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凝视陈抟遗骸,见他面容慈和安详,眉目间隐有笑意。想来陈抟自知罪孽深重,今日一死,倒好似解脱了。陆象杉差人去耳房取了一只大瓮来,将陈抟小心翼翼的放了进去,这是古代高道羽化后的丧葬习俗。

  道济缓缓道:“没什么好哭的,这是好事。”

  众人泪水本已在眼眶滴溜溜打转了,听道济忽的开口,突然间“呜呜”之声大作,一发不可收。

  道济淡淡一笑,道:“一安。”南一安听道济唤自己名字,应道:“徒儿在。”

  道济道:“这世上许多事,不是你放不下,便能抓得住的。可‘放下’倘若真这么容易,又怎能立地成佛?”

  南一安不明白道济这话和陈抟之死有什么关系,只是默默点头。

  道济又道:“一安,你瞧这是什么?”说着右手食指伸出,缓缓指向窗外。

  南一安猛然忆起自己初到三圣庄时,道济也是如此用手一指,问自己那是什么,自己当时说是手指,他却说是窗外的月亮。如今见道济故技重施,便道:“济公,是月亮。”

  陆象杉和其余门人皆是看得糊里糊涂,不知二人在说些什么。

  却见道济站起身,狠狠敲了一下南一安的脑袋,道:“错啦!”

  南一安更不明白了,第一次说是手指不对,第二次说是月亮仍不对,不知道济玩的什么把戏,觉得好没来由。

  道济道:“日后你便知道啦。”

  南一安四下一望,不见包悉迩身影,猛然惊觉她已随唐凤下了山去,而山下却是徐存青、刘云等人设下的埋伏,心中暗叫“不好”,只怕徐刘等人为捉唐凤,将包悉迩一并害了。虽说陈抟亡故,后事尚待料理,但他眼下只顾着包悉迩安危,心想:“须得尽快下山才好,晚一步悉迩恐怕便会遭了毒手。”又想:“夫子刚经历一场恶战,不能再教他跟着犯险,我一个人兴许打他们不过,但要将悉迩救走,也不是什么难事。”道:“夫子,济公,徒儿便要去找寻爹爹妈妈了,你二老多保重,就此别过。”

  陆象杉道:“你适才说有人设下埋伏,是怎么回事?”

  南一安心想:“我若说了实话,夫子定然会随我一道下山。”道:“是徒儿弄错了原委,教夫子担心了。”

  陆象杉冷冷道:“便是真有人胆敢犯我三圣庄,也让他有来无回。”

  南一安拜了一拜,正待转身,却听一人娇声喝道:“南一安,你又要去哪里?”他听见喊话声,吃了一惊,说话之人正是骆雅诗,自己竟将她给忘了。当下回过头来,与骆雅诗四目相对,烛光照射之下清楚瞧见她的脸庞,只见她已褪去三年前的稚气,俨然是一个楚楚动人的美貌女郎,但眼边的泪痕却让她显得很是憔悴,霎时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怔怔盯着骆雅诗,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恨不得立时冲上前去将她抱住,可又担心包悉迩的安危,既不能当众说出,令三圣庄再次卷进祸事,又不能带上骆雅诗一道下山,让她跟着犯险,心中悲苦交织,不知如何是好。

  骆雅诗本对南一安既挂念又恼恨,三年中曾无数次设想过相见的情景,万没料到是今日这般情状,但一见意中人近在咫尺,一切的怨怼便都抛诸脑后,只剩下和眼前人长相厮守的愿望,道:“你上哪,我便跟你一道上哪。”她嘴角瞧不出笑意,但眼中波光莹莹,却是柔情无限。

  南一安本想着骆雅诗责骂自己一番,倒可假装负气独自出走,可没想到骆雅诗非但毫无怨言,反倒更加温柔似水,更令他心如刀绞,痛苦万分。此刻他似乎明白了当初父母忍痛离自己而去时的心情,纵有千般不舍,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让对方跟着受苦,可包悉迩情况危机,容不得半点耽搁,他只得心一横,道:“你别去了,今后我会来找你的。”

  骆雅诗一听,便与吃下一只虫子相似,立时转喜为怒,没料到南一安如此不守诺言,寡恩少义。她本自负貌美,三圣庄男弟子对她唯命是从,自己今日当着众人拉下脸面让南一安带她走已是极为难得,却被南一安一口拒绝,当真是从未受过的屈辱,竟气得身子发颤,玉颊通红,道:“好,你走了就再别回来见我!”大叫一声,掩面离去。

  道济和陆象杉虽为师长,但对儿女情长之事,也不便当众指手画脚,道济道:“一安,寻到你爹妈后,写信也罢,回来也好,总得给咱们通个气儿,老祖的丧事,你就别管啦!”

