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三种人审查办公室自查完毕,姓常的眼含热泪,放下审核三种人的神圣工作,背起被窝卷进了学习班,成了被审查的对像。郑家旺的问题总算水落石出,强加于他的一切诬蔑不实之词皆被推翻,文革中郑家旺非但没错,反而保护革命老干部有功,决定立即恢复他党内外一切职务。

  齐雅兰亲自宣读了这一决定,当场宣布撤销夏家窝棚革命委员会,重建党支部,由郑家旺担任支部书记,唐僧任副支书兼大队长,其它人选由郑家旺提名,报公社党委审批备案。

  一条已经咬钩的大鱼,溜来溜去,本以为手掐把攥了,谁知竟然脱钩而去,翻身跃入了郑家旺的怀里哩?唐僧怅然若失,不,是真失,他像丢失了宝贝的守财奴,伤心、失望、怨恨一起化成咸咸得泪水腌得心痛。这盘棋下了这么久,走得有板有眼,步步精妙绝伦,眼瞅就大获全胜,呼啦一阵风过,怎么“帅”在哪,“仕”在哪,重又退回了先前的布局?闹腾了几年,自己依然是围着他郑家旺转的“仕”哩?难道这就是天意?他暗暗摇头,两眼汪着泪,握紧郑家旺的手动情地说:“哥,俺可是一直给上边为你喊冤叫屈,一直为你平反昭雪奔赴呼号哩,俺早就说过嘛,组织上不会听信那些人的诬陷,黑白是非自有分明,早晚会让你出来工作的。怎么样?俺没说错吧?咱们的党是英明的呀!”

  郑家旺呵呵笑道:“让兄弟费心了,村里的工作以后你该咋干还咋干,俺好久不工作,也弄不清形势,凡事你根据上级要求安排就是哩。”

  自那天被凤凰捉奸在床,唐僧在家就成了只瘟鸡,蔫头耷脑,整天仰望着凤凰的脸色陪着笑脸说话。而凤凰也真成了蹲在金枝玉架上的凤凰了,家中形势覆地翻天,凤凰俨然成了慈禧老佛爷,端坐于大圈椅上不苟言笑,严肃得像个木偶。

  唐僧现在多了个毛病,没事就习惯抹脸,老觉得凤凰那口浓痰一直沾在脸上蠢蠢欲滴,洗也洗不去。在大队部,又有太岁故做无事却满含讥讽的小眼睛时时钉在他身上,防贼一样不离左右,让他浑身像爬满了虱子。

  夜里,唐僧小心地蜷缩在炕上,似只饿死的小狗。不久,他伤心地发现,自己曾被小飞鸽激赏过的鸡鸡自那日受惊之后就再也没有雄姿勃发过,像条冬眠的大豆虫。想是被那场突发事件吓破了胆子,或患上失忆症,忘了创造生命享受快乐的根本职能,成了只管放水的龙头。

  唐僧的鸡鸡一蹶不振,人也似鸡鸡变得有气无力。家里抬不起头,外面直不起腰,仿佛以前那气吞河山的勃勃英姿全是靠鸡鸡支撑起来的。一旦没了那势,就如同一只欢蹦乱跳得羊羯子被人一刀骟去睾丸,少了好勇斗狠的刚猛,温柔得如同小母羊了。他悲哀地想,自己以后大概就成了太监,嗓音会变细,胡须会脱光,一副不男不女的老太太相。他眼里涌出泪水,多么可惜,那么多的处女地等待自己去开垦播种,而它才耕了几垅田呀,就这样骨折筋断成了稀鼻涕般的废物,有用武之地却没了武功。他感觉自己就像好不容易练就一身绝世武功的武林高手,出场没几个回合便被人挑了脚大筋,功夫尽废,抬头举手之力也不复存在,灰头土脸地滚下了擂台。他好像看到孙小青、小飞鸽都捂着嘴吃吃地笑他,凤凰则鄙夷地对他嗤之以鼻……

  一个不男不女的唐僧,活着还有何意义?别了,那曾令他销魂荡魄的男女之事……他躲在河堤上偷偷地哭了个天昏地暗,暗骂世道不公,老天爷咋就如此跟自己过意不去哩?有了生理上的压力,革命斗志自然大大消退,双手自觉不自觉地袖在袖里,脖子好像一下短了三寸。那双手卡腰,声若洪钟发号施令的领袖模样再也难得一见。

