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来了四五个荷枪实弹的民兵,说是奉区革命委员会之命带郑家旺和田麻子去参加学习班。那时间男女老少正奋战在大沙岗子上蚂蚁啃骨头,村里冷冷清清少有人影。郑家旺背起背包,田麻子跟随其后,由民兵左右持枪押着,像两个充军的罪犯一般踏上了发配之路。

  太岁于心不忍,上前对那押解的民兵吼道:“不就是参加个破学习班吗?干嘛非得像押解俘虏似的?”他指点着他们:“你们这帮小子别在俺们这里装猫变狗,好好伺候着俺们支书和麻子,有个好歹老子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带队的汉子洋洋不睬地说:“没法子呀,俺们也是奉命办事,有意见你去区里给郭主任提,跟俺们说这些不咸不淡的有嘛用?”

  太岁还想争执,唐僧拦住他:“你跟人家犯嘛态度?这也是革命形势需要,再说,参加学习班又不是嘛坏事,机会难得哩。”他冲那汉子歉意地笑笑,摆摆手说:“呵呵,走吧,你们费心多关照关照俺们两位同志呀。他们需嘛用嘛,麻烦你们给俺送个信儿。谢谢呀!”

  太岁把嘴角上的烟蒂啐于地上:“鸡巴的,这么好的事你咋不去哩?”

  唐僧佯怒道:“这是区革委点的名,俺想去得去得上哩?”

  太岁讥讽道:“是呀,当初领奖发言你可是想去就去成了哩。”

  唐僧耸耸双肩,把披着的大衣往上掂了掂,不满地瞪他一眼,忿然道:“幼稚!”扭身走了。

  学习班根据郭主任对那些带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就得严管狠治的指示,把学习班弄成了集中营。里面关押的即有家旺、麻子这样的村干部,也有从集市上抓来的小商小贩和投机倒把。

  家旺和麻子被关进一间小屋就失去了自由。门外有民兵持枪看守,去茅房都由人押送。每天一人仨黑窝头两碗稀粥一块咸菜疙瘩。间或有人把他俩和另外几间屋关押的人赶到院子里席地而坐,听人念上一篇社论或批判文章,然后就又驱赶进小屋难见天日。屋里没床没炕,就地铺了薄薄一层麦秸,麦秸下潮虫子多得像赶集。家里来人不让见面,送来的东西得由民兵检查后转交,而食物是断不能送的,怕有毒,让里面的人吃坏身子或畏罪自杀,但也不让你拿回,说是要检查化验,以便留下证据。当然,那些食物就皆由富于牺牲精神的民兵以身试毒了。

  家旺说:“娘的,想不到咱共产党员竟然成了共产党的囚犯啦。”

  麻子说:“囚不囚犯没嘛,俺年轻不怕,倒是哥哥你得出去呀,你这身子在这里受这洋罪可是不成哩。”

  家旺说:“兄弟,不怕,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没有俺一个人出去让你在这里受罪的道理。”

  麻子不满地说:“说起来这姓唐的不够意思哩。当初咱豁了命把他从县里抢回来,他如今翻身掌了权,恩将仇报,把你估捣成黑爪牙不说,还弄到这里挨整。真没想到他能忍心在他眼皮子底下让人把咱押到这里吃苦受罪,还嘻嘻哈哈,屁都不放一个,真不是人揍得玩意呀!”

  家旺苦苦一笑:“呵呵,理解吧,他也有他的难处哩。”

  那天上午,家旺和麻子正歪在地铺上闲扯,听外面有乱哄哄的争吵之声,其间好像有秋枝和小喷壶的声音,就起来扒着门瞅,果然是她俩各挎一包袱,正怒冲冲地和看守的民兵争执。

  那民兵像当年日本鬼子那样平端着大枪,骂骂咧咧地用枪往外推搡她们。秋枝突然把包袱扔在地上,疯子似地一头撞向那民兵,小喷壶也喷着团团唾沫星子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对那汉子又抓又咬。民兵急了眼,用枪托子对秋枝当胸狠狠一杵,秋枝嘴里喷出血沫子,晃两晃仰面倒地。小喷壶施展五爪神功,一把把那民兵脸上抓了五道彩虹。民兵怒骂一声,抬腿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家旺怒不可遏,一拳砸碎了门上的玻璃,大骂:“你个狗操的畜生!跟老娘儿们动手,你还是个男人吗?”

