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乡下嫁出的闺女是不兴长住娘家的,小娃娃自然不能例外,极不情愿地搬进了刘家的三间新房里。那房本是刘大眼在城里干临时工从牙缝里一点点抠出来的,本想衣锦还乡时领了媳妇省亲住,不想房子盖好不久,他就义无反顾地赶去造阎罗王的反了。

  二老天爷成家后跟娘住一处,这房就成了三黑子的新房。房子在老屋后面自成一院,街门却和前院同走一个。小娃娃白天在娘家吃,夜里回来住。她已不想离婚之事了,一个乡下姑娘能嫁个军官容易吗?人人羡慕得眼珠子发紫,自己怎可因一时口角而赌气放弃吃到嘴里的肥肉哩?她没敢对爹娘实话实说,只说三黑子有任务,办完喜事就随部队出了远门,自己一个住在那里没意思就回来了。

  二能能嘴上说是,心里却犯嘀咕,照说燕尔新婚的女人都是满面春风,可闺女那笑跟戏台上一个蹩脚演员的笑差不多哩。他放心不下,几次三番问闺女是不是出了嘛事。小娃娃不耐烦,抢白他:“能有嘛事?你盼着出嘛事哩?”嫁出的女泼出的水,闺女出了门子在娘家就是客人。再说人家眼下是堂堂的军官太太,已非往日那个任他呼来唤去的黄毛丫头,岂可同过去一般待承?二能能耸耸肩膀,讪讪地笑着走了。

  由宋家集归来的夜路上,小娃娃没能敌过膀大腰圆的王大肚子,她总觉得自己欠下王大肚子的天大人情无法偿还,迷迷糊糊半推半就地被他扒下裤子摁倒在河堤上,那之后她脑袋里一片空白,她没了灵魂,只有肉体,全部感觉都凝集在了脐下的方寸之地,感觉着王大肚子气喘吁吁的冲撞,和那叽叽带响的出出进进。那里成了她生命的全部,那一刻世界不存在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她身上的王大肚子,剩下了王大肚子身下的自己……

  当那阵幸福畅快的洪水过后,她手软腿麻地提上裤子就有些后悔。自己咋这么不要脸?让另一个男人弄了?这不就成了破鞋、流氓、烂货了吗?

  之后她坐在王大肚子的自行车后一路不语,懊恨的只想抽自己的嘴巴,一到村口就跳下车来,挎上包袱一个人走。王大肚子没说什么,知趣地紧蹬了两下车子钻进黑暗之中。那夜,她躺在炕上默默流泪,为自己的失身找寻可以宽佑的理由。黑更半夜的荒野,一个弱小女子,就是虎口里的一只羊羔,狼爪下的一只鸡崽,挣脱得了,反抗的了吗?不屈从又能如何?难道非得拼却一死维护清白吗?即便是死难道就能清白的了?这个畜牲!禽兽!强奸犯!告他!不然不足以证明自身清白!她下定决心,想第二天一早就去大队找郑家旺告王大肚子强奸。可天亮她却犹豫了,黑更半夜,荒郊野外,两个年轻轻的孤男寡女,是顺奸是强奸谁能说清道明?王大肚子岂是省油的灯,焉能束手就擒?反咬一口硬说自己引诱他又该如何?到时闹个沸反盈天,自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三黑子知道能依?定会骂她是破鞋、烂货,不仅会和王大肚子以死相拼,还会和她离婚。哪个有尊严的男人肯容自己的女人让别人玷污哩?结了婚的女人就是男人活动的领地,神圣不可侵犯。莫说三黑子是个威风八面的军官,就是普通男人也不肯要一个让人玩过的烂货脏货哩。自己的碗别人用了可以洗洗再用,自己的女人让别人玩了岂能再要?

  她后悔不该使小性跑回家来,不然,何以会出这种丢人现眼又伤风败俗的事哩?又想,这事只要自己不说,王大肚子肯定不敢乱说,人不知鬼不觉,吃个哑巴亏算了,谁叫自己任性胡为来哩?眼下最最要紧的是保全自己的名声呀!