  南一安喉头一阵酸楚,忍不住又要哭了出来。自己与陈抟既有同门之义,又有师徒之情,如今不能为他送终,那是大逆不道之举。道济是出家人,豁达开明倒也不提,但他知陆象杉是大儒,最重礼法,当下虽一言不发,但见他面色铁青,目光如冷电般朝自己射来,刺得浑身阵阵发麻。不知怎的,好似天大的事也比不过包悉迩的安危,当即跪倒在地,向陈抟磕了三个响头,头也不回的下山去了。

  骆雅诗回到自己房中,已是五更时候,万籁俱寂,只听得窗外风声偶尔卷过树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她趴在床上,紧紧攥着枕头,过了一会终是忍不住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喊道:“死南一安,混蛋南一安!”一会儿又是摔被褥,又是砸花瓶,呛啷呯砰声便似静夜里的惊雷般阵阵传来。

  过得一阵,忽见一名女子走了进来,却是李杏儿,原来是骆雅诗刚才未关房门。李杏儿斜倚在门边,神情甚是得意,尖声道:“哟,我说雅诗妹妹,大晚上不睡觉,是哪个不识好歹的小子又惹得你梨花带雨啦?”

  骆雅诗忿忿的站起身,往门外一指,怒道:“关你什么事?你给我出去。”

  李杏儿噗的一笑,又道:“是为了那姓南的小子吧。”

  骆雅诗被她说中心事,不禁又羞又怒,喝道:“你少胡说,我……我是伤心老祖……”

  李杏儿听她说到陈抟,脸上立显怒容,道:“哼,若不是包悉迩那贱人,老祖怎么会被人害死!”

  骆雅诗不明白李杏儿这话用意,问道:“跟包悉迩有什么相干?”

  李杏儿道:“你不知道?我可听说包悉迩是她师傅派来的奸细,在庄里待了这么些年便是为了加害老祖!”

  骆雅诗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杏儿朝她上下打量一番,沉吟片刻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今日杀害老祖那恶妇,便是包悉迩的师傅!我听说她师傅和老祖以前都是八部会的人,不过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便不知道了。”

  骆雅诗这一惊非同小可,随即想到适才唐凤对包悉迩丫头长丫头短,又带她一道下山,暗想李杏儿此言不虚。她这般想着,更觉包悉迩平日里神神秘秘,原来处心积虑想要害死陈抟,一张俏脸霎时间变得紫胀。

  李杏儿又道:“别怪姐姐多嘴,我瞧南一安那小子,铁定是被包悉迩迷得神魂颠倒了,他说去寻他爹妈是假,舍不得离开那小妖精才是真罢!”

  骆雅诗听后心头一震,喝道:“你胡说什么?”

  李杏儿见她神色紧张,更是得意,仰天打了个哈哈,右手轻轻掠过鬓发,夹在耳后,笑道:“你也不想想,三年前南一安下山,自此咱们再未见过包悉迩,今日他二人又同时出现,要说他们这三年没半点瓜葛,你信么?我可不信。”

  骆雅诗这时已急得额上冒汗,大喘粗气,她明知李杏儿此番是故意来取笑自己,但又觉她说的话无不在理,论起姿色,包悉迩也实不逊于她骆雅诗,倘若当真如李杏儿所说,自己这三年日思夜想之人已成了他人的如意郎君,白白给包悉迩作了嫁衣,这天大的亏可如何吃得消?心道:“好你个南一安,难怪撇下我走了,原来是去会包悉迩那小妖精!我饶不了你俩!”当即便要冲将出去。

  李杏儿双手一横,将骆雅诗拦住,道:“人都走了,你上哪里去找?老祖七日后下葬,你要做这不肖弟子么?”