  在小飞鸽面前,唐僧像欠租的佃户见了地主,畏畏缩缩的不敢正眼相看。开会时小飞鸽眼睛不像以前那样火辣辣地望着他,而是垂着眼,似睡非睡,眼睛偶尔一亮,也是对着王大肚子。她会上从不发言,有人问,就机械地点头,俨然大户人家不敢乱说乱道的童养媳一般。唐僧曾暗想:这花一样的女人,就得有男人疼爱,浇水施肥,不然就开不鲜艳哩。可惜,自己那把喷壶的喷嘴已经朽坏,而且被锁在库中,或许再也没机会和能力给她浇水了。一想到这些,唐僧就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当齐雅兰宣布郑家旺为夏家窝棚新成立的支部书记时,他虽然感到十分突然又十分失落,但一切似乎又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唉,一个成了太监的人,争那官还有何用哩?

  唐僧当村革委主任的这几年,夏家窝棚一共五个小队,队队收成不好,国家供应的化肥柴油没钱买,社员不养家畜也积不了多少肥。人粪得由粮食变,喝风道沫不当饭,吃不饱,也拉不出太多,队队种的都是卫生田,旱涝皆由天定。与化肥厂的工农联盟早因副业的停产不欢而散,以前大把施化肥卖化肥的日子也寿终正寝。战天斗地的结果是麦子长得像猪毛,棒子小得像麦穗儿,粮棉亩产别说过长江,离黄河反倒越来越远。而他根据郭主任指示改造沙岗的工程也半途而废,沙岗子平得半半拉拉,移走的沙土倒将原本还长庄稼的一大片洼地弄成了沙漠。不仅劳民伤财,而且得不偿失。当然,这错误的责任唐僧统统推给了早已调离的郭主任,归罪于他的瞎指挥,可经济上的损失郭主任可承担不起,也无从承担,只能压到夏家窝棚头上,今后的苦果也得由夏家窝棚慢慢吞咽。

  唐僧还学习邻县经验,命令王大肚子带领治安员挨家挨户拆炕,将那烟熏火燎的炕坯砸碎成土当肥料。闹哄哄弄得满村尘土飞扬,家家齐骂乱叫。被民兵硬硬拆了炕又来不及盘的人家只好缩在草窝窝里过夜,梦里还骂唐僧王大肚子比日本鬼子还狠。

  唐僧又独出心裁,让每个小队挖池子,用水泥抹了储尿用。每天早晨上工前派人拉着水车挨家敛尿,每人每天必须上交三斤,逼得人不得不临睡前拼命往肚子里灌凉水。生产队把收集的尿倒进池子,发酵后替代氨水上庄稼。谁若擅自将尿倒进自家茅坑就以破坏学大寨罪名予以重罚。一时间满村处处飘散着剌鼻子的尿臊味。王大肚子每天天一亮带了人满街乱窜,手提铁皮喇叭吆喝得声嘶力竭。砸门声,恐吓声,咒骂声,狗吠声此起彼落,俨然还乡团进村一般。

  贫寒起盗心,一向老老实实的夏家窝棚人这些年为生计所迫早已人心不古,几乎人人成了盗贼。秋末,女人们到大田给队里拾棉花,拾得没有偷得多,边拾边往怀中和裤裆里塞。队长是男人,只能站在地头吆喝吓唬,不敢去翻人家裤裆。再说,家家日子都难,不偷点摸点,吃嘛穿嘛哩?大多睁一眼闭一眼过去了。女人把棉花偷回家,夜里蹲在炕头上用手撕播出里面的棉籽儿,再偷偷跑到外公社弹了,纺线织布做衣服。深更半夜时分,胆子大些的就摸到大田里,扒些红薯,掰点棒子。这差事多由娘儿们干,男人碍于面子,轻易不敢去。娘儿们的脸是她自己的脸,男人的脸是一个家族的脸,丢不得哩。

  这也就给巡夜的治安员添了乐子。治安员多是分头巡逻,抓住年老色衰的就公事公办决不轻饶,一律送大队邀功请赏予以严惩。而年轻些的娘儿们正好打发他们深夜的孤苦寂寞,通常先声色俱厉地吓唬一通,看人家颤抖着苦苦哀求,才开始动手动脚,摸摸人家奶子,亲亲人家脸蛋儿,看她不敢咋呼反抗,便搂住摁于地上脱衣解带单刀直入。完事儿后提上裤子各奔东西,谁也不找谁后账。可也有不按游戏规则来,见好吃的忘了放筷儿的主儿,也就栽了跟头倒了大霉。