  河堤上的春风一度,让王大肚子回味好久,那滋味似橄榄,越嚼越甜。晚风轻拂,满天星星惬意地眨眼,河水伴奏,小虫唱和,草尖上的露水凉凉的沾在热辣辣的脸上。令大肚子不曾想到的是,一向矜持的小娃娃竟会疯狂得如同荡妇,滚在草丛里搂着他又掐又咬,浪声浪气的嘶叫吓了他一身冷汗。当他一泻千里后,小娃娃竟然翻身骑在他的肚子上擂起美人锤对他乱捶乱打,直到打累了,才趴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岂能理解小娃娃当时复杂的心情哩?后来几夜,小娃娃的浪叫和哭声老在他梦里回响,那声音在他是一曲征服者的凯歌。心惊胆颤的后果是回味无穷的甘甜,那种夜思梦想一朝到手的快乐令他仿佛得胜而归的将军,本应把经过细节一一渲染后大加张扬,可惜此事不可为外人道,只能闷在心里一个人咀嚼。

  他每天把那夜的细节嚼来嚼去,嚼得心里火烧火燎,搂住身边的红杏就是一通狠干,看红杏像个被恶霸强奸的小丫环,一付逆来顺受的模样,心里就有气。自家老婆哪能跟人家小娃娃比哩?若说人家是越吃越香的猪头肉,红杏只能算难以下咽的糠窝窝,岂有放着猪肉不吃啃窝头的哩?他从迷惑不解的红杏身上一跃而起,醉汉般冲出家门,沿着后街来来回回走。晚风凉凉的吹着他大敞的胸膛,却冷却不了他对小娃娃如饥似渴的欲念,就在前几天,也是这样的夜,他和她在河堤上……如今,那块浓香四溢的红烧肉就在一墙之隔的屋内,推门可得。他像只馋涎三尺的野狗,心底发出一串焦躁的长嚎,不顾一切地耸身翻过了那一人多高的土墙。

  他蹑手蹑脚溜到小娃娃窗口,侧耳听了听,这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窗棂。听里面没动静,就又敲了敲。

  小娃娃听到了,睡意朦胧地问:“谁?”

  他压低嗓子:“俺,大肚子哩。”

  “这么晚了,有嘛事明天再说哩。”小娃娃说。

  大肚子有点着急,还是耐着性子低声说:“急事儿!你开开门,俺进去跟你说哩。”

  小娃娃用被子蒙上头,不再理他,却又心有不甘地把耳朵支在外面。就听王大肚子的声音从窗前挪到了门口,狠巴巴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你再不开门,俺可就喊啦,俺是治保主任,俺就说你夜里偷庄稼叫俺撵到这里的哩!”

  里面窸窸窣窣,之后是踢哩塌拉的脚步声,门轻轻裂开条缝,一股暖暖的淡香扑面而来。他看出小娃娃对是否让他进去犹豫不决,便用力一推,将一根腿插将进去,身子随之挤进屋里。他回身将门插上,一把将只披了件褂子的小娃娃揽进怀里,激动地低声喊道:“你可想死俺啦!”大嘴就狠狠地贴在了小娃娃嘴上。

  小娃娃抗拒着往后躲,威胁道:“你走!不然俺喊人啦!”

  王大肚子笑了,说:“你喊人俺就说是你勾引俺哩,就对人说咱那晚上的事儿!看谁丢人哩!”

  小娃娃不敢再喊,拧着身子只是不让搂抱,用力往外推他。怎耐大肚子身强力大,像大蟒缠住小鹿,抱着她一步步往炕上移。他看她不似那晚那般顺从,恶狠狠地说:“你放明白点,敢不依俺,惹翻了,老子一刀一个把你一家杀个寸草不留!”

  小娃娃哭了,从此一到晚上就战战兢兢,听到敲门就魂飞天外。

  吃惯甜食儿的王大肚子何时想她就翻墙而入,像回自家一般轻松自然,让她既羞愤难言又无可奈何,夜夜如惊弓之鸟。为了自己的声誉,为了娘家的平安,只得逆来顺受,任王大肚子摧残蹂躏。似一朵暴风雨中的小花,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憔悴,很快就满脸沧桑,像个受苦受难的老妇了。

  红杏再麻木,对男人那点事也能觉出一二。王大肚子一心想着小娃娃,在她这里就很少交税纳粮,让她有了小寡妇被冷衾寒的感觉。饥渴难忍的红杏按耐不住,说:“你夜夜在外面找娘儿们打野食,别当俺不知道。天天跳墙溜门的,看人家男人不打断你腿哩?”