  骆雅诗被她问住,半晌说不出话,心想:“骆雅诗,你可不能教别人看了笑话,她来取笑你,你偏不能让她得逞。”随即深吸一口气,脸上怒色全无,笑盈盈道:“谁说我要去找他?那小子哪里配得上我?又那里及得上李师哥?哼,待老祖丧礼过后,我便下山去寻李师哥啦。”

  李杏儿听得气血翻涌,原来她一直对李博渊钟爱有加,那李博渊生得玉树临风,除武功修为得陆象杉真传外,各门功课俱是出类拔萃,她一个花季少女,如何抵挡得住这般才貌双全的少年郎?可李博渊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骆雅诗,她心里妒忌得不得了,今日好容易逮到机会可以嘲讽骆雅诗一番,却又反倒让骆雅诗揭了自己的伤疤,不禁大是恼怒,道:“骆雅诗,你个狐狸精!南一安定是瞧出了你的真面目,这才和包悉迩好上了!”

  骆雅诗气急败坏,翻手就是一记耳光,啪的一下打在李杏儿脸上,霎时间五根鲜红的指印凸起。这一巴掌下去两人都是一愣,那李杏儿也非善类,如何能受这般屈辱?怒道:“你这贱人,竟敢打我?”随即一脚踢在骆雅诗小腹上,直将骆雅诗踹倒在地,接着又骑在骆雅诗身上,双手掐住她脖子,喝道:“我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骆雅诗被制住要害,立觉呼吸困难,脸胀得通红,无伦如何用劲也松不开李杏儿的手。情急之下伸手取下头上发簪,狠狠扎进了李杏儿“太阳穴”中,登时鲜血狂喷,李杏儿被这一扎,已没了半点只觉,但手上劲力却未松散,仍将骆雅诗脖子紧紧掐住,却是倒也倒不下去。

  骆雅诗这时还未缓过劲来,又用尽浑身解数才将李杏儿的手松开,坐起身大口喘气,咳嗽不止。一见李杏儿瘫倒在血泊之中,吓得面色惨白,左手颤颤巍巍伸到李杏儿人中处,探了探鼻息,却哪里还有命在?她急忙将手缩回,险些“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当下紧捂双唇,深恐被人发觉。她知自己今日铸成大错,倘若留在三圣庄,以陆象杉的脾气非将自己杀了偿命不可,当下也不敢久留,踉踉跄跄往山下跑去。

  她一路奔到半山腰,黑夜里瞧不清道路,心里害怕极了,只顾往前跑,却又不知道去哪里。猛然间脚下似是被什么软绵绵的物事拌到,扑通一下摔出丈许,她趴在地上,满脸是泥,侧眼一瞧,竟见左首边两尺处有一张满是鲜血的脸,直勾勾盯着自己,狰狞可怖至极,霎时吓得魂飞天外。那人本也是趴在地上,此刻却募的伸出右手紧紧抓住骆雅诗小臂,说道:“悉迩,别回终南山!”就这么一句反复说了不知多少遍,骆雅诗直惧得面无人色,连呼救命,一时急火攻心,竟尔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将要醒来,登时惊惶不已,大喊道:“鬼,鬼,你饶了我!我不是故意的!”这时却觉有人轻轻摇着她的肩膀,还不住喊着她的名字:“雅诗,别怕,快醒醒!”骆雅诗被那人惊醒,依稀瞧见一旁坐着一个清瘦男子,立时将那名男子紧紧抱住,一边哭泣一边大喊:“一安,一安,你别丢下我了!”

  那男子一怔,用手轻拍骆雅诗背脊,柔声道:“雅诗,我不会丢下你的。”

  骆雅诗听那男子说完,立时止哭不语,赶忙松开双手,往后挪了一些,仔细一瞧,才知这男子哪里是南一安,分明是李博渊。

  他见骆雅诗又是警惕又是害怕,不禁好生失落,心下却又担忧,道:“雅诗,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

  骆雅诗怔怔盯着李博渊,缩在床边角落里哆嗦不止。李博渊急道:“雅诗,你瞧仔细,我是李师哥呀!你怎么啦?”