  麻子也破口大骂:“操你八辈儿祖宗!有种你过来跟老子单挑!打不出你屎来老子不姓田!”

  其它屋里的在押人员也扒着门窗抱打不平,七嘴八舌叫骂连天。

  那民兵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吊子,正为自己能果敢地打倒两个娘儿们洋洋自得。他背上枪,擦擦脸上的血,凑上来对家旺和麻子喝呼:“你们这些坏分子!连你们的女人也没一个好东西!敢在这里撒野,反了天哩!”他凑得太近,不小心被家旺劈胸抓住前襟往后一拽,那人的脸就贴在了门上,麻子上前一个通天炮就打了他个满脸开花。

  家旺说:“你小子知道嘛叫坏分子?老子打江山时你还趴在你娘怀里吃奶哩!你这个欠揍的王八羔子!”他拽着他衣襟死不撒手,看麻子的拳头像柴油机的活塞从窗子里出出进进,把那汉子脸上打得血肉模糊,惨叫之声犹如杀猪。家旺一松手,那家伙就像没人提的空口袋软绵绵地堆在了地上。秋枝和小喷壶冲上来摁着他又是一通好打,拳起脚落,声音就像打在一麻袋粮食上。

  闻讯赶来的民兵救起那人,捆了秋枝和小喷壶犹不解恨,又进来给家旺和麻子也来了个五花大绑。

  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夏家窝棚。太岁心急火燎地找到唐僧,要带民兵赶到区里把人救出来。唐僧正跟小飞鸽坐在农田基本建设指挥部说笑,拉下脸子说:“不行!这个这个可是政治斗争,啊,闹不好把咱也得卷进去哩。啊,他们在学习班,啊,不好好学习改造,啊,还打人闹事儿,啊,这是找死哩。啊,咱可得站稳立场,是吧,不能趟这混水,啊,得跟他们划清界限哩。”

  太岁说:“人家家旺麻子当初为救你可没少下力,咱不能不讲良心呀?”

  唐僧严肃地问:“嘛叫良心?啊,这是资产阶级的人性论,啊,这个这个咱无产阶级,啊,哪能讲那一套哩?这个这个政治斗争,残酷无情,啊,你不要忒幼稚!”

  太岁气呼呼摔门而去。

  唐僧摇摇头叹息道:“幼稚呀,太幼稚了,怎么能把革命当成请客吃饭绣花作文章哩?”

  小飞鸽顺着他的话说:“就是哩,这可是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哩。”

  晚上,高粱秸敲响上工的铁牌子,集合起他的社员,把家旺麻子和他们女人的事一说,问:“乡亲们呐,家旺哥和麻子是为咱全村人能过上好日子才被关进学习班的,如今那帮狠心的家伙连他们的女人也不放过,都给捆在了镇上,咱们于心何忍?能眼看着这样的好人受罪遭难袖手旁观吗?”

  大伙群情激愤,齐声回答:“不能!”

  大筢子举起筢子舞动一圈:“咱夏家窝棚不是好欺负的!咱一齐去,平了那帮王八羔子!”

