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儿和肖兰兰结婚时,大筢子的二儿媳张俏俏也刚嫁来夏家窝棚不久,还是一介灰头土脸的小小社员,距大队妇女主任那把椅子尚有百里之遥,甚至她自己想都没敢想过。毕竟自己为闺女时已经臭名昭著,屁股奶子千人看万人瞧了,不然岂能沦落到这夏家窝棚嫁给满囤那夯货?唉,女人的那东西不像画,欣赏的人越多越值钱,反倒是多个人见就多贬值一分。可惜,“大破鞋”的桂冠尽管光燿四方,却照不亮政治前途,她岂敢有那非分之想?

  未嫁之前,她张俏俏的大号在村里并没几个人知晓,可她小飞鸽的外号却像鸽子一样早在夏家窝棚扑扑拉拉满天飞了。这外号并非她戏唱得声震百里,而是因为此外号源于她老相好张主任送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以及由此引发的光腚游街的桃色新闻。她原在邻县三岔路区宣传队演李铁梅,和区革委的张主任明铺热盖地有了一腿,被主任夫人捉奸在床,脱光屁股拎到街上,雪白如脂的玉体让赶集的人们看了个够本,把个香喷喷的芳名弄得臭不可闻,披头散发地跑回家再不敢出门,成了没人敢要的老姑娘。爹娘央了她堂姐烂菜花保媒,才屈尊嫁了大筢子家老实的近于痴呆的二小子满囤。小飞鸽的本性就是要在天上扑愣愣飞来飞去的,她闷在屋里做了几天新媳妇就下地干活了,她能说会道,还能给大伙唱戏解闷儿,对婆婆大筢子也十分孝敬,不到半年,人人便对她由侧目而视成正眼相瞧了,连刚刚恢复工作的唐僧也瞪圆眼睛注意到了这个小白鸽一样的小娘儿们。这时武镇国刚刚回到县城,作为革命老干部被结合进新成立的县革命委员会,当了有职无权的副主任。

  唐僧只因曾在全县批斗大会上蹶过屁股弯过腰,蹲过黑屋挨过打,遂成了惨遭另一派迫害的重点人物,被隆重地发掘出来,接到县里,在万人大会上泪流满面地控诉另一派对自己惨无人道的迫害。然后捧了新县革委的大令,抖擞精神重出江湖,扬眉吐气地坐在新成立的夏家窝棚革命委员会主任的宝座上。他有了端坐云端的感觉,再度俯瞰夏家窝棚,心里生出许多感慨。他再次想起当年夏爷在马颊河堤上说的那句话:“世上这事儿呀,有笑的就有哭的!没法子皆大欢喜!”三起两落的惨痛经历让他对此话有了更深刻的感悟:既然这世界上有哭的就有笑的,为何自己不能老笑而让别人老哭呢?干嘛非得哭一回笑一阵哩?他肚子胀得嘭嘭响,像憋了满肚子稀屎喷薄欲出又找不到茅厕,一腔无名业火烧在心里,喘气燎胡子,放屁烧裤裆;又仿佛有一排披坚执锐的甲兵挺立胸间,时刻准备冲将出来与人拼杀一场。

  而一场无妄之灾,随着武书记的离去和唐僧的出山却出人意料地降临到郑家旺头上。

  县里派了几个人来到村里,令人将郑家旺带到队部,说有人举报郑家旺是造反派安插在夏家窝棚的黑干将,是畏罪自杀的刘大眼的幕后支持者,策划并参与了多起造反派挑起的武斗,并擅自囚禁武镇国等革命干部,残酷打击迫害对自己有意见的革命同志,罪不容赦,宣布撤销他党内外一切职务,严加审查并予以管制。

  那帮人本来要押他去县里参加学习班,其中有位复员军人,听说郑家旺就是他先前所在部队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心生敬意,有心护他,便告诉其他人,郑家旺是残废军人,脑袋里尚有美国鬼子的弹片没能取出,到学习班弄不好旧伤复发会有生命危险,万一追究起来咱们难脱干系,干脆让他在家检查反省,交由大队革委会监督管制得了,咱们省心,也少担责任。只是要求他每周必须向唐僧汇报思想和学习情况,把检讨交给唐僧审查后由他转交县革委。