  过了半晌,骆雅诗才稍稍平静下来,她上下打量着眼前这男子,面容清瘦,下巴尖削,的是李博渊不假,又环顾屋内,但见自己身处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舍,屋里除一张破旧的床榻,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两把竹椅和一个水缸外别无他物。

  李博渊道:“雅诗,你怎么不在庄里,却躺在一堆死人中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骆雅诗起初还道是自己误杀了李杏儿,李杏儿化作厉鬼来向自己索命,听李博渊这一说,才稍稍安心。随即又感奇怪:聚寿山的山腰上怎会有一堆死人?那满脸是血的人瞧不清容貌,却说什么“悉迩必回终南山”,又是什么意思?其实是她自己惊惶之下听岔了,那人说的是“悉迩,别回终南山”,她却听作“必回终南山”。她心里反复琢磨,忽的一凛,心想:“是了,想必那说话的应是包悉迩的师傅,难不成她们逃走后又遇到什么事?不过包悉迩若是没死,也应当是照她师傅的话去了终南山,那一安…一安也去了终南山么?”

  这时骆雅诗神情平和了许多,道:“李师哥,你说我在死人堆里?你瞧见悉迩了么?”

  李博渊道:“没瞧见,地上横七竖八十余具尸首,我瞧那模样,都是些江湖门派中人,不知他们怎会死在聚寿山上。”又道:“啊,是了,我只顾照看你,还没把这事告诉师傅们,事有蹊跷,须得让他们晓得。”

  骆雅诗心中暗凛:“可千万不能让李师哥离开,要是师傅们知道我在这里,定会将我捉回去。”她知李博渊平日对她唯命是从,当下只要诓他几句便好,道:“李师哥,我身子不舒服,怕得要命,你且留下来陪我罢。”

  李博渊大喜,当即便应了下来。骆雅诗又道:“是了,你怎的又回庄里来了?”

  李博渊闻言脸颊霎时通红,他本就生得白净,这一下像是吃醉酒一般,道:“我……我想着离庄也一年了,回来看望看望师傅们,也……也看看你……”他情知自己此刻神情忸怩,很是难看,便即岔开话题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睡在半山腰上?那些死人又是怎么回事?”

  骆雅诗心念电转,随即哄他道:“夫子知道悉迩在终南山,让我去寻她回来,谁知在半山腰遇见一堆尸首,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便把我吓晕了,好在你来了。”她自然不能说明实情,倘若将昨晚陈抟已故之事告诉李博渊,李博渊向来尊师重道,知道实情后立时抛下自己回三圣庄也说不定。未等李博渊开口,又道:“我睡了多久?这又是在哪?”

  李博渊道:“咱们还在聚寿山上,这是王大哥家,他现下出去打猎了。我把你背到这里后,你已睡了一个时辰,我本想将你带回庄里,可你也知道规矩,离庄后的弟子未事先通报,是不能擅自回庄的,我便想让你先在此睡一会,待你醒来咱们再一道回去。”其实哪里如他所说,他这般做不过是想同骆雅诗单独相处一会罢了,可他性格腼腆,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当下起身在水缸里取了一瓢清水,又坐回骆雅诗身旁服侍她喝下。

  骆雅诗暗暗心惊,还好李博渊没将自己带回三圣庄,要不然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她心中默默估算,自己离庄时约莫是卯时,李博渊见到自己时定是大白天了,自己一会千万不能说漏嘴,让他知道自己大半夜的离庄,定然又会起疑。便道:“我早上离庄,想必现在已经午后了罢?”

  李博渊点点头,道:“不错。你说夫子让你去终南山寻包师妹,这又是怎么回事?说来也奇,那日南一安被他二叔带走之后,咱们便再也没瞧见包师妹了,他们是一道走的么?”

  骆雅诗听李博渊这么一说,想到南一安为了包悉迩抛下自己,心中气恼不休,道:“不错,那丫头招呼也不打便跟南一安走了,你也知道南一安身世不干净,师傅们担心出事,几番打探才知包师妹在终南山,便让我去劝她回来。”

  李博渊知道骆、包二人平日关系要好,陆象杉等人让她去也是情理之中,可骆雅诗不会武功,这么远的路程陆夫子怎会让她一个人去?随即问道:“雅诗,你是一个人出来的么?”

  骆雅诗一听之下,已明其理,心下寻思片刻,道:“是了,夫子让曲师哥和雷师哥陪我一道下山,但先前我们瞧见那一堆尸首都吓坏了,你没见着他们么?那堆尸首中没咱们认识的人么?”