  王大肚子欺红杏奈何他不得,嘿嘿一笑说:“夏家窝棚敢打俺王大肚子的人还没出生哩。嗨,不知咋回事儿,这翻墙越户的玩人家的娘儿们,确实提心吊胆,可越这样越有意思,剌激,有味!那滋味咋也和在家不一样哩。”

  红杏说:“男人真没出息,隔锅的饭就是香的。不就是多了个跳墙吗?两片子肉还不都是一样的?夜里你也跳墙回家,试试滋味一样不!”

  王大肚子听女人说的在理,那天夜里就翻墙跳进自家院子,蹑手蹑脚敲开门,搂着红杏上了炕,云雨之后,他唆着牙花子不无遗憾地说:“还是不一样,在自己家,咋也没有那种担惊受怕的感觉哩。”

  世上的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大肚子欺负小娃娃不敢言语,把她家当成了自己的西宫,想来来想走走,任她如何哭泣求饶只是不理。玉帝老人家端坐凌霄宝殿实在看不下去,选一个月朗星稀之夜将玉手一挥,派孙悟空化阵清风钻进了正睡得昏天黑地的二老天爷肚子里,翻斤头立蜻蜓。二老天爷腹疼如搅,赶紧起来窜到茅子里大拉特拉起来。他正自蹲在茅房里吭吭哧哧,一肚子稀屎氽得痛快淋漓,猛听后院有翻墙之声,蓦然一惊,以为进了贼,赶紧在墙角上蹭蹭屁股站起身来。茅子墙本就不高,二老天爷正好把两只大眼放到墙头上。正是月在中天的时候,但见明晃晃的月光下,一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往小娃娃房前挪动。

  二老天爷本待要喊,转念一想,还是看个究竟再做道理的好,就站在茅子里没动也没吭,瞪起两只大眼死盯住那黑影,看那人意欲何为。那影子鬼魂儿似地飘到小娃娃门前,轻轻敲了敲,屋门便无声无息地裂开条缝,黑影一闪飘然而入,之后里面就传出叽哩咕噜桌移凳翻的声音。

  二老天爷恍然大悟: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小娃娃哩,敢对俺家黑子不忠,刚刚过门就招人养汉?!登时血灌瞳仁,随手抄起立在茅房里出粪的铁锨,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像当年武松提刀怒登狮子楼,气忿忿赶将过去……

  二老天爷提起铁锨怒火满腔地要为弟捉奸,临近那门口却多了个心眼儿。都说捉奸要双,拿贼要赃,这样蓦然闯入,岂不惊散这对野鸳鸯?人家若说只是夜起盗心,来偷东西哩?还是等他们入了巷再做道理的好。便踮起脚尖,摸到小娃娃窗下,缩了身子,支起耳朵屏息静听。

  那男人声音好熟,粗粗的,闷闷的,像老牯牛的鸣叫。奶奶的,是王大肚子!好小子,你这回算是兔子叫门——送肉来了。二老天爷想起几年前受到的殴打和侮辱,恨得牙根儿生疼。那时自己曾发誓让这小子有朝一日跪在面前叫爹的,今儿个总算等到这报仇雪恨的一天了。呵呵!你身为治保主任知法犯法,竟敢睡现役军人的女人,这可是明目张胆的破坏军婚!抓住你就得蹲大狱哩。二老天爷此刻竟然有些兴奋,从心里狞笑起来。

  天爷爷,地奶奶,你们真是开了眼哩,总算给俺送来报仇雪恨的时机了。二老天爷不由双膝跪地,望天磕头。

  他听里面两个人气喘如牛地忙乱成一团,这才悄悄来到门口,轻轻把门栓上。那门栓本是刘大眼在厂里央维修车间的哥儿们造的,样子有点像步枪的枪栓,栓上,往下一按即可扣紧,你就是把门砸坏,那门栓也纹丝不动。

  二老天爷颇有自知之明,明白以自己的为人,硬说王大肚子跟小娃娃通奸肯定没人相信,这事最好有个证见,让人知道王大肚子夜宿小娃娃闺房破坏军婚。一个男人,半夜越墙钻进一个女人房间,总不会是研究革命工作吧?最好叫大队干部们都来,让他们亲眼看王大肚子从这屋里走出,那两人通奸之事岂不就不言自明了?

