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肚子有个本家叔叔,叫牛圈,据说生他时娘正喂牛,没来及跑回炕上,就吐噜一下生在了牛圈里。牛圈有只大绵羊,那羊像他一样老实巴交,那天却不知中了哪门子邪,竟半夜偷偷跑出家门啃食麦苗儿,被王大肚子一伙捉住炖了。说起来本稀松平常,哪年冬天王大肚子他们不在地里捉几只啃青的羊打打牙祭哩?可那羊是牛圈的心肝宝贝,老婆死了三四年,没儿没女就守着那羊过日子。村里有人说牛圈把那羊当了老婆,夜里都在一个屋里睡呢。

  那绵羊个大体肥,尾巴像盘磨直拖到地,浑身雪白,唯脑袋耳朵像从墨缸里拔出来一样乌黑发亮。双眼睛温情脉脉,恰似女人怀春一般。人都说牛圈媳妇生前就有这样一双又大又黄,琥珀一样的眼睛哩。

  据传,十多年前,牛圈媳妇去宋家集赶集,回来的路上突然乌云翻滚,原本晴朗朗得天一下就黑如半夜,狂风卷着枯枝败叶横扫而过,一道道立闪就在她眼前嗞嗞啦啦地耀人眼目。她吓得躲到就近的一棵老柳树下不敢动弹,眨眼间那雨就倾盆而下,电闪频频,雷鸣阵阵,黑沉沉的马颊河大堤像淹没在水中。

  她瑟缩成一团,上下牙响如炒豆,正自战战兢兢,雨幕间突然冲出一个英俊后生,冲她笑笑,也蹲到树下避雨。天黑如墨,雨落如注,青幽幽的闪电不时照出那后生笑容可掬的脸。那脸渐渐就凑上来大姐长大姐短地和她兜搭。牛圈家的本不善言谈,那天却一反常态,话多得自己都吃惊。两人相谈投缘,后生开始动手动脚,搂住她求欢。她半推半就,不觉性动,也就任其轻薄。

  那一刻,她感觉天晴雨住和风缓缓,整个人被艳丽的玫瑰花团团簇拥着浮在彩霞里,就那样飘呀飘呀,似片洁白的羽毛被温柔的春风托着,忽忽悠悠好生惬意……

  一声巨响将她震醒,这才发现身上并没什么英俊后生,而自己的裤子却退到脚根处,怀大敞着,露出两个白乎乎的奶子和黑乎乎的阴部。她羞惭地赶紧提起裤子掩上衣襟,抬眼看到的只有疯狂飘散得柳枝和黑压压的乌云。闪电晃得两眼难睁,身子像缩进一面大鼓中,而那鼓正被一个疯汉擂得惊天动地。当又一个震耳欲聋得霹雳在她耳边炸响之时,她看到整个大柳树化为一团烈焰朝她压来,她张张嘴,没能叫喊出声就没了知觉……

  临近傍晚,风停雨住,王二能能抹抹油腻腻得嘴巴从小饭馆出来。或许他家养的应该是世界上最最高产的蜜蜂了,虽只有一箱,却有卖不完的蜂蜜。二能能恨蜂产蜜忒少,干脆把自己当成了大蜜蜂,勤勤恳恳地造起蜜来。他刻苦钻研,用红薯和玉米熬制成糖稀,搀上些许真蜜,撒上几只死蜂和枣花儿,一缸纯正的枣花蜜就造得了。挑到集上一通吆喝,枣花蜜换成花票子,钻进小饭馆自我慰劳一下,美美地喝上二两老白干,或叫一盘焖饼,或来碗打卤面,或吃几个猪肉韭菜大包子,然后来壶好茶,将茶冲到淡而无味,这才打着饱嗝懒洋洋地往回走。

  这天他卖完蜂蜜,看天色不好,就在饭馆里多喝了点酒,又吃了一大盘肉焖饼,泡壶酽茶,正好躲过那场暴雨。当他挑起空担子唱着小曲踏上马颊河大堤,路就没街上那般泥泞了。大堤是沙质土,雨水或渗下或流入河中,路面湿漉漉的正好行走。离村不远,他惊讶地发现苍苍暮色之中前面那棵老柳树比以往小了许多,近些才看出那树被雷从中一劈两开,一半依旧立着,另一半却倒在地上,白花花的树碴儿还有火烧火燎的痕迹。更让他惊讶的是树下竟然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他壮起胆近前一看,认出是牛圈家的,大惊失色,连喊带叫地跑回村里,逢人便说牛圈媳妇被雷给劈了。

