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蓦地惊醒,却是一梦。梦中见一雪山,高耸入云,看不到山顶,只见浓浓的云雾从那山上滚滚而下,无首无尾,却不知流向了何处。

  那雪山之下,有着数不尽的人群,他们时而拉手成圈,时而跪地参拜。虽是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却能感受到他们的虔诚。他们赤身露体。在我的心里,总想着能看看大约有多少人,但总也看不清,他们不知是从几面不断地涌出,让你看也看不到头。我也想看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嘴脸,从而判断他们是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但是,这也做不到,他们每个人的面相身材,你都无法看清。这令人起急,因而蓦地惊醒。

  在北京我已待了半年有余,该经历的也经历了。还得回到调动这个问题上来,团里开出了条件,讲技术人员可以不走。另外,技术人员的男女朋友可以不走。这样算下来,我都是非走不可,因为没有半点理由可以留下。想想那些政策,你不用去看谁不走。只需去看谁必走,那我们的名单就全在里面。传说二队已经有好多人到了那里,写信问问消息吧,回信只是说兵团都一个德性,没挑没拣,你自己要是没事儿,到哪儿都一样。这都是想开了的人,真的是到哪都一样。要不就是吃了大亏,但又不能讲,就想看着后来的人也都掉进坑里,一块儿倒霉。这种事我小时候听我爸讲过一个故事,故事讲有人在街上卖票,是看花的票,有人问所看何花,他只讲是叶上开花,于是买票进门,想要看看这叶上开花。这门进去,花在后堂大屋。行至后堂,只见大堂之上,端然一盆大葱,真的就是叶上开花。才欲辩白,早有人引你出了后堂后门,却已是另一条街。四顾无人,何处说理!回到家里,有人问询,左思右想,回说可以一观,可长见识。最后大家都看了这叶上开花的奇葩。

  我此时已是了无牵挂,片儿警也给我下了几回最后通牒,逼我快走。他说没见过你这么探亲的,也没见过你这么种地的。我实在找不到理由再耗下去了,那就走吧。

  其实在这半年里,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二队有那么多的人走了,永远地离开了二队,多数是各大学院的人。他们这些人前两年还算是出身有问题的人,但是现在不同了,林副统帅的死算是一次惊蛰,他们也开始动用关系、谋划自己子女的前程了。都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触及每一个家庭的革命,看来是真的。

  但是他们所谓的关系都是在农村。有的是老家,有的是历史上有渊源的地方。有的是有可靠的亲戚在那农村有实质的权力,于是,动员起来,千头万绪,千奇百怪的迂回分享权力,以此来安排子女们的前程。权力的雨露,悄悄地,软软的撒在了他们的头上,他们的家庭,他们的子女头上。他们还算是丑末寅初就起床谋食的鸟儿,食不多,路尚远,但他们依然抢得了天机。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步对将来有多么重要,这一步不在于真正获得了多少实际利益,而在于有人确实是在处心积虑地自己安排自己的命运。他们不甘心随波逐流的随遇而安,他们就是认为不努力抗争就是堕落。

  在这半年里,人们由于看不到向前的路如何走以及走向何方,每个人都看到了转插和返城的距离,每一个人都不甘心莫名其妙的就此安度一生,每一个人都想起了自己老家的亲人。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那时不懂什么叫做利益交换,什么叫作权力交换,回到老家,做可怜状,做可爱状,以期唤起七大姑八大姨、叔父舅爷对过往生活的回忆,能授以援手,接了自家骨血做一团聚。但此时如果忘了自己能付出什么,那不仅仅是一副可怜相,也不仅仅是想亲人,还有什么吗?没有了,那如何能打动家乡这众多长了一对势利眼的父老乡亲呢?这不怨他们,这么多年来,他们和知青一样,穷得只剩下一对势利眼,身前四下里,一无所有。

  人已是一无所有,凡与人交往,以往的事故人情,此时俱已作废。想求人帮忙办事,空口白话,说了白说,人人不再被那狗屁道德约束,处虚名而受实祸。要脸啊!顾不上了!想想当年的深情厚谊,碍于情面吗?不当吃不当喝的!还是忘恩负义一身轻啊!要知道,衣食足而知荣辱,现在是衣食不足啊!就这一个衣食不足,忘恩负义,就使多少想到老家找出路,想离北京近点,想曲线返城的兵团战士无功而返,铩羽而归。

  当时就连我这样的,也想到童年之梦、想到华北明珠、想到鱼米之乡,想到老爷姥姥。也动了秋风之思!这孩子啊!那还不容易啊!说个媳妇儿,一下子就迁过来,富队里不要人,穷队里没问题啊!我妈吓得都没敢给我回话。兵团战士,那时是一个多么低贱的行业,知识青年,那时的社会地位,低到泥土里!低到了——我靠他妈的!