  李博渊道:“起初我只道是庄里出了变故,便仔细查察,确无咱们认识的人,你且放心,不过曲师弟和雷师弟也未曾瞧见。”

  骆雅诗刚才这么问一来是为打消李博渊的疑虑,二来也是担心那堆尸首中有一具是南一安,听李博渊这般说才放下心来。这时又忽的想起她用发簪误杀了李杏儿,走得惊慌竟忘了将那凶器带走,三圣庄很快便会知道自己杀了李杏儿逃跑,眼下一刻也不敢耽搁,道:“兴许是江湖门派斗殴,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罢。曲师哥和雷师哥说不定回庄里去了,你来了岂不更好,咱们还是赶快去终南山寻包师妹要紧。”

  李博渊听骆雅诗说“咱们”,意思是让自己同她一道去终南山,心中不由的欢喜,他巴不得能和骆雅诗独处一阵子,便连那句“还是回庄跟师傅们报个信”也硬生生吞进了肚里。

  这李博渊之父乃是临安府豪绅,早年便与陆象杉有交情,他自幼崇尚武艺,加之父母溺爱,便依了他的性子,将他送到三圣庄。李博渊道:“泽州城天香楼的老板是我爹爹的好朋友,咱么且去那里借两匹良驹,五日内当能赶到终南山。”说罢二人便径直往泽州城去。

  到得天香楼,李博渊道:“咱们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走也不迟。”随即问跑堂要了四色酒菜。

  这时忽听得上首桌上一人说道:“徐兄,没料到三圣庄以‘圣’自居,竟自甘与八部会勾结,行事这般狠毒,这次你我险些丢了性命,只可惜公羊掌门…唉……”说着拿起酒杯,将杯中酒缓缓送进嘴里。

  一旁那人听后,右掌啪的一下拍在桌上,怒道:“此次咱们三派联手,那恶妇虽然死了,却让南玄那厮逃走,还折了这么多弟兄,那陈抟自恃武功了得,欺人太甚。此仇不报,有何面目行走江湖?”这二人虽已换过衣服,但隐隐却能瞧见身上的伤痕血迹,正是徐存青和刘云。

  骆雅诗与李博渊都不认识二人,听罢俱是大惊失色,李博渊听得二人出言辱及师门,正欲上前理论,骆雅诗忙将他拉住,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

  刘云沉吟片刻道:“单凭咱们两派敌不过那大天尊者,还得将此事告知少林派,公羊掌门死于三圣庄之手这事,想必华山派也不会善罢甘休。”

  徐存青端起酒壶一饮而尽,道:“可公羊止宇既然死了,他们华山派还有谁能堪大任?”

  刘云一捻胡须,眼睛眯成一条线,道:“徐兄想必忘了,公羊止宇这掌门之位本就是华山二老让给他的,倘若华山派知道他们掌门人死得这般冤屈,华山二老怎会不出山主持公道?”

  徐存青大喜,道:“不错,不错。华山二老当年何等威风,咱们青城、昆仑、少林三派加上那两位高人,当能和他三圣庄斗上一斗。”

  刘云道:“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事,徐兄去华山通知华山二老,我去通知少林派的大和尚们。”

  二人说着便已动身,李博渊正待上前质问,却又被骆雅诗拦住,道:“李师哥!别去,咱们还是快些吃了去寻包师妹吧!”

  李博渊见骆雅诗眼中泪光流转,神情似是在哀求自己,心下起疑,道:“雅诗,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骆雅诗低头不语,李博渊作状要冲将出去,骆雅诗一见之下,竟拿起一只筷子,将细端抵住自己咽喉,道:“你不听我的,我就死给你看。”

  李博渊大惊失色,深恐骆雅诗当真以死相要,便也不敢再为难她,道:“好了,好了,那咱们现下先回去将此事禀报师傅们。”

  骆雅诗摇摇头,苦笑道:“你若想我死,那便去罢。”

  李博渊情知此事必有蹊跷,便即带上骆雅诗到了楼上客房中,关上房门,道:“雅诗,你得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若有什么难处,就是要我李博渊为你去死,我也绝无二话。”

  骆雅诗见李博渊说的恳切,不禁心中一阵酸楚,心想:“要是一安有你待我一半的用心,那该多好。”

  李博渊见她半晌不语,心中焦急似火,道:“雅诗!你赶紧说啊!”

  骆雅诗见他一直逼问自己,想到昨晚至今陆续发生了这么多事,先是陈抟被杀,南一安撇下自己离开,自己又误杀了李杏儿,一时间情难自已,大哭了出来,一边啜泣一边道:“那一堆死人里有一个是包悉迩的师傅,她师傅和一安的二叔昨晚来庄里,竟要杀老祖他们,我……我害怕极了……”

  李博渊听罢有如晴天霹雳,募得站立不稳,竟坐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

  二人呆了半晌,才听他缓缓道:“雅诗,你是逃命出来的么?”