  牛圈媳妇被抬回家,气息奄奄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一睁眼,那目光竟然贼亮,吓得牛圈直往后退。她一反往日的沉默寡言而话语连篇,张牙舞爪立逼牛圈去集上给她买香烛火纸,她要在家设坛摆祭供狐仙。

  牛圈拗她不过,只好跑到集上为她买来线香红蜡和黄裱纸,看她燃起香烛,有模有样地在那里舞蹈唱念,脊梁沟一阵阵发冷。十里八乡不知咋的一夜间就得知她给狐狸精附体了,现在是个通仙之人,不仅能掐会算,还可为人消病祛灾,解祸祈福。有病有灾的人家纷纷备了礼品前来求她大施神通。她不收钱,只要来者给狐仙上供,因是狐仙,所以供品要求多是烧鸡熏鸭猪头和白酒之类。

  她先撩开眼皮看眼来人,严肃地摆手不让人家说话,捻动手指嘟念半天,突然睁开双目,拖着长腔把那人姓字名谁来龙去脉说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来人瞪大眼惊讶不已连连点头,诚惶诚恐献上带来的供品,虔诚地趴在香烛前把头磕得砰砰响。她这才婀娜起舞,边舞边唱,嗓音飘飘渺渺像来自云端,舞姿曼妙、神秘,极富挑逗意味,轻灵得身子旋转如风,一头柔顺得长发飘飞得似疾风中的乌云,看得人目瞪口呆。直待跳得大汗淋漓她方停下,从香炉里撮些香灰给人,便盘腿端坐闭目合掌不再理人。

  来人小心翼翼捧了香灰,如获至宝地回家给病人喝了,那病立时见好。她的神通也就越传越神,连城里都有人慕名而来。牛圈家的小胡同常常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得如同集市。

  牛圈尽管不信老婆有通仙之能,但看人们对自己毕恭毕敬,家里顿顿有吃不完的烧鸡熏鸭猪头肉和喝不完的瓶装白酒乐得受用,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默认了媳妇的能耐。

  有人猜测说真牛圈家的早让雷劈了,眼前这女人不过是狐仙借尸还魂来人间行善消业的。那棵老柳树从前就多有怪异,树杆是空的,有人曾见里面冒出过缕缕青烟,还飘出烧鸡的香味,就猜其中住着狐仙。也有人曾去那树下烧香礼拜,求狐仙祛病消灾,倒没听说灵不灵验。牛圈家的肯定是在那里避雨时让狐仙看上扑了,老天爷不依,想劈死那狐仙,却阴错阳差把她错当狐仙劈了。狐仙良心发现,不想让老实厚道得牛圈成了鳏夫,这才借尸还魂来民间行善赎罪。牛圈家的是个本分人,说话从来低声细气,哪像眼下这女人描眉画眼妖冶张狂?

  牛圈不以为然,倒觉得媳妇越来越好看:脸盘渐渐圆了,面色渐渐红了,弯眉修眼,很有些佛相,只是性情有些泼辣,炕上有些生猛而已。

  可惜,牛圈吃香喝辣的日子没过上几年,文化大革命的疾风骤雨就把他家刮了个飞砂走石,香烟缭绕的神坛连同他的女人统统没了踪影。

  那年秋里,镇农中一帮红卫兵敲锣打鼓涌进牛圈家,为首的就是当时在区农中当红卫兵排长的王大肚子。虽然牛圈是他本家叔叔,但他要带头大义灭亲,瞪着吊白眼闯进门来,先将神坛砸了个七零八落,然后揪住婶子的头发拖到镇上关了禁闭。白天押她戴了高帽子敲着大锣游街示众,晚上开会批斗。说她是个宣传封建迷信的巫婆,要批倒斗臭砸烂狗头。一帮血气方刚不知头轻蛋重的愣头青为显示革命,对她当然就不那么温良恭俭让,时有暴烈行动加诸其身。

  十多天后,红卫兵小将认为她的流毒消除得差不多了,她本人也批倒斗臭气息仅存,就拖她镇外,扔到河堤下再也不管不问。牛圈家的爬了一夜才爬回家来,到了门口,连敲门的气力都没了,只得趴在地上以头撞门。