  “对!平了那帮狗操的!”“去救他们!”火冒三丈的社员们纷纷回家抄家伙。原副业队的男男女女也闻讯赶来,大家扛上铁锨,锄头,磨扛和铡刀,跟上高粱秸气昂昂往宋家集杀去。

  正是腊月十五,圆圆得月亮升起来,冷冷的月辉洒在静静的镇子上。高粱秸一行百十多人包围了位于镇中央的前镇公所。里面的四五个民兵慌了手脚,赶紧关死大门,两个爬上房顶占领制高点,把空枪栓拉得哗啦响壮胆儿。那个挨打的二百五刚缓过气来,觉得事由己起,此时不冲锋在前忒不仗义,踉踉跄跄爬上大门楼子,勇敢地探身檐外,伸出步枪做瞄准状,喝道:“反了你们?再敢上前,老子就开枪了!”看自己的话在下面引起一阵骚动,暗自高兴,被麻子打歪的嘴还没来得及咧开,就听一声怒喝:“老娘在此,先吃俺一筢!”但见一团黑影挟风而至,棉帽飞了,头皮破了,枪也随那筢子凌空去了。他一惊非小,滚下门楼,正掉到一堆烂柴禾上,缩在那里哼哼唧唧,再不敢探头探脑。

  几个民兵从门缝里看到月光下闪闪发亮的铁锨,锄头,铡刀,还有黑压压晃动得人头和无数怒火喷射得眼睛,像看到一群饿猫的小耗子,吓得哆嗦成一团不敢吱声。

  高粱秸举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一手掐腰,一手高扬,喊了声:“大家注意啦!”

  众人把随身带的家伙齐齐地往地上一捣,应和道:“嗨!”百十多件家伙一同捣地的声音和着那气吞山河一声“嗨”不仅惊得一干民兵心慌肉跳,也引来数不清看热闹的闲人。

  高粱秸又喊:“郑家旺是战斗英雄哪!”

  众人又应和:“嗨!”

  “为革命立过大功呀!”

  “嗨!”

  “把他关学习班!”

  “嗨!”

  “贫下中农不服啊!”

  “嗨!”

  “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嗨!”

  “没有错呀!”

  “嗨!”

  “抓人不放!”

  “嗨!”

  “是犯法呀!”

  “嗨!”

  “郑家旺同志!”

  “嗨!”

  “是好支书啊!”

  “嗨!”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受这壮烈氛围的感染,也跟着“嗨!嗨!”地应和。气势越来越大,竟如排山倒海一般。

  区革委郭主任被人从酒桌上醉眼惺忪地拉来,见这阵式,酒先吓作冷汗出了。他本想端出主任的派头,威严地喝令他们马上散开,休得胡来,却觉得气短心虚,膝盖发颤。他明白自己正面临着一枚稍触即爆的炸弹,而且无路可逃,一旦爆炸,他躲到何处都难逃干系。混了过量酒精的血液在他脑袋里转了又转,不得不强打精神装得镇定自若,可他演技尚欠火候,一点也看不出官员那种不怒自威的派头,更像个风烛残年之人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样子有些可怜地双手握住高粱秸的手抖了又抖,干干地笑着做了自我介绍,又咳嗽几声,这才装模做样地问到底咋回事。

  高粱秸先义正辞严地指责区里不该把学习班办成监狱,让来参加学习的人像囚犯一样没有一点自由,特别是对待像郑家旺这样的战斗英雄残废军人就更不能如此。而后又一五一十地把家旺和麻子媳妇来给男人送衣服被打被关的事述说一遍。

  郭主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转身猛踹大门,喝道:“开门!我是郭主任!”

  门楼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黑脑袋往下看了看,验明正身后给下面一个信号,那门才谨慎地开了条缝。郭主任回头舞动着两手对大家说:“请同志们稍安勿躁,我一定查明情况,严惩凶手,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待!”他挤进去,那门随即重又关上了。

  郭主任一眼看到被梱着的家旺、麻子和两个女人,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给带班的民兵左右开弓俩大耳光,拍着桌子喝令马上放人。

  那民兵捂着脸分辨:“不,不是您让狠,狠治的……”他话没说完,郭主任怒不可遏的大皮鞋已经踹到他腿上,他往后一跳,像只挨了打的小狗,委屈地蹲到一边哎哟去了。

  这是郑家旺进学习班一个多月来第一次见到区里的领导。

  郭主任看家旺长发蓬头状似囚徒,不禁唏嘘难言,双手握住家旺的手不停抖动,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家旺同志,让你受苦了呀。”家旺既感动又委屈,差点流下泪来。

