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儿喜得贵子那年,夏家窝棚出了两件叫人啼笑皆非的事儿,咱先说田麻子因何被唐僧撤了大队革委会委员一事吧。

  自打夏家窝棚副业被迫下马,一身本事的田麻子像压到五行山下的孙猴子没了用武之地。小喷壶几年里却像只勤劳的母鸡接二连三生下四个娃娃。以前村里富裕,孩子多不显拖累,眼下今非昔比,副业停了,庄稼欠收,虽说队上麦里秋后按人头分配口粮,可指望麻子一人的工分就远远不够了。麻子家成了村里的超支户,欠下生产队一屁股的债。

  对麻子来说欠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分配的口粮只够吃上半年,而且多是地瓜萝卜和高粱。老的小的七八张嘴都似小燕子冲麻子张大嘴巴嗷嗷求食。王老大的羊群早按上级要求处理得仅剩三只,又不让放牧,饿得皮包骨头。麻子急得像笼中困兽一圈圈转。活人岂能让尿憋死?狼恶虎恶不如饿恶,眼巴巴瞅着妻儿老小饿得鬼哭狼嚎岂是爷儿们所为?可溜门撬锁窜墙越户又不能为不可为,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穿戴起他以往外出办事的干部装,骑上自行车,后架上驮一大旅行包,过马颊河下了高唐地界。

  正是春玉米将熟时节,麻子走到一大片玉米地旁,从容地停下车子,提上旅行包大摇大摆进了地里。待到深处,环顾无人,这才把旅行包拉开,将里面的杂草掏出,伸手嘁哩咯嚓掰了满满一旅行包大棒子,大摇大摆地出来,将包照旧驮车后架上扬长而去。

  护青的民兵瞧见,看他穿戴像个干部,也不怀疑。有时他还主动和那些民兵打招呼,像个平易近人的领导:“呵呵,你们队庄稼长势不错嘛,看来今年跨黄河没问题呀!呵呵,告诉你们支书,有空去县里找我玩呀!”庄稼人向来惧官,都点头哈腰笑着回答:“一定,一定,领导好走。”

  高兴时他会坐在田埂上歇歇,很气派地从上衣袋里掏出包着亮闪闪锡纸的“大前门”,矜持地笑着分给看庄稼的民兵。民兵们不好意思地你推我让,缩头缩脑接了,放在鼻子上狠狠一嗅,连夸:“好烟,好烟!”谦恭地凑麻子打火机上点着,对他恭恭敬敬有问必答。

  麻子像个与民同乐的大首长,和蔼可亲地嘘寒问暖,和他们共话桑麻,并适时做些指示。临行还要同他们一一亲切握手。民兵们过意不去,就慷集体之慨,从地里掰些嫩棒子,撕开外层包皮,腚对腚地两个一对儿系好,硬硬搭在车把上,让领导捎给家人尝鲜。大家目送麻子绝尘远去,颇有点依依不舍。回家还要跟家人吹嘘一番,说自己今天遇到了一个非常和气的大领导,还给他们“大前门”吸哩。

  那一旅行包棒子,搓搓能出十几斤粒儿,够一家人三五天的嚼谷。那季节麻子像只老田鼠满地乱窜,四处奔波,次次都能满载而归。那天,他刚从地里顶着一头玉米花子拎着提包出来,迎面碰上个楞头青,厉声喝问:“干嘛的?是不是偷俺棒子?”

  麻子立马把脸子一拉,反问:“你是干什么的?老子到你们地里拉泡屎,帮你们肥肥地,不行啊?你敢拿革命干部当贼?什么成分?把你支书马上给我叫来!快去!”

  愣头青让麻子唬得呆愣了,只好连说对不起。麻子犹自不依,一定要他把支书找来。直到愣头青做揖求饶方才作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马跑千里,总有失蹄的时候。那天麻子正在一片棒子地里干得热火朝天,不承想他这假拉屎的一举一动被躲在暗处一个真拉屎的瞧了个真切。他刚把一包棒子放到车后架上,胡啦啦冲上三四个民兵,硬硬拉开麻子的大提包,来了个人赃俱获。

  麻子百口莫辩,只好认栽,嬉皮笑脸地乖乖跟人家去了大队部。还好,那大队主任和郑家旺是战友,前些年去夏家窝棚参观学习时还在家旺家和麻子一同喝过酒。听麻子诉说夏家窝棚如今的惨状不由摇头叹气。人家念及旧情,没为难他,留他吃饭,不仅把那包赃物送了他,还另给他五十斤玉米。

  可纸里包不住火,那村有夏家窝棚嫁过去的闺女,麻子冒充国家干部偷玉米的事也就随着那闺女回了娘家。麻子走在街上后脊梁骨阵阵发凉,他看到人们鬼鬼祟祟窃笑,听到人们叽叽喳喳窃议,脸上的麻坑一个个变成暗红。他不好故伎重演,只得另谋生路。

