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雅兰上任不久,就根据上级指令,要各大队撤消革命委员会,重新组建党支部。在家里,齐雅兰提起此事,王老三就说:“这大队支书可是肩负着一村老小吃喝拉撒的大事,这村里的人选你们公社可得慎重考虑哩。唐僧他爹跟俺是拜过把子的,他当年跟马司令干过,现在对马司令的问题有争议,不然唐僧当支书还是能行的,虽然不如家旺人缘好,水平高,可他身体比家旺好,对工作也有干劲,大队支书是个累人的差事哩。”

  几乎儿说:“俺看唐僧那人心眼儿忒小,毛病也多,人品不如家旺大哥。还是家旺哥当合适,人家是一心一意为夏家窝棚百姓着想哩,人也正派,没嘛歪歪心眼儿。咱夏家窝棚一提起家旺哥,没个不挑大拇指的。以前家旺哥当家时村里生活嘛水平,眼下唐僧当家村里生活又是嘛水平,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哩。”

  齐雅兰说:“家旺俺了解,可他还在着县里三种人的黑名单哩,让他当怕县里不批呢。”

  几乎儿说:“他是嘛三种人呀?当时他还不是为救武书记和唐僧才出此下策?这事你跟武书记都清楚哩,站出来一说不就得啦。”

  “这事我向县里反映可不是一回两回了,武书记也没少催促,咳,那审查三种人办公室好像跟家旺憋上了劲,总是推说需要审查的太多,不能急,急易出错,得一个一个甄别,这样下去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耽搁多少工作呀?”齐雅兰说。

  肖兰兰插话说:“家旺哥俺不大了解,反正俺看唐主任不行,他明明卖队里的麦种请人吃喝,还强词夺理死不承认!”

  几乎儿白她一眼:“嘛也有你,你看好孩子就成哩。”

  王老三说:“唐僧他爹那人不错,人仗义,敢作敢当,是个汉子哩。”

  几乎儿说:“您老人家少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吧,他爹行,能从坟里爬出来当支书?再说他可是跟二皮脸当过土匪的哩。”

  王老三敲着桌子:“你小子别没大没小,咋跟老子说话哩?鱼阎王要是土匪,那老子也是哩,当时,老子跟着马司令一直是打鬼子杀汉奸。这一带的鬼子汉奸一提起二皮脸,哪个不吓得筛糠?就是提起俺王老三的大名,他们也得哆嗦一阵子哩。”

  一家人正在屋里吵吵嚷嚷,就听有人敲院门。

  几乎儿跑去开门一看,竟然是轻易不登门的唐僧,手里还提着两瓶酒。心想,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哩,俺娘刚说要调整各村领导班子,立马就有跑来送礼的了。

  唐僧进屋把酒放到桌上,说是忒忙,也没顾上来看三叔和三婶。

  王老三说:“咱爷们儿谁跟谁哩?客气嘛。”他拿起那酒,看是“景芝白干”,说:“这可是咱山东名酒,现在可是不好买哩。”

  唐僧说:“这是昨儿个进城俺姑姑给的,俺舍不得喝,家里又没老人,拿来孝敬三叔三婶。嘿嘿。”

  齐雅兰就问了些武书记的情况,唐僧说:“俺姑父可是老夸三婶哩,说您有文化,水平高,到宋家集当书记是最合适的人选,肯定能把宋家集搞成全县的先进典型哩。”

  齐雅兰笑笑,她了解武书记,知道这话绝非出自他口,对唐僧的来意就明白了六七分。

  唐僧说:“三婶恢复工作,在咱公社当书记,大家可高兴哩。觉得咱公社从此有了希望,俺跟其它大队的主任聊,都说跟着齐书记干,心里痛快哩。”

  齐雅兰心里暗暗发笑,问:“唐主任,你对咱夏家窝棚的班子人选有过考虑么?”