  我也想了,不动是不对的,人怎么可能老是不动,不动还算什么布苏里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啊!几年前下乡时,只是十六岁,拿了一块叫作二的令牌,来到了二队。这都好几年了,连长指导员都换了好几茬了。我也已然去过了布苏里,打过山洞,见过世面,朋友多得和伟大祖国一样——遍天下。并且懂得了一个通天彻地的道理,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以前不肯走,不愿走,那原因是有所挂念,所以能心安理得地,自得其乐的生活在二队,生活在布苏里。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仅告别了清河、告别了二队,如今我又告别了爱情、告别了青春!我是一个大人,一个真正的大人!

  二队没有了她,已无可惦念。但是事情还不止于此。我已想了,二队我回不去了。因为有人讲了——你今后不要落在我的手里。讲这话的是二队指导员。我以前拿他这话当狗屁,那是因为有她在,我不能退,我不敢退。但是现在不同了,我犯不上和一个盯紧了我的指导员较劲儿。我以前轻视他,也是因为他好色,他的心思都花在女生身上。他没功夫来看男生们在干什么,当然也就没功夫来看我干什么。我宗大爷说了,好色的人改不了,不栽了跟头不回头。妇人之蛊,古来最毒。我不信他有功夫看我,但是我也没有去惹他的意思。

  最早是在连部前面玩单杠,他看到了,也从连部出来比画两下。那时他刚调来二队不久,天寒地冻,我就看出他是格外关怀女生冷暖,这使得许多政治上要求进步的女生好不开怀!她们认定了指导员的关怀就是党的关怀。但指导员意不在此,他倒是不问政治条件如何,他中意之女生,他就着意得偷寒送暖。一时倒使得那要求进步的女生生了怨言。但是有那冰雪聪明的女生,一眼看透这不是什么党的关怀,而是男人的关怀,因为这关怀总让人心中怦怦乱跳。她们不久就看清了,指导员对女生,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总会有个孩子开口说:皇帝没有穿衣服!而这句话就点着了火!。能说这句话的人,在当时的政治生态下,一定是个没有力量但有尊严的人。一定是个脆弱之极但又藐视权力之人。条件的交叉,可以断定她是个没有政治靠山而又眼高于顶的江湖人。是一个同我一样身份的人。我说我平时怎么这么多废话呢?我说我怎么老是一开口说话领导就不爱听呢?原来,我们的话和别人的来源不一样,和领导的要求与期待不一样。我们说的话来源于对人性的判断。我说得再好听,领导还是不爱听。

  但是说到底,指导员好色也碍不着我的事儿,他再好色,也好不到我的头上。所以这说到底还是我的毛病,是我的问题。这原因是我不喜欢指导员好色,也不喜欢好色的指导员。指导员是领导,领导有权力。把权力和好色放在一个人身上就很危险,尤其是遇到了真正的女色,就要出问题。当然那些要求进步,投怀送抱的不算。事情往往是越是投怀送抱越是看不上,等到惹出祸端时才后悔。我不喜欢归不喜欢,但是我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我也就是说说。但这种事儿就是不许说,说了就是不行!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知道,也不是我一个人说的。先头是我和牛二一块儿说的,牛二说男人嘴大好色,指导员那嘴大的邪乎,所以指导员一定是个色中饿鬼。我就是随声附合,我说我原来还是挺喜欢指导员的,因为他和我说他去过清河,他曾经从清河街中间穿过。他穿过了清河街,就来到了德胜门下边卧倒,等候傅作义投降起义。傅作义要是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他们会冲进北京城里,消灭傅作义,以及付作义手下的国民党反动派。推翻国民党领导的反动政府,解放北京人民。他们知道傅作义一定会投降起义,一定能解放北京,那就一定不会让他们进北京城。果不其然,傅作义投降起义。他们绕过北京南下了,没有进到北京城。他没有进到北京城不要紧,他进了北京城也不要紧。关键是他到过清河,这就够了,这就足够做我的老乡。至于去没去过城里,我认为不重要,因为我也只去过几次,小时进城还丢失过。被警察捡到送回来后,我妈还说:丢了也好,希望让好人家捡了去。倒可过好日子了,将来有出息也说不定。可是那会儿谁家要孩子呀,家家都是抡圆了生,三个五个常见,十个八个不新鲜。但我由此对城里印象不好,指导员没去过城里而去过清河,我就很自然的将其引为老乡,可指导员却并不在乎。他不在乎就是不领情,就是我拿他当老乡,他不拿我当老乡,也就是不拿我们清河人当老乡。他是本地人,本地还有他的兄弟亲人,他拿本地当老家,拿本地人当老乡。本地人算什么呀!本地人就是老帽儿,他拿本地当老家,拿本地人当老乡,他就是一个老帽儿。他不配做我的老乡,不配做我的清河老乡!

