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按节气算账,现在应该是麦收,但是哪里有麦子可收啊!地里的麦子只有三十公分高,麦穗不到一寸长,每个麦穗里面只有两三粒麦子,就是这样的麦子,每块麦地里也没有多少,而且都是长在水里,我去割过一次,穿了高筒雨靴,这里每天都穿高筒雨靴,不穿这鞋就寸步难行,提了镰刀走到地头,那雨靴中早已灌满了水,人称灌包,走起来稀里唿咙地响,而且很沉重。到了地头,没有麦子,没有麦子就不是地头,走了一圈回来,没有值得下刀的麦子,人只要一停下,一站住,就开始往下沉,沉到你一抬脚,脚便从靴子里拔出来,一脚踩在泥里,鞋已不能再穿,从泥里扒出雨靴,提在手里,就这样一手提鞋,一手提刀,无比狼狈地走回连里。印象中真正下刀割了一次荞麦,俗话说: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种荞麦,这也不知是哪个狗头军师给黄小百子出的主意,讲这荞麦生长期短,现在节气晚了,可以种荞麦,一种就长,一开花就收,荞麦面算粮食,最喜兴是荞麦的康皮可以装枕头,有经济价值,这都是真的,都不算吹牛。我的枕头最初下乡时就是荞麦皮子装的,但是我早已倒掉了,因为占地方,枕头里放几件衣服就行。既然有人向黄小百子献计种荞麦,黄小百子一声令下,种荞麦。全师不再抪麦子了,改种荞麦,这里不要什么论证,黄小百子有句名言,他一切的所做所为就是为了贯彻他这句名言,师部有座高大的牌楼,两侧书写着他这名言:说了算,定了干。

  他这名言的意思就是坚持一言堂,别人少废话,我干我说了算,说了不算我不干,我定了的事情,别人就是干,不许说别的,其实用林副统帅的话讲就是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总之是毛泽东思想的具体应用,转了八道弯,到了黄小百子这里,就叫说了算,定了干。以往的什么六一八抪麦子,以及后来的全师人民种荞麦,都是为了贯彻他的说了算,定了干,他是师长一言九鼎。兵团战士是胸有朝阳,不管那事,你说种啥就种啥,别说种荞麦,就是种大盐,咱也一样干,反正你说了算。就这样,种上了荞麦,我爬到晒麦棚上观风景的时候,就见到了一大片的白花,能看出是农作物,我问了上海哥们儿,他们一惊一乍地说:是荞麦呀,你们老团不种吗?我说不种,这又过了些天了,我们一伙子人就割了那些荞麦,放在地里,后来好像是用牛车拉到场院上,堆在西北角,渐渐干了,风一吹就要吹走一些,越来越少了,我还说过,打了荞麦要装个新枕头,现在这装了衣服的枕头,枕了觉不做梦,人不做梦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可是有一天刮大风,就将这一大堆荞麦卷上半天中,就此吹散了,消逝在空中了,再看那堆放荞麦的遗址,什么都没有,一粒荞麦都没有,敢情我们从听黄小百子动员开始,又种又收又保管,其实是一粒荞麦也没长,来来往往的种了一场荞麦花。这倒可惜了我那枕头,我还指着它做梦呢。

  后来种荞麦这事儿是做为抗灾夺丰收的有力补救措施载入史册的,算是黄小百子的政绩,还是牛二说得对,我当不了师长,我虽然懂节气,会种地,但我不会扯鸡巴蛋。

  我分了班,班长外号叫田鸡,上海老中专的,比我大七岁,别的能力不知道,但是生理上正常,看见女生眼睛能瞪出来,可女生连一个肯和他说话的也没有,包括最难看的女生。田鸡于是如和尚行善一样,走路怕伤蝼蚁命,他是走路怕伤母蝼蚁命。才过了一天,我就告诉他,吸血的蚊子都是母蚊子,吸血是为了爱情和繁殖,而且就此要求他帮我赶蚊子,他就帮我赶蚊子,你说这种班长有多好!