  “三婶别喊俺主任,俺可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是小辈儿哩。您还不了解俺?历来是党叫干嘛就干嘛,从来都是听上级安排哩。”

  “我也是随便问问,了解下情况。你看重建支部,谁适合做支委?谁当支书最能不负众望?”齐雅兰问。

  唐僧笑笑谦虚地说:“俺看几乎儿,太岁,高梁秸这几个人就成哩,当然,得有妇女参加,五奶奶虽然资格老,但年纪忒大了,满囤家的不错,现在上级不是提倡干部年轻化嘛,几乎儿当支书俺看是最合适的人选。呵呵。”

  几乎儿说:“唐主任拿俺耍笑哩,俺几乎儿何德何能敢担此大任?”

  唐僧说:“人家王洪文四十多岁就当咱党中央的副主席哩。你二十多岁,又是复员军人,当个大队支书有嘛不行?”

  齐雅兰试探地问:“郑家旺现在赋闲在家,得出来工作了吧?”

  唐僧说:“是呀,他如果能出来当然是最好不过了,可上级说他是三种人,不正让他反省吗?现在他的问题还没结论哩,怎么出来?”

  齐雅兰问:“你认为过去那些的诬告属实么?”

  唐僧说:“唉,没风没云哪来得雨?人家既然那样告他,想必是有证据的吧?那时他不管咋说也是当过赤卫队政委并指挥人荷枪实弹地去县里劫过会场的,那影响,多大哩。提起马颊河革命造反赤卫队咱县里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怕在省里也挂得上号哩。他的问题怎么说也得由县清查三种人的专案组定性吧?”

  齐雅兰说:“那你们大队里写个要求复审郑家旺问题的报告吧,就事论事地说,我拿去县里找武书记,催他们赶紧给郑家旺下结论。你看行吗?”

  唐僧为难地说:“是不是等调整完班子让支部出面写呀?现在都知道马上要调整班子了,谁有心估捣这事哩?”

  齐雅兰理解地笑笑:“也是,呵呵,你不用管了,我让秘书以公社党委的名义写吧,那样力度更大些。”

  齐雅兰很快就去县里找到武书记,一提家旺的事,武书记大吃一惊:“怎么?家旺还在停职反省?我一上任就给他们打招呼并写了份证明材料,郑家旺非但没错,反而有功哩。如果全国都像他这么做,能为国家保护下多少老干部呀。我看这个专案组有问题哩。这样,你赶快也写个证明材料,拿着找他们,催他们赶紧解决!”

  齐雅兰说:“我刚从他们那里来,证明也写了。你猜在那里负责郑家旺这案子的是谁?你还记得那年去夏家窝棚揪你让家旺太岁他们给扣了的那帮人不?”

  “记得这事,可没见过那帮人。”武书记说。

  齐雅兰说:“这人不提,我也不认识。他说当年他带人去夏家窝棚解救武书记,郑家旺那帮人凶得很,在夏家窝棚大搞白色恐怖,非但要把他们扔河里淹死,还把他的手表抢走了至今没还,是典型的打砸抢分子,得严惩不怠。后来我一打听,那人姓常,从夏家窝棚回来就反戈一击了,现就在专案组工作,家旺的案子就在他手里攥着哩。”

  武书记说:“是的,太岁那晚上不是戴着让咱们看了么?要说这姓常的本身就是三种人,他怎么能混进专案组去清理三种人?”武书记拿起电话,让接线员接专案组,令他们先把自己办公室里的人员重新审查一下,绝不能让三种人混进来审查三种人。

  审查三种人专案组遵照武书记指示,先放下审查别人的工作开始自审自查,家旺的事也就只能拖后。

  齐雅兰想让家旺重新出山当支部书记,就把夏家窝棚大队的班子调整放在了全公社最后,安排人先由别的大队着手。

  唐僧烦乱得不行,坐不下立不稳,好像屁股上刚刚挨过板子。他依旧每天早晨围着村子巡视,走到河堤上就故意多呆一会儿,伺齐雅兰骑着车子去宋家集上班时赶上和她说几句话。让齐雅兰看看,不管形势如何变化,他唐僧还是以大局为重,心里时刻装着夏家窝棚,天天要围着村子转上一圈,不然放心不下哩。