  他不是我的老乡!他有时还挺牛逼,这是因为他在南下时娶了一个上海女人做老婆。还生了两个孩子,但这事我管不着,你有上海老婆你也是老帽儿,老帽儿就不能好色,老帽儿好色就是耍流氓,没有借口。不能一边是老帽儿,一边还说是爱情,和他妈女知青玩浪漫。女知青没人和你玩浪漫,她们一是怕你,二是有所图。但是这仍然是你好色,不是女知青好色,女知青好色轮不到你。如果是有所图,你有什么呀?可以换人青春,说到底还是骗人。

  我由此不喜欢指导员好色,当然连长好色我也不喜欢。但是们连长不好色,他岁数挺大,有儿有女,而且和我不错。能和我不错,一般来讲就是好干部。因为和我关系好都是讲干活,没人和我讲好色。好色的领导都和我不好!

  我说指导员好色,我就是和牛二说过,一转眼就被人告诉了指导员。指导员讲这都是我的责任,牛二是个朴实简单的人,不会在背后讲领导坏话,尤其不会讲领导好色这一类的坏话。坏话一定是我说的,只有我这种人,才会讲领导的坏话,才会讲指导员好色。可是过了一阵子,坏孩子又和我讲指导员好色的故事。又有人告诉了指导员,指导员又推到了我的头上。这就让我有所警觉,我想这孙子怎么都赖我呀?我即不是带头说的,也没说什么过头的话,那些明确的、逗乐的话都不是我说的。可听指导员的意思都是我说的,都是我干的,他什么意思啊?有人告诉了我,说指导员说了:吃柿子要子拣软的捏,找到软的,一下子捏爆了,捏碎了它。这才能不硌得慌,还能杀一儆百。

  也同样有人会告诉我,指导员已下决心要捏碎了我,捏爆了我。

  我觉得他有点想法,但他要是拿我当女生,我不干。我不怕他,我这几年也看出来了,什么指导员、什么连长,也就是带着大伙儿干个活儿。没有什么生杀予夺的权力,以前觉得他们高大是因为形势,是因为岁数小,不能清楚地把握形势,再加上这些人乘着大伙儿刚下乡,有意的连蒙带唬。借着备战,借着阶级斗争,借着上山下乡,借着我出身不好。一个劲儿地自我澎涨。一天到晚吹牛逼,能把谁怎样怎样。其实闹了几年,好的好,坏的坏,谁也没能咬了谁的去!反倒是我们长大了。

  有一天,我和坏孩子吃饱饭后到村西散步,这就要从东到西穿过村子,然后才能走出村子,走上大路。然后向西过小桥,穿过小桦树林子,再沿着林子边向西走。这条路比较窄,人多了走不开,是条羊肠小路,适合抄近路用。但不适合边走边玩,一路胡侃。

  我们穿过村子时,正是傍晚时分,各家的鹅都在路边傻站着,坏孩子就抽空打一弹弓,但是鹅大,打到身上不怎么地。就这样边打边走,也没发生什么事儿,到村西了。看到几只鹅,他抬手就是一弹弓,打在一只鹅的脑袋上,那鹅一下倒在地上。我们也正好出了村,就继续前行,散步去了。过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就到连部前面玩单杠,没事儿。

  指导员这时住在连部,他把他那上海老婆接了来,还带了他的两个上海孩子,接了来就一家人住在连部。这本来也不关我等鸟事。但是一看他老婆,差点笑一跟斗,也没别的,就是他老婆一张麻脸惊到了大伙儿。北京人对这麻子是特别敏感,说法儿也多,从小儿是看见麻子就骂。但我这儿并没有骂指导员媳妇儿,只是觉得丫的一天到晚吹嘘他有个上海媳妇儿,好像和这些大城市也是血肉相连的。弄得一大些女知青嗲声嗲气地对他老婆问七问八。这我们早就听说了,早就听说他和上海的女知青如何开怀的大谈上海的风物人情。好像他不是个本地老帽儿?倒是个骑马挎枪走天下的解放军军官,走到上海,看到上海姑娘又洋又嗲,于是娶了一个做了老婆。而且生儿育女,于这天上人间过起神仙日子来了,据说他说到他老婆,总做忸怩状,讲旧时江南佳丽,于新中国之后,齐聚上海,上海一时钟灵毓秀,成了天下的桃花江,整个就是个美人窠子。