  王大肚子欲火泻尽,一身轻松,想起倘有革命工作要做,信手捞过小娃娃的枕巾揩净下体,蹬上裤子,轻轻吹着口哨,抽开门栓,拉了几拉,门像焊死一样纹丝不动。他有点着慌,再拉,依旧不开,骂骂咧咧运足气力欲做最后一博,门外一声冷笑让他如雷轰顶:“嘿嘿,兄弟,别费劲儿了,这回你是开水锅里的王八,等着当菜吧。”

  那声音不大,于王大肚子来说却不亚一个炸雷,心陡然跳出了胸腔不知逃到了何方,他傻傻地愣了半晌,方回过点神,故作铿锵有力地一字一顿:“二老天爷,你他娘的想报复革命干部咋的?休想!俺来这里是……”

  可没等他说下去,话就被门外的二老天爷噎回了:“哼哼,别你奶奶的给革命干部丢脸啦,你也配?少胡诌白咧,你当爷爷是三岁小孩儿哩呀?留着给信你话的人说吧!你这是破坏军婚,是犯法哩。哈哈,你小子就等着蹲大狱吧!”

  王大肚子一下泄了气,口气软成了面团,央求道:“呵呵,论辈份,俺得叫你声二叔哩。二叔呀,咱爷们儿没嘛过不去的吧?只要你把门开开,以后看俺咋待承你哩。”

  二老天爷冷冷一笑:“还记得那年你吊老子梁头上又打又骂的事不?俺当时说嘛来着?哼哼!”

  王大肚子蓦然大汗淋漓,双膝一软,咕咚一声跪下:“二爷,求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你放俺一马,俺当亲爹孝敬您哩。”

  小娃娃没想到王大肚子竟然是这种欺软怕硬的主儿,鄙夷地瞪他一眼,心想,是疖子总得出头,这样提心吊胆受人侮辱的日子总该有个完结,心里竟然如释重负般轻松起来。她走到门口,哭喊道:“二哥,快去喊人,王大肚子强奸俺可不是一次两次了,让人来抓这个畜生吧。”

  王大肚子扒拉开小娃娃,以头碰门:“亲爹,亲爹,你是俺亲爹行不?饶了俺吧!求求您了!”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二老天爷说:“哈哈,你待你亲爹都不孝顺,你叔叔你都敢揍,俺可不敢给你当爹哩。等会吧,你的革命战友就要来了,俺叫孩儿他娘去叫啦!哈哈,有好戏看哩!”

  最先赶来的是几乎儿,随后是太岁,家旺,唐僧,都哈欠连天无精打采的。随后又有几个值夜的民兵拿着枪赶了来。

  几乎儿说:“二老天爷,这黑更半夜的,你这葫芦里卖的嘛药啊?人到得差不多了,赶紧开戏吧。”

  二老天爷这才从兜里摸出钥匙说:“好,开戏,俺这就让各位领导看看你们的治保主任治的嘛安,保的嘛卫,唱的嘛戏。”

  门开了,屋里黑咕隆冬,王大肚子大猩猩似地蹲在门边的黑影子里,大脑袋一垂到地,很像被人抓住的小偷。小娃娃则趴在炕上,委屈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骂王大肚子。

  唐僧脸耷拉得要滴下水来;家旺嘿嘿苦笑;几乎儿一脸不屑;太岁则怒容满面。

  太岁用指头凿着王大肚子的脑壳说:“大肚子呀大肚子,你个狗操的真是色胆包天,是个娘儿们你他娘的就敢上呀?你那鸡巴上穿着黄马褂哩还是贴着封皮哩?”