  唐僧在河堤上和齐雅兰说完话,就往队部去,一路上揣摸着齐雅兰话里话外的意思,思谋着自己下一步棋该如何走。看来形势正日渐走向正规,这回若支书的大权旁落,自己想当一把手就再也没了机会。只是齐雅兰好像非等郑家旺的问题有了结论才肯动手调整夏家窝棚的班子,怪都怪当年她和武书记在村里搞土改时自己对她不够友好,可她被揪到夏家窝棚后天天吃住在俺家,对她照顾得蛮够意思。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总该看武书记和杨柳的面子在支书人选上首先考虑俺哩。想着,已经到了队部门口。

  队部平时只有蚂蚱一人,主要照看大喇叭,按时转播县广播站的节目。

  蚂蚱是老五奶奶的独养孙子,长得骨瘦如柴,个儿矮同龄人半头,而且还鸡胸。他个人也拿自己的样子开涮,说这长相实在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他出生时正赶上青黄不接,日子紧巴,娘肚里没食,乳房就没奶,蚂蚱瘦得也就真成了蚂蚱,细细得小脖子挑着个梨儿似的脑瓜子,胳膊腿儿像秫秸杆儿,张着大嘴,哭都哭不出声儿。

  蚂蚱两岁时,爹得了绞肠痧,疼得满炕打滚,折腾到天明,就奔天堂享福去了。家里没了壮劳力,地也种不好。土改时分的几亩地慢慢就变卖与人换了吃食儿。

  那年秋后,从河南来了个缚笤帚的汉子,租五奶奶当街的草屋住,挂把条帚在门框上当幌子,坐在门口晒着太阳做活计。村里人纷纷拿来自家的秫子苗高梁穗儿请他缚笤帚扎炊帚,加工费每把三五分钱。那汉子扎个小帆布围裙,把牛皮绳的家什系在腰间,另一头套在双脚上,嘴里叼着麻绳儿,坐个蒲团吱吱呀呀地忙活。

  那些乱糟糟得柴草在他粗壮灵巧的手里像姑娘打理长发似地柔顺听话,转眼就成了一把秀气顺溜又上手的笤帚。他用红高粱紫红的蔑子将条帚把儿装饰上条纹,使那笤帚看上去更像件精美的工艺品。人人都夸他手艺好,连外村人都背着秫子苗赶来请他缚笤帚。

  那汉子是带着棒子面来的,一天三顿就在五奶奶家入伙。那时五奶奶家上顿煮红薯下顿蒸地瓜,看那棒子面就很金贵,每顿按汉子的饭量给他贴两个大饼子。那饼子表面金黄,后背疙炸棕红焦脆,香味扑鼻。汉子舍不得吃,硬让给五奶奶和蚂蚱,自己吃红薯喝稀粥。后来渐渐知道,那汉子没爹没娘,跟爷爷两个过,家在黄泛区,三年两头闹大水,土地贫瘠得连兔子都不做窝,闺女争着往外嫁,外面的姑娘不肯来,那汉子三十大几尚光棍儿一根哩。

  他人实在又勤快,每天早早起床先把院子扫个净光水滑,然后再把水缸挑得溜边溜沿儿。没活时就把别家扎笤帚剩的秫子苗一根根理顺,给五奶奶家扎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笤帚,把把精致漂亮的像待嫁的闺女,十年都用不完。

  临近年关,汉子跑到集上割了几斤猪肉,扛回一袋麦子,还给蚂蚱扯了身新衣服。晚上,汉子告诉五奶奶明天得回老家了,五奶奶就有些依依不舍。

  汉子说:“俺走过好多地方,没人比您老待承俺好哩,您若不嫌弃,让俺给你老磕个头,喊您老声娘吧!”汉子果真一个头实实在在地磕到地上,动情地叫了声“娘!”眼泪扑闪地说:“俺以后也是有娘的人了,俺走到哪也不会忘了娘哩!”

