑布烟袋左摇右晃着,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老人,一个个抻着脖子,咧着嘴,黄牙龇着,心里好不得意,兴致立马高涨起来:“哎嗨,今天我给大家说一段比《聊斋志异》还邪性的老故事。”嗡嗡嘤嘤的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
李家喜猛抽几口烟,干咳两声:“话说,在一条官道旁边有一座孤坟,据说那家没了后人,一年到头也没人烧纸。后来经常出邪性事,只要有女人路过,就会从坟里钻出怪怪的声音,就被人们传得沸沸扬扬,知道此事的女人们便绕路而行。再后来不知是谁在那座坟的后面立了一通无字石碑,坟后立碑可是犯大忌啊。”
李家喜顿了顿脖子,抬起胳膊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据看风水的人讲,坟后立碑是为了压邪气,那是镇住那座孤坟的,要不然的话,会出邪乎事。
“再后来,听说是孤坟里的人本来是个风水先生,但他给人看风水,心术不正,贪钱害人,谁有钱就为谁服务,哪怕是请他看风水的为了报复人呢,他也照人家的意愿去办,名声很坏,师父与他断绝关系,他对师父使狠招、阴招。师父被逼无奈,下了狠心整治他,在徒弟的住房上用了招数,结果不久,徒弟就死了。说来这师父也忒狠了,人死了,一了百了,但那师父怕他作怪害人,说如果不把他镇住,他当师父的临死都闭不上眼。这师父够狠的,坟后立碑,坟里插上桃木橛子,为了镇住徒弟,不给自己留后路。”
老人们听了都默不作声,一阵阵浓郁的旱烟味在空地里弥漫着回旋着,烟雾飘游着散去。阳光越来越亮,气温也慢慢地升起来。李家喜的老故事讲完了,老人们便感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一递一唱,品评再三,长吁短叹。李家喜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烟灰,清了清嗓子:“咱也别戏台口流眼泪,为古人担忧啦,还是多忧虑忧虑眼前咱楼村搬迁的事吧。”
王老歪说:“李大学问,你每回都是说完了老故事再另加一个新故事,虽然说大家都知道那些故事有的有出处,有的根本就是你瞎编的,但我们还是很爱听啊,今儿个新故事讲哪一段啊?”
李家喜望望即将升到头顶的太阳,又看了看各家各户都在升腾的炊烟,就说:“那好,咱来个短的。话说,某村有一户人家,老头子死了老伴儿,跟儿子一起过日子,说是一起过日子,其实就是在一起吃饭,到了夜晚,老头儿就抱着一个半导体听评书,想找个人说话都很难。孤独、寂寞、折磨得他决心续弦,就托人给介绍了个后老伴儿,也没啥仪式,就是搬到一起住了,女方户口也没迁过来,因为婚前协议是等到两个老人百年的时候,各自回归,女人还要去和原配男人合葬。尽管如此,老头儿也很高兴,脸上有了光彩。可是,儿子、儿媳妇、闺女全反对。老头儿苦恼,但还是忍着,自己做饭吃,尽量不跟儿女见面。不见面就相安无事,哪知道,一个拆迁的消息把这个家搅得乱了套,闹得不可开交。怎么回事呢?就是老头儿这个续娶的女人没有户口,分房的时候,儿子说把老头儿的面积和他的分在一起,将来也好办,但老头儿说啥也不同意,但老头儿只有一个人的指标,要想分到房子还需要掏钱买一些面积。老头儿跟儿子商议,借点儿钱给他买面积,儿子不同意,说如果给钱买面积,房子得写他的名字。老头儿说啥也不同意,村干部出面调解多少次都没解决……”
王老歪挥挥手,打断李家喜:“李大学问,行啦行啦,你说的这段人们都知道,百分之六七十是于世林家的事,还用你在这儿瞎白话。”
李家喜大笑:“好好好,我不瞎白话了,各位,不要瞎联系,更不要对号入座,闲谈别惹是非。今儿个到此为止,明天接着说。大家回家吃饭去吧。”说着,看了看在场的老人中有几个于姓家族的人,又补充一句:“各位,我说的新故事不是于世林,不要对号入座,更不要添油加醋。”
这时候,就有孩子们三五成群地相互追逐着往家里跑,有一条狗也欢快地乱叫乱窜。稀稀拉拉地有几个女人来小酒馆买东西。老人们也一个个慢腾腾地打道回府了。
那些老人中有一个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奔于世林家去了,他就是于世林的堂弟于世民。于世民一进门,见于世林正闭着眼,斜躺在炕上听戏呢,就拍了一下堂兄的大腿,说:“今儿李家喜在小酒馆空地那儿又编派你了,明摆着就是拿你的事当笑话讲。”
于世林坐起来,把收音机关掉,问:“编派啥?”