  唐僧上任伊始,首先封官赐爵,提拔王大肚子当了治保主任;瞎九、猪八成了治保委员。又做出高姿态,敞开胸怀将太岁和麻子也结合进了革委会,让太岁当了副主任,麻子当了委员。太岁虽然时常犯浑,毕竟是他舅子,看凤凰的面子也不能不给个猴儿牵哩;而麻子是这大摊子副业的顶梁柱,少他玩不转呀。

  郑家旺并没按那帮人的指示每周去队部找唐僧汇报思想,而是在家或喝酒或睡觉。让终于凌驾到他头上洋洋自得的唐僧准备好的一通训词没了用武之地。唐僧本想在家旺面前显显自己的宽容大度,居高临下地教育他要正确对待运动,想开些,宽慰他一下,让他好好检讨,自己会给上面说好话,尽快搞清他的问题的。可惜,他苦苦等了半个多月,郑家旺并没有低三下四地前来找他。耳根子反倒嘈嘈杂杂难以清静,好像全村人都在为郑家旺的遭遇忿忿不平,或明或暗,时时能听到那些骂骂咧咧的喊冤叫屈,令他十分气愤。暗想:他郑家旺这是对抗运动,瞧不起俺唐僧哩。在家里嘟嘟哝哝骂他忒不识抬举,倒驴不倒架,给脸不要脸,“他以为他是谁?哼,还当自己是支书咋哩?不识时务的东西!”

  凤凰说:“是呀,看你多识时务哩?当初人家家旺成立那组织还不是为救你和武书记?咋就成了那一派的黑干将了?这是有人告黑状,是冤枉人家。太岁麻子都参加了,咋都没事?不知道又是哪个没良心的背后打人家的黑枪哩。”

  唐僧看凤凰用异样的眼光盯他,心里就有点发毛,辩解说:“这事可不是俺干的!你别那样瞅俺!俺只是在上面了解情况时实话实说而已。本来嘛,要揪斗夏家窝棚的走资派和黑爪牙首当其冲也不会是俺唐僧呀?可为嘛倒霉的总是俺?这里面大有文章,这可是政治斗争,残酷无情哩!不过俺在上面可没少帮他说好话,不然人家早把他揪到县里蹲学习班啦。”

  “唉,这好好的鸡蛋蝇子都要叮上一口,看到有点缝儿那还不赶紧下蛆哩?”凤凰难过地别过脸,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可一旦戳破这层窗户纸唐僧肯定恼羞成怒,使事情僵上加糟,沉默了好半天才说:“俺看你也别拿着那些人的鸡毛当令箭,现在这事谁说的准?今儿个你上明儿个我下,天黑脱的鞋天明就不一定穿的上,当官换得比走马灯还快。要说你不为自己留后路,也得为孩子想想哩,哪会儿这天又翻过来有你好瞧哩,到时说不定就该你找人家家旺交检查汇报思想了。咱可不能做恩将仇报的小人,家旺为咱受了冤屈,咱得好好待承人家。你俩从小要好,家旺这嘛多年也没少帮你擦腚,这个时候咱可不能落井下石,干对不住良心的事儿。再说家旺有嘛思想可向你汇报哩?他那宁折不弯的脾气你还清楚?俺看他至死也不会腆着脸点头哈腰地向任何人低声下气哩。你可别忘了自己吃几碗干饭,真拿自个儿当根葱,在队部坐着等人家来找你,你好意思哩?俺看你得给上面真的实话实说,找找武书记,让他出面做证,为家旺平反昭雪才是。”

  唐僧闷着头,凤凰说的在理哩,他想,别的不说,这几年上上下下的领导不就是上午还坐在台上振振有词,下午就蹲进牛棚低头认罪了嘛?谁知道这一派蹦达几天会不会又歇菜了哩?听说武书记上任没几天就调到地区党校学习去了,这党校是不是就是变相整人的学习班呀?但他嘴上并不认输,说:“这些年俺对他郑家旺还不够意思?为他保驾护航,鞍前马后的,容易吗?”