  老郭说:“我去县里开了一段时间的会,这帮人咋就把学习班弄成这个样子了呢?真是胡来,叫人寒心哪。家旺同志呀,看来你在夏家窝棚还是很有威信的嘛,这么多贫下中农来为你鸣冤叫屈,你这支书没白当哩。你放心,我一定提交区革委研究,严肃处理这次学习班的负责人,并对打人凶手予以严惩!呵呵,你是党培养多年的老同志了,眼下外面群情激奋,控制不好很容易出大乱子哟。这样吧,我宣布这期学习班到此为止,你们可以安心回家过年了,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呀。”他握着郑家旺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一直没有松开。

  月光明晃晃地照在马颊河大堤上。人们簇拥着家旺麻子一路说说笑笑凯旋而归。谁也没注意到大筢子肩上多出的一枝步枪。出宋家集不远,迎面碰上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来太岁,背上还挎着杆苏式冲锋枪,看见家旺他们赶紧跳下车子,说:“俺正想赶去救你们哩,呵呵,回来就好。”又问高粱秸:“没打起来吧?操他娘的,那帮小子,就欠收拾!”

  大筢子把那枪举起来,炫耀道:“看,老娘还缴获他们一枝枪哩!”

  家旺问明情况,说:“二婶子,您老真是比当年穆桂英还穆桂英,可你该把枪还给他们哩,这可不是小事哩。”

  太岁说:“还嘛?那帮小子也忒猖狂,让他们提着礼物来给俺要吧,看俺咋损他们哩。”又冲大筢子翘翘大拇指,“二婶子厉害!佩服佩服!”从她手里接过枪,和自己的冲锋枪一起交叉背到了背上。

  唐僧第二天一早即赶到家旺家嘘寒问暖,埋怨家旺不听他劝,以至在那里受这份洋罪。

  家旺呵呵一笑,没说话。

  唐僧又义愤填膺地痛斥了一阵那帮管学习班的人,说:“俺一听他们那么待承你气就不打一处来,催高粱秸赶紧带人去。你知道,现在的形势,不方便动用民兵哩。”看家旺神色倦怠懒得说话,知趣地笑笑告辞了。

  那个春节夏家窝棚人过得没以往热闹,村里没了副业,年终也没了分红。更令人气愤和不解的是,高粱秸在腊月二十七那天突然被县公安局抓走了。

  那天中午来了一辆吉普车,到大队部找到唐僧向他出示了逮捕证,让他领着去抓高粱秸,罪名是聚众闹事,抢夺枪枝,扰乱社会治安,破坏大好革命形势。唐僧暗暗庆幸自己的英明,没有同意太岁的冒险。他和公安局的来人热情握过手后,让王大肚子带他们去了高家,把正吃饭的高粱秸咔嚓戴上手铐,塞进车里扬长而去。等家旺听见杏花和孩子的哭嚎赶来,车早没了踪影。

  再就是唐僧号召大家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初一那天不管男女老少都得去沙岗子上战天斗地搞农田基本建设,谁不去就让他挂牌子游街。闹得村里怨气冲天,四处骂娘。

  家旺没心思理会那些,安抚好杏花娘儿俩就去区里找郭主任。郭主任家在城里,早打道回府静候别人送年礼去了。问别人高粱秸的事都摇头不知。他心里着急,没回家,到公路上拦了辆过路的汽车直奔县里。县里也多是铁将军把门,偶有开着的,也是些老兵残将,一问三摇头。