  拉哈辫儿这东西据说是日本人发明的,早年日本人向东北移民,搞了个什么满蒙开拓团,我一向认为是开发北大荒的前辈,但他们的开拓团没听说有没有批示,我想即使有也不会和我们的一样,因为我们是这土地的主人,他们只是侵略,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业罢了。而他们在前,我们在后,他们在北大荒就发明了拉哈辫子,我们则发明了棒打狍子瓢舀鱼,这拉哈辫子说来简单,就是用一束苫房草浸在粥一样的泥浆里,让泥浆浸透苫房草,成为一条混合了泥的草辫子,苫房草是一种极韧的草,几十年不腐烂,浸满泥以后,就是一根长条的砖,用拉哈辫子可以盖房子,分为编拉哈辫儿和挂拉哈辫儿,如是人住的房子,就要编拉哈辫儿,先立好几根木柱,做成房子结构,然后用拉哈辫儿套住柱子,展开成方形,按照要求的宽度,人住的房子要半米厚的墙,那就按照半米编,用拉哈辫儿编成浅框,然后填土,填好再编,一层层的编成房子的墙,外面再抹一层厚厚的泥,然后是上房架子,钉扒板,抹上泥,最后是苫房,用苫房草,用铡刀铡去根部,从房檐开始苫起,一层一层到到达房脊,然后用一根长木,用编好的苫房草交叉缠住,把整根木头压在房脊之上,再用绳子绑上木头,垂向两侧,吊住脊上长木,新房告成。若新婚新房,可用四十年,房内人年龄,一看房子新旧就可知道,这当然是说得老乡的私房,若是兵团宿舍,那就是狗熊掰棒子,建一个烧一个,烧一个再建一个。

  这说的是人住的房子,要墙厚,苫房草厚,才能冬暖夏凉,但要是建个马棚,料棚,母猪产仔室,车辆检修棚以及厕所,那就用挂拉哈辫儿,更是简单,就是立些柱子,相距一米多些,再在柱子上隔半米钉一条横杆,就是在柱子上钉俩蛤蟆,木杆落在上面就行,然后在横杆上挂上拉哈辫儿,拧两个个儿,干了以后,抹上泥就大功告成,顶上苫草依旧。

  沼泽地里的房子,都是草木结构,我以为最奇妙的就是这拉哈辫儿房,也有泥插墙,也有大坯墙,也有版筑墙,但依我看来,都不如这拉哈辫儿墙巧妙,但是做拉哈辫儿是个苦活儿,都是女生承担,这要在夏天,要在泥塘里,要穿厚衣服,要穿雨靴,头脸要包得像个穆斯林,一些儿不能露出来。蚊子太多,她们坐在水沟边上拧拉哈辫儿,蚊子就落满了她们的后背头上,黑黑的一层,周围还有大批的蚊子围着她们飞着,找机会吸血。我没做过拉哈辫儿,只是远远的看过,别的都是上海哥们儿说的。

  阿良和我说这个事儿的时候,一再强调说来二连讲课的两个人,都是团里顶尖的理论家,就算是在六师,也算得上是著名的马列主义理论家。他们不仅仅在我们团讲课,还经常到别的团去讲课,非常的受欢迎,明天能到咱们二连来讲课,是因为金二指导员和他们认识,有点交情,他们才同意来的,这一来是要让大家受些教育,然后好好开展目前的批林整风运动。二来呢!是请来了真正的马列主义理论家,给大家讲一讲,让大家看看啥叫马列主义,啥叫马列主义理论家。真正的马列主义理论家来了,像云副连长那样的马列主义理论家就得闭嘴,别再装模作样马马虎虎的冒充理论家。支委会还得恢复活动,还得支书当家做主,闲杂人等不得以马列的名义提问题。

  我一听阿良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明天是马克思和列宁亲自来找老云算账了,老云要是闭嘴还则罢了,老云不闭嘴那就是灭顶之灾啊!我也想到了我读得那点马列,真不好意思让人知道,其实我是不好意思读马列的书的,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书可读,那就只好读了一点,一读之下,还真是过瘾,书写得棒极了,我还真就觉得相见恨晚。现在是人家都成了马列主义理论家了,我才刚看了几本,我梦想着他们就是读马列的书而在办公室的水泥地上踩出脚迹的人。你还别说,当时我还真替云副连长捏了一把汗。

  他们来了,课也讲了,讲得棒极了,我们听课时很神往,如同在看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连嗓音带手势都像。本来我们觉得就凭你们两个阿木令就能批判林副统帅的反动军事路线了?无非是打个死老虎呗,但是一看到列宁同志的手势,听到和电影中的列宁同志一模一样的嗓音和措辞,我们就感到这是列宁在批判林彪的军事路线,治军路线,那就好理解多了。看来读马列真是威力无穷,可是到这会儿,一直也没见着云副连长出面,我想着是不是和我一样,一听说大理论家到了,都不敢承认自己读过马列的书了!眼看就完事儿了,二位理论家都把辽沈战役的地图卷起来了,老云出现了。

