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 吃下午饭时，母亲把手音机放到厢房小卧室挨巷子的那面窗台上，调出秦腔戏，然后端上饭碗，去巷子里吃饭了。
巷子两边的人家，都不约而同地，端着饭碗出来了，长辈们大都端着饭碗，圪蹴在我家窗户下面，一边吃饭，一边津津有味听秦腔戏。
“我老六在一旁暗自沉吟，莫非她讨厌这深山密林，又莫非她嫌我家道清贫。走上前来把话问，尊声大嫂你听真，老六我虽然家贫困，心计良善不欺人，我一生只靠两只手，终日打猎在山林，为娶你我也曾借人账债，把多年辛苦都交给人，财主家恶气我不受……"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祥林嫂》里贺老六的唱段，深沉高昂的唱腔飘扬在巷子里。大人们都爱听秦腔戏，巷子里就我们一家有收音机，每天吃饭时，母亲就会把收音机放到挨着巷子的那面窗台上，让邻居们过把秦腔戏瘾。
“妈！怎么又是《祥林嫂》，整天不是《三世仇》，就是《祥林嫂》，唱得老声老气的，一点也不好听，聒噪死人了。”二姐端着饭碗，走到母亲身边说。
“收音机里放什么戏，就只能听什么戏。再说了，我们大人就爱听秦腔戏，不管啥戏我们都爱秦腔戏，你不爱听就别听。一个碎娃，不好好上学，考试偷抄别人卷子，这下倒好，闹得学都上不成了，我不找你后账就不错了，你反倒管起我来了！”母亲生气地说。
“红梅，你不上学了，我家小凤也看你样，不去学校了。”正圪蹴在我家窗户下面听戏的山娃哥说。
“山娃哥，是小凤自己不愿上学喽，这可不关我的事，你可不能怪到我头上呀！”
“哥没怪你，我家小凤和你一样，也不是块读书的料。你们俩从小一块长大，整天形影不离的，你不上学了，她哪里还有心思去学校呀！她不上了也好，反正在学校也是瞎混，不上学刚好能帮家里干活！”
“红梅，听说你考试偷抄别人卷子，被学校开除了，是真的吗？”一农哥打趣说。
“谁说我被学校开除了？是我自己不去了，我才不稀得上学呢！喜鹊，给姐回家去。”二姐不高兴地瞪着眼睛，端着空饭碗，喊我跟她一块回家。
邻居家的几个孩子，吃完饭，忙不迭回家放下饭碗，上我家找二姐打探她突然掇学的原由。
于是，二姐关掉收音机，坐在厢房小卧室，向小伙伴们讲述自己考试抄袭的故事。
原来，初二下学期，二姐班上转来了一个叫周丽的女生。周丽和二姐一样，个头长得很高，老师就让她和最后一排的二姐坐同桌。
二姐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由于学习基础太差，个性又贪玩好动，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是倒数。她学习不好，内心其实挺失落，就总是和班里的差生玩，对学习好的同学敬而远之。
新来的女生周丽，不但学习好，还善解人意，居然和二姐很投缘，变成了好朋友。
期中考试时，周丽埋头忙着答卷，二姐却看着卷子发愁。于是，二姐灵机一动，就偷看起周丽的卷子来。周丽不但不阻拦，还帮助二姐抄自己答案。
考试成绩出来后，周丽考了全班第一，二姐全班第二，只有数学比周丽少了二分。
老师们十分好奇，坐在最后一排，上课注意力不集中，老是偷着玩，见到老师就低下头逃避的差生二姐，居然考了全班第二，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就像二姐在天上放了颗大卫星，吸引了各科老师注意的目光。上英语课时，教英语的美女老师喊着二姐的名字，让她站起来朗读课文。可英文在二姐眼里无疑是天书，二姐也有自知自明，倔强地坐在座位上，坚决不站起来，让英语老师无可奈何。
教数学的是个男老师，他让二姐上黑板做题。二姐拿着粉笔站在讲台上，看着数学题，是老虎吃天无法下手，无奈地站在讲台上翻白眼。老师让周丽上讲台做题，她很快就把这道题解出来了。于是老师豁然开，确认了二姐的抄袭行为。
二姐在班上，从此变成了被关注的焦点，日子更加难混了。课堂上经常被各科代课老师冷嘲热讽，老师们还在别的班里大肆渲染，拿二姐当反面教材。
于是，二姐一考成名，成了学校的名人。在上学路上，课间十分钟，总有学生在二姐身后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称二姐抄袭大王。二姐虽然性格泼辣，伶牙俐嘴的，但也无法与全校师生抗衡。
二姐表面假装满不在呼，其实内心也挺难受的。长此一往，她觉得学校生活没意思，就决定掇学了。
二姐不去学校了， 母亲挺高兴， 家里终于多了一个劳动力。于是，家里挑水、洗衣、做饭等家务活，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二姐头上了。