  现在大家都看到了他这威武的解放军军官娶到家的美人,大失所望之下,似乎看透了他的其他用意。凡人吹牛撒谎必有用意,尤其是面对一群小母鸡时的吹牛撒谎。更是一个披了羊皮的黄鼠狼。这事儿骗得了男生,骗不了女生。

  估计并不是指导员让他老婆来的,而是他老婆自己想来找他的,并且带了孩子。

  本来这事情和我也是一点儿也挨不上,只是我看到那女人是个麻子,那小孩儿不麻。大伙儿在宿舍聊天儿,说到这指导员的麻媳妇儿。我就说是伊万大婶儿,我说北京管麻子叫伊万-麻大密多罗夫,就是说有一万麻子,而且那麻子又大又密又多一个罗着一个还在孵。大伙儿听了一乐。谁知两天后就有人报告了指导员,说我给他老婆取了个苏修外号。听说指导员当时就说了一句话——让我别落在他手里。

  这天这鹅的事儿,就差点儿落到我头上。那鹅当时头上挨了坏孩子一弹弓,当时是晕了,过了一会儿起来就回家了,但头还是晕,走路如同喝多了氿,东倒西歪得

  到了家。家里人一见,心说这是怎么了?看脑袋上有一包。有小孩子讲是知青打的,知青用弹弓子打的。那娘们儿岁数不大,却极是凶悍,只身跑到知青宿舍门前大骂。也不知是她指名道姓骂错了人,还是那知青看她骂人来气。不知怎么的两下里就对骂起来,我和坏孩子正在连部门前玩儿,看到有人找指导员报告,就和指导一起来到了大宿舍门前。那两个人你来我往的骂得正爽。指导员来了,纷纷上前告状。指导员听着这二人急扯白脸的诉说,什么也没听清,就大声喝退了他们。等到他一回头看到我和坏孩子,他说是不是你俩干的?要是你俩干的,那就一定是你干的。说着就指了我一下。我发觉他是有意的。

  我那时的工作是烧水。我每天早起劈柴烧水,大家上班了,我也就没事了。没事了就到处走走,村西村东的常去转转。有时也到马号猪号看看,看看以前的老朋友。那时村西小桦树林儿里有一小块菜地,但不常种。因为这里离马号猪号近,种的作物容易被牲口祸害了,其实也只是小小的一块地,不种也就不种了。但是那年种了点儿菜,栽了韭菜,大蒜,另外还种了一片西葫芦。这小桦树林子我常去,对这片菜地非常熟悉。

  这天晚饭后,到井边茶炉看了看火,一切正常。我闲了没事,就一个人向村西走,想去小桦树林子转转。我不想偷菜,那里的菜就是韭菜和大蒜,韭菜已吃得人反胃,地里的韭菜开满了花。大蒜我是根本就不敢吃,怕辣。但是,这天我发现了一个西葫芦,只有这一个,我就摘了它,很嫩,我就摘些韭菜花插在上面,反正是玩嘛。我想把这西葫芦上插满韭菜花,把它变成一个花球。插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指导员来了,他已经走过了小桥,向我走过来,并且已经不远了。他肯定是看到了我的花球,我不能停下来,我如果停下来,他会发现我手中的西葫芦。那他就会说我偷菜,就会以此为借口找我的麻烦。他只要在全连大会上一讲,我就会吃个哑巴亏,因为我没有辩解的机会。我此时就是加快速度插花,在他到来时,我已将西葫芦插滿了韭菜花。他走到我跟前,看着我手中的韭菜花球,问我干什么用,我说没用,就是好看。然后我就走回村了,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他在菜地里转了好几圈,然后也向村里走来。我知道了,他在找那个西葫芦,他想偷菜。但是晚了,被我捷足先登了,他火了。我在想真他妈是冤家路窄啊!我在想我不能回宿舍,他会一直追来。而且,他一定会问我要这个花球,他一定会挖地三尺找到这个西葫芦。我不能让他达到目的,我加快脚步,我拐进家属房,我一路飞跑来到茶炉旁边,从茶炉上边的烟窗口放进了我的花球,再打开炉门,把半壶废柴油统统倒了进去。火苗子窜出茶炉一米高,人不能进,我退后几步看着。

  指导员走过来,站在我的旁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

  他问我:你的花球呢?

  我说:烧了。

  他说:干吗烧了?

  我说:烧给死人。

  他说:烧给哪个死人?

  我说:烧给烈士。

  他说:你不要落在我的手里!

  我说:那就看谁跑得快了!