  几乎儿本来就烦王大肚子,兴灾乐祸地说:“这可是双重罪名哩,破坏军婚加强奸妇女,咱公事公办,先把王主任押起来上报公社吧。”看家旺点头,几乎儿没等唐僧同意就招呼民兵:“先送王主任到队部小屋里委屈一下吧。你们可得关照好咱王主任,别让主任同志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自绝于党和人民哩!”

  王大肚子小眼里汪着泪,求救地看看唐僧,嘴唇哆嗦着,鼻翼连连抽动。唐僧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得力助手,心里很是失望,这个笨蛋,竟然做出这丢人现眼之事!而且让人捉奸在床,窝囊呀!废物呀!此情此景不免令他伤心,想起不久前的那个黎明与此类似的一幕,周身不由一颤,长长叹了口气,伤心地把头摇了又摇。这小子竟敢强奸妇女,而且强奸的是俺唐僧的弟妹,是他那个尚未认祖归宗的军官弟弟的媳妇,罪上加罪哩。再者,近来这家伙变得不大听话,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蹬鼻子上脸了。他自言自语似地说了句:“唉,国法无情哩。”扭过脸,不再理他。

  民兵们不好意思地上前拉起王大肚子,笑呵呵地请他配合。临迈出门槛儿的那一霎间,王大肚子回头喊道:“小娃娃,你说话得凭良心,俺没强奸!是你心甘情愿的呀!你可不兴胡说八道,落井下石哩!”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

  猪八在后面轻轻推他一把:“快走吧,别废话啦!有嘛用哩?”

  王大肚子耷头缩脑地被推搡出去。几乎儿惊奇地发现,王大肚子的肚子竟然跑到了后背上,腹部瘪瘪的,实在有辱大肚子之名了。

  猪八打开那小屋的门,一股浓浓的霉味和羊臊气扑面而来。王大肚子一个踉跄跌进了潮湿阴暗之中。这里曾关过不听话的社员,也关过各家超规定的猪羊,风水轮流转,何曾想过自己也成了这小屋中的囚犯哩?他失魂落魄地坐到一堆麦秸上,一下找到了天上地下的感觉,心惊胆战地想:啥叫今非昔比?啥叫凤凰落架?啥叫人走背字?这就是哩!完了,完了,一切全他娘的完了!红颜祸水呀!心里恨死了小娃娃,若不是她,自己何以会昨天还在九霄宝殿给玉皇大帝盖瓦,今天就跌入阿鼻地狱给阎王老子挖煤了哩?这个灾星!他觉得自己正从悬崖上往下跌落,但闻两耳风响,却不知何处才是谷底……

  猪八抱着老步枪蹲在门口站岗,洋洋得意又故作同情地说:“兄弟呀,你小子够有本事的呀?这事上咋这么笨哩?玩个娘儿们还让人捉奸在床,唉,倒霉呀!话说回来,人人有鸡鸡,可到处也有窝窝哩,哪宿不得,咋非找人家军官的女人哩?她那窝门儿上镶着金还是包着银哩?你不知道人家那玩意儿两边都有公安站岗嘛?再说那三黑子也不是好惹的呀!就是公安看你是治保主任放你一马,他回来也得跟你小子动刀子哩。”

  王大肚子听自己的下级如今也装猫变狗地教训起了自己,心里别扭,但在搞女人上猪八也确实有说说道道的资格,人家睡过的娘儿们无数,却从没阴沟里翻过船哩。就哭丧着脸,闷闷地说:“人走背字,放屁都能砸断脚后跟哩。”

  猪八看着这个一直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的前领导如今像只斗败的鹌鹑垂头丧气,心里美滋滋的,以过来人的口气教训道:“兄弟,小鸡儿宿窝时还得往窝里瞅瞅看有没黄鼠狼哩,咱咋能连个小鸡也不如见窝儿就钻哩?这回叫黄鼠狼咬住脖子了吧?唉,放着红杏那么好的媳妇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占着盆里还霸着锅里,操!这下鸡飞蛋打,两头捞不着了吧?只可惜红杏那么好的娘儿们得独守空房喽。”他故意长长地叹口气,“唉,要是俺像兄弟这么好福气,能娶上红杏那样的媳妇,打死也不出去寻花问柳哩。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猪八话音刚落,就听小屋里传出吹喇叭似的擤鼻涕声,接着就是低低的抽泣之声。

  太岁是主管治安的副支书,感到自己有责任问明情况,就大腿压二腿坐在凳子上,像县官问案般问道:“俺说黑子家的,那王大肚子到底是强奸还是顺奸?你说清楚,这可是原则性的大问题哩。”

  小娃娃斩钉截铁一口咬定:“强奸!”