  那时已然鸡叫三遍。她躺在炕上,喝了口牛圈递上来的水,泪就像房檐上的滴水落得噼哩叭啦,说:“大仙吓跑了,俺不能陪你了,你一个人可得好好活着呀。”

  牛圈听了就呜咽起来:“别瞎说,天亮俺就给你请大夫去,你没事哩。”

  女人说:“俺命当绝俺明白,是师父召俺。只是俺修行不深,还有汤锅一劫躲不过哩。你要还念咱夫妻一场的恩情,三天后就去北乡王家坝,到村东毕家,买回他家刚刚下生的那只黑头白身的小绵羊好好养着,那就是俺的来生转世哩。可别让俺下了汤锅,俺怕哩……”女人说完,头一歪就驾鹤西去了。

  牛圈抱着女人哭了个一塌糊涂。

  女人的脸好生安详,嘴角微微上翘,模样竟然像庙里的仙姑哩。

  三天后,将信将疑的牛圈不想辜负妻子最后的嘱托,从炕洞里掏出珍藏的两瓶“衡水老白干”拎上,起大早顺马颊河大堤北行十五六里赶到王家坝,进村就打听毕家。

  毕家住在村东,是个四邻不靠的小院,柴门蓬户,一圈土墙半人来高。牛圈站在院外,袖手缩颈地看了半天才喊:“有人没?”

  黑洞洞的屋门间探出一个光闪闪的大秃脑袋,油光光凶巴巴一张大脸,粗门大嗓地喝问:“谁?”

  牛圈一哆嗦,说:“俺找毕大哥哩。”

  那胖脸说:“找俺嘛事?今儿个羊还没宰,得后晌才有的肉卖哩。”胖脸显然看到了牛圈手里拎的酒和他怯生生的乞求神情,便从门里挤出,一身破衣油渍麻花散发着浓浓得羊膻味。他像尊庙神晃晃地走将过来,低头瞅瞅他手中的酒又看看他的脸问:“俺就是毕老大哩,找俺嘛事?说!”

  牛圈仰望着他,满脸堆笑地将酒奉上。

  毕老大接了,哈哈笑道:“兄弟,俺喜欢这酒,可俺无功不受禄。说吧,有嘛要俺毕老大帮忙的?是杀猪哩还是宰羊哩?”

  牛圈问:“大哥,都不是哩,俺只想问问你家是不是有只老绵羊,刚生下只黑头白身的羊羔哩?”

  毕老大哈哈大笑:“兄弟,想买羊你可找错地方啦,俺这里可是羊的阎王殿,只管宰,从不养哩。”看他面露绝望,又说:“昨儿个倒是有个小子卖给俺只绵羊,又肥又大,要价也便宜,说不定是打哪偷的。可那是只浑身雪白没得一根杂毛的老绵羊哩。不信你跟俺瞅瞅,就在后面圈里拴着,俺本想傍黑儿宰了明天赶集卖肉哩。”

  房后有间低矮的茅草小屋,门是用树枝扎的。毕老大将酒夹在胳肢窝里,搬开柴门一瞅,眼珠子就鼓成了一对鸡蛋。

  牛圈从他胳肢窝间探头进去,看到一只雪白的老绵羊正低头舔舐膝前一只歪歪斜斜站立不稳的羊羔身上的血水。那小羊身白似雪,脑瓜子却黑得像碳儿。

  牛圈挤进去,抱起羊羔儿眼泪就扑噜噜地滚了下来。毕老大正为老羊下崽惊诧不已,又见牛圈泪流满腮,知道内有隐情,便说:“兄弟,这真是怪事哩,俺宰了一辈子羊,竟没看出这是只怀羔的哩。难怪,它只怀了这嘛一个,不显哩。可你咋知道到俺这里找黑脑袋的小羊羔哩?”

  牛圈流着泪一五一十道出原委。

  毕老大听得两眼发愣直吸冷气:“兄弟,你说得怪森人的。看来这老人说得没错,还真有因果报应转世托生一事哩。罢!罢!罢!俺自今儿起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可不敢再杀生哩,作孽呀!你赶紧把这娘儿俩牵走,也算俺毕老大做了件善事哩。”

  牛圈没想事儿能如此痛快,感激地跪下给毕老大磕头。

  毕老大伸手拎小鸡儿似地将他拎起:“你这是折俺寿数哩!俺可担待不起呀!”