  二巴子和王大肚子沾点老亲,没经住他甜言蜜语的讨好巴结,让他了当了治安员。唐僧记着二巴子的仇,本不同意,又觉得不给大肚子个面子不妥,也就含含糊糊点了头。二巴子早对灵牙利齿的喇叭花惺惺相惜,总想把她弄上手,只苦于找不到机会,可巧,那天夜里巡逻,就把正背了一包袱棒子往回赶的喇叭花逮了个正着。

  喇叭花深知个中利害,偷队里的庄稼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不仅要挂大牌子游街,关小黑屋办学习班,还得罚口粮罚工分哩。吓得她赶紧跪地求饶,二哥长二哥短叫个不休。

  二巴子说只要她答应跟他好一回,立马放她回家。这有何难哩?不就是让他的家伙进自己里面热闹一回嘛,这就能免去诸多丢人现眼和经济损失哩。喇叭花赶紧点头。二巴子把她摁到地里,扒了她裤子,先又摸又掏,然后又亲又咬,直到戏弄够了,才搂住她狠狠干将起来。喇叭花只是害怕地逆来顺受,像死人一样任他恣意轻薄。完事后她起身用草擦擦下面,恨不能把那团沾满秽物的乱草摔二巴子脸上。可她没敢,把那团草丢在脚下,提上裤子,背了那包袱棒子想走。不想二巴子却一把抓住她胳膊:“慢着!”喇叭花赶紧站定不动,就听二巴子嬉皮笑脸地说:“俺知道满仓夜里常不在家,明晚俺去找你,不然……嘿嘿。”

  喇叭花知道他不然的话外之音,无奈,只得答应。

  二巴子言出必行,第二天夜半巡逻时哼着小曲就老想喇叭花奶子多么软,皮肤多么滑,想的性起,心急难耐地翻墙去敲喇叭花家门。

  门一敲就开了,二巴子以为喇叭花正在等他,心里高兴,见面前一个人影,必是喇叭花无疑,叫声“心肝”扑上去又亲又抱。哪成想那人一把推他一个跟头,紧跟着咔嚓一声,一根杠子正砸在二巴子腿上,他站立不住,咕咚倒地,疼得叫爹喊娘满地打滚儿。

  那狠狠的一杠子是满仓砸的。满仓拎起二巴子脖领子,拖死狗似地拽到门外,压低嗓音说:“你小子再敢找俺家里的麻烦,小心老子宰了你!”

  原来,喇叭花第二天就把昨晚的事告诉了满仓,却隐去被二巴子轻薄一节,只说答应他今晚来家。满仓佩服老婆的勇敢机智,非但守身如玉,还赚回一包袱棒子,夜里没去牲口棚睡,早早为二巴子备下杠子,单等他来享受哩。

  二巴子那夜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哼着凄惨的小调儿爬回家的,进门已经成了个泥人儿。他老婆吓了半死,还以为饿鬼进宅了哩。他的胫骨被满仓打成粉碎性骨折。可他羞于也不敢实话实说,一口咬定是不小心滑沟里摔的。黑灯瞎火的,巡逻时不小心摔一跤也属正常,没人深究。二巴子躺在炕头上哼哼哟哟,俨然功臣一般享受起了工伤待遇:养伤期间工分照计,医药费等大队报销。

  大家总算盼得郑家旺重新上了台,以为马上会拨云见日,村里的面貌立时有所改观,可看家旺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抱着膀子东游西逛,笑眯眯地跟人扯东道西,多是些不咸不淡的闲话,对唐僧的所作所为不赞一词,好像与己无关,都大惑不解。

  其实,郑家旺复出后了解到村里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心里压得那盘磨越来越重。报纸上广播里一天到晚都是农业学大寨,批林批孔,消灭资本主义,谁敢越雷池一步哩?只得暂时放弃在家闷坐时那些大刀阔斧的想法,皱紧眉头静观时变,眼瞅着唐僧依旧照本宣科地逼迫社员冲土圪垃较劲儿也不好阻拦。

  在鲁西,女人不会生孩子就像母鸡不会下蛋,是不被当女人看的。小飞鸽既然是夏家窝棚的妇女主任,一村女人的代表,当然也得能生孩子。婚后三年,尽管满囤勤勤恳恳耕耘,唐僧加班加点播种,更有大金鹿和王大肚子时时点播补苗,小飞鸽的肚子依旧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硬是没有一丝绿意。小飞鸽坐立不安,抚摸着肚皮百思不解:这么多良种日日播种不辍,咋就草也不长一根哩?莫非自己的肚子就是块寸草不生的石板地?