  凤凰说:“你说的对哩,你确实是家旺的好兄弟,你们哥儿俩的关系,上上下下哪个不知哩?看看周边那些大队,哪个不是支书队长对着干,各唱各的戏,各拉各的车?也只有咱夏家窝棚,支书队长能一个人儿似地鳔着膀子齐心合力,说起来,他们谁不佩服?谁不羡慕呀?你俩比亲弟兄差不到哪去哩。眼下没嘛大事,你说咱是不是该去家旺家串串门?你们兄弟喝点酒,好好唠扯唠扯。咱也该看看你干爹,给老人家包顿饺子尽尽孝心哩。”没容唐僧表态,就安排他去割肉买菜。凤凰怕他不高兴,笑着说:“俺那小屋的炕塌了个洞,晚上俺得先上大屋炕上跟你挤挤哩。”

  唐僧明白凤凰这是暗示晚上她要跟他一个被窝里歇息哩!如此说来晚上从家旺家酒足饭饱回来,还可以搂着凤凰尽情尽兴地亲热一番,心里就激动起来,脸上有了淫荡的笑,连说:“嗯,挤挤好,挤挤好哩。”他像被凤凰施了魔法,从椅子上跳起来,高高兴兴地骑上车子去镇上了。一路上他品味着凤凰说的“挤挤”,觉得这词真是生动、准确、形象,男女之爱,鱼水之欢,不都尽在这挤挤中了么?

  唐僧此番出山不似以前只跑上面了,更加注重对村里的控制。他时常提醒自己:“政治斗争,残酷无情,要时刻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哩!”每天天不亮就披衣下炕,沿村子转上一圈。白天不是坐在大队部里就是到街上四处走走看看,见人就满面春风地招呼,像个亲民领袖。

  他是在街上巡视时认识小飞鸽的。那天小飞鸽正和一帮社员扛着锄头下地,大家迎上前和唐僧打招呼问好。她也红着脸甜甜地问候了声:“唐主任好!”

  唐僧眼睛一亮,笑微微地问:“你就是满囤媳妇吧?”

  小飞鸽说:“是哩。”

  社员们七嘴八舌地说她叫张俏俏,以前在娘家是区宣传队的主角,演过李铁梅,唱得可好哩!

  唐僧呵呵笑着,伸出又白又细的右手拉住小飞鸽又小又软的手,说:“会唱样板戏?好啊,咱夏家窝棚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哩。以后你可要多多发挥你的特长,帮着咱村的把文艺宣传搞起来哟。”

  小飞鸽说:“瞧主任说的,俺只是个社员,哪有那能耐哩。”

  唐僧说:“宣传毛泽东思想人人有责,你可不能逃避责任,记着,到时俺可是要点你的将哩。”

  小飞鸽含嗔带娇地斜瞟他一眼,羞羞地笑着随人走了。

  望着她娇小的背影渐去渐远的背影,唐僧心头发热,好像那轻盈的脚步一下下都踩在他的心上。

  那天傍晚,大喇叭里响起唐僧雄壮激昂的声音,要社员晚饭后都到队部开会听中央文件,每家必到一人,无故不到者扣罚全天工分。

  村里人晚饭时间并不统一,天近黑透,人们才由各个门口小羊拉粪般漓漓拉拉往队部走,煞天墨黑队部里也才有了稀稀落落的人。两盏马灯摆在前面桌上,唐僧披件褂子,正襟危坐低头审阅文件,不时撩起眼皮看看到会人数。

  来的人或站或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扯东道西,时有笑声从黑暗里若有若无地飘出。不知谁咋唬了一嗓子:“让满囤媳妇给咱先唱上一段吧,这也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哩!”大家陡然来了精神,拍着巴掌起哄叫好。

  唐僧也笑着站起来,眼睛四望:“满囤媳妇来没?”