  现在当我想起这个人,这些事儿的时候。我就想到二队我是回不去了。

  我找了几个人问了问他们的情况如何?他们的回答也很中肯。都讲转插不能是目的,不能插在那农村就算完了。别人转插都有后手,要是没有后手,谁敢到农村干那干不完的农活儿,吃那吃不饱的窝头去啊。

  老炮说:兵团战士不值钱,可也不能贱卖,不能做倒行市啊。

  我说:那咱们就去抚远,反正到哪儿都是三十二大毛,干多干少咱说了算。

  商量定了以后,明天买票。

  大君子已经走了,他实在无法忍受他目前的处境,他甚至不相信这是他的处境,他就走了,带着满腔悲愤走了,一脸茫然地走了。

  大君子眼前的处境是有些艰难,他感到无力,没有方向,他不知道我们都在干什么?到底走不走?他的家里需要他照顾,但家人还是催他回去,家里担心组织上会怪罪他,其实没事儿。

  问题在于大君子本身,他认为他的命运和遭遇是别人强加于他的,他似乎是有一个仇人,是这个仇人使他走到目前的境地。他因此十分愤怒,他不会去想别人也同他一样深陷于苦难之中,目前的苦难遭遇是大家共有的,他甚至认为,别人的苦难都是应该的,都是自己在经历自己的命运,但他所经历的不是他的命运。

  他之所以会这样想,确实也有他的道理,因为他的家里人都是这样想,因为他们本来是享有光荣的,但不知为什么,却一而再三地落入一口井里,而这口井里的状况简直是糟糕之极。

  从历史上说,他家没有什么问题,他爸的级别决定了根本不能构成所谓历史问题。他的父亲完全是新政而后,由新政权一次次的培养而成为一名医生。这在解放初期很多,连留用也算不上,只不过识文断字,当时就算是有文化,又有些专业知识,其实就是厂卫生所一个司药。但是形势快啊!新中国的发展一日千里,需要医护人才,就要快速培养,要想从不识字的工人中找人先学识字,从猴儿变人学成医生给大家治病,那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所以就因材施用,让旧有人员拱一步卒,由原来的司药经过几次培训,就成了厂卫生所的一名医生。也穿白大褂,也挂听诊器,而且是一名儿科医生。儿科医生在这纺织厂里是个什么概念?那厂里有那么多戴了白帽,穿了围裙的纺织女工,这些女工在五十年代,每天三班倒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国家,她们要生多少小孩儿?这些小孩儿要生多少病?这些小孩儿的父母要着多少急?就当时的条件,他们的孩子如果生了病,他们对这厂卫生所的儿科医生寄托了多少希望?每个孩子来看病,那都是生与死的考验。但是无论从医德还是医术来讲,谁能长久的经受得住这种考验?要是大家都能接受这种考验,还要革命干什么?还要运动干什么?一方面缺医少药,一方面要死要活,工作纪律是一丝不苟,所有的风险就转嫁到这些服务部门,什么食堂、托儿所、卫生所、都成了工人阶级发泄私愤的众矢之的,这些工作人员凭什么和领导阶级对抗?

  只有像我妈那样,已被明文列入另册,又天生柔弱,家中尚有数名孩儿嗷嗷待哺。所以几十年逆来顺受,才能得以保全。我妈心中,工人至上,孩子至上,有一份父母心肠,又能吃亏,总觉有罪,为的是巢窠微小,难经风雨。于是谨小慎微,以至处处有恩于人,最大风暴之时,仍有工人为其美言,为其提供改造机会。她能做到如此,是因旧巢已复多年,她深知其味,若无此大经历,大见识,也是任性胡来,开口乱讲,那早已万劫不复。

  但是,大君子家不同,他家相当于干部,相当于知识分子,他爸是医生,他妈是老师,都是知识分子。他们的自我感觉也是知识分子。但是环境不对,你是几千工人阶级中间的知识分子啊!你要做的就是为这几千个不知识的分子服务啊!就如你是饲养员,但你养得是狼而不是猪,就如你是警察,但你却是个狱警,是个皂隶,虽是比那一般派出所警察来的威风,但是风险大啊!尤其是你还掌握着他们孩子的生死,尤其是你还是在他们的孩子生病的时候掌握着他们孩子的生死,这在那个年代,你享有这个职务,你无疑就是在病中,你的生死也就时刻掌握在这些不识字的工人阶级手中,等待的只是政治运动。

  五十年代的运动就已经是在劫难逃~~历史上不清楚,对工人无感情,不讲阶级友爱就是反动思想。某年月日我家孩子如何如何?某年月日他如何如何讲新社会的坏话?他的反动立场根本就没有改造好,他肯定对工人缺乏无产阶级感情!工人说得当然都是真的,这本身就是一个工人阶级之中的知识分子应有的命运和遭遇,是应有之义,是在劫难逃!