  骆雅诗听李博渊这么一说,正巧给自己圆了谎话,“嗯”了一声,又将昨晚唐凤、南玄等人与陆象杉、南一安恶斗之事添油加醋了一番说了出来,唯独对昨晚包悉迩的出现和她自己误杀李杏儿这两件事绝口不提。

  李博渊长叹一声,道:“这么说,那些人都是老祖所杀了?”

  其实骆雅诗根本不认识那些江湖门派中人,也不知道徐存青为什么说是陈抟杀了华山派掌门,但她此刻只想着如何尽快逃离三圣庄,便也未再深究,道:“兴许是吧,你要回去便回去吧,我不拦你,我即刻就走。”说着便往门外走去。

  李博渊虽然担心徐存青等人寻衅滋事,但对他而言,天大的事也比不上骆雅诗的一颦一笑,眼见骆雅诗生气要离开,只道是骆雅诗胆小怕事,心想她是女孩子,这也实属寻常,却不知道骆雅诗慌着要走的真正原因是怕陆象杉追究自己误杀李杏儿的事,忙道:“雅诗,你一个人走我怎么放心,让我陪着你罢。”

  骆雅诗心中暗喜,道:“真的么?你不回去了?”

  李博渊点点头,道:“夫子和老祖神通广大,定能化险为夷。”他见骆雅诗脸带笑意,登时握住她双手道:“雅诗,这么些年你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么?我……”话未说完,骆雅诗已将手挣脱,转过身背对着他,道:“李师哥,我明白,只是眼下发生那么多事,我实在……”

  只听啪的一声响,李博渊竟给了自己狠狠一记耳光,道:“是啊是啊,是我不好,这种时候怎么能跟你说这些。”骆雅诗大惊,回过头来道:“李师哥,你别这样,你良心好,又有本事,世上的好姑娘都会喜欢你的。”

  李博渊道:“可我……可我心里始终只装得下一个你……”他见骆雅诗不答,情知自己太过唐突,唯恐吓坏了她,沉吟了片刻,续道:“那你说夫子让你去寻包师妹,是确有此事么?”

  骆雅诗道:“这怎会有假?你不信我么?”

  李博渊又觉失言,急道:“不不,我怎么会不信你,那咱们赶紧出发吧!”

  他下得楼去,问天香楼老板借来两匹骏马,仆役将二马牵来,但见那两匹马果然是身高膘肥,鬃毛闪闪发亮,双眸炯炯有神,顾盼之际,已显得神骏非凡,当真是万里选一的良驹。

  二人谢过那仆役,又向天香楼老板辞了行,便即纵马一路向终南山驰去。

  两匹骏马奔行如飞,路旁景物便如倒退般从眼前一闪即逝,行了五日,便到得终南山。

  终南山地处秦岭山脉中段,横跨蓝田、周至,雄踞长安,地形险阻,道路崎岖,《左传》称之为“九州之险”。二人上山这日,正逢天降大雨,山路更是泥泞,所乘之马虽是一日千里的神驹,但平日多在平原奔弛,上这山路还是头一遭。待骆雅诗乘坐的那匹马走到一弯泥浆飞走的山道拐角处时,竟失了前蹄,但听忽律律一声嘶鸣,险些连人带马滚落山崖,好在李博渊反应及时,一把将骆雅诗拉了过来,才捡回一条性命。

  李博渊见她没了脚力,本欲让她与自己同乘一匹,可二人一马举止又太过亲密,难避瓜田李下之嫌,只怕骆雅诗不自在,索性便也放走了自己的马,二人一道徒步上山。

  说来也巧,二人若是乘马飞奔,当是灭景追风,自然瞧不见道旁的景色,偏偏此番徒步上山,脚力慢了许多,过了一个山坳,却正巧见到一处偌大的洼地,正是仰天池的所在。那仰天池南北最远端相距约莫二十来丈,东西最远端相距约莫四十来丈,池陂蜿蜒曲折,池面烟水蒙蒙,北首陆地上有一大一小两处屋舍,二人隔着霏霏雾雨,竟瞧见那屋舍外横七竖八躺着不知多少具尸首。