  她偷偷跑到县医院检查,一切正常。她放了心,算着经前经后易于受孕的日子,那几天便奔命似地夜夜让几台播种机轮番播种。晚饭后先由满囤忙活一番,之后她跑到代销点和大金鹿温存一回,半夜又有王大肚子越墙而入。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飞鸽终于有了怀孕的种种迹象,恶心呕吐,喜酸好淡,茶饭不思,恹恹的像得了大病,小腹也日渐膨胀起来。问婆婆,大筢子两手一拍,喜上眉梢:“嗨!你这是害喜哩!你有啦!”小飞鸽欣喜若狂,直想用栅栏把宝贝肚子围将起来禁止男人入内,为了孩子,她咬牙挺着,谢绝男人,安守妇道,在灯下哼着小曲飞针走线,给未出世的宝宝缝起了小衣被。幸福中她也有隐隐的不安,这肚里的孩子倒底是哪个的种?自己会生个小满囤,小金鹿还是小肚子?或者是三个男人的混合体?……

  初尝禁果的王大肚子正和小飞鸽如神似仙,突然间小飞鸽为保胎而拒他门外。王大肚子就像知道了糖味的小孩儿,望着满街的女人咽口水。那年他二十四岁,要说早该谈婚论嫁,可他是一个眼的闺女不受打听,没有媒人愿意登门自讨苦吃。

  没有过性生活体验的羊羯子一般性情比较温顺,可一旦和母羊有过鱼水之欢便野性突发,不易管理,食欲大降,像害了相思病傻小子,心心念念只想那事。王大肚子此时就像那只肥壮的羊羯子,满脑子都是女人的脐下三寸,像狗找兔子到处踅摸,一心想找个小飞鸽的替代品,熊熊欲火烧得满嘴起泡。

  最先闯进王大肚子眼中的女人是二能能家的闺女小娃娃。

  小娃娃不是小娃娃,只因她长得细皮嫩肉,脸像下生不久的小娃娃又白又细大家才如此叫她。那时她芳龄二十有五,杨柳细腰,体态妖娆,样子很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王大肚子和小娃娃是刚出五服的本家,以前他也看她很美,可没有今天这么性感,过去他只会欣赏女人的脸蛋儿,现在却知道女人可供欣赏的地方还有奶子,腰肢,屁股,体态和两腿哩。经过小飞鸽一段时间孜孜不倦的调理,王大肚子已经知道女人哪些地方最令人消魂。小娃娃走起路如风吹杨柳,轻盈得像在跳舞,那鼓鼓的胸,圆圆的臀,修长的双腿,细得令人担心风吹即折的小腰,让他看得直咽唾沫,希望突然有个天大的磨盘从天而降,把世上之人统统砸死,独留下他和小娃娃在磨眼里。他盯着小娃娃飘然而去,心里感慨不尽,咽着口水,千言万语凝聚成一个最能代表他当时心情的字:“操!”

  可惜,他下手太晚,小娃娃已经和三黑子订了婚,据说,两人早木已成舟,且爱得如火如荼,根本没留插腿的缝隙。其实,既使有缝他也不敢登门提亲,毕竟是本家一姓,那些封建老脑瓜子打死也不会容他吃在锅边屙在锅里哩。

  前街三呱呱家的红杏也不错,虽说个子不高,可脸蛋胖乎乎的似五月的红杏,欢眉大眼让人看着喜兴,两条大辫子又黑又粗,走起路辫梢在她圆圆的小屁股上欢跳乱蹦,像两只小手召唤他赶紧向她求爱哩。他清楚三呱呱非寻常百姓可比,一辈子走南闯北卖老鼠药见多识广,一张嘴像机关枪,能把死人说活,吵起架更没别人插嘴的空儿,谁惹恼他,他可以站在人家门口骂上三天三夜而不重话。