  这不比在某学院学校医院供职,这就是每日每时的与狼共舞,葬身狼腹是必然下场。社会主义给人梦想,但五十年代的小运动先是打碎了那住进粉楼的梦想,但仍然的缺医少药却保全了他家免遭灭顶之灾,运动过后,仍为厂医。这在大人心中有了意识,但孩子们还意识不到事实上已有了根本的区别,命运已然铸成,

  六十年代的大运动来了,摧枯拉朽,当然包括他家。但他抱有的想法依然是作为知识分子被破坏,甚而至于把自己与走资派相提并论。所以在大君子的脑子里、居然有老红卫兵的想法,我多年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后来我懂了,那是因为他家的荣华本就来自这个新兴政权,是新社会培养他爸成才,才使得他的家获得荣耀,以及他在工厂在小学获得尊重与照顾。所以他将一切账目算在了政治运动和工人们的头上,他一如既往的看不起工人阶级。

  而工人阶级也是变本加厉地把他家从南门外的西花园赶走,迁到离厂几公里外的,位于朝阳区的几排干打垒的房子里。那房子不知是哪个年月搞工农联盟,厂里人下乡劳动,就在朝阳区境内关西庄建了这么几栋房,一直就安排一工一农的无房户住在这里。干打垒制成,离厂几公里,那房子用石灰刷成白色,厂里人提起那里,称为白房子。

  本来他家就住在厂子南门外,一进南门就是卫生所,卫生所左边就是职工学校。他爸每天穿着白大褂来往于厂子与住家,而且与他妈同来同往,几十年都是如此,现在一下迁到几公里外的白房子,住房条件先放在一边,每日上班这几公里如何打发?先是他爸骑自行车带着他妈上下班,但是中间要走一大段公路,公路上有交通警察,不许骑车带人。于是还要有一大段路程,夫妻要推车步行,那时又是运动时期,每日下班后要学习要开会,回到家中,不知几点?又是农村,街灯也无,到得冬日,天黑得伸不出五指,而那家中,还有个患病不能行走的姐姐,这日子真是过得艰难。

  但艰难困苦的日子还没到极致,这年冬天,天下了雪,他爸骑车带了他妈上班,路上太滑,就滑倒了,他妈还好,但他爸腿骨折了,打了石膏,卧床不起了。他妈还要上班,每日只好走了去,上下班两头不见太阳,家里有两个病人。

  大君子探亲假,就在家里照顾这两个病人,他朋友少,只有我常去看他,而从我家到他家,也要走几公里路。但是,我认识了他家里人,他爸也认识了我,他爸原本就认识我妈,因为托儿所就在卫生所对面,只隔了一条路,我妈因为做过护士,有医护常识,因而在托儿所专管生病隔离的小孩儿。工作上常和他爸这儿科医生有联系,但在他爸看来,我妈这样的人根本不算是人,我妈和我讲过他爸有多厉害,常骂我妈。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孩子,工人不容易,孩子病了能急死,我妈总是这么说。

  但是他爸信任我,他爸甚至觉得我妈有我这样的儿子不可思宜,因为他觉得我太沉稳,而我是唯一总来他家找大君子的朋友。

  春天时,他爸的腿好些了,天也暖和了,他妈上下班也不那么令人揪心了。一天我到他家时,他爸执意留我吃饭,叫大君子做饭。饭间,他向我托付了大君子,他讲大君子脾气不好,你们出门在外,要相互照应,你能吃亏,你就能照顾他。

  大君子今年以来总是在玩一把刀,他讲是他哥送给他的,是一把缅甸猎刀,其实就是把匕首,有个6寸长,四条血槽,牛角把,带皮套儿。他总是讲今后他的政策就是图穷匕见,他说他现在已经无所求也无所退了。我看了他的样子,我理解他的思想和莫名其妙的仇恨,但我不相信他的图穷匕见,因为我长在江湖厮混,知道什么人会图穷匕见,他有想法,但是他没这个胆量!在那个时代,比他艰难,比他屈辱的人有的是,也比他凶猛,但是,能有几人做到图穷匕见呢?他说得只是想法。

  他拥有的,是仇恨,仇恨不好,仇恨不等于力量。

  后来,他就怀着满腔仇恨走了,回兵团了。他对我也是很生气,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不走,还在北京混着,他认为我是不敢回去,不敢去抚远。他不知道我这半年来的经历,他知道了他也不懂!我也不会告诉他,我没有一点告诉他的理由,我只是去他家安慰他,看看能帮他一点什么忙?而我自己,却经历着水与火的煆炼,经历着生命的又一次蜕化,我将蜕去旧皮,蜕变成一条真正的蛇。

  当我完成蜕变,再睜开眼睛看这个世界,再看这些人时,一切都变成了新的东西,人变了,因为每个人都经历了不同的蜕变,世界也变了,以往的一望无际的艰难困苦之中展现出利益,展现出希望。虽然这些还离我很远,虽然许多人比我的位置更好,但我不怕,我不怕是因为我不仇恨任何人。