  老云同志要发言,这让我他妈挺紧张,我是真怕他不知深浅的乱说,弄不好连我读马列书的事儿也扯岀来,那可就真玩现了!此时只见老云在人丛中站起身来,说我问个问题,那两位理论家一下子亢奋起来,理论家嘛!就是提出问题,解决问题,最好能有人理论理论。此时是端着架子谦逊地说:好,好,请讲,请讲,共同学习,共同探讨嘛!官教兵,兵教官,兵教兵嘛!这正是我们的学风啊!

  这时只听老云讲:第二国际苏黎世三人团中有个伯恩施坦说过一句阐述修正主义的名言,他说:最终目的算不得什么,运动就是一切。请问二位如何理解运动的概念,再请问林彪的反动军事路线中的击溃战的思想方法,是不是来源于苏黎世三人团中伯恩施坦所说的最终目的算不得什么,运动就是一切的修正主义的思想路线呢?林彪的反动军事路线的思想根源是不是就是第二国际中的苏黎世三人团中伯恩施坦鼓吹的运动就是一切的修正主义的反动思想路线呢?

  二位理论家听完了老云同志提出的问题,笑了笑说:老云同志,这正是我们下一课要讲的内容,就是林彪反动军事路线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今天就到这里。

  所有人的话成就了我的一头雾水,我想我最近一定是疙瘩汤吃多了,那东西太像糨糊。

  会后我问阿良,那两个理论家算不算是正统派?阿良讲当然要算,他们两人是马列主义理论家,当然要算正统派,正统不正统就是首先要看你是不是一个马列主义者,马列主义是正统派的总根源,你如果是个马列主义者,你就是一个正统派,其他的都是修正主义,都是旁门左道。阿良是铁口直断。

  阿良是老三届的,比我大好几岁,属于红卫兵的残渣余孽,老三届的人大多是红卫兵的残渣余孽。他们对自己的历史有信心,好讲个过去的事情,主要是讲给我们听,就是讲他们如何奉旨造反,如何的打砸抢抄斗地主,如何的骗吃骗喝大串联,甚至连如何闹派性搞武斗都贴在了自己身上,主要是用以炫耀红卫兵的光荣历史。但他们虽是崇尚造反,却只是崇尚奉旨造反,因而他们一边吹嘘他们的造反历史,一边崇尚正统,他们非常关心那些党的几大有多少红卫兵的代表,他们虽以为造反有功,但他们享受的胜利果实就是上山下乡,他们关心政治,就是害怕历史进一步的遗弃他们,进一步使他们的光辉岁月归于沉寂,他们深知他们正在褪色,所以他们梦中也是在接受毛主席的接见,于是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掁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们肦望毛主席再发现一个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毛主席再向他们发出造反有理的命令,他们就会再一次冲上街头,再一次占领历史的高地,再砸碎一个旧世界。但是毛主席对林彪的处理没有再依靠他们,他们被逐渐的遗忘了,于是他们退而求其次,不造反也行,恢复秩序也行,但是党代会要永远保留红卫兵的席位,那就是永远承认我们红卫兵奉旨造反的历史地位。

  现在是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不是奉旨造反,而是奉旨下乡。知青时代取代了造反时代,新的旨意你懂不懂,屯垦戍边你懂不懂?眼下毛主席早已和他的亲密战友分道扬镳,生死永隔,下乡的日子是没结没完,乡下的日子是灰头土脸,一帮小青年是玩得风生水起,党代会倒是还保留着红卫兵的席位啊!但是也保留了知青的席位啊!虽是都有席位,但是小青年却是高歌猛进,病树前头万木春了!这就是时代,这就是伟大的知青时代残酷的淘汰了红卫兵时代,此时,老三届英雄情结化作了万般苦水。他们甚至怀念起那造反之前的《让我们荡起双浆》了。他们的时代过去了,老三届喘着红卫兵的粗气埋怨知青,他们说:我们奉旨造反,只是从好人变成了坏人,你们奉旨下乡,却是从人变成了野兽!

