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学回来,吃完饭,我就闷头扎进东屋里,开始突击我的作业。要知道,刚刚拿了班里第三名,谁知道下一次考试成绩会怎样呢?有几个学生跟我的分数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这人啊,一旦有了压力,也就有了动力。

  植物学、政治的作业超级多,长时间的握着圆珠笔杆,手腕都僵硬了,那种麻木酸痛的感觉,跟小时候去姥姥家,蹲在街门前吃午饭后的感觉一模一样。一股小便的感觉,这时候也开始凑起热闹。算了,出去溜达会,然后回来接着做。

  院里的厨房,已经亮起了灯,尽管白炽灯上落满了做饭时烧柴火升起的烟尘,但它发出的昏黄的光芒,还是把小院大部分的地方,照得很清晰。西屋的牛圈里,早已是空荡荡的,还记得前年的时候,我一再抱怨养的牛,把院子里弄得是臭气熏天,而且三家共同养牛,卖了牛仔儿,平均分了,也没多少钱,现在的庄稼收割都机械化了,牛耕的时代,早就过时了。反正好说歹说,爹娘的耳根子一软,就和爱社叔,大喜子叔聚在一起,商量着把牛卖了,两家说我爹做主吧,毕竟牛是我家的,他们是一块养的,我爹说了算。南边的墙根底下,白日里,惨淡的日光,还是融化了房顶上的积雪,从瓦沿上落下的水,把地上的坑,溅起了深浅不一的坑,晚上的这个时候,那些坑又被冻硬实了,只是我踩在上面的时候,有一种酥软的感觉。

  “大妹子,你觉得那个北光村儿的军子咋样呢?”北屋里面,传来一句急切的问话声,话音有点像安徽方言,一听就知道是西邻家棉霞奶奶来了。

  “哦,还行吧,人看着挺实在哩,眼里也有活儿!”娘回答道。

  看来是娘答应这门亲事了。

  “梅子,你觉得小伙子咋样呢?”棉霞奶奶又问姐姐道。

  “奶奶,听俺娘安排吧,我都行……”我姐啥时候也说起这种软绵绵的话来了,哼,白天里吼我吃菜少一点可不是这样。

  “好嘞,那就这样了,赶明个我去人家那问问,看啥结果,你家都等着回信吧啊,我走了,家里的糟老头子不省心,一会出去了也不知回家,我都快急死了,走了走了……”

  娘和姐随后迎出门来,把门前的厚棉布帘子,撩得好高,送棉霞奶奶出了屋子。

  “良子在院子里干啥呢?不冷啊?小伙子长这么高,将来奶奶给你找个俏媳妇儿昂?!”棉霞奶奶看见站在墙根底下发呆的我,满脸堆笑的说。

  “我才不要哩!”只有愣头青才从嘴里蹦出这样的话来。

  “兔羔子,你懂个啥,看你的书吧,天冷,甭把你冻感冒了!”娘责怪着我,其实,更多的是透露着爱意。

  “嗯,马上回屋,马上回屋!”我忙应着,在娘的眼里,我一直是个乖孩子,尽管有时候,耍点小任性。

  望着三个女人走出家门,我转身回到东屋,继续写我的作业。心思早飞到白日里看见那个小伙儿刨木头的情景了。

  过了几天,从棉霞奶奶那里传说的消息说,北光村方面答应这门亲事了,还说抓点紧定亲,婚期就订在腊月十八,黄道吉日。

  随后的日子里,军子来我家的时候,也就渐渐的多了起来。给未来的老丈人,也就是我爹,天天套近乎。爹喜欢历史,他就和爹扯隋唐演义,侃水浒一百单八将,聊国共28年的国内革命战争;爹喜欢没事的时候,摆两盘棋,他就来的时候,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桃木象棋,陪爹下个昏天黑地;我那时的时候,家里还没有自来水供水措施,厨房的水瓮里的水,还是从200多米的北邻居家里,摇着辘轳把水提上来,然后挑着扁担弄来的。我的肩部瘦削,身材也不壮实,每次挑水的时候,我都是手提着水桶,气喘吁吁地,晃来晃去的,才把水运到家。这下好了,军子每次来的时候,都是先看看瓮里的水,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就把水瓮里灌了个满……

  我是个明事理儿的人,我懂得该怎么办。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渐渐了解到,姐夫高小就不上学了,本来学习还是很好的,只是家里有兄弟三个,他做为老大,需要担负起持家的重担。年纪轻轻的,就在自家地里,和他父母种了两三亩蔬菜,每天骑着二八式永久牌自行车,在车后座两边担着两筐蔬菜,沿街叫卖,或者跑到县城的集市上,和那些大爷大婶站在一起,抢着招徕买菜的顾客。一个十八九的小伙子,真的不知道受了多少罪,呵呵,那时的我,也就渐渐的喜欢上了这个未来的姐夫了。

  腊月十八那天,老天爷还真得很给力。尽管数九寒天,早早的,就把暖和的阳光,散在门前稀疏的槐树枝里。娘和帮忙的婶子们起得很早,把门前打扫的干干净净,前几天,从店铺里扯了一大块红布,让喜子叔蹬着八仙桌,挂在街门的屋顶上,那艳丽的红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的光芒,映红了姐姐欢喜的脸。

  九十年代的农村,经济状况当然不能和现在相比。也不知道娘给姐购置了什么陪送的嫁妆,只看见前院我的新家的西屋里,在床头上摆了六条花花绿绿的棉被子,被子的料面,绣着一对对儿鸳鸯,嬉戏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绣着娇艳的牡丹,吐着芬芳,外面的阳光照进来,那朵朵的牡丹图案,更加光彩夺目。还有一辆自行车,永久牌子的,车还包着泡沫和塑料纸呢,停靠在南墙最显眼的地方。听娘说,军子,哦不,现在该叫姐夫了,他给的彩礼是660元,呵呵,现在这个数,还不够宴请一桌子朋友吃饭的呢,可在那个时候,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人几个月的经济收成。