  不知从哪本书里读到过一句话,说你遇到的都是你应该遇到的,我深解其意,我相信我遇到的,我拥有的就是我的宿命,我谁也不怨,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淡然处之。在这半年里,我以往最美好的追求失去了。但是这失去也喚醒了我,因为我虽然失去了,最终失去了。但是我知道,我可以得到,是我先得到了,我才有了失去。像她这么美好的人,我都可以得到,我还有什么不可以得到,是的,得到了,最终又失去了,但天下的一切事物,都是得到了,最终又失去了。这就是经历。我经历了,他们没有经历,时光错过了,们也许一生一世都失去了经历的机会。

  我的爱情是无果之花,但仍然美得绚烂之极,花就是花,不一定要有果才是花,失恋是恋爱的终极补充,爱情上是失败了,终结了。但新的生命,新的力量,新的历程才刚刚开始。

  大君子走了之后,就剩下了我和老炮,明子,我们四个人都是这厂子的家属,家里都有事,都不能见容于革命。几年的文革,把每个人的家事都抖落得干干净净,没有隐私,谁都知道谁的来龙去脉。但细分起来,他们两人的事跟革命没关系,真正有问题的是我家,我家是实打实的国民党残渣余孽,我的问题一向也是最为严重。但是文化大革命以来,我家也没受什么触动,因为我爸一直在劳改单位,之前每年还有个探亲假,后来杳无音讯,不知是死是活。我家由我妈领着,母子数人相依为命,明明白白,除了穷苦度日,哪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功夫。同时我家住在鸡屎大院,距离厂子的家属宿舍还有两公里,所以组织啊、领导啊、也嫌远,革命工作也忙,也就顾不上专门找我家的麻烦。再者我妈在厂里老实工作,多年以来与托儿所孩子家长交好,令人放心,有恩于人,那一干识字不多的妇女,你留意她家孩子,她三班倒的干工作干革命自是安心。所以也有一份感激的情怀,我哥又是江湖人物,虽每遭警告,却也是有惊无险,在年轻人中自有一份威望与名气。各种的条件迭加起来,就使得我家虽是罪名昭彰,却如生在风眼之中,虽有颠簸,却是经久不复。这才使得我安然的逮蛤蟆、掏鸟窝,打鱼摸虾,厮混江湖。

  但是也有麻烦,这大抵来自什么居委会呀!还有的来自于人心之恶,往往是朋友之家,邻里多年,原也是和睦相处。但革命即已来了,就要有个你高我低,哪有能叫你安然不动的好人呢?气人有,笑人无是中国道德的根,所以无端惹些闲气,也是有的。但既然革命没有个态度,那对付小人则江湖手段足矣!

  但是,这种小人得势却是非常之可怕,尤其是在小人堆里,这厂区宿舍无疑就是个小人充斥的地方,几十年一起工作,一起的生儿育女,一起的苦逼根儿!现在运动了,你倒霉了,你赶上了,你摊上事儿了,那街坊四邻,同学同事就都成了革命家,群众专政嘛!群众专政的成本就是挑动群众斗群众嘛!群众原有的劣根性得到了政权的支持,那鸡毛立马变成令箭,几十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以革命的名义发泄出来,人,本来是要残害人的,本来是要残害同类的,这里面有荣耀,也有快感!

  老炮和明子情况莫不如此,就革命而言,都是工人阶级,都是革命群众,却因历史上得罪了领导,领导自然要迫害你,要处分你,于是吃了领导几十年的亏。现在文革了,该他妈领导倒霉了,却又被翻出旧账,说是一贯不服从领导,思想落后,而且抗拒改造,其实就是有仇家在欺负人。

  老炮家的事还和大君子家有关,五十年代,老炮的小弟病了,送到卫生所,属于住院治疗。孩子病了,大人心疼,老炮他爸在班上偷跑出来到卫生所,想看看孩子。谁知到了卫生所,找不见孩子,问大夫,大夫就是大君子他爸,讲你那孩子没治了,送隔离室了。送隔离室就是放弃治疗等死了,那隔离室叫隔离室,其实是相当于太平间。老炮他爸一听之下,大急,苦苦哀求大夫再行救治,无果,那时死个小孩儿不算个事,大夫的回答是,再生呗。老炮他爸大怒!讲老话说医者父母心,你这心肠怎么当大夫,怎么当儿科大夫,大夫讲你这老话也太老了,如今不适用了,赶紧回去上班吧。老炮他爸找了一根棍子,砸了卫生所,还要打大夫,大夫跑去了保卫科。老炮他爸抱了他的小儿子回到家,悉心照料几日,孩子得以存活下来。但是祸己闯了,躲也躲不过,保卫科的人谁不拍儿科大夫的马屁,家里好几个孩子呢!于是对老炮他爸又打又罚,处分过重,老炮他爸大怒不服,又骂了保卫科的人,保卫科的保卫人员上纲上线,做成铁案。