  骆雅诗登时心头一紧:“莫不是那些江湖门派中的人追杀一安他们到了这里?一安还好么?”当下也不顾李博渊,兀自顺着斜坡下去,一路奔到那两处屋舍外,李博渊紧随其后。

  二人仔细查探屋舍外的尸骸,见确无一具是南一安,骆雅诗才稍稍安心。这数十具男尸身上并无刀剑创伤,但脸颊皮下淤血明显,显示被内家高手所杀。此外又都身着一色的黑袍,前胸都有一块人面鸟身的异兽图案,那异兽面目凶恶,嘴如鹰喙,周身金光熠熠,赤色双翅朝两旁展开,自有一股威严。

  李博渊道:“我瞧这怪鸟的模样,倒像是济公曾说的古天竺传说中的巨型神鸟,名唤迦楼罗。”

  骆雅诗惊道:“这迦楼罗可是佛教‘天龙八部’中的一尊?”

  李博渊点点头,道:“不错,你也知道?”

  骆雅诗道:“这么说这些人都是一安二叔的部下了,我曾听一安说他二叔在八部会中便是迦楼罗尊者。”

  李博渊叹了口气,喃喃道:“雅诗,你不肯告诉我我也知道,你这次下山定是找南师弟来的。”

  骆雅诗低头不语,这时忽听得吱呀呀一声,那间稍大屋舍的门突然被推开,里面缓缓走出一人,身材壮硕,剑眉及鬓,眼中却隐含泪光,面容憔悴不堪,神情失落无已。

  骆雅诗一见那人,又惊又喜,正是南一安,但她心中恼怒南一安两次抛下自己,此刻虽欢喜无限,却仍是不露形色。

  南一安兀自一人低垂着头,缓步走出,似是心中思绪繁杂,竟没察觉到骆雅诗和李博渊此刻就在离自己不到两丈远处。

  李博渊斜眼道:“南一安,你好。”

  南一安却好似对李博渊的说话听而不闻,对二人视而不见,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出神。

  骆雅诗本想着让南一安来诓慰自己一番,自己也好顺势找个台阶下,岂料南一安见着自己竟毫无表示,不禁又是气愤又是伤心。

  李博渊见骆雅诗神情,显是心中不快,登时大怒,喝道:“南一安,雅诗这么远来找你,你连招呼都不打,你以为你是谁?”说着跨步上前,一脚踢在南一安小腹之上,这一下与其说是替骆雅诗出气,倒不如说是他自己心中妒忌南一安,是以狠狠踢了一脚。谁知南一安此时体内《洗髓经》和《六通指玄经》两大内力已有了相当火候,李博渊这一脚非但没能伤到他,反而被他内力反扑,立时被弹了出去,摔在地上。

  南一安这时才回过神,见到骆雅诗和李博渊也是一惊,道:“雅诗,你怎么会在这?”

  骆雅诗正欲斥骂南一安一番,却见李博渊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脸胀得通红,大气呼喘,拔剑便要向南一安刺去,骆雅诗忙道:“李师哥,你做什么?”

  李博渊适才一脚不知怎的被弹了回来,他哪里想得到南一安此刻功夫已远胜于他,他二十出头的年纪,本就血气方刚,不论在家中或是在三圣庄都是受尽赞许,当下气往上冲,怎能饶得了南一安?

  只见寒光闪动,挺剑往他左肩疾刺,南一安不明缘由,但见李博渊这招来得既快且狠,只得招架,当即向右一闪,跟着发掌如风,拍向李博渊右手手腕,李博渊右臂微沉,长剑横削南一安腰间。他内力虽不及南一安雄浑,但这九渊剑法已苦练十年,单论剑术上的造诣,已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待南一安纵身跃起,避开剑锋,跟着又是刷刷刷刷连刺四剑,每一剑都直攻南一安要害。骆雅诗不懂武功,不知高手过招有无兵刃差距已是微乎其微,她只见李博渊有剑在手,担心刀剑无眼伤了南一安,登时吓得心胆俱裂,忙道:“快住手!别打了!”