  五奶奶搀他起来,把他揽在怀里久久没放。

  第二天天没放亮汉子就走了,可惜走得不止汉子一个,还有鲜艳依旧的蚂蚱娘。五奶奶后悔莫及,怨自己心眼太实。自己夜夜搂着蚂蚱睡,咋就忘了另屋蚂蚱娘会红杏出墙?也没留意向来面黄肌瘦得儿媳脸上近来像扑了胭脂似地红艳?干柴烈火的,也难怪哩。

  唐僧闻知一定要带上民兵去追回蚂蚱娘,把那汉子抓了狠揍一顿。“奶奶的,竟敢跑到夏家窝棚拐带人口,也不看看这是哪个的地盘,拐得是哪家女人,他这是老鼠枕着猫腿睡觉,混大胆了哩。”

  五奶奶拦下他们说:“蚂蚱娘年纪轻轻,不能老守着俺们娘儿俩,这守寡的日子不好熬,有个好人家能过好日子也算她的福分哩。那后生没爹没娘怪可怜的,这声娘也不能白叫哩。那人挺能干,又没娶亲,是个好人。捉回来又咋样?留人留不住心,随她哩。”

  此后每年临近春节,五奶奶总会收到一笔上百元的汇款,地址从不固定,汇款单的附言栏里歪歪扭扭几个字:“娘多保重!”。五奶奶心知是那汉子汇的,明白他心里没忘了她这个干娘,蚂蚱娘还惦记着蚂蚱,俩人还在四处游荡做营生,心里也就塌实。好在夏家窝棚有了副业,光景日渐好起来,五奶奶拖着蚂蚱,又有村里接济,日子倒也富足。

  蚂蚱在学校瞎混胡闹了几年,粗粗认了几个大字,书没读多少,倒学得油嘴滑舌,满嘴革命道理。十五岁时,五奶奶对家旺说:“俺看蚂蚱那书也念不出个豆儿菜儿的,干脆让他下学到队里当通信员吧,也多挣点工分哩。”

  家旺满口应承。蚂蚱也就神气活现地来队部上了班,主要工作就是管队里的大喇叭,按时扭开开关,转播县广播站的节目,有时也自作主张放些革命样板戏和革命歌曲的唱片。

  这天,蚂蚱正倚着门框用火柴巴儿掏耳朵,远远看见王瘸子右手端着红红的《毛主席语录》一瘸一拐地过来。这王瘸子曾被学校请去做忆苦思甜报告,整天不苟言笑,一张棕红色的狐狸脸掛搭着似要滴下水来。蚂蚱最烦恶他的装腔作势和满脸的阶级斗争,知道他一听那首《不忘阶级苦》的苦歌儿就痛哭流涕,以表明自己苦大仇深。灵机一动,溜回屋把电唱机摇满弦,从抽屉里找出那张唱片放上,把喇叭音量开到最大。电唱机吱吱吜吜地转,满村就响起了那支如泣如诉的著名歌曲: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 。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 

  地主逼他做长工,累得他吐血浆。 

  瘦得皮包骨,病得脸发黄, 

  地主逼债好象那活阎王, 

  可怜我的爹爹把命丧。 


  不忘那一年,北风刺骨凉。 

  地主闯进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帮。 

  说我们欠他的债,又说欠他的粮, 

  强盗狠心抢走了我的娘。 

  可怜我这孤儿飘流四方…… 


  不忘那一年,苦难没有头。

  走投无路入虎口,给地主去放牛。 

  半夜就起身,回来落日头, 

  地主鞭子抽得我鲜血流,

  可怜我这放牛娃向谁呼救……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世世代代不忘本, 

  永远跟党闹革命。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歌声一响,蚂蚱看到王瘸子愣怔了一会,像放在皮球上的一只蚂蚁那样左瞧右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猛古丁地站下,扯起左衣袖开始猛擦眼泪,继而两肩耸动,抽抽嗒嗒哭得好像很痛。

  蚂蚱笑得前仰后合,躲到屋里把那唱片放了一遍又一遍。路过的人看王瘸子痛哭流涕十分好奇,问他啥事不顺心?王瘸子抽噎着,指指队部屋顶上的大喇叭说:“俺一听这歌,就想起俺在那万恶得旧社会受过的苦哩。这歌,这歌,就是唱得俺的事儿呀……”