  到了文革,大夫是打倒了,受尽欺凌迫害,就是大君子他家。但是保卫科的保卫人员代表着无产阶级专政机关,却没被打倒,抛出材料,老炮他爸还是破坏公物,抗拒改造。一个工人,拉家带口,只求平安,谁为做主,等到后来造反了,那造反派的头头还是保卫科的保卫人员,你到哪里去说理?

  老炮长大了,是个聪明过人,多才多艺的人。但也是个心中有数,面色阴沉之人,脸冷之极。

  明子家事和老炮差不多,做工人,听不惯段长的污言秽语,那时都是夫妻在一厂工作,时常可见到谁家媳妇儿,难免品头论足,但这不可过分,过分就是欺负人了。都是糟糠之妻,哪容得你一个小段长每日污言秽语的糟蹋,一忍再忍没忍住,就打起来,一扳子把段长打休克了,头上一个洞,血流不止。到了官家,谁还纠缠那污言秽语,工人嘛,说下流话就是每日消遣生活的方式,无日无之,无处无之。怎可起了杀人之心?而且是对领导。更有一大堆的马屁塞子落井下石,无端构成大罪,全家都跟着倒霉。你道工人何以对一个段长如此忌惮,只因这段长做了段长,就能做几十年的段长,他就是你终生的领导,你怎能得罪得起?你怎能不拍马屁?你怎能仗义执言?

  于是,明子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勤劳,多才多艺,他们二人俱是家中长子,虽是青春年少,却都是数年之中,倍受煎熬之人。

  最难生受者,也是我没有经历过的,就是你有了问题,在厂里要改造,要接受厂里的一切改造要求,在家里也还要接受居委会的监督改造,这里是厂里的宿舍区,那居委会也受厂里领导,本来就是一点人味儿也没有,那小脚子偏又变本加厉的伤害你全家的大人小孩儿。你如果能和常人一样的过日子,居委会小脚子大妈就觉得是辜负了党的委托,党的信任,没有做到无产阶级专政的要求。她们闲来无事,就说:把他们集中集中,学习学习,改适改造,多改造没坏处。于是大年三十,一家人刚坐下要吃顿饭,来通知了,集中到居委会学习,扫街,大年初一,扫大街,把你一家人羞辱得不敢出门,她们却吃饱了看着说:这是专政节目!

  孩子们太苦了。到厂里给家大人送个饭,铺天盖地的大标语,大字报,都要打倒爸爸,要老实交代。在家里吧,总是看到别人家里团圆吃饭,自己爸爸在扫大街,同样的男孩女孩,同样的日月天地,不同样的童年,不同样的感受。

  他们受惯了屈辱,他们沉默不言,相对大君子,他们更无可怨。这时剩下了我们四个人,四个无路可走的人,命运指向哪里,我们就走向哪里,我们是鱼肉。这之前,我还志得意满地讲,我告别了这个,告别了那个,似乎我是一个任意飞翔的鸟儿,此时一看,才切实地感到,我并不想告别一切,我,我们是被一切所遗弃的人。先是北京遗弃了我们,后是团里,再是二队又遗弃了我们,那么多留下不走的条件,却没有一条适合我们。后来的日子里,我们一再的遇到这种条件,这种永远也不适用于我们的条件,这些条件挤得我们心甘情愿的,毫无怨言地走到最低洼之处,一泻噩千里,总是退无可退,进无所进。此时方知那所谓条件,本来就是为我们量身打造,严丝合缝的使你无路可逃,而好处呢?也本来就是为和尚盖庙,永远是别人的。

  说好了走,那买票吧,我问谁有路子?都说没有,我说你们这些头陀怎么当的?连个买票的路子也没有!老炮说:你丫要再提头陀的事就是你去,你不去都不行!这是因为年初我闭关九天九夜,让老炮做头陀供养我,还老说他要是个女的就好了,最后回北京,我到北安就甩了大伙儿,自己先走了,最后别人都走了,老炮在北安住了两天找我,他怕我让人害了,天天找我,我早到家了,他一提这事就想打我,这会儿我一提头陀,他又想起噩梦,有点急。

  最后明子说:把钱给我,我去托人,托不上我就去排队。两天后,票买好了,又是两天后,出发了。哥几个都在骂,说他妈火车票也这么难买,以为老子爱下乡呢!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