  我觉得这话靠谱,这话说得有见识,这话说出了时代的步伐是在前进,大家都是奉旨,都是攥着个有把儿的烧饼在骑马找马,你从打砸抢抄到土里刨食,我从文明都市到了穷乡僻壤,尤其是如今,还他妈越走越远地来到了这未开垦的处女地,那当然要流行丛林法则,这会儿一事当前,谁还问你从前是几品官呀?丁玲也在这儿劳改,她算几品官啊?

  各路人马都在崇尚正统,不过是花为自己失去的灿烂招魂。所有的人都曾经拥有过美好,都拥有过梦想,都拥有过过去的好时光。只有我没有,一天也没有过。我从来没有过得到,因而也不会失去,我所有的美好的梦想,都是从她开始,也都是随她而去,我知道我的处境,我不相信正统,我也不依靠正统,我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但我知道即使回归了正统,也依然没有我的位置,所以我相信丛林法则,我相信响马列理论,因为我知道,往深处看,都是丛林法则。

  但是我是一个人,我已经有了一个她,我就有了底线,凡事之前,我不用问任何规则,我只在心里问她一个人,这事儿能不能干?干了她会不会不高兴?她会怎么想,怎么办?我用她的心在活着。

  一个男人心里有了一个女人,他就屏却了世上所有的女人,我却是心里有了一个人,就屏却了整个的世界,只不过她恰好是个女人。

  之后我又想,我得去找老云一趟,我得夸夸他,我知道他一顿乱抡王八拳打退了马列主义理论家之后,他一定是非常兴奋,他会很自得,但是这要有回应,没有回应,老云就会感到很失落,因为老云知道,那两个理论家善败不乱的让他等下一次,而那下一次却是永远都不会再来,就连那所说的下一次讲课的内容也是屄里放屁,没那股风。那些理论家在糊弄他,怕他再提马列主义的问题,理论家还说他不懂事儿,提问题为什么不提中午吃饺子!

  别人不提这事儿,我得来点表示,我不能让云副连长的问题掉在地下,云副连长的问题掉在了地下,那云副连长的脸就掉在了地下,云副连长的问题连同云副连长的脸一同掉在了地下,那就大大地伤了云副连长学习马列主义的上进心,云副连长要是从此不学马列了,那就正中了金二指导员的圈套,那就是主动放下了无往而不胜的马列主义思想武器,那就是自废武功,授人以柄。金二指导员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就会立刻恢复支委会了,掌控支委会,那云副连长只能回家喝闷酒去了,而且连副连长的职务也保不住。他会从此忘了他以前也是指导员,忘了他现在已经是拥了马列主义思想武器的指导员。

  云副连长要是把这些都给忘了,那就改变了二连的政治格局,让金二指导员一人独大,号令天下,那我们这些还没来得及出头的人,不就是顶头风吗?不行,兹事体大,我得放下我自己的面子,先把老云的面子捡起来,挂在老云的脸上,告诉他做酒鬼也得做个马列主义酒鬼,他还得为大伙儿冲锋陷阵呢!匹夫无功,怀壁其功,我找了老云。

  但是,找老云谈话,找老云做工作也不容易,他也是解放军出身,也是个指导员出身,就因为他拿这指导员的差事不当回事儿,才走了眼,让人家把他的事由儿谋了去,这会儿他才知道这指导员的身份于他有多么的重要,人生的一切意义,一切前程都寄讬在这个指导员的差事上。君失臣兮龙为鱼,臣得权时鼠变虎。他自从丢了这指导员的差事,就如遭了灭顶之灾,多少的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甜酸苦辣的往他心里灌啊!都是眼泪!

  就是为了这,他才在喝闷酒儿的时候,无师自通地在马列著作中找到了救命良方,有用没用,真懂假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药能治金二指导员的病,金二指导员一天到晚地讲路线,讲传统,讲理想,讲纪律,那也是纸糊的屄糊弄大雀子,谁还不知道这套事儿!咱们讲讲马列主义吧,不讲马列主义,你讲的那一切的一切,都是鬼扯,老云和金二讲马列主义,那就是一刀攮在了指导员的心口上,金二指导员就如吃了烟袋油子的毒蛇,一下子全身都硬了。金二指导员停了支委会实在是不得已之举,也是以退为进,他知道老云不是搞理论那块料,臭美不了几天,找不着靶子自己就没劲儿学了,就凭你老云啊?别扯淡了,马克思列宁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天下大乱才有得说,有得写,二连有我金二在,就乱不了,只要你老云扛得住太平岁月,你就学,你就一天到晚地学马列,我看你能学到哪天去?还是那句话,你不是那块料!