  牛圈死活要给钱,毕老大就瞪起大眼珠子,满嘴喷着唾沫星子说:“你忒看不起俺姓毕的啦,你这是救了俺哩。俺说送你就送你啦,哪有再收钱的道理?俺是成全你两口子哩。”说着,圆鼓鼓的大眼睛里竟滚出泪花。

  牛圈牵回那母子俩精心喂养,小羊刚刚断奶,那老羊就一病不起,不久就伸腿见了阎王。牛圈没敢剥皮吃肉,半夜悄悄将老羊背到地里埋了。从此那小羊就像他喂养的一只小狗左右不离他身边,他一坐下小羊就凑上来用粉红的小舌头舔他的手。小羊那亲昵依赖得目光让他想到妻子温柔的眼睛,眼圈就湿润起来。

  那年,牛圈三十五六岁,小张庄有个寡妇带个女儿冲他为人厚道,托人上门提亲,本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没成想牛圈竟然一口回绝。村里人闻知都埋怨他傻,那寡妇人俊俏又能干,强似他亡妻十倍哩。可他们哪能理解牛圈的心情,对他来说,女人并没死,化身这小羊陪伴着他哩。他记着女人死时的话,要好好保护使它免遭一劫,到死不能让它下了汤锅哩。

  小羊一天天长大,白天跟着牛圈下地,夜里则和牛圈同屋。小母羊长成老母羊,却从不发情生崽,有人传言说夜里牛圈搂着那羊一炕睡哩。一只大母羊,一个老鳏夫,夜里还能干嘛?瞧那羊看牛圈眼神,多像个淫荡的娘儿们瞧自己中意的男人哩。这闲话没多少人信,说这是糟践人家,牛圈老实巴交,从不招谁惹谁,连句脏话都难出口,那么俊俏得小寡妇不稀罕,能跟畜生干那不伦不类的事儿?说说都寒碜死个人哩。

  这年冬天,夜里牛圈多喝了二两酒,睡得死狗一般。老绵羊嗅到从田野里飘来的阵阵麦苗儿的清香,忍不住饥馋,竟然拱开屋门跑到了田里,没啃上几口,就被王大肚子一伙抓住拉进队部,代表组织将其就地正法。王大肚子知道唐僧最爱吃羊尾炖豆腐,就把剥好的一扇白花花肥嗒嗒足足二十多斤的羊尾巴笑眯眯送到唐家。肉则在大队部里支锅炖了。十几个负责治安的民兵和闻味赶来的有头有脸的人个个吃了个嘴光肚圆。

  等天光大亮牛圈找来时看见那张羊皮钉在队部山墙上,像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啃得光光的骨头堆在墙边,白生生的挂着血丝。牛圈大嚎一声,跪在那羊皮前泪下如雨,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又连抽自己的嘴巴说对不起死去的媳妇,千注意,万小心,还是没能躲过汤锅之劫。他摊开两手哭求妻子原谅,这都是再劫难逃的命数哩!

  王大肚子剔着牙从屋里出来,看了冷笑道:“叔呀,嘛年代啦,脑瓜子还这嘛封建迷信?队里三令五申要各家看好自家的羊,一旦发现有跑到大田啃青的,谁抓住归谁,而且对羊的主人要罚款。你不要以为是俺叔就有了仗势。没门儿,就是亲爹违犯了队里的规定俺也格杀勿论哩!嘿嘿!”

  谁也没想到牛圈会摸起一根棒槌粗的羊腿骨一跃而起,快得像突然炸响的雷子,狠狠给了正振振有词的王大肚子当头一棒。那一刻,王大肚子拿草棍儿剔牙的手定格在嘴边,两眼成了斗鸡眼儿,血似小溪,顺脸奔流而下,之后哼都没哼,很优雅地就地打个旋转儿,仰面朝天呈一标准的“大”字倒在地上,那根沾着肉花花做牙签的小草棍儿犹自捏在指间。

  为口福之欲忙了一夜的民兵们被羊肉撑得正打着饱嗝昏昏欲睡,突然而来的激烈令他们陡然清醒,嚎叫着扑倒牛圈,一根麻绳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等王大肚子灵魂归位,头上已经缠得像戴了孝帽子一般。他喝令把牛圈拉到梁上,亲自拿了皮带抽。牛圈不喊不叫,只是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看他。他每抽牛圈一皮带头就炸裂般剧痛,只得抱紧脑袋扔了皮带,让人把牛圈高高吊起,坐在“土飞机”上好好反省。