“就是说你家的事呗,他说是新故事,人们一听就知道说的是你家的事。”
于世林皱着眉:“这李家喜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我又没招惹他,干啥编派我?我找他去。”
于世民赶紧摁住:“别,你沉住气,别一听我说就动火,反过来人们会说我传舌头。”
于世林瞪着眼仔细看了看这个堂弟:“世民,你要是怕,干嘛跟我说啊,别告诉我不就得了。”
于世民说:“咱是一个姓的,听着他编派你,心里不是滋味,这不才来告诉你吗。”
于世林呵呵一笑:“行了,你别管了,我有主意了。”于世民问:“你打算怎么报复李家喜?”
“报复?我不会报复他的,我自会有办法让他知道我也不是吃素的,你等着瞧好吧。”于世林说这话的时候竟然面无表情,让于世民猜不透了。
这时,梦花抱着孩子直奔于世林来了,边走边说:“大柱啊,来,快喊爷爷。”
于世林一瞪眼:“你少给我添堵好不好。”说完甩袖子离开。梦花尴尬地站住,眼里落下泪来。
第二天,于世林早早就来到小空地。选个地方,坐定,抽烟。于世林轻易不来这里,没想到,他今天破天荒地来了,还自告奋勇说要给大家讲个新故事。人们心有领会,各自明白,这是昨天李家喜编派他,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他来找补找补。人们都知道,于世林跟李家喜是两大姓的代表人物,在两大姓里辈分最高,且肚子里都有些韬略,极得本族人的信任和敬重。多少年来两大姓之间的矛盾也好,纠葛也好都是以他们为主角,或者他们就是后台操纵者。有人怕出事,就想溜,于世林打个手势:“别,别走啊,听我把故事讲完。”说着,用眼角余光盯了一眼李家喜。李家喜却很坦然,坐在那儿不停地抽烟,吧嗒吧嗒的声音很大。于世林顿了顿,说:“话说有一个村,村里有一帮子老人,喜欢凑在一起聊闲天。聊天本来是好事,可凑在一起免不掉要取笑逗乐子。去年春节,人们照例在一起聊天。上到七仙女,下到赵本山,一会儿说美国,一会儿说日本,正聊得热闹,有个长着猪尿泡眼的老头站起来,指着天上说,你们看,天上有一只鹰。人们顺着他的手指头一看,还真是,有一只鹰在天上盘旋,可人们看了一会儿,那鹰的双翅却不动弹。”
听到这里,人们意识到,那个长着猪尿泡眼的人不就是李家喜吗?于是人们都把目光投向李家喜,但李家喜却表现出很沉稳的样子,慢条斯理地正往烟袋锅里装着烟,用大拇指按着,然后鼓着腮帮点上了火,白白的烟从他的鼻孔缓慢地冒出来。
于世林接着说:“等人们看清了那不是鹰,而是一只风筝的时候,猪尿泡眼老头才臊得满脸通红,自己打自己的嘴,脖子上鼓起的血管比手指头还粗。哈哈哈,天底下人多,一样的人一样的事也很多,万一说得跟谁相像,别多想啊,影响胃口吃不下饭别怨我。”于世林说完刚坐下,李家喜站起来,脸上很平静,把烟袋锅在木头上磕了磕,说:“我再给大家讲一个新故事,喜欢听的坐稳了,别看我口渴,还得把故事讲完再去喝水。”
有个瘦老头起身去小酒馆拿了两瓶矿泉水,自己留一瓶,另一瓶递给了李家喜。
李家喜慢悠悠地说:“有个村里,有个老头养着一头长着长犄角的大黄牛。”
听李家喜这么说,人们立马想到了于世林当年那头老黄牛,也自然想到于世林因为老黄牛出丑的事。
就听李家喜不紧不慢,微微笑着说:“有一回,老头牵着大黄牛去河边饮水,哪知道,河边还有一头母牛也在喝水,大黄牛见了母牛,顾不上喝水,就朝着母牛狂奔。老头哪里拽得住,大黄牛挣脱了,一下子把牵母牛的女人撞倒在水里。母牛跑了,大黄牛一直追,追到一片庄稼地,踩倒了好多青苗,那青苗正好是母牛家的,大黄牛就在青苗地里把母牛上了。那个女人跟老头一边吵嘴一边追,待追过来的时候,大黄牛已经完事了。女人问老头:‘怎么办吧?’老头说:‘给我点钱算了,两清。’那女人一听:‘你说啥?给你钱?是你家大黄牛糟蹋了我家的牛,还踩坏了我家那么多青苗,这事不行就去派出所解决。’老头说:‘别呀,我家大黄牛外出给人家配牛一次是五百块,你家白得便宜啦,踩坏的青苗值几个钱啊。’一句话让女人不知怎么应答了。最后,还真就依着老头,两清了。”
李家喜说完,站起来用眼扫视一下大家,见人们没啥反应,就说:“故事故事,都有加工编造的成分,谁也别当真啊。”
当他就要坐下的时候,却发现于世林的脸阴沉沉的,特别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