  这就是金二指导员的判断和期望,他觉得是他在稳坐钓鱼台,是他在等着潮水退去,不是我,我才不这么想呢!我喜欢马列主义,喜欢老云学习马列主义,喜欢老云学好了马列主义向指导员提问题,而这些问题,指导员一个也解答不了。

  可是我怎么找老云呢?我想我不能去他家,一步走得太近容易引起金二指导员的注意和猜测,但是又不能在路上以邂逅相遇的方式交谈,因为老云和我不熟,要是打个招呼就擦身而过,啥也没说就交臂失之,再重新设计见面就走入了死胡同,因为再不成功也会引起老云的警觉,他也是指导员出身啊!惊了他,要节外生枝。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的设计是在老云侍弄他家园子时堵他,他在侍弄园子时,我会来到他家的园子外面,我堵到他后,我就隔着园子篱笆和他打招呼聊天,这样我俩都很自然,也不占用他的时间,他要伺弄园子也走不了,隔着篱笆说话没问题,我再多上两根烟,这就是成了。

  去之前,我也想了想我的谈话内容和谈话方式,重点是我说话的腔调,让人一听就是言不由衷,这谁都知道,但谁也不赖,因为我从小就这样,改不了。原因就是从小说话就没有人信,因而我说话也从来不打算让人信,真的假的都不要人信,我一说话就给人一种漫不经心,言不由衷的感觉,时间长了,就没人爱听我说话了,没人听了,我的话也就少了,也没有了改正的机会和压力了,这能赖我吗?小时候家里人都忙,没有人教我怎么能装得忠厚老实,就一直没学会,就老是说实话又不想让人信,久而久之,变成言不由衷。记得读过一个故事,可能是《阅微草堂笔记》里边的,讲一个人有狐友,每与朋友聚时,狐友亦常在坐,人不能见。众人要其示相,以便相识亲近,那狐却是一会儿变化做酒壶,一会儿变化做花木,众人不快曰:所要见者,君之真相,何故屡屡做耍!那狐笑曰:尔等众人,何曾以真相示人耶?我觉得挺对,我也做不到以真相示人。

  但是这次谈话,我要让老云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一点点的嘲弄啊,玩笑啊,都不能有,连误会也不能有,所说的话要溜光水滑,点滴不漏,一个毛刺儿也不许有,就是在事过之后,他回味再三,都不能让他起一点几猜疑,一点儿后悔。这次不是要把他装入口袋,也不是蒙在鼓里,而是要通过精心策划,努力行动,一下子就把他引入酱缸,灭顶之灾,万劫不复,当然不是害他,而是为他好。

  这天我看到他正在他家园子里,我走过去,用手扒着篱笆对他说:云副连长弄园子呢?有瓜吗?老云抬起头看到是我,说没种瓜,连里今年种不少,够吃的了,吃瓜窜稀,管不住孩子,自个家就不种了。我向里一看,满园子的大烟花,心里就想这老云霸道,在这二连,能住在家属房把头的人家,都有势力,老云就是住在路北靠东这排房子的东头,按规划,他家东边就是口水井,他家离水井最近,挑个水,浇个园子等用水的活儿,最是庄户人家日常生活累人的事儿,而他就是住在这井边上,虽然眼下这井还没有打,但是秋后开打,这儿都是地表水,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打好。所以老云住的这地方就是二连一等一的好地方,他又种了一园子的大烟花,这事儿更是没人敢干,这是个犯原则的事情,寻常百姓干了这事儿,捉去见官,劳动改造,砖瓦连出窑,没半年拿不下来。而老云就种了,种了一园子,碗大的烟花开了一园子的粉红。

  我一见就大叫了一声,我说云副连长您可真行,别人种瓜种菜,您种一园子花,真有雅兴!我在大兴安岭见过白芍,一大片,好看极了,您这儿都是粉色儿的,更好看,好像还比白芍药花细腻,更显得娇嫩。老云说:你外行了吧,这不是芍药,这是烟花,就是大烟花,也叫樱粟,这花妖气大,能出好烟。

  我愣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我说:您可真行!那天您用苏黎世三人团的修正主义理论弄傻了两个马列主义理论家,问得他们语无伦次,落荒而逃。那天我就愣在那儿半天,我说我这样的还学马列呢?我也就是个喜欢,明儿我真得好好儿跟您学学马列了,省得那两个理论家卷土重来!您呐!您就是那个阳光照进了塔什拉马干。我得干活儿去了!