  三呱呱是那种很有心计的人,中溜个壮壮实实,四方大脸,一双勉强能称作眼睛的细小眼睛,时常咧着大嘴做憨笑状,貌似极其憨厚诚实,却机警如猎狗,狡猾似狐狸。靠了一包包真真假假的老鼠药和一只毛驴般高大的种山羊把小日子过得热火朝天。五间青砖做基,白灰抹壁,玻璃门窗的新房,就建立在老鼠的累累白骨之上。三呱呱赶集卖耗子药时身后就跟着那只大葫芦头的羊种。那羊个大体健,瞪着两只琥珀般色迷迷的眼睛,习性更像流氓淫棍,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腥臊,一飘多远,小母羊闻见就不再安分,勇敢者就越栏而出赶来找它调情求欢。它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在街上,样子像虎王巡山,嗅到母羊的气味就仰起鼻子,呲着大牙哞哞叫,看到母羊更是打不走拉不动,一个饿虎扑羊即将小母羊骑于身下强行奸之。村里人喜欢那羊的高大雄壮,自家母羊发情时就瞅三呱呱倒剪着手领那种羊经过时打开栏舍,给羊一次自由恋爱的机会。这时三呱呱会急得又蹦又跳,一边拉缰绳,一边用拳头打自家种羊。那羊色胆包天,对他的拳脚不理不睬,一定要听到身下的小母羊得意而凄惨的鸣叫方肯下来。三呱呱就不客气地给人家要五毛配种钱,可没人会给,还以自家的羊被其强奸为由要挟,挤眉弄眼地要他包赔损失。三呱呱无奈地跺跺脚,骂骂咧咧地牵上羊走了。

  三呱呱在集上吆喝卖药,顺便张罗给羊配种,一次五毛。他举着半导体喇叭,像说数来宝般滔滔不绝历述老鼠的滔天罪状以及自家药的灵验,一包药到家便永绝鼠患,连美国白宫灭耗子都托人送礼来买他的老鼠药哩。他家的种羊更是神乎其神,是天上没有地上唯一,配一次包生三羔,且皆是母羔,个个能长成小牛,能拉车驾辕。每集三呱呱都能赚个兜满袋圆,喜孜孜地满载而归。以前夏家窝棚有副业,家家吃穿不愁,日子过得不相上下,可近年地里收成不好,队里又没了副业,户户捉襟见肘啼饥号寒,煮红薯沾盐水,几乎忘了人民币是何等模样,三呱呱瘸子里选将军,自然就成了夏家窝棚首屈一指的富户。

  三呱呱的儿子更是村里的人尖尖,不仅在县城中学高中毕业,而且又在部队立功提干,还娶了师长的千金。儿子刚当兵那阵,三呱呱家门楣上是大队挂的“军属光荣”的小红牌牌;儿子在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中立了功,三呱呱便自己央人做了块课桌面大小的牌匾,上书“功臣之家”挂在院门上;儿子提了干,他又做块“军官之家”的牌匾挂上。三块大小不一的牌匾在他院门上耀人眼目,让人们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后来,儿子娶了师长的千金,三呱呱本想再挂块“师长亲家”的牌匾,被回来探家的儿子喝唬一通,只得怏怏做罢。匾不让挂门上,三呱呱却可以挂在嘴上,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的亲家是个统帅着上万精兵的大师长,那可是比县长要大得多的官哩。三呱呱听着人家啧啧称羡满脸放光,走起路也像师长一般昂昂然高视阔步。

  三呱呱是个抠了屁眼儿也要唆唆手指头的主儿,过日子算计得比沙土还细。可他对自己下手却很大方,赶集吃烧饼夹肉或旋饼,平时喝五块一斤的茉莉花茶,抽两毛多一盒的“先锋桥”烟。那烟香得呛人,一支价值一分多钱,他舍不得给人吸,更怕人要,没人时破开盒儿抽新的,吸半支掐灭放在衣兜里,人多时再摸出来,把两截烟屁股接长了抽。半截子烟没法让人,所以抽得心安理得。可他又狗肚里盛不住二两香油,特爱炫财露富。每次赶集回来,都要把买回的猪肉白酒显眼地提在手中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他喜欢看人家馋涎欲滴的眼光,喜欢听人家羡慕的奉承,这时他假惺惺地说上句:“有空去俺那喝二两呀。”这时你若当了真,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他马上拉下脸子对你嗤之一鼻:“你这人咋不识闹哩?这嘛不仁义?俺这酒这肉是配老鼠药用的,俺都舍不得吃,哪有你的份儿哩?”说着,脚下赶紧,逃也似的走了。人们知道他的脾气,故意逗他,非步步紧跟,他惊慌失措,撒腿飞奔回家,狠狠关紧院门,回一声:“喝尿去吧,你!当俺从老鼠嘴里抠点钱儿容易哩?哼哼!”