  李博渊见南一安接连躲过自己攻势,只觉面上无光,恼羞成怒,攻得更是凌厉。

  南一安怒道:“李博渊,你这疯狗怎的到处咬人?”他一边说话,手上攻势却丝毫未见放缓,十招之后,已瞧出这九渊剑法的破绽所在。待李博渊一招“荡寇鏖兵”使将出来,南一安左掌斜劈向他右手小臂,李博渊只觉右半身一阵酸麻,右手掌心呲啦啦一声,长剑已被南一安夺取。

  这九渊剑法本是陆象杉一门极厉害的功夫,可但凡有招式,便有破解之法,若是陆象杉亲自使出,威力自然大不相同,南一安尚未瞧清楚便已被制伏了,只因李博渊修为尚浅,放大了剑招中的破绽,是以被对方轻巧反制。

  南一安手握剑柄,剑尖朝地,倏地一掷,但见三尺长的剑身已没入土中,只有一个巴掌长短的剑柄还留在外面。

  李博渊三年不见南一安,未料到他此时功夫如此了得,心中又是妒忌又是愤慨,道:“好小子,长进了,三圣庄待你不薄,没想到你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南一安道:“姓李的,我敬重你叫你一声师哥,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李博渊冷笑道:“什么意思?你问问雅诗,我是什么意思?”

  骆雅诗情知自己起初对李博渊有所隐瞒,如今他二人对峙自己必定露馅,登时无地自容,低头不语。

  李博渊道:“雅诗,你别怕,今日有我在,这魔头伤不得你。”

  南一安不知骆雅诗对李博渊隐瞒了实情,忽的心念电转,以为李博渊知道了陈抟死讯,又知道自己未能替陈抟送终,是以才埋怨自己,心中霎时间甚感惭愧,道:“李师哥,我未能送老祖最后一程,是我的不是,但我有我的苦衷,老祖是得道之人,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当能明白我的难处。”

  他这话乃是发自真心,说的极为诚恳,但骆雅诗只对李博渊说八部会找上门来,与三圣庄展开一场恶斗,却对陈抟之死只字未提,李博渊却又哪里知道?南一安这番恳切的言辞在他耳中却尽成了对陈抟的诅咒和讥刺,一时间火冒三丈,怒道:“混账东西,满口胡言!”

  “言”字尚未出口,已发掌攻来,他此时怒气勃发,掌力更显猛恶,但却更是笨拙,一招一式怎能逃得出南一安的“天眼通”?但南一安自忖便有苦衷,可身为弟子未能尽孝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虽见李博渊这般无礼,又破绽百出,却始终未对他下重手,只求化解他攻势自保。

  骆雅诗在一旁越看越是焦急,她此时只要道出实情,便能令双发罢斗,可她不知道自己说出真相后,南一安是否会认为自己是个心肠狠毒的女人,一时间挣扎、矛盾、痛苦、胆怯便似一块块生铁放进熔炉般,化成滚烫的铁水,交织融汇在一起不断灼烧自己的内心。

  半晌后终于是下定决心,与其让南一安心中留下一个不完美的自己,倒不如将最完美的自己留在他心里,然后离他而去。还未开口,已觉鼻中酸楚,喉头哽咽,道:“李师哥,咱么走罢,我再也不要看见他,你带我有多远走多远!”说着上前欲要拉住李博渊袖袍。

  李博渊听骆雅诗这么一说,心中募的转怒为喜,向后跃开几步,来到骆雅诗身旁,道:“雅诗,你……你说……”

  骆雅诗道:“咱么走罢,我不想再看见这个人。”

  李博渊忙道:“好,好!你随我一道回临安府吧!”

  南一安抢上前道:“雅诗,悉迩……她师傅死了,你有瞧见她么?”

  骆雅诗听南一安此刻对自己适才的说话非但没有伤心,见自己要走也未阻拦,张口却问及自己包悉迩的事,霎时间万念俱灰。苦笑道:“南一安,咱们都错了,也许我喜爱的还是那个断崖斋下的你,那个为了让我洗清冤屈不惜用碎石划伤自己手臂的你,那个说要带我去西域的你,可是……可是三年可以改变一个人,那个你,早已经不在了……”

  南一安此刻不明白骆雅诗言下之意,只道她也是恼怒自己未能留在三圣庄尽孝,心中大感自责。但念及漂泊无依,生死未卜的包悉迩,和找遍整个终南山也未见到的父母,再看看手中那半瓶当日送给少林方丈法戒的桑枝续筋散,一时心中千思万绪,浮想联翩,再一抬头,却见骆雅诗与李博渊已走得远了。

  终南山烟雨朦胧,云雾缭绕。那日之后,二人再度相见,时光已拖去了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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