  王瘸子大号王满库,小时确实苦不堪言。夏家窝棚地多盐碱,冬天早起站在村头放眼一望,那地里泛起的盐碱白花花的像下了层雪。下种一斗收不回五十。那年马颊河上大水,洪水漫过大堤把夏家窝棚当了盛水的盆盆,家家房子泡在水里半腰深,蛤蟆就趴在窗棂上呱呱地叫。水下去,地里的庄稼趴在泥里,再也站不起来了。

  日子过不下去,王满库就跟上父母下了关东,一去三十多年,直到最近才从东北回来。父母的尸骨留在那片黑土地的荒山野岭无处寻觅。他带着小他十几岁的鲜族媳妇,背着两床破被窝,行囊空空地回到了夏家窝棚。

  瘸子的女人叫李玉善,椭圆脸儿,弯眉细眼,透着温柔敦厚,只是不会汉话,两人说话也像哑巴对哑巴地比比划划,各自却心领神会。进村时王满库提着个大口袋,女人相跟着用头顶着被卷儿。村里没人认识他们,夏家窝棚对王瘸子来说也物非人亦非,他操着满洲腔,打听着找到大筢子家。

  王瘸子进门口喊二婶,泪流满面地拉着媳妇跪下咚咚磕头。慌得大筢子坐立不是,赶紧将两人拉起左瞧右看。三十多年前,自己的侄子随父母逃荒去了东北,那时侄子才是个萝卜似的小不点,大筢子也过门不久。她只记得大伯哥临走那晚眼泪巴巴地吧嗒着小烟袋跟自己的男人唠了一宿。天一放明,大伯哥挑着一担家当,嫂子领着欢蹦乱跳的王满库就踏上了北上之路。一家三口一去杳如黄鹤,只道是一家人死在了逃荒路上。男人临死还巴嗒着嘴念叨他那毫无音讯的大哥一家,迟迟不肯合上眼睛。

  大筢子盯着王瘸子那张狐狸似的棕红脸看了又看,努力想找出些当年残留的记忆,是的,侄子鼻子上也有个黑痦子,只是没现在大,也没现在的黑。大筢子又撩起瘸子的眉毛,从他眉梢的一块小小疤痕上确认他就是当年的侄子王满库。那还是她过门儿那天,六岁的小侄子被看热闹的人挤倒在门槛儿上摔的。当时她不顾羞涩一把将他抱起来,抓把香灰敷上,用自己的红盖头替他包缠起了伤口。想不到当年那个哭天抹泪的小娃娃如今竟然瘸着腿一脸沧桑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暗暗掐指算算,这侄子今年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只是他脸上没有他爹那样的络腮胡子,光光的像个太监。大筢子想起自己的男人,想起老实厚道的大伯哥和爱说爱笑的大嫂,就有了人生若梦的感慨,眼泪止不住流将下来。

  大筢子杀了只鸡,又上集割了二斤肉,让喇叭花过来帮着包饺子。傍黑时就招呼满仓满囤两家全过来吃饭,认识认识远道归来的堂哥堂嫂。那时小飞鸽正和唐僧打得火热,妇女主任刚当出滋味,听说王瘸子想回乡落户,拍着胸脯大包大揽:“放心,俺给唐主任吱一声,让他安排就是啦。”

  王瘸子见弟妹是大队干部,心生敬意,冲小飞鸽点头哈腰说了堆感激拜托仰仗之类的话。小飞鸽听了高兴,看桌子上没啥像样的菜,就跑到大金鹿那儿很不客气地一通指点,大金鹿就笑嘻嘻地拿出两瓶白酒和几瓶鱼罐头放在柜台上。小飞鸽让他用个网兜儿兜上,提在手里说:“给俺记上账吧。”

  大金鹿隔着柜台,看小飞鸽站在柜台外倾身向他,在罩子灯黄黄的光亮里两个圆鼓鼓的奶子挤成两堆,直要把她浅花的洋布小褂撑破,就涎着脸笑眯眯地摩挲着那奶子说:“咱这是谁跟谁?晚上咱俩多来段《吕布戏貂婵》就行哩。”