  他看集上粮食紧俏,便卖了只羊,凑钱倒腾粮食,贱买贵卖赚些口粮。集上到处是戴“一打三反办公室”红袖章的人,发现有倒卖粮食的立即扭送“一打三反办公室”按“投机倒把分子”予以关押,粮食和钱款统统没收。

  那些人多是上面有人,下面有根的主儿,个个如狼似虎,最喜欢到集市上捉小商小贩。这些人多是没靠山的穷苦百姓,胆小怕事,没收了货物也不敢哼哼。抓住蹲几天房子就吓得屁滚尿流,叩头作揖喊爷爷,家里人还得托人送礼说好话央求放人,像猫逗耗子一样好玩。那帮人瞪着眼珠子满集逛荡,专找上集卖鸡蛋或土产的小民下手,见了便蜂拥而上,一通喝唬,提了东西就走。或分了吃,或换酒喝,或转手卖了大家分钱。他们的身影儿只要在集上一闪,满街小贩如同见到鬼子进村,乱纷纷四散飞逃。一时间满集上似火燎蜂房,呼儿唤女哭爹喊娘。那帮人则如狼入羊群,叫骂着大施拳脚,不一会即能满载而归。

  因为粮食是国家统购统销的重要物资,不允许自由买卖,粮市自然也就成了“一打三反”监管的重点。麻子深谙其道,声东击西,在集上和“一打三反办公室”的人打起麻雀战。麻子可不像那些老实巴交的呆鹅,傻乎乎地扛袋子粮食摆到集上,人家来捉又舍命不舍财,背着粮食跑都跑不及,只能束手就擒。他早早上集,先把粮食存一僻静处熟人家,而后衣兜里装一撮要卖的粮食蹓达到集上,放一粒在舌尖上当样品,揣着手东瞅瞅西看看,遇到貌似买粮的人就笑笑,伸伸舌头,表明自己卖得是何物。发现带红袖标的“一打三反”即咽下那粒粮食,两手空空,无凭无据,谁也不敢拿他怎样。有心买粮的一眼看到他舌尖上的粮食,自然心知肚明,拉他到没人处看质讨价。一伺成交,麻子便让买家到一处等着,自己跑去扛了粮食,钱货两讫。麻子集集赶,却从没马失前蹄。

  正当他干得如鱼得水,不知谁人将他告发,“一打三反办公室”的人下了个套儿,将计就计,来了个瓮中捉鳖。麻子脖子上挂了块“投机倒把分子”的大牌子游了集,之后被关进曾和家旺一同住过的小黑屋里管制起来。夏家窝棚赶集的人看到麻子被人押着游街,回村嚷嚷了个沸反盈天。

  郑家旺闻听小喷壶哭诉赶紧跑到镇上,好话说了三大车才算把麻子保回家来。可百拾斤高粱却让那帮人换烧酒喝了。麻子只好自认倒霉,陪着老人孩子啃起了红薯。

  红薯初食甘甜如饴,久吃则胀胃烧心。吃下整块红薯,拉下红薯泥一样的便便,气味也如同熟透得红薯甜腻腻的,但屁却臭不可闻,而且多得像连珠炮。

  唐僧得知此事大为光火,立即召开会议,拍着桌子,定要处分麻子,开除他党籍。

  太岁说:“别那么较真吧?麻子拉扯这么多孩子老人不易哩,难道叫他眼睁睁看着全家老小饿死不成?”

  唐僧说:“胡说!啊,社会主义,啊,嘛时候饿死过人?这个这个,他这个是故意给社会主义抹黑,啊,给夏家窝棚丢人现眼哩!啊,身为村干部,啊,不带领大家抓革命促生产,啊,反跑到集上投机倒把,啊,这个这个,啊,是原则问题,啊,政治斗争,残酷无情哩。不严肃处理,这个这个如何向上级交待?”

  太岁撇撇嘴,嘟哝道:“是哩,没饿死过你家一个人哩。”

  几乎儿说:“唐主任,嘛咋向上级交待哩?上级嘛时候要咱做出交待了?俺娘天天回家,并没听她问过这事哩。”

  其他干部也不以为然,反对处分麻子的提议大有一边倒的趋势。

  王大肚子看唐僧向他示意,站起来,用拳头砸着桌子,瞪着绿豆眼吼道:“像田麻子这种人得关起来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哩!应该让他跟四类分子一块去出粪、扫大街!奶奶的,他是故意给咱夏家窝棚上眼药哩!支持唐主任的英明决议,严肃处理那狗操的!”