  据说,他在家也让老婆子为自己另起锅灶,一个人坐在八仙桌上像老太爷似地享用。这时他家的院门关得比监狱还紧,很少有人叫得开。叫急了眼,那门才会闪开一条窄窄的缝儿,露出一只警觉的眼往外瞅,看清来者何人就脚步咚咚地回去,待三呱呱把酒肉藏好,抹净嘴巴端坐在大圈椅上摆出吃饱喝足的样子那门才开。

  亲家从部队给他捎回一件寒羊皮军大衣,一双卷毛大头鞋,他上供似地摆放在条几上,来人就显摆。每天起早先开门看看天:“操他娘,这天咋还不冷哩?”老婆就骂:“你个老烧包!门后藏不住滴滴鸡儿的贱命,显摆嘛?生怕人家不知道亲家送你皮大衣大头鞋哩?”

  王大肚子托王六婶往三呱呱家提亲,三呱呱一听就像只被摁到案板上的老公鸭呱呱叫个不休,把王大肚子糟塌得粪草不如。三呱呱忘不了去年冬天那晚的社员大会,王大肚子突然在台上拍着桌子,非把要把他揪出来批斗,说他是夏家窝棚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那穷凶极恶六亲不认的样子让他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若非他抬出革命功臣的儿子和毛主席号召灭“四害”来理论,又拉纲上线把老鼠当成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阶级敌人,说不定他就会像夏三儿那样,被那小王八蛋挂上大牌子捆到大槐树上了哩。

  王六婶不得不一脸谄笑地洗耳恭听。直到他呱呱的嘴冒白沫,端起碗喝他的茉莉花茶,媒人才有了插嘴的机会:“虽说咱家红杏是金枝玉叶,可人家王大肚子也是年轻有为的村干部哩。以后说不定还能当支书,社长哩,这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知人家以后能发达成嘛样子哩?咱闺女跟了他,也算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了,在夏家窝棚也是拔头份儿哩。反正人家城里的人又不会娶咱乡下妞,能嫁给王大肚子,也是咱红杏的造化不是?”

  三呱呱叭叭拍着桌子,怒气冲冲叫王六婶滚蛋,还冲她怆惶而逃的背影叫道:“让他个孬小死了这条心吧!娘的,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让他先撒泡尿照照他的模样?告诉他,俺红杏就是剩在家里沤粪也不会便宜他个小王八羔子哩!”

  红杏坐在门外守着簸箩拧棒子,金灿灿的棒子粒儿没落进簸箩,却洒了一地。王六婶的话,她听在耳中,急到心上。红杏不像爹也不像哥,看上去两只大眼扑扑闪闪机机灵灵,却没啥心眼儿,是个心里不装事儿,也不想事儿,没心没肺胡吃闷睡的丫头,养得白白胖胖,哭笑都是眨眼间的事,转脸就忘。

  红杏初中没上完就辍学在家帮爹干活,如今二十大几却没寻着人家。三呱呱嫌穷爱富,高难成低不就,可这年头有哪家日子好过哩?红杏的婚事也就一拖再拖,让她渐渐对这个家充满仇恨。她像一只渴望蓝天的小鸟囚在笼中,咋看这家都像监狱,恨不能把这家一脚踢翻才趁心如意,自己好早早嫁个如意郎君美美地过小日子去。

  王大肚子在村里是个人见人怕的风云人物,说话办事斩钉截铁雷厉风行,很有老爷儿们气概。红杏喜欢这样的男人,听说男人在外面越是厉害在家对媳妇越好哩。尽管人人背后骂他是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她却不以为然,碰上他总要多看一眼。听王六婶登门提亲,而且男方正是自己倾慕已久的王大肚子,便芳心暗许,开始想象自己跟了他将会如何如何了。想象中的事总是锦上添花越想越美,到后来,她感到王大肚子就是她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子,已经决定非他不嫁了。

  媒人走后,红杏嘴噘得能挂油瓶,碰碗碗碎,动盆盆打,连屋里的小板凳放得都不是地方,被她一脚踢出老远。三呱呱不知闺女中了哪门子邪,瞪着两只小眼直勾勾地看红杏。当娘的叹口气:“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老话不老哩!”

  娘蹎着小脚跟闺女出来,拉她到另屋,怯怯地问:“杏儿,告诉娘,你是不是愿意这门亲事哩?”

  红杏眼圈里转着泪花花:“爹那嘛骂人家六婶,这话传到大肚子那里,还能成哩?”

  娘说:“你爹那臭脾气你还不清楚?这回这事不能依他老东西哩,只要你真心愿意,娘豁上这张老脸跟你六婶说去。”

  在家一向说一不二的三呱呱没能拦住红杏,气得摔盆打碗,满嘴冒着白沫子叫骂不休,让红杏从此再别登这家的门:“老子走南闯北,见得人多了。他王大肚子是个嘛鸟儿俺从他在娘胎里就看出来啦!跟了那个王八羔子你可不兴后悔。从今你就是一盆水,泼出去,就别再回来。老子没有你这么个傻闺女,也不认这么个猪狗不如的熊女婿!”