二姐很肯长，个子己经赶超了大姐了，一天天变得漂亮起来。她留起了长发，俊美的大脸庞，大眼眼，双眼皮，乌黑发亮的头发在脑后扎个马尾，像白杨树一样健美，又泼辣又勤快。
1981年，我和大弟升入小学三年级。这一年村里通了电，家家户户都拉上了明亮的电灯。村里男女老少欣喜若狂，晚上再也不用点像萤火虫似的煤油灯了。
早操时，刘家湾小学校长，在操场面对全校师生做了热情洋益，振奋人心的演讲：“老师们，同学们，在不远的将来，我们的祖国将会实现四个现代化。那时候，中国人就会过上既不愁吃也不愁穿的好日子，家家户户都能住上宽敞明亮的楼房，安装上电话，是 `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同学们，希望你们好好学习，长大后成为祖国的可用之才，为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做出自己的贡献，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舔砖加瓦……”
二姐成了母亲的小帮手，她持家过日子的能力过早地表现了出来，跟着母亲，学会了做杂面，搅团、糊汤，糊汤面、拌汤等家常便饭。于是，每天家里的两顿饭，母亲就交给二姐去做。二姐干家务很卖力，也喜欢做饭，但做饭时，总是偷偷给自己开小灶。
这天下午，学校搞活动放学早，我回到家一进厨房，就看到二姐正在厨房做糊汤面 饭。二姐先给自己捞出一碗面条，正用小铁勺在锅洞里，用大油炒了葱花、蒜片辣子给自己拌燃面吃。
“二姐，你怎么偷吃呀？”我问道。
“小妹，姐一天又是挑水，又是做饭的，多辛苦呀！给自己拌碗燃面吃，怎么能是偷吃呢？我不给自己补充点营养，能有力气挑水、干活吗？”二姐又用筷子从盛油渣的小盆里，夹些油渣拌进燃面里，振振有词地说。
“二姐，母亲前几天炼猪油的时候说，要用油渣包顿饺子吃呢！你看，都快让你吃完了。”
“小妹，我现在帮家里做饭，我心中有数的，你瞎操心什么呀！你先去院子里和宝儿玩会儿，等妈和大姐回来咱们就开饭。”
大姐退婚几年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但她好像并不着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母亲却着急起来，和大姐同龄的姑娘们都相继出嫁了，母亲生怕大姐变成大龄剩女。
母亲察觉出大姐的心思，放不下那个高中同学彭英俊。自从母亲不让他上我家后，他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几年来，再也没在我们村出现过。母亲 从英娥婶口里打听到，彭俊英去外省当兵去了。
母亲回家后，就劝大姐说：“红霞，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不敢再耽搁了。听说哪个彭俊英，在外省当兵好几年了，肯定在外面不回来了。你年纪可老大不小了，干万不敢再耽搁自己了，女孩子年纪耽误大了，还能有合适的对像吗？”
“妈！我求求你了！别再管我的事了，我自己都不着急，您急什么呀！大不了我这辈子不嫁人，在娘家住一辈子呗。”
“我的小祖宗呀！你这说的什么话呀？你成心想气死你娘我吗？”母亲被大姐气的哽咽着，一句活也说不出来。
1983年，我和大弟升入小学五年级。大弟书宝天资聪颖，在小学一直名列前茅，受到老师的交口称赞，变成了父母的骄傲。
转眼间，大姐二十六岁了，这天，终于有人上门给大姐提亲了，男方家住商於镇附近。这个青年是个当兵的，回家休探亲假了。
大姐这次挺上心，骑着自行车去相亲，可到了第二天早上，还不见回家。母亲气得站在堂屋大骂：“红霞真是个糊涂虫，天生的害人精，脑子让猪油蒙住了，没心没肺的，让她东，她偏西，老是和父母做对，成心想气死父母呀！哪有姑娘家去相亲，晚上还留宿在男方家里的？”
第二天中午，我和大弟在巷子口玩，看到大姐和一个身着军装的人，各推着一辆自行车，满面笑容出现在巷子里。令人惊奇的是，这个穿着军装的人，居然是彭俊英。
“姨！”当一身军装的彭俊英，和大姐一块出现在母亲面前，母亲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嗫嚅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红梅、喜鹊，弟弟妹妹们，都过来吃糖……”彭俊英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热情地要给我们姐弟发糖。
二姐没搭理他，拉着我去厢房了。书宝站在一旁，看着母亲的脸，也不敢上去接糖。
“我要吃糖，我要吃糖……”小弟宝儿一边喊，一边高兴地跑上前去。
即然大姐把人都领回家了，母亲只好面对现实，接受了这门婚事。