  家旺转了一天到处碰壁,思量再三,只得去找武镇国。

  武镇国刚从地区党校学习回来,重新被任命为古城县县委书记,听了家旺的述说很是生气,这简直是胡闹嘛!他马上给公安局长挂电话,公安局长支支吾吾回答不清楚此事。武镇国说:“你堂堂公安局长竟然不清楚?我命令你立即给我查清此事,我等着!”说完气呼呼挂了电话。武书记关切地问家旺的情况,家旺只淡然一笑:“挺好。”武书记刚刚上任,百废待兴,岂可用自己那点芝麻绿豆事麻烦领导哩?不是高粱秸这事棘手,他才不来求救哩。

  杨柳给家旺切了盘刚煮的猪头肉,又炸了盘花生米,从柜子里摸出瓶珍藏多年的“汾酒”,让两人边喝边等。家旺惦着高粱秸,哪有心喝?好在不大会儿公安局长就回了电话,说是宋家集区派出所奉区革委郭主任的指示报县局抓的人,说他组织人闹事,哄抢枪枝,问题十分严重,人现正在拘留所关着呢,请示武书记怎么办?

  武镇国说:“你们怎么能没有调查研究就随便抓人呢?问我怎么办?我命令你先把人放了,有什么责任我担着。派你们的车把人送到我这儿,立即!马上!”

  家旺和高粱秸坐县公安局的车回到家已是煞天墨黑,杏花一见高粱秸抱住他放声大哭。

  春节过后,上级指示让区改为人民公社,撤消革命委员会,成立党委。一心想留在宋家集当一把手的郭主任却被调回县里,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部门当了个不起眼儿的副职。他莫明其妙,窝着一肚子气找武镇国问原委。武镇国不客气地说:“同志,我们党要的是德才兼备的干部,你能把现在的工作做好就算对得起你那几十块钱的工资了。”郭主任恨恨地回到家,左思右想,觉得领导对自己有看法,问题估计出在夏家窝棚,郑家旺是武镇国的心腹爱将,对让他蹲学习班怀恨在心,在武书记那里打了小报告,给自己的仕途垫了这么大块黑砖,心里恨死了郑家旺。

  齐雅兰重新站出来工作,武镇国本想安排她继续当县妇联主任,她却非要留在宋家集当公社书记。县城离夏家窝棚忒远,来来回回不方便,自己在夏家窝棚生活了这两年,对宋家集的情况比较熟悉,便于工作。再说城里的家早没了,回那个伤心之地会触景生情更加伤心;另外不便言明的原因就是,她这年纪了,不想夫妻两地分居。老三和几乎儿一致支持她留在宋家集。

  几乎儿涎着脸开玩笑说:“娘哎,你就留在宋家集当书记,让俺也尝尝当衙内的滋味,看以后谁敢欺负俺哩,嘿嘿。”

  那赵之桥也够可怜,刚刚从对立派的学习班出来,重又进了三种人的学习班,公安局对他的问题也介入了调查,怀疑文革期间古城县出得几桩命案皆与其有关。齐雅兰的接班人——那个年轻漂亮留大分头的女委员,早在他第一次进学习班就与他挥刀断情,琵琶别抱,随在古城“支左”的一位军人去部队当军官太太了。

  唐僧依然每天起个大早围村转上一圈儿,像老虎巡视自己的疆界,这儿瞅瞅,那儿瞧瞧,有时还会猛吸鼻子辩别一下气味,只是不像老虎那样每到一处撒泡尿标明记号而已。农田基本建设会战如火如荼之时,小飞鸽和他的关系也日臻火热,两人目撩眼送,打情骂俏,你摸我一把,我掐你一下,偶尔也有心做无心地相互往对方私密处摸 上一摸。有几次他趴在麦克风前讲话,小飞鸽借故拾掇扩音器用奶子狠狠地蹭过他的脸;那天指挥棚没人,小飞鸽不小心打个趔趄,一下歪倒在他怀里,被他抱住,稍一用劲儿,就把她娇小得身躯抱了起来。小飞鸽脸红红地瞟他一眼,嘴飞快地贴他嘴上亲了一口。

  一次唐僧仿佛无意地说了句:“嘿,你说怪不?俺晚上梦着你来哩。”

  小飞鸽羞羞地一笑问:“梦见俺干嘛哩?”