  王大肚子如愿以偿,没花分文,一场革命化婚礼就把红杏迎进家门。牛圈光着脚丫子,傻呵呵地围着红杏转,流着鼻涕傻笑着喊:“又一个傻子!又来一个傻子!”

  那一夜,王大肚子感觉并不畅意。红杏躺在炕上就是一截木头,两腿紧张的掰都掰不开,浑身上下硬绷绷,哪有和小飞鸽玩得畅快?小飞鸽就是一条浅水洼的鱼儿,翻来跳去,花样层出不穷,次次新鲜又剌激,是盘常吃常鲜的菜,百吃不厌哩。可红杏简直就是块难以下咽的春红薯,看着好看,吃一次就不想第二次。他后悔看走了眼,非但没得到三呱呱的分文陪嫁,而且红杏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可怜王大肚子懵懂无知,哪里明白有些女人是需要启蒙调教的哩?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小飞鸽兴冲冲准备好鸡蛋挂面红糖,端坐家中,专等临盆抱娃娃了。可她双眼望穿,预产期一天天挨过近两个月,圆鼓鼓的肚子依然没有一点动静。她忍不住跑去找四眼儿,四眼儿让她躺到床上,拿听诊器在她腹部听了听,又敲了敲,笑笑说:“你这是虚胎,是假孕呢。”看她一双美丽的大眼一片茫然,解释道:“你根本没有怀孕,你肚子里没孩子呢。”

  小飞鸽闻听从床上呼地坐起,叫道:“不可能!四眼儿,你个坏种,想拿老娘开涮打哈哈哩?”

  四眼儿说:“张主任,你看这事俺敢给你开玩笑吗?你这是太想要孩子,气瘀成胎,你怀得只是一肚子气哩。”

  肖兰兰到卫生室拿给孩子驱蛔虫的“宝塔糖”,一手拎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看小飞鸽脸色灰白,关切地问:“张主任,咋着?是不是要生了呀?俺可等着吃你的红鸡蛋哩。”送红鸡蛋乃鲁西地方的风俗,谁家生了要将鸡蛋染红煮熟分赠给前来贺喜的亲友和乡邻,女孩儿送双数,男娃送单数,以感谢大家祝福,分享添丁进口的快乐。说等吃人家的红鸡蛋即是祝愿人家早生孩子之意。肖兰兰说这话时笑着,骄傲地看看自己的两个孩子,又斜眼瞟瞟小飞鸽,样子十分自豪。

  六神无主的小飞鸽却觉得她话里有话,既像讥讽又像嘲弄,她一跃跳下床来,死瞪着两眼像个疯子。她想哭,想喊,想跳,可她咬咬牙,羞臊地一句话没说就跑出了卫生室。她听见肖兰兰在她身后笑的很开心。她把头埋到两只奶子上,挺着肚子,像只匆匆游过的海马。王大肚子给她打招呼,她没听到,到家就倒在了炕上。伤心、绝望,委屈,心头百味杂陈,她好像从充满希望的天堂一下跌进暗无天日的地狱,伤心绝望的结果便是蒙头大哭。哭和笑一样有理气顺气之效,待她哭了个够本儿,心里好受了些,忽然想起以前听老人说过,古时龙子凤孙大多在娘胎里呆得时间很长,有的能呆两年甚至更久,单等天机成熟才呱然坠地哩。也许自己怀得正是龙种凤胎,四眼儿肉眼凡胎焉能看得清说得透?咱这肚子里的娃保不定就是今后中国的主席哩。想到此,她释然了,擦擦泪,起来稠稠地下了碗挂面,荷包上俩鸡蛋,撒上葱花,浇上香油,淋上点醋,美美地吃了个饱嗝连天大汗淋漓。

  小飞鸽这一哭惊了胎气,加之一大碗热面入腹,肚子里突然有了动静,咕噜连声,好像五脏六腑都想从谷道挤将出来。小飞鸽奇怪,肚里的孩子好像找错了门口,不走前门儿,却要从后门儿拱出,让她觉得像拉稀跑肚一般憋得难受。她本欲喊人快去叫接生婆,可那难忍的便意催得她两腿如飞,直奔了茅房。