  大金鹿左脸上的肌肉像过电似地频频抽搐,小飞鸽明白,他动起性来就这样哩。多少次了,两人因环境所迫不得不站在代销点里屋门后云雨之时,他像抱娃娃似的将她抱在怀里,她则像爬树一般搂紧他粗粗的脖子,将两腿盘他腰间。棒槌似的的家伙插在她的里面,感觉好像要从嗓子里顶出来。他额上流着汗,一颠一颠地插进拔出,那时他左脸上的肉就这样频频跳动哩。小飞鸽娇嗔地白他一眼,呸一口说:“没个正形儿。”媚媚地一笑,扭着圆圆得小屁股走了。

  大金鹿趴在柜台上,盯着她如风摆杨柳的后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咽口唾沫,下面家伙顶得柜台的挡板儿咚咚响。

  吃饭时满仓把队长高粱秸请了来,堂哥既然回村落户,少不了安排在三小队上,事事还得靠人家关照哩。

  小飞鸽说:“要说这事最好让哥和嫂子去唐主任家拜访拜访。嫂子是朝鲜人,又这么漂亮,到时让嫂子穿上她的朝鲜衣服,俺领着去,那唐主任一见,准保魂飞天外,有嘛要求都会答应哩。”

  高粱秸嘿嘿笑道:“张主任真会出骚主意,这可是用美人计拉革命干部下水哩。”

  小飞鸽拍高粱秸一巴掌:“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可是俺嫂子,你舍得俺还舍不得哩。”

  瘸子媳妇听不懂,见大伙说得热闹,跟着笑;又细又黑的弯眉下,双眼像两湾月芽儿。看大伙都看她,就笑眯眯地使劲儿点头。大伙看她头点得莫明其妙哄堂大笑。

  大筢子安排王瘸子两口暂时住在那间西屋里。

  第二天夜里,小飞鸽过来让瘸子媳妇穿戴上鲜族衣服,又帮她用火柴把儿描了描眼线,用梅红纸红了红双唇,左右端详半天,这才令瘸子拿上他从东北带回来的一小包黑木耳和一大包山蘑菇随她去唐家。

  半个月亮从马颊河堤那黑黢黢的树丛间爬上来,照得村里灰蒙蒙的。淡淡的雾霭混合了炊烟静静飘浮在月光下,满街都是亲切而温暖的烟气饭香。

  当小飞鸽领着王瘸子和李玉善出现在唐僧堂屋那昏暗的灯光里时,刚刚撂下碗筷的唐僧一下愣怔了,怎么来了位朝鲜女人哩?该不是那位当年救过郑家旺性命的朝鲜姑娘找来了吧?呵呵,有好戏看了。

  小飞鸽笑嘻嘻地向唐僧作了介绍并说明来意。

  唐僧有点失望,说:“好哇,欢迎你们回老家哩。”看王瘸子放桌上的两包散着山野清香的纸包连连推辞。

  王瘸子说:“荒山老林的,没嘛好东西,这是点稀罕物,主任留着尝尝鲜,也是俺一点心意。”

  唐僧说:“张主任呀,你该领他们去拜访一下家旺才是,说不定他很快就能出来工作哩。他当年的命是朝鲜人民救下的,对朝鲜人民感情可深可厚哩。”说着悄悄冲她挤了挤眼。

  小飞鸽心领神会,领王瘸子两口告辞出来直奔郑家。

  凤凰问:“人家家旺现在又不管事,你让他们去看人家干嘛?保不定肚子里又憋嘛坏蛆哩。”

  唐僧说:“你这娘儿们,怎么没好心眼子,把人总往坏里想。人家家旺可能很快就会出来工作了,看看他有嘛不好?”伸伸懒腰,“嗯,睏了,俺先睡了。”躺在炕上还想象着家旺见到李玉善如何联想起那个救命恩人,如何激动的旧病复发人事不省,嘿嘿,如果能像以前那样一睡数月就更好了……

  走在静静的胡同里,王瘸子问:“咱是不是回家给人家带点东西?这么空着手不太好吧?”

