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旺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到海。这海,这天,跟书上描写的不一样。什么蔚蓝的天空下白云朵朵,什么一望无际蓝蓝的大海,这里都好像不是。这里水是黄的浑的,天也是灰色的,阴暗的天空下海就眼前那么大。

渔船离岸后,尖尖的船头刺入海波之中,波开浪起撞出朵朵浪花,浪花飞起变成细细水珠,水珠顺风又飘散到整个渔船之中,贴到每一个人的脸上,身上。渔船速度很快,船舷激起的浪花一层层往后掠过,然后在船尾汇集一起翻滚着,留下一条锥形水带,长长的水带一直扩散到雾霾之中。水带漂过,有几只诗旺不认识的鸟,旁若无人地在水带上晃悠着。船再往前行,水中已经没有鸟的痕迹,只有头上偶尔有两只鸟飞过。诗旺问张凯,这是什么鸟?张凯说,这是海鸥吧!

诗旺听说是海鸥 ,马上唱了起来:

问一声

问一声那海鸥

问一声那海鸥

你飞来飞去有何求

问一声那彩云

你飘来飘去多烦忧

看看看潮来又又又潮往

那那那波涛滚滚永无休

让彩云伴海鸥

一起翩翩飞飞飞

飞向天尽头

……

诗旺唱地正高兴,张宏山说,现在是海鸥,等几天你就成海里的咸泥鳅了,歇歇吧, 省点力气割苇子!诗旺笑笑不唱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一股腥味,脸上也湿湿痒痒的,他舔一下嘴唇,嘴唇上是咸咸的。

半个小时左右,渔船前方渐渐地可以看到白茫茫的芦苇花。渔船钻入芦苇丛中,船夫放慢速度,熟练地穿行在芦苇之间的水道中。


渔船七弯八拐,又行驶了半个小时,终于停靠在一块突出芦苇尖的海岛边。海滩上,一个30多岁的女人在迎接他们。女人细高个子,一件花格子棉袄紧紧包着两个快要蹦出来的大奶子,肥大的灰色棉裤像猪大肠一样套在两条腿上,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胖乎乎的圆脸蛋上镶嵌着几块大小不均的冻斑,两只圆眼直愣愣盯着大家看。张凯第一个跳上岸跟女人打招呼,花儿姐,想死你了。女人裂开大嘴笑起来说,凯子,就你油腔滑调,快去帮宏山拴缆绳。张宏山已经把缆绳拴在岸上一个铁柱上。张宏山也跟花儿开玩笑,说,不用凯子帮忙,你们叙旧去吧!你个熊孩子,俺跟他有什么好叙的,要叙跟你小白脸叙。花儿扫视每一个人,然后一一喊着他们的名字,三喜,你去年不是说再不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吗?大勇,你今年也来了!等花儿把目光扫到诗旺,问,这个是谁家的?这细皮嫩肉的,能割苇子吗?诗旺自我介绍,俺陈家庄陈诗旺。你就是张灵灵的表弟,褚巧珠的男人?花儿这下是真的惊讶起来,张灵灵这个缺德鬼,把你弄这里,这下好了,巧珠……花儿停顿一下,巧珠一个人在家?诗旺回,巧珠跟她哥去南京干拆迁了。哦哦,哦哦,花儿说着吐了一口气。

大家陆续都下了船,不远处更高的滩地上传来一个老男人的声音,花儿,来了几张嘴。花儿点了一下人数,提高嗓门对着声音来处喊:明思叔,比去年多了一个,十二张嘴。

大家提溜着自己的塑料上了岸。塑料袋里装着棉被和衣服,外边挂着丁零当啷响的脸盆和牙缸。每个人都把镰刀刀头举过头顶,防止伤到别人。张凯带头往声音来处走。花儿跳上渔船和船夫一起,把几大塑料桶淡水,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往岸上搬。大家自顾往高地走,没人回头看他们。船夫放下怀里抱着的一捆青菜,回头把手伸向紧跟身后的花儿,在花儿的胸前乱摸一通,说,花,什么时候上岸?花儿丢下手中粮袋,用力甩掉船夫的手,说,死样,去年占了老娘便宜,也没表示一下,还想再占。船夫绕开花儿,邪笑着去解开缆绳,然后跳到船上说,你再上岸,我就给你表示。快滚,死蛮子。