  太岁又问:“他强奸你几次啦?”

  小娃娃边哭边说:“嗯,嗯,有,有好几次了吧,这个不要脸的,可把俺糟蹋苦了哩!”

  “即是强奸,那你咋不告发他哩?”

  这话像戳了小娃娃的心尖子,她拍着炕大哭起来:“你还不知道他王大肚子是个嘛家伙?俺哪敢告他哩?俺要不依,他要杀了俺全家哩。呜呜。”

  唐僧不耐烦地说:“好啦好啦,别问啦,就按强奸报公社吧。丢人现眼的东西!”说完气哼哼地走了,谁也不知他最后一句是骂王大肚子还是骂小娃娃。

  家旺叹了口气,怜悯地望着披头散发的小娃娃,摇摇头。

  王大肚子当天就被县公安局接走了。他被押着走过三呱呱家门口时,三呱呱正倚着大门认真地接他的烟屁股。王大肚子用乞怜的眼光望着老丈人,猛然甩开押解的警察,抢前一步跪到三呱呱面前,眼泪汪汪地以头碰地磕了仨头,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被气势汹汹的警察摁进吉普车飞驰而去了。

  三呱呱接烟屁股的手停住了,木然地站了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清楚记得大肚子那张眼泪纵横满是愧疚的脸和双手上那银光闪亮的铐子。他当然明白那仨头的意思,心里不免凄惨惨的。毕竟是自己的女婿被人家当狼关进了笼子呀,沾亲带故的跟着丢人现眼不说,关键是苦了女儿,她今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那几日三呱呱心情很糟,瞪着两眼哭得像红杏的红杏:“娘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俺早说那小子不是东西,早晚有这么一天,看看看,中俺话上了吧?和他王八羔子离婚!咱另找人家,嫁不出去有爹养你哩!谁叫俺倒霉,养你这么个赔钱货哩?”

  红杏只是哭:“人家倒霉俺就跑,无情无义的那俺成嘛人啦?他人不错哩,只是没禁住小娃娃那狐狸精勾引,他心里有俺哩。”

  三呱呱气得嘴唇发抖,站在门口跺着脚仰天大叫:“老天爷呀,俺上辈子作了嘛孽哟,生了这么个傻闺女!王大肚子!你个王八蛋前世修了嘛福?老子上辈子该你的还是欠你的?你做了监老子还得帮你养活老婆哩?”

  后来公安局又几次三番来人询问小娃娃,调查王大肚子和她的情况。每到这时,小娃娃就哭得一塌糊涂,骂王大肚子不是东西,指天赌咒说是强奸,并以杀她全家相要挟。

  公安局的同志连说:“恶劣,太恶劣了,简直是恶霸!农村干部的素质太差,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干部?”

  没过几天,三黑子接到二老天爷的信铁青着脸从部队赶了回来。

  小娃娃一见三黑子,像孤苦无依的流浪儿找到亲人,以为满腹委屈终有诉处,泪如雨下哽咽难言。三黑子左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右拳,嘴唇哆嗦着,冷冷看她一眼,鼻子哼一声,把脸扭向了一边。

  那天夜里,小娃娃跪在三黑子面前哭诉王大肚子的罪恶,抱着他的腿乞求原谅。三黑子鄙夷地瞟她一眼,弯腰搀她起来,小娃娃心里一阵高兴,以为三黑子原谅了她呢,没想三黑子把她一直搀到门口,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她就踉踉跄跄跌到了门外。

  那扇黑色的大门,在她身后哐噹一声死死关上。她听到三黑子在门后哽咽着说:“明天一早,咱去公社,离婚吧!”小娃娃像接到最终判决的死囚,一下瘫软在地,就那样在门外蜷缩了一夜。