  这就算谈完了,该懂的他都听懂了,不懂的地方慢慢儿琢磨去吧,你別看这话是我说的,我说的话我也不一定懂!我不过是让他相信我的话罢了。

  金二是指导员,老云是副连长,两人真实挨不上,这也就是金二许久以来对老云未下杀手的原因,二人刀来剑往,打得热火朝天却不见结果,是因为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一位领导,就是二连的连长,二连有连长,但连长现在顾不上这一上一下的龙争虎斗。

  连长叫水根,是个北京下乡的上海人,是个上海小资情调外加北京时代激情的浪漫主义青年。一九六三年就下乡了,那年初中毕业,下乡的口号响亮,到农村去,到边彊去,是大大的光荣与浪漫,水根义无返顾的报了名,下了乡,当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男孩儿。水根只所以如此坚决的下乡,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浪漫,表面上是积极,其实是饿的,几年的低指标日子,饿怕了他,家里五十年代从上海迁来北京,口号是支援首都建设,其实就是岀皇差。一家老小为了首都新政的大兴土木迁到了北京,正赶上低指标时期,活儿多饭少,家里弟妹又多,水根是老大,已是十几岁半桩小子,放开了吃顶个大人,但是他都吃了,弟妹吃啥,所以政策倾斜,内容是先让一让弟妹,做大哥不都是这样做吗?所以水根常年处于半饱状态,但他是好孩子,一怕父母为难,二怕弟妹挨饿,他就是忍着,忍了好几年,忍到毕业,其实那年总理代表政府已经宣布油炸食品可以免收粮票,每斤加收两角钱,但是钱在水根家也是紧缺物资,水根难以享受这条鼓舞全国人心的政策,这条政策也解决不了水根家目前的问题,但那时为了减少城镇人口,减少吃商品粮的压力,几年以来一直还鼓励上山下乡,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每次有人下乡,都是锣鼓喧天,胸前戴了比胸还大的红花,然后各级领导热情扬溢的讲话,爷娘弟妹深情脉脉含泪相送,然后就去去千里烟波了。

  就当时那种情况,水根没有选择,他一刻也不想在这家里吃这半饱的闲饭,毕业了,天高任鸟飞啊!鸟为食亡啊!何况还这么光荣,还这么隆重的被推出了城市。水根有些放松,甚而有些欢快,家里买了糖块,他也大方而坦然地吃了一块。

  水根是聪明人,一般而论,比我聪明,他就直接选择了黑龙江农场,他饿怕了,他相信黑土比黄土强,因为肥料都是黑色的,黑色就代表土地肥沃,土地肥沃不就能多打粮食吗?

  下乡而后,他吃饱了,甚至多数时候都是吃得太饱了,工作不忙也不累,他还读了点书,然后就欢快的唱起歌来,除了《我的祖国》,还会唱《在那遥远的地方》,用口琴还能结结巴巴的吹当时最流行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水根忘我的劳动,忘情的生活,还不忘感恩父母,常要结省些钱和粮票,以及地方特产托人捎带回家,孝敬父母,帮助父母养育弟妹,共渡难关。这么好的青年,很快就加入了共青团,并且常做些团的工作,很快的,爱情来敲门了,老书记的小女儿,芳龄二十三岁,面目姣好,身材丰满,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北京来的小青年,快乐而浪漫,心地纯净如水,好玩好玩,真想不到这城市人是如此不同!姑娘叫小嫚儿,爸爸是老书记,平时想要啥要啥,现在想要这个北京知青上海人水根,我不管他比我小几岁,不就小五岁吗?怕啥的,小五岁的不能找,难道找大五岁的吗?比我大五岁就是二十八,农村人二十八看上去就是个半大老头子了,谁稀罕呢?我就要水根。小嫚儿一行动,挟风掣电,一眨眼水根就被她老鹰捉小鸡式地成了胯下之臣,随后拜堂成亲,送入洞房时水根依旧不甚明了他的处境以及来时的路,然而在日后的生活中,小嫚儿对他爱之不尽,竟日曲意奉迎,他就成了横草不拿,油瓶了倒了不扶的新姑爷,很快就入了党,这是女家给的最好的嫁妆,水根从此可以步步青云,再添个一子二女,也就成就人生了。