彭俊英只有两个月的探亲假，他父母带了礼物来我们家认亲。他母亲看起来很精能，殷勤地对母亲说，他们家正在盖新房子，新房子盖起后，将来分家时，会把新房子分给大姐。因为家里正在盖房，经济十分拮据 ，实在拿不出彩礼钱，让母亲多多包涵。还说彭俊英和大姐都老大不小了，耽搁不起了，他儿子回家探一次亲也不容易，希望在探亲假期间把婚结了。
母亲虽然觉很很仓促，但事已至此，只能点头同意了。
“女大不中留，留下结冤仇。既然红霞自己愿意，不嫌人家穷，我这个当妈的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母亲红着眼圈说。
母亲连忙为大姐准备嫁妆。彭俊英是家里的老大，两个弟弟比他也小不了几岁，也到了娶亲的年纪。知情人说，他父亲是个药罐子，什么重活也干不了。他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母老虎，为人吝啬刁蛮。彭俊英在部队当了五年兵，还未提干，将来有可能会复员，母亲也一概不做计较了。
母亲一改往日地挑剔，很大度地说：“好儿不图家当，好女不图嫁妆，家里穷就穷吧！过日子得靠自己。他妈人歪也不怕，人常说，虎毒不食子，再歪的父母也爱自己的孩子，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的。人的命，天注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即然红霞愿意，享福受罪都是她自己的造化了……”
母亲尽其所能，为大姐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四床被子，一对红桐木箱子，一辆自行车，镜子，脸盆等大小日用品。
二姐心存不满，私底下对母亲说：“妈！咱们家缺吃少穿旳，还给我大姐陪嫁哪么多，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我大姐退婚还害家里陪了不少钱，她平日里又骄傲自私，不把弟弟妹妹放在眼里，也不理会心疼父母，出嫁后会关照娘家吗？”
“红梅，毕竟你大姐生在前头长在前头的，妈不想亏待她。等你将来出嫁的时候，妈也绝不会亏待你。”母亲说。
“妈！瞧你说的，我将来要靠自己，是不拖累你和我爸的。”二姐说。
母亲也有她的难处，大姐是家里的长女，大姐退婚虽然让她伤透了心，也丢了面子，被人家在背后说三道四，这几年在人前总是觉得矮了三分。如今大姐又坚持嫁给了彭俊英，彭俊英家里这么穷，母亲想把嫁妆办得丰盛一些，让大姐嫁得体面一些。
第二天出嫁，母亲没去送亲。按陕南风俗，闺女出嫁，母亲不参加女儿的婚礼。父亲领着娘家的客人去送女。父亲其实不情愿去，但为了不让大姐伤心，只好勉强去了。
大姐出嫁那天，彭俊英一个邻居家也娶媳妇。彭俊英迷信地母亲说，两邻家谁家新媳妇先进婆家门，谁家就吉利。于是彭俊英在天还没亮前，就带了两个陪从，骑着自行车把穿着大红上衣，藏蓝色叽咔裤子的大姐，用自行车先接回去了。中午，才用拖拉机接娘家人去坐席。
彭俊英家住着四间低矮破旧的瓦房，窄长的院子，一间卧室给大姐做了婚房。
婚宴结束后，又用拖拉机把娘家人送回家。秀云姨和几个嫂子叮咛了大姐一番，就和大家一块坐上拖拉机离开了。
这天晚上，母亲在家里黯然神伤，秀云姨上我家陪母亲说知心话。
母亲说：“如果我那个大儿子不得病夭折，早已经成家立业了，我就不会活得这么窝心了。哎！这些年，我是男一半女一半的，家里家外的操劳，只盼红霞能嫁个好人家，不受我这样的苦，可她自己又不争气......”
秀云姨说：“想开点，人怎么活都是一辈子，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啦，孩子们也慢慢长大了，日子过得也有盼头了，别去想烦心的事情了，也别再生红霞气啦，儿女自有儿女福，生活总有熬出头的那一天……”
母亲和秀云姨促膝长谈，长吁短叹的，聊到大半夜才睡觉。
大姐出嫁后，大弟书宝又和母亲闹起了别扭，说晚上和父母、小弟睡一张土炕不方便，让父母给他单独布置个卧室。但家里就只有两个小卧室，两张土炕，这让父母很为难。
父母思量再三，觉得大弟言之有理。终于决定把厢房的厨房隔出半间，做个小卧室，再盘张土炕，让大弟书宝住。父母找山娃哥来帮忙，山娃哥是村里的泥水匠，村里人垒墙、盘土炕、盘锅台都找他。三娃哥为人憨厚老实，干话也只管饭没工钱。
大姐出嫁后，山娃哥的大女儿小凤，晚上就睡进了我家，与二姐和我睡在一张土炕了。因为她家只有二间半土坯房，一间卧室，一张土坑，一家五口人晚上就睡在一张土炕上，她早就不情愿晚上和父母弟妹睡一张土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