  小飞鸽说:“没事儿,他一个下台干部,能看看他就不错了,哪有闲东西给他哩。”

  郑家旺和小飞鸽并不熟悉,仅仅认识,对她说不上好感,也说不上反感。小飞鸽飞进大队部时,他已经停职反省了,平时除了高粱秸、麻子、太岁少有人来,新上任的妇女主任满脸是笑地突然登门,不能不让他感到意外,懒懒地站起来让坐。

  随翩翩而入的小飞鸽进来的还有两人,走进灯影,郑家旺才发现那飘飘如仙的朝鲜女人,心,猛然一震。她上着洁白可体的小褂,下穿淡绿色宽松的长裙,含羞带嗔地微微笑着,一双眼睛像月光下的两潭清泉;嘴角微微上翘,似有不尽的情话欲说还休。那苗条结实的身躯,在家旺眼里突然闪闪生辉,刹那间满屋好像亮似了白昼。

  当小飞鸽满脸堆笑地向家旺介绍时,他哼着哈着,心却漂进一种迷惘、恍惚之中,两眼盯着李玉善不移不动,心长了翅膀,重又飞回战火硝烟的朝鲜。小飞鸽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他没听清,直到他们起身告辞,家旺才笑着点头,恋恋不舍地送他们出门。

  他站在院门口,望着李玉善在皎洁的月光下款款而行,仿佛看到白茫茫得雪原,看到那朝鲜姑娘正跋涉在及膝深的雪地上,哈着团团白雾吃力地向丛林走去……

  王瘸子走起来左摇右晃,胳膊不时撞上和他并肩而行的小飞鸽,他颇为不满地问:“这姓郑咋看上去怪怪的,是不是有病啊?”

  小飞鸽抿嘴得意地一笑:“他是看到俺嫂子想起当年在朝鲜打仗时的救命恩人啦。他要能重新上台,你有嘛困难就找他就成,他都能办哩。”

  王瘸子瞟一眼小飞鸽,又看看后面的女人,将信将疑地嗯了声。他处在初来乍到云里雾中,哪能知道小飞鸽肚里的花花点子哩?

  那夜,家旺做了个多年不做的梦。梦里阳光明媚,皑皑白雪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一个朝鲜女人正在雪地上吃力地爬,边爬边向他招手,好像在呼喊什么,可他听不清。风刮着雪雾撩起她淡绿色的裙子,在雪地上飘荡着像一片绿色的云,姣美得脸在雪雾里若隐若现。他拼命地往她那儿跑,腿像灌满铅沉重得迈不动。他急了一身汗,想喊,嘴张得老大,却喊不出声。当他终于跑进那团雾中,却没找到他的朝鲜女人。他身陷茫茫迷雾,分不清东西南北,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远方呼唤,隐隐约约,辩不清声自何方而来。急得他捶胸顿足,雪在脚下吱吱地呻吟。

  有人推了他一把,怪道:“黑更半夜不好生睡踹嘛被子呀?”

  他醒了,一旁的秋枝正轻轻给他重新盖上薄被。

  已是深秋时节,夜凉如水,月亮水洗过般的明亮。窗外的蛐蛐瑟瑟鸣唱,声音像从水里泛出来似的时断时续,颤颤的带着水音儿。他翻个身,重又睡去。朦朦胧胧看见一个像瘸子媳妇又像假貂婵的女人,身着朝鲜族的大裙子,披着银白色的月光就倚在他家的门框上,一付欲进不敢左右为难的样子。他赶忙走过去拉她,她的手好凉好凉,像冰做的。她扑在他怀里,冰冷得脸贴着他的脸,热热得泪水就呼呼响着在两个人脸间流下。他紧紧抱着她柔弱的身子,心砰砰跳,只想用自己热乎乎得脸暖热她满脸的冰凉。

  早晨醒来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一直贴在西瓜似的大尿壶上。五岁的三小子起夜,迷迷糊糊把本在炕头上的尿壶拉到了家旺枕边,小鸡鸡急急排涝之时被后座力带得左右摇摆,小部就溅在父亲脸上,化做了家旺梦里感天动地的眼泪流了。那壶壁上尚挂有滴滴亮晶晶的尿珠珠哩。家旺哭笑不得,暗暗骂了一句,回味着梦境,心里甜丝丝的。

  昨晚,有个像他救命恩人一样的朝鲜女人落户到夏家窝棚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对她的思念从此不再那么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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