渔船嘟嘟嘟嘟,冒出一溜黑烟弥散在傍晚的芦苇丛中……

西边的海面突然闪出一道亮光,像定海神针一样从海平面直插云霄。最后又慢慢暗淡下来,直到消失。

诗旺一行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芦苇围成的工棚里。中午在上海站转车时,大家都买了食物填充一下肚子,诗旺没有钱就没有买。现在诗旺的肚子已经在呱呱叫。诗旺走出工棚。紧挨着工棚的“厨房”里,两口泥巴糊成的锅堂,一大一小。大锅里面大半锅水滋滋地冒着热气。诗旺闻到白菜的香气,他眼盯着刘明思拿着大锅铲在小锅里不停地翻搅着炒大白菜。

看到诗旺走来,刘明思喊他,诗旺,快帮俺烧火。诗旺按着刘明思手指的方向,抱来一捆干芦苇往锅堂里送。锅堂里的明火变成浓浓黑烟。刘明思骂到,尻你娘,这么大人了,连个锅都不会烧。河湾里的人,都是亲戚连着亲戚,七弯八拐算起来刘明思也是诗旺表叔,况且又是老人家,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告诉他,刘明思是这里工头,诗旺想怼他又制止了自己。他对刘明思笑笑。刘明思把诗旺塞进锅堂里的芦苇掏出,然后留下几根在里面 ,立马,火苗子串了出来。刘明思好像还没有教训够,继续说 ,人家都说你诗旺傻,不中用,现在俺终于相信了。诗旺还是没有吭声,他现在顾不得刘明思唠叨。他就想帮着刘明思快快把饭做好,好填饱肚子。

花儿搬运完渔船上带来的生活物质,也来到厨房。刘明思掏出香烟,说,花儿,这里交给你了,俺烟瘾来了。

小锅里的菜抄好了,可以起锅,大锅里的水也烧开了。花儿忙着盛菜,刘明思嘴上叼着烟,翻出几把挂面往大锅里下。大锅里升腾起来的水雾迷住了刘明思的眼,他抬手去擦眼上的水,手却碰掉了嘴上含着的香烟,香烟掉进了翻腾的沸水里。刘明思檫干眼水之后,继续下面条。

诗旺回到工棚,拿出碗筷对大家喊,开饭了,都快起来吃饭。大家都好像没有听见,没有一个人应声。诗旺又重复一遍,开饭了,吃饭去!诗旺喊了两声没有人答应,他自己拿着碗筷跑了出去。张凯看着诗旺背景窃笑,这个熊孩子是找骂去了。

诗旺看见刘明思拿着大勺子在面条锅里翻找着什么。诗旺走到跟前,说 ,明思表叔,勺子给俺。刘明思翻眼看看诗旺,骂,尻你娘,这么猴急,没吃过东西啊!然后继续拿着大勺子在锅里翻腾。诗旺想不明白刘明思在翻腾什么,那一锅白面条有什么好翻腾的。他只能站出老远,嘴里咽着吐沫在等待。

刘明思翻腾一会,把大勺子抬起用力地往面条锅里撂。他冲着工棚大喊,吃饭了……

他的话比诗旺的话管用。大家闻声都挤出工棚。

大家挤到锅台边抢着去盛面条。诗旺一会儿功夫挨了刘明思两顿骂,他不敢抢前去盛。先盛好面条的人都围在锅堂边的菜盆周围蹲下来。厨房太小,等诗旺最后一个盛了面,已经没有他蹲的位置了。他夹了白菜在碗里,端出厨房蹲在外边吃起来。

诗旺狼吞虎咽吃了一半的时候 ,咬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而且咬不断,还带着酸臭的香烟烟油味道。诗旺把它吐出来,借着厨房里马灯透出的亮光,诗旺看到那是香烟的海绵烟嘴。这恶心的味道让诗旺吃进去的面条又反刍了出来。诗旺拿着烟头冲进厨房准备责问刘明思。刘明思背对着诗旺,正在跟大家划拳喝酒,听到诗旺的脚步声,他都没回头就说,诗旺,今天面条下的多,吃吧,吃饱。诗旺没好气地说,吃饱了,不吃了。刘明思又说,这孩子,刚刚还像饿死鬼托生,这一碗就饱了?嗯,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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