  唐僧呵呵笑道:“你说还能干嘛?”

  小飞鸽双眸含情地白他一眼,抿着嘴没说话。

  唐僧每天一早巡视路经小飞鸽房后,总不由自主地一步做三步行,有时就站一会瞅着糊了毛头纸的后窗呆想,此时她是否还甜睡未醒?不知她会不会梦见俺哩。呆呆地站一会儿,轻轻咳嗽一声,失落地转个弯继续南行。

  麦子过膝高了,各家撕下糊了一冬的窗纸,让带着麦苗儿清香的暖风徐徐吹进憋闷了一冬的小屋。这天,当唐僧再次走过小飞鸽的屋后,竟意外地从后窗的花棂子间看见了她那张俊俏的小脸,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正冲着他笑。唐僧心骤然跳紧,预感到一场他渴望已久的惊心动魄就要发生。他傻傻地半张着嘴,一时不知如何才好。看小飞鸽使劲向他招手,又往后指自家大门,心领神会,傻呵呵地笑着,两腿如飞地迈进她家院门。

  离太阳出来还有一会儿,天色尚有些灰暗。小飞鸽早将大门轻轻打开。当大门在唐僧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小飞鸽忘情地搂住了他的后腰,头贴他背上。他紧张地掰着她的手,提心吊胆地四下张望,小声说:“别,别,让人看见。”

  小飞鸽并没松手,拧了拧身子说:“没人哩,满囤刚刚进城去了。”

  他这才放下心来,随她进了屋。屋里的光线灰乎乎的,弥漫着一股香甜而暧昧的气味。他正自漫不经心地环顾屋内,突然发现她已脱了裤子仰面躺在了炕沿上,两条白腿耷拉在炕下,抬着头,摊开双手正招呼他上来。

  唐僧脑袋发木,浑身燥热,不好意思地呆笑着,眼睛却盯住了她不同常人的两腿根部。那里光溜溜洁净得像个幼女,胖鼓鼓的恰似夹于两腿间的大包子,因为没有那些毛茸茸遮挡,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河蚌似张开的沟缝里有小舌头在微微翕动。他头懵脸热口燥舌干,小弟弟虽未仰天长啸却已怒发冲冠。事后他无论如何也记不清自己当时是如何脱去衣服,迎着她大张的两腿扑上去的。

  当他搂定小飞鸽长驱直入时,她哎呀一声,肩上挨了她温柔的几拳。小飞鸽娇羞地攥着他小弟弟的根部,夸张地惊呼:“这么大家伙,怪不得把人家都弄疼了哩。”

  在此之前,唐僧对自己的家伙从未感到过自豪和骄傲,第一次听女人如此赞赏,不觉勇力倍增。他大动着身子,看身下的女人被顶得像筛面一样窜上窜下嗷嗷直叫,不由心花怒放。在这个娇小玲珑得尤物身上,他觉得像个勇冠三军的英雄,那种占有欲和征服欲的满足让他自信、快乐而幸福。小飞鸽吁吁娇喘,身子在他的冲撞下又拧又掀仿佛上满发条的玩具娃娃。

  没过多久,唐僧因人设事,调满囤当了大队仓库保管员,夜夜睡在仓库里挣双工分。满囤美出了大鼻涕泡,这不亚于天上掉下个肉包子正巧砸到他嘴上哩。其实,经过这两年折腾,出多入少,仓库里除了几面破旗,一套锣鼓家使,几张桌子联椅,没啥值钱之物。小飞鸽心知肚明,心里感激唐僧,也更加认识到了权力的重要。唐主任这是为能和她幽会方便创造条件哩。她从此就是只出笼的鸽子,尽可以在蓝天上自由飞翔了。