  然而文革了,闹腾起来,老丈人就被莫名其妙的迫害至死了,后来安定了一些,要建新团,水根仕途需要,就拉家带口的来建新团了,此时已晋升连长。千不该来了新知青,万不该认识了小尼姑。水根早年被小嫚儿的爱情俘获,早享了床笫之欢,如今小嫚儿对他也是恩爱有加。但是应了那句老话,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水根相貌说不上好,黑瘦中等个儿,小头小脸儿,他这中等个与人不同,他是中等个头,那是从头顶到脚跟算账,比如另一人和他一样高,这是看头脸的结论,要是看肩膀,那水根要矮一大截,也就是说,水根的身高,是靠了脖子长,他的脖子又黑又细,但是比常人长了大约一倍有余,脖子上顶个小脸,和大家站在一起还行,但是单独站立,望去就像是一条盘起而抬着头的蛇。

  有了这个特点,他常穿的衣服,下边就总是显得很长,衣领距离下巴太远就不像是一起的,衣服总是显得肥大,好像衣服里被抽空了似的,就如乌龟没穿龟壳一样。他是城里人,是北京下乡的知青,但他又是个上海人,但来北京时已有十多岁,因而他清楚地记得上海的样子,骨子里也有着上海人的气质,所有对城市生活和地域的怀念,都在他认识小尼姑之后,大大的发酵了。

  小尼姑长得就两个字,黑和瘦,黑如炭条,南国女儿中少见,瘦如夏衍所写《包身工》中的芦柴棒,她的外号小尼姑,是因为她上小学时有一老师酷爱鲁迅,常让她们班的同学排练《阿Q正传》,而她就演小尼姑,因为她无别人可演,但是演小尼姑不容易啊!那演阿Q的男生同学,摸了伊新剃的头皮后,按剧情总要在她的脸上拧一下,这一下拧得她生疼,太疼了,拧得她忘了台词,忘了演戏,捂了脸蹲下,嘴里大骂道:我操侬娘个屄呀!痛死它啦。老师兼导演也骂那阿Q,阿Q讲她面孔上面没有肉,我那么用力拧,手指上也没有油腻感觉,你换人好了。后来换了人,但她的外号跟定了她,就一直叫小尼姑。

  万般皆天定,半点不由人。就这两个家伙,一见之下,如遭雷击,不用眉来眼去,几欲抱头痛哭,一致认为是前生失散夫妻,但即已是今世为人,亦不可莽撞,只是出入相随,心意相通,虽也惹来丢丢的绯闻,无碍做人大局。但是男人虚伪,女人直白,这小尼姑越来越来的就一刻也离不得水根了,终于在春暖花开,有事南亩,家里园子要开种,园子都在后院,小嫚儿农家Y头,种园子不用水根,只是一人到后园,水根只消在厨房内开了朝北的小后窗,帮她递个农具种子就行了,小嫚儿一个人就这样在后院大干快上的种园子。水根在屋里看书,小尼姑来了,眼圈红红的,进来二话没说,抱住水根就要寻欢,水根对这事儿虽也是昼思夜想,但此时真干还是不敢,而小尼姑就在这一次次的恳求中一次次的昏死过去。水根此时几欲心碎,一应所求,早忘了小嫚儿。小嫚儿此时需要种子,大叫无人应,细听之下,似有淫声,再细听之下,已听出是小尼姑在此。原来这小尼姑虽是相貌欠佳,但凡有阴有乳之女人都不会将其放在眼里,但唯一点,就是说话,这小尼姑是上海知青,但父母亲俱是苏州人,小尼姑自小的一口吴侬软语有如岀谷黄莺,嗲声嗲气,嗲得来出水,我初一听时都觉有些醉软。

  这小嫚儿听出是小尼姑在此,脑中想到传闻,知是出了大事,情急之下,即欲破窗而入,但这窗是嵌于泥墙之中,急切不可破,于是想越窗而入,那窗口偏小不容丰满身材,窗台也嫌太高,于是就蹬了酱缸来钻窗户,无奈窗口嫌小,钻不进去,三弄两弄,失足踏入酱缸,酱缸一倒,把个人直摔在地上,半缸大酱也流到地下,小嫚儿心疼大酱,是因这东北长悠悠的春天,那滋味都在一口大酱,待得收拾好酱缸,再风风火火绕到前门,进屋一看,早已风平浪静,小尼姑已悄然离去,水根面沉似水,口中吐出二字了,离婚!小嫚儿听了,软倒在地。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