  这样对待可怜老实的牛圈让村里人看不惯,唐僧听凤凰的话,下令王大肚子放了牛圈。牛圈收拾起羊皮和骨头埋在妻子坟中,趴在坟前大哭一场,回家就疯癫了。他不再下地干活,常常在王大肚子家门口踅摸,有时坐他家门槛儿上像尊泥胎一动不动,一家人得侧着身子从他身旁挤进挤出。

  王大肚子邪气攻心,着实将他摁在地上狠狠打过几回,可看他不吭不哈一拳拳像打在麻袋上就先自没了气力。反倒是村里人对他殴打一个可怜的疯子大为不满。一些上几岁年纪的老人自以为有资格说说道道,当面指责他不孝,不管咋说牛圈也是你本家叔叔哩,咋能以下犯上做这畜生不如的勾当?人言可畏,众怒难犯,自知理亏的王大肚子只得恨恨地收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牛圈没事儿人似的一个磆碌爬起来,抹抹鼻子流下的血,带着浑身泥土晃晃荡荡进了大肚子家厨房,揭开锅伸出脏兮兮的手捞着啥吃啥,边吃还边往锅里啐唾沫。

  常常夜半深更,王大肚子从队部回家,牛圈就像从地下冒出的鬼魂,当头一砖把他砸个眼冒金星,躺在地上哼唧半天爬不起来。有时一家人睡梦正酣,一块大砖飞来把窗子砸个稀里哗啦,惊得全家瑟缩成一团,战战兢兢不敢成眠。

  那天村里开大会,大肚子正挺着大肚子,大嘴翻飞对村里的治安和走资本主义道路问题说一道二,一抔黄乎乎的东西从人群后腾空而起直飞前台,不偏不倚正好砸他脸上,落地开花,溅了一旁主持会议的唐僧一身。

  众人看王大肚子一脸稀屎呲牙咧嘴地连连喷吐,捂着鼻子笑得前合后仰。

  牛圈在远处扎煞着沾满稀屎的两手手舞足蹈:“你吃你婶儿的肉,就得吃你叔的屎咧!”

  牛圈疯了,却依旧和从前一样老老实实,并不骚扰邻里,日日蓬头垢面蹲在墙根处晒太阳,人喊也不理。只是见不得王大肚子,见了必给他难堪。弄得王大肚子愁眉不展,整天躲瘟神似地躲他。

  王大肚子咬牙切齿地对唐僧说:“娘的,没想吃只羊竟惹了祖宗!俺真想杀了那疯子!有他在一天俺全家老少就不得安生哩。”他撇撇嘴,直想哭。

  唐僧吃了好多天香香的羊尾炖豆腐,红光满面,脸蛋子也像那大羊尾坠了下来,他打着饱嗝,品着泛上来的羊油香,严肃地说:“没水平,啊,他是疯子,是吧,你能咋着他?啊?他打死你可以不偿命,啊,是吧,可你杀他就得偿命哩!”

  王大肚子被牛圈闹得无精打采,革命意志大大消退,肚子眼见小了许多。他彻底蔫儿了,左思右想,只得听老娘话,买了只小绵羊送给牛圈磕头求饶。可牛圈并不认同,拎起羊腿隔墙扔了出去,依旧游魂儿似地揣着手围着大肚子家转,转得一家人心焦麻乱寝食不安。

  那牛圈饿了就进他家大剌剌地往正面椅上一坐,端碗就吃,啥好吃啥。王大肚子无奈,只能由他。牛圈在他家过得像个老祖宗,到后来连睡觉也不回了,在他家摸摸哪个炕热倒头就睡,只是稍不如意便会把大肚子家砸个锅裂碗碎。

  王大肚子本想送他去东昌精神病医院,一打听,住院费能顶一家人的嚼谷,也就死了这心。只要牛圈不再半夜砸他黑砖,没了性命之忧他就很知足,竭力讨好牛圈,对他比对亲爹还好。

  村里人笑疼了肚子,骂他活该,报应!恶人自有恶人磨,谁能想到老实巴交的牛圈还有这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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