  满囤夜里去仓库前总要死乞百赖地缠着小飞鸽云雨一番,之后才巴咂着嘴心满意足地去仓库睡觉。小飞鸽孤枕独眠,想着唐僧焦渴难耐,每次醒来都要抬头看看窗子亮了没有。窗子稍稍泛白,便赶紧起身梳理打扮,用香皂洗净下体,然后坐在后窗口眼巴巴瞅着晨雾缭绕的田野,等待唐僧从淡若烟霭的雾气里飘然而至。

  唐僧心里有了惦记起得更早,想着就要来临的好事,一路加足马力疾走如飞。从小飞鸽家出来却两腿如棉,躬腰塌背,仿佛刚从医院爬出的病人。

  床笫之间多是肺腑之言。唐僧三言两语就给小飞鸽指明了前进方向,那就是靠近五奶奶。这个老妇女主任年事已高,没文化,人也实在,见不得年轻人对她恭敬对她好哩。

  小飞鸽一点即透,有空就去五奶奶家串门儿,而且从不空手,五奶奶长五奶奶短,恰似亲孙女一般。不久就认老五奶奶做了奶奶,喜得老革命像喝了傻老婆尿,开会时常常提她,满嘴说好。没过多久,五奶奶主动要求退居二线,提议由小飞鸽接班儿。“那孩子不错,有文化,会唱会跳,又是党员,当妇女主任比俺强哩。”老革命如此说,唐僧赞成,别人还能说什么?同意。

  要想提得快,松松裤腰带,这话对想当官的女人真真百验百灵。小飞鸽用脸蛋和脐下三寸为晋身之梯,堂堂正正当了夏家窝棚的妇女主任。她也像当时农村干部习惯的那样,披件衣服,任两只空袖筒飘来荡去,飘飘然好似御风而行。

  唐僧觉得肖兰兰是个可造之材,那天黎明,他一边搂着小飞鸽努力“工作”,一边气喘喘地说:“那,那几乎儿家,家的不错哩,你,你留心,关照关照,咱,咱,培,培养一下。”

  正眯缝着眼享受小唐僧在红门中进进出出的小飞鸽睁开眼,酸溜溜地问:“哦,惦记上人家江水英啦?小心几乎儿把你家伙揪下来哩!”

  唐僧说:“他揪不着,俺的家伙儿在你里面藏着哩。嘿嘿。”

  小飞鸽对肖兰兰就有些妒意,是呀,人家长得雪白大胖,要个有个,要样有样,而且还是高中生,单凭那对大奶子就够男人消魂了,更兼那大腚,圆得像俩大西瓜,男人压上肯定比坐沙发都舒坦,难怪唐僧动心哩。跟她一比,自己也只能算只水灵灵的小鸽子,人家则是只美丽高贵的白天鹅哩。若哪天她得了势,还有自己嘛好果子吃?小飞鸽就是小飞鸽,是钻云破雾从三岔路飞到夏家窝棚的,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知道咋调理兰兰这只呆鹅。每每碰上肖兰兰,总是主动上前搭讪,夸她这好那好,言语间向她透露着一个信息:你是个可造之材,俺想培养你哩。

  肖兰兰觉得小飞鸽有眼光有胸怀,也主动向她靠拢,有好建议好想法都愿找她唠唠。两人竟成了无话不拉的好姐妹。

  小飞鸽说:“妹子呀,在咱农村做好革命工作可是不易哩,别的不说,干部间的家族势力就是农村进步的绊脚石哩。俺刚嫁来那阵子,可是想豁上命把咱夏家窝棚的革命搞上去哩,可这些老爷儿们呀,就知道吃吃喝喝。眼下夏家窝棚不比从前了,生活不好,老爷儿们嘴就更馋。前几天唐主任让大钻石卖了五百斤麦种招待上面来的干部吃喝,把俺气得不行,说他们也不听,唉!想坚持原则,难哩!”