  不久,王大肚子以“破坏军婚、强奸妇女”两项罪名判处有期徒行五年,送进鲁西监狱啃黑窝头去了。

  六神无主的红杏又疼又恨,疯子似地在二能能家门前跳着脚叫骂不休,还站在自家房顶上敲着破铜盆骂小娃娃不要脸,招人养汉,自己勾引男人痛快完了又反咬一口诬人强奸,是个又吃肉又撇清的破鞋、浪妇、下三滥。

  二能能一家惶恐不安,龟缩在家不敢应声。

  那些日子每到黄昏,人们都能看到披头散发的红杏高高地站在房顶上,背衬着晚霞,使劲儿敲那铜盆,可着嗓子把小娃娃的斑斑劣迹广而告之。

  夏家窝棚淹没在红杏铜盆伴奏的广告里。谣言千遍终成真理,小娃娃在村里变成了人人不耻的臭狗屎:她太不知足,嫁了个军官已经够让人生气的了,还吃着碗里占着盆里,明明自己熬克不住招人养汉,让人捉住又无情无义地诬人强奸,害得王大肚子蹲了大狱。王大肚子也真是,守着红杏那么好个媳妇不好好过日子,非跑到外头拈花惹草,这下老鼠吃到夹子上了吧!他算是罪有应得,可红杏是个多贤惠的人儿呀,如今孤孤单单,可怜哩!于是人们忘了王大肚子的坏,反倒转而同情起了他的不幸。王大肚子人虽然坏得冒泡,但罪不当此呀,剩下红杏和一家老小日子可咋过哩?这个家不就完了吗?

  对一方的同情必然增加对另一方的痛恨。小娃娃连带得二能能一家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二能能没脸出门,像关进笼子里的狗熊来回乱转:“你个笨妮子呀!哪像俺二能能的种哩?好不容易嫁个军官又让人休了,招人养汉还给人堵在屋里,窝囊废!还不赶快扎茅坑死去,咋腆着个脸活哩?”看小娃娃团缩在炕上木木呆呆,就皱紧眉头,心里像吃了苍蝇。小娃娃在家成了三等公民,处处低人一头,吃点残汤剩饭,平时躲在自己小屋里发呆发愣。

  她从色彩斑斓的天堂一下栽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狱,接连的大喜大悲打得她晕头转向。她想自杀,好几次把绳子悬上梁头,却没胆量伸进脑袋。那绳套儿像个银幕,让她看到了阴森可怕的地狱;看到了青面獠牙的牛头马面;看到了童年不止一次听人讲的饿鬼城,少头没腿的妖魔鬼怪都冲她狞笑,张牙舞爪等着吃她哩。她赶紧闭上眼,心慌气喘地缩在炕上恶梦连连。她老是梦见那天晚上跳到脚面上的那只癞蛤蟆,虽然当时并没看清它的尊容,可她好像清楚记得它的模样。它鼓着圆鼓鼓的大眼,就蹲坐在那里咧着大嘴咯咯地笑,声音入耳就成了:“命由天定,命由天定”了。那声音在她耳边反反复复,渐渐她就信了命,神情麻木,好像此事与己无关,她只不过是一个不关疼痒的看客而已。

  再到后来,仿佛雨过天晴,小娃娃脸上突然就阳光灿烂了,像要出嫁似的兴奋异常,哼着小曲儿对镜理花黄,用梅红纸染得双唇像刚啃了死孩子,脸蛋涂抹成猴屁股。家院西墙下的那蓬秫秸花上粉红大红各色的花儿让她采个精光,将脑袋插成五颜六色的大花球,对着镜子左瞧右看,学戏里美女挤眉弄眼,有时还跑到大门口对路过的男人乱抛媚眼。人见她神情怪怪的吓得紧赶几步躲开,都说小娃娃疯了。

  二能能奇怪,闺女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咋就疯了呢?叫四眼儿来瞧了瞧,说小娃娃得的是精神病的一种,俗谓文疯,要家里人看紧些,对她好点,她心里承受的压力太大,已经崩溃了,只能慢慢将养,时间长了,她忘了所经过的一切,慢慢会好起来的。

  二能能可不想留这丧门星在家,看着就来气,托媒人想把小娃娃赶紧嫁出去,情愿倒贴一千块钱。王六婶给说了好几个,人家一打听,都摇头走了。谁愿意娶个疯子来家招灾惹祸呀?再说,她还因养汉让人给休了,哪个敢要哩?