  来我家的人越来越多了。娘的姊妹们,还有四个舅舅,带着孩子,也都陆陆续续的来了,一时间,把家里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大人的商量声,欢笑声,孩子们的玩闹声,响彻在这个不太大的院子里。

  俊英婶子,香芬婶子,大叔叔,二叔叔也过来了,忙着给我姐姐说这个,叮嘱那个,在路上该怎么走,到了娘家先向祖宗磕头,再向公公,婆婆磕头什么的注意事项,姐姐忙不迭的应着,一个劲的说好。

  街门外,聚集起来了黑压压的人们。乡亲们是来看热闹的,看新郎官是那家的后生,看陪的嫁妆都是个啥。一时间,门外的旮旯里,街道旁的地方,一片人声鼎沸,这时候,就像村里赶了个庙会。不知道哪个大叔或者小伙子。在胡同北边没有树的地方,点燃了爆竹,散发的烟雾,随着风,缭绕的,和这嘈杂的喧闹声,混在一起。农村人就喜欢这样,无论是白事儿红事儿,越热闹越好,说明你有人气儿,不然,冷冷清清的,没人给你捧场,不好。

  哪里都少不了媒人,棉霞奶奶颠着她象征着旧社会的裹脚,这时候,拨开门外熙熙攘攘的乡亲们,穿过过道,来到院子里,扯着嗓子喊着娘,大妹子,快点吧,迎亲的队伍已经到村口啦。

  棉霞奶奶不大声喊不行的,因为院子里,和街道外面的情况是一样的。

  “哦,好嘞,都准备好喽!”娘赶紧迎出来,对她说着。

  “婶儿,太感谢你啦,梅子不懂事,说个婆家真不容易,让你费心了……”娘的话充满着感激。

  我姐有那么“衰”吗?好歹也算到北京“镀过金”啊。

  “她大妹子,不要这样讲,都是乡里乡亲的,再说了,梅子心地善良,说话和气有礼貌,哪个人不待见呢?我就是喜欢撮合年轻人儿,只怕将来啊,人家两口子埋怨我这个糟老婆子呢,哈哈哈哈……”

  娘一边说那能呢,一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又往棉霞奶奶手里塞进个红包。

  咦,我记得前些日子说媒的时候,娘不是给她一个红包了吗?看来这个媒婆的买卖,做起来很真得有点内涵啊,呵呵。

  姐夫的迎亲队伍进村了,最前的唢呐手,鼓着腮帮子,吹吹打打的,从乐器里发出的声音,盖住了门前的喧闹。乡亲们不自主的,闪开了一条通道,后面跟来了两辆卡车,浩浩荡荡的,经过的地方,扬起来灰蒙蒙的尘土。车辆停靠在街口那棵玩了十几年的歪脖子槐树附近,从副驾驶座位上,跳下来一个人儿,那是我“新晋”的姐夫,姐夫身上,不再是锯木头那时脏兮兮的衣着,他今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身西服(也许是跑到县城里购买的),浅蓝色的那种,把他本来就不黑的脸,衬托得更加白净。小胡须已经不见了,没有了一点邋遢的意思,好像是用了香水的原因吧,跟他的小舅子我打招呼时,一股浓浓的香味,把我的鼻孔,塞了个严实。

  姐夫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对我乐呵呵的说:“建良,都来了吧?”姐夫边对我说,边望着街里的,熙熙攘攘的乡亲们。

  “ 哦,姐夫好!两边的亲戚都来了!快进去吧……”站在门前的我,爹和娘还没搭话呢,我抢先着对姐夫说。

  敢情那个时候起,我早已经接受姐夫这个亲戚了,也是,不接受不行啊。

  “哪有你兔羔子的事儿,一边歇着去啊!”娘的手拍拍我的额头,嗔怪着。

  “路上还顺利不?过107国道,车子挺多哩……”娘的话,什么时候都是关切的话。

  其实,在以后的岁月里,娘对远在陕西他乡的姐姐,姐夫,甚至在异地上班的我,电话联系的时候,关心的总是吃好点,注意安全这样暖心的话,人都已长大,但在母亲的眼里,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话,真得是至理名言啊,我们在老人家的眼里,仿佛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其实,这种感觉真得好。

  “没事哩,都看着呢,等两边没有车辆时,才放心让卡车过……”姐夫忙接过娘的话茬。

  “那就好,那就好,快进屋,别冻坏了啊!”娘的话,什么时候都是暖暖的。

  “孩子他爹,别站着啊,每天没个正形,都不知道该干啥哩!”娘边迎接着姑爷进院子,边对还在街门口望着乡亲们傻傻的笑着的爹说。

  ……

  一切收拾停当,亲戚们坐上那两辆底盘很高的卡车,告别了门口热闹非凡的乡亲们,就驶离了姐的村子,那个村子,生她,养她,整整20年。

  我看见了姐姐的脸上,开满了幸福的小花,我看见了姐夫的脸,是舒展的脸颊,我看见了爹的脸上,有一丝若有感怀的深沉,我看到了娘的脸上,是流着的幸福的、又是依依不舍的泪花……

  而我,傻乎乎的,是对两情相悦的懵然不懂,我的世界,只知道晚上的时候,接着和灯光长眠。

  姐姐走了,去了十几里外的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的属于她和姐夫的家。一段时间,少了一个老和我拌嘴儿的姐姐,一时间,还真得不适应,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