  时间掐得真准,她刚刚褪了裤子蹲下,谷道就机关炮般喷射出一串含有丰富内容物的响屁。若迟半秒,定会泄满裤裆。那屁响如战鼓,估计一里之外犹可闻也,倘若值勤的民兵听到,定然以为此处有了敌情,不慌忙敲钟报警才怪。

  那屁臭不可闻,一块肉只有在夏天放久了,招蛆了,烂尽了又掉进臭豆腐罐里浸泡年许,方有希望酝酿出此味。小飞鸽万万想不到自己天生丽质亦能排出如此高质量的虚恭,既羞且愧。她被熏得头昏眼花,差点栽进茅坑,几乎是连滚带爬回到炕上的。当她惊魂稍定,习惯地伸手抚摸腹部时却大惊失色:她那圆鼓鼓充满希望的小腹,竟如为闺女时一般平展了,她的龙种凤胎不知何时已化为乌有。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慌慌张张再度跑到茅房,忍着剌鼻的恶臭用棍子探查茅坑,里面除了几泡黑黄相间的大便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孩子。她又茅房屋里反反复复跑了几趟,连柴草垛都扒拉了一遍,也没有。怎么,自己怀胎一年,辛辛苦苦,小心翼翼,难道怀得只是几个臭屁?老天爷,您这玩笑开得也忒大了吧?!

  小飞鸽的孩子没了,村里没人相信她是假孕,那么大肚子能是假的?只说她的孩子掉了。怀了娃娃还同房才流产哩。都说小飞鸽太喜欢男人,挺着那么大肚子还跟男人玩,送子娘娘看不惯,不把孩子收走才怪。

  小飞鸽从此抑郁不乐,整天在自家院子里东找西看,总觉得自己的孩子就掉在了哪个犄角旮旯里,正蹬踹着小腿儿哭叫哩。夜里,她一闭眼就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在眼前晃悠,当她伸手想抱时那娃娃却无影无踪了。她常常梦见自己拎着孩子在野花烂漫的马颊河堤上嬉戏游玩。那孩子有时像几乎儿家的小子,有时又模糊不清,蹦蹦跳跳像只活泼的小羊羔。那是她的儿子,是她的儿子呀……她一次次哭醒,叫醒,眼睁睁看着屋顶从漆黑到青灰又到梁檩毕现,听着外面从死寂一片到牛鸣人喊,她想睡,却睡不着。她想永不醒来,只有这样,她才能在梦中和她亲爱的儿子永远相伴相随哩……

  唐僧见小飞鸽脸色像晒干了的花瓣儿脱色带皱,双眼空茫茫没了光亮,天还不冷就披了棉袄揣着两手,缩颈弓腰,好像冻得不行,哪还是只一兜精神水水灵灵的小飞鸽哩,说瘟鸡倒更合适。尽管唐僧听说她小产了,并因此有些抑郁魔症,凤体一直欠安,心里还是欠欠的,觉得对她不住。

  小飞鸽很快消瘦下去,白晢的脸日渐灰黄,两只水灵灵的狐媚眼像蒙了层薄雾,而且陷进坑里。脸上少了那迷人的笑,常常木呆呆地盯着一处发愣。这期间王大肚子不止一次越墙而入求欢,却只有一次得呈,让两人的肉体关系从而画上句号。小飞鸽经不住他的苦苦哀求和死乞白赖依从了,却让大肚子大倒胃口,这哪还是他记忆里风情万种的小飞鸽?那时她是台抽水机,狠狠夹着自己的家伙又挺又拧,简直能把他身上的精血抽空吸干,现在,她已经成了了无趣味的木乃伊,棺材板,一个干巴巴的行尸走肉而已。

  王大肚子从此绝了对小飞鸽的欲念,可已经吃惯野食儿的他不甘就此寂寞下去,两只眼睛像猎狗一样东瞅西瞧,而在夏家窝棚能与记忆里的小飞鸽一比高下的舍小娃娃无人。这时,小娃娃和三黑子业已正式订婚,急不可耐的三黑子早将她从少女变作少妇了。她穿一身三黑子从济南给她买来的衣服贴身又入时,衬得面赛桃花,更似一只熟透了的苹果散发出诱人的甜香。王大肚子由此得出结论:真正有味儿的是少妇而非少女,那种成熟了的女人味儿才是最能动人心魄的。这就像吃西瓜,只有熟透了才没那种水淋淋的青涩感,沙沙的甜甜的,越吃越想。王大肚子夜里和红杏行房,就吹灭灯,闭上眼,想象着身下之人就是可爱的小娃娃,搂抱着此,意淫着彼,如此他才能干得投入又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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