  小娃娃初起还安稳,只是时不时到门口站站对男人飞飞媚眼儿,后来就不那么安生了,到街上地里乱窜乱逛。家里人看她并不惹事生非,也就由她。村里人知道她是疯子,都躲着她走。可也有外村偶到此地不认识她的,那天在高粱地边,邻村一个愣小子看漂亮的小娃娃向他频送秋波,以为对他有意,不禁眉飞色舞。那小子二十大几尚未娶妻,看小娃娃楚楚动人邪心大动,一挑下巴,就往高粱地里钻。小娃娃正想男人想得五迷三道,自然心领神会,跟着钻了进去。两人在高粱地里云雨起来。令那小子没想到的是,他的旗杆刚刚胜利地插进小娃娃的旗杆孔,还没来得及运动,身下的小娃娃就兴奋得大喊大叫:“真得呀!真得呀!挨操真得呀!”

  小伙子吓得魂不附体,登时阳萎,提起裤子,兔子似地一溜烟钻进高粱地深处没了踪影。小娃娃犹自躺在那里大呼小叫。高粱秸跟几个社员正好路过,听里面叫得蹊跷,慌忙钻进去看。小娃娃裤子扔在一边,拉扒着两条光腿,屁股一掀一掀正沉浸在交媾的快感中,摇头晃脑浪声浪气。看几个人进去,忙满面春风地招呼:“你们还有操的吗?想操快来呀,晚了可就关门啦!”说着薅了把高粱叶往两腿间一塞,喊道:“没操的俺可关门喽!”夹着那些尾巴似的高粱叶,裤子没穿扭扭地就走。

  高粱秸赶忙让人把她拦住,招呼来几个女人,硬硬将她摁到地上帮她穿上裤子,送她回了家。

  看女人们簇拥着小娃娃远去,高粱秸心里像扎了一把蒺藜,眼里涌出泪来:“好好一个闺女,就这么毁啦,唉,这都是命哩……”

  晚上,他闷在屋里,杏花喊他吃饭也不理。杏花问他是不是不舒坦,他忧心忡忡地说:“唉,舒坦不了哩,你看那小娃娃,这辈子算是毀了,好好一个闺女,生生让王大肚子那王八蛋给糟塌了。”

  杏花说:“人的命,天注定,人家都说好汉难操打滚的屄,落到今天,也是她罪有应得哩。”

  高梁秸不高兴地说:“你咋能这么说哩?俺是看着她长大的,清楚她的品性,王大肚子拿杀她全家相威胁,她敢不依?如今她得了淫疯,听四眼儿说,这病解铃还得系铃人,能救她的,也只有黑子哩。”

  杏花说:“嘿,好马不吃回头草,人家黑子是大军官,已经跟她离了,还能再要她这残花败柳?嘿嘿,拉出的屎哪有再坐回去的理儿哩?”

  “黑子最听家旺哥的,俺得让他劝劝黑子,看还有回旋的余地没有。不管咋说,这也是条性命哩。”高梁秸说着出门,跨过墙豁子,去了家旺家。

  小娃娃到家就被二能能牢牢锁在了屋里,每天只给她一碗稀粥一块咸菜。小娃娃娘偷偷跑到宋家集请道士半夜悄悄在家做法驱邪,那道士挥舞桃木剑踏罡步斗,又唱又跳,弄得满院子火星四溅,浓烟滚滚。二能能的蜜蜂享受不了如此旺盛的烟火,炸了窝,连夜裹挟蜂王携家带小不知了去向,只剩个空蜂箱摆在房顶上招贤纳士。那些天二能能也急成了疯子,舞着一枝大网兜怒气冲天地到处寻找他亲爱的蜜蜂,哪还有丝毫踪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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