  干部们谁也不愿跟这狗仗人势的二百五犯话,把脸扭向了一边。

  唐僧说:“这事,啊,不处理,啊,没法严肃纪律,这个这个,让领导看咱夏家窝棚的干部,啊,都是些嘛行行子人嘛?啊,是吧?这么办吧,撤了麻子革委委员,啊,先保留党籍,这个这个,以观后效吧。”

  只有小飞鸽和王大肚子拍手赞成。

  太岁脸憋得像只茄子,一言未发,只是一个劲儿抽烟。

  几乎儿嘿嘿笑道:“主任英明,这下麻子哥可以自由自在地放手搞他的资本主义啦。”

  家旺找到唐僧说:“咱夏家窝棚的革命有你一人抓就够瞧了,哪用那么多人抓?你看看你把咱村百姓的日子都革成嘛光景啦?不是你革命抓得好,麻子能去投机倒把?再这样下去,怕有半村人得逃荒要饭哩!”

  唐僧气得两手哆嗦:“郑家旺,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你这话,啊,可是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哩!啊,这个这个,不看你是革命功臣,啊,报上去是要做坐大牢哩!”

  家旺冷冷一笑:“好呀,你甭看面子,报上去吧。蹲了大牢还有碗饭吃哩!”站起来甩手走了。

  麻子无官一身轻,索性跑到县外贸局,想找点国家提倡的副业干干。邓技师听说他遭了难,送他一组刚刚引进的长毛兔,两母一公,说这是世界是最好的品种“安哥拉兔”,出毛多,质量好,好好喂养,繁殖多了,每年卖兔毛就不愁没好日子过哩。

  麻子要给钱,邓技师死活不收,说:“给钱你买不起,这就算我送你的礼物吧。以前你没少帮我,我现在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呀。”他眼睛快速眨动几下,抑制住要流出的泪水,“只是,等这兔子生了小兔,想着给她几只,让她跟你一块养兔吧。那女人有情有意,对我不错,想她如今日子也不好过,我欠她太多却无以回报,惭愧呀。”

  麻子眨巴着小眼,明知故问:“她?她是谁呀?”

  邓技师脸一红:“菜,菜花。”

  麻子作恍然大悟状:“是哩,是哩,那是个好女人。如今还常常念叨你对她的好哩。”

  麻子回家盘了兔窝,把三只兔子伺弄孩子似地喂养,两只母兔来时就怀着羔儿,不久就生了十几只。他没忘邓技师的话,特意挑三只肥壮的给烂菜花送去。大大哈哈的烂菜花听了麻子的话,抱起那雪团儿似得小兔子泪下如雨,半天才抽抽答答地说:“邓技师好人哩,还没忘了俺。现在的男人一个赛一个地尖滑,拔屌无情,像人家邓技师这样重情重义的男人真是不多哩。”

  果不其然,正如邓技师所说,几十只长毛兔还真让麻子一家生活富足起来。月月光兔毛就能卖六七十块钱,加上人们慕名而来买走的种兔,每月就有了百十块的进项。几个孩子有了衣服,院子里也有了炒菜的香味。街坊四邻眼馋心热,啧啧称羡,夸麻子真是个能人儿。渐渐村里就有不少人家跟他养起了长毛兔,外贸局为方便大家交售兔毛,委托麻子代为收购,到时按质按量给他提成。

  麻子重又成了夏家窝棚的重要人物,人人高看一眼。

  唐僧窝了满肚子气又无由发泄,躲在队部里吹猪。有嘛办法哩,养长毛兔支援国家建设换取外汇是上级号召的,不算搞资本主义,批不得斗不得。他只能眼瞅着那个麻脸子又像以前那样在夏家窝棚呼风唤雨,用兔子消磨着村里人的革命意志。“娘的,都是些见钱眼开的小人!如此下去,夏家窝棚大好的革命形势会葬送在这个麻脸子手里哩!”

  太岁说:“你也别不满,人家麻子也算是为咱村做了件大好事哩。这几年,咱村里过得还叫人过得日子哩?大伙穷怕了!俺孩子他娘还弄了些养哩,几只小兔的毛就够买盐打酱的了。”

  唐僧说:“你这人就是糊涂,啊?只看眼前那点蝇头小利。啊!这是嘛事呀?啊?这是政治斗争,残酷无情哩!这个这个,要是任他如此搞下去,是吧,这个,早晚有一天,啊,这夏家窝棚的天就会变颜色哩!”

  家旺倒挺高兴,坐到麻子家喝着酒说:“兄弟,你可给咱村子里办了件大好事。不当那委员也好,一口唾沫的官儿,唐僧还拿着当回事儿似的。呸!这倒好,无官一身轻,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哩。你就安心地带大伙儿在政策允许下发家致富吧,哥哥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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