  肖兰兰豁地站起:“这可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哩,修正主义就是这嘛着产生的呀,你不坚持原则跟他们斗,是革命意志薄弱的表现。这事咱可不能哑默悄声地算完,得提出来,让唐主任承认并改正错误,不然,咱就得向上级反映哩。”

  小飞鸽说:“看,都怪俺这张破嘴!你可别价,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提出来让唐主任不好做人哩。再说,他这也是为了工作呀。”

  肖兰兰说:“大姐呀,遇到这种错误行为咱不挺身而出作斗争还有谁哩?咱可不能让革命事业毁在他们手里呀,眼瞅着他们往错误道上走而不拉他们一把他们会越滑越远哩。”

  不久,村里召开社员大会,本是传达上级文件的,肖兰兰却愣冲冲地站起来,质问唐僧卖麦种招待下乡干部吃喝的事,要他当众做出解释,给大家一个交待。

  唐僧猝不及防,懵了,期期艾艾张口结舌,像回到当年的批斗会上,面红耳赤,汗珠子眼看着往下滴。

  几乎儿气得在一旁搓手跺脚咬牙切齿,立愣起一对小眼睛瞪兰兰。还是大钻石救了唐僧的大驾,主动站出来说明情况,承担了责任。

  唐僧擦着额上的汗,偷眼看肖兰兰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心不免惕惕然。当他再次搂着小飞鸽耕云播雨时说:“这几乎儿家的忒不知天高地厚,是个不堪重用的事儿祖宗哩!娘的!”小飞鸽像高潮来临,嗷地浪叫一声,搬过他狠狠亲了一口。

  小飞鸽从此疏远了肖兰兰,兰兰几次去她家串门,看她不冷不热哼哼哈哈打官腔,就懒得再去。她失望地感到夏家窝棚和肖家胡同没什么两样,同样存在着教育农民的严重问题哩。

  几乎儿和肖兰兰灿烂得革命之花很快结出了丰硕得革命之果,两人夜夜为革命努力工作,竟然一下闹出两条人命,一胎生下两个胖小子。

  王老三笑没了眼睛,将钓来的鱼捡又肥又大的鲫鱼给儿媳妇炖了一锅又白又浓的奶汤,和齐雅兰端了,毕恭毕敬送到兰兰炕头。

  几乎儿握住她的手说:“肖兰兰同志,你是真正革命的,一次就超额完成了党交给的革命任务,值得表扬!”他给孩子取名叫“大龙”“大江”,以纪念《龙江颂》让他找有目标,赶有方向,终于如愿以偿搞到了酷似江水英的肖兰兰。

  孩子呱呱坠地后,筋疲力尽的肖兰兰一手抱起一个,左瞧一眼,右看一眼,那颗痛苦绝望的心一下子春暖花开,不苟言笑的脸上现出少见的温柔,亲亲这个嫩嫩得小脸蛋,吻吻那个粉粉得小鼻子,看孩子小嘴翕翕蠕动,直想把自己溶进儿子身上。

  村部大喇叭里的声音不再令她亢奋,她告诉几乎儿:“你把那破喇叭扭头朝东,这嘛吱哇乱叫,烦人!让咱宝贝睡不安生哩。”

  几乎儿故做严肃地说:“那可都是宣传革命道理,是党中央的声音哩!”

  肖兰兰扭摆着身子,摇晃着他的胳膊说:“俺管它谁的声音!惊了俺孩子就不行哩!”

  她从此不再下地劳动,一天到晚一手一个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一哭,就像揪了她心尖子,将大奶头一边一个塞进孩子的小嘴里。她奶好得像只荷兰乳牛,两个孩子吃饱喝足尚有富余,乳房涨鼓鼓常有奶水自动溢出,轻轻一挤,能泚到墙上,不得不让几乎儿和孩子一起分享。渐渐,她把《毛泽东选集》当了夹她各处搜寻来的小孩儿鞋样儿和绣花图案的夹子,那向来视之如珍得心血结晶——学习笔记,也被她毫不吝啬地一张张撕下,擦了孩子的小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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