  黑影里响起一个清脆的回应:“来啦,在这呢。”

  唐僧说:“你看群众这嘛欢迎你唱上一段,你上来,唱一段让大伙受受教育吧。”

  满院里就响起七零八落的掌声。

  小飞鸽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往前挤。王大肚子赶紧喝呼众人,殷勤地为小飞鸽开道。小飞鸽挤到前面时,唐僧起身让她到灯近前。黑影子里看不清,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她挤过唐僧跟前时,手碰到了他的裆部;扭身之际,屁股又在他那地方重重地蹭了一下。

  唐僧下体一阵发热,他笑眯眯地望着小飞鸽,手在她背上鼓励似地轻轻拍了一下。

  小飞鸽拉好架势刚想演唱,代销员大金鹿分开众人往前挤着喊道:“等等,俺拿弦子来啦,你唱,俺给你伴奏。嘿嘿,俺这把胡琴这回儿可算碰到知音啦。”

  大金鹿一米九多的个子,笑呵呵地往小飞鸽身后一站像座石碑。他大模大样地坐在唐僧让出的椅子上,比站着的小飞鸽还高出半头。他嘴里巴嗒巴嗒地嚼着什么,吱吱啦啦调了调音,问:“说吧,唱哪段儿?”

  小飞鸽自信地说:“《红灯记》李铁梅的,你拉哪段俺唱哪段。”

  人们一阵轰笑。大金鹿就拉了《听罢奶奶说红灯》。过门响过,小飞鸽清亮如水的嗓音就随着京胡的起落唱将起来:

  听罢奶奶说红灯,

  言语不多道理深。

  为什么,爹爹表叔不怕担风险,

  为的是,救中国救穷人,打败鬼子兵。

  我想到,做事要做这样的事,

  做人要做这样的人。

  铁梅我,年龄十七不算小,

  为什么不为爹爹操点心,

  好比说,爹爹挑担有千斤重,

  铁梅我也能挑上八百斤。

  小飞鸽唱得字正腔圆,大金鹿胡琴配得行云流水。一曲唱毕,王大肚子站在一旁,呈稍息姿势,歪着头瞅小飞鸽。看她一起一伏的胸脯,看她扭动不停的小腰……想象满囤那个蠢物如何压在这个身子上如癫似狂……小飞鸽清丽婉转的唱腔对他此时犹如风过驴耳,直到四周响起鼓掌叫好,他才如梦初醒地把手伸到小飞鸽脸前,巴掌拍得呱呱响。人们起哄叫好,拍手跺脚要再来一段。两人一拉一唱来了一段又一段,掌声不息,演唱不停,简直成了小飞鸽的个人专场。

  唐僧听得津津有味,更看得馋涎欲滴,一时竟然忘了传达文件的大事。直到太岁抬起手腕,冲他指指腕上的夜光表,这才发现天确实不早了,招呼大家安静,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听满囤家唱戏,现在得传达中央文件了。

  会场一下沉闷下来,听戏聚起的人群开始冰消雪解,后面的人大多悄然溜之,只苦了坐在前面的人,想溜不敢,抓耳挠腮像坐不住的猴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唐僧慷慨激昂地念割什么资本主义尾巴的指示。

  唐僧这瓶里本就没装多少墨水,这些年又沾着馒头吃了不少,念起来狗啃骨头哏哏吃吃,且有不少错字白字,听得人一头雾水哈欠连天。唐僧原本口齿灵利,一端起架式讲话就喜欢在言语之间掺加些“啊,啊”“这个这个”和“是吧”,让连贯的话语支离破碎。他觉得这样才更像领导,显得有风度,有气魄,有水平。

  喇叭花对此最是好奇,问坐在一旁打瞌睡的傻僧:“资本主义尾巴长嘛样儿?是不是跟牛尾巴一个样儿哩?”

  傻僧不懂装懂说:“那玩意跟猴子尾巴差不离儿哩,藏在裤裆里,平时看不见,长这东西的人就反党反毛主席反社会主义,所以中央下令割下来,不然长大了可不得了,听说能当枪使哩!”

  喇叭花听了直打嘶哈,想不到人还能长那东西,眼四下乱瞅,想看看谁人屁股后面鼓出一块儿,那肯定就是藏着资本主义尾巴哩。她先偷偷摸摸自己尾骨,没有,两手痒痒的,真想挨个摸摸跟前那些人的屁股。

  唐僧念起来没完没了,前面的人又不敢溜号,一个个像坐在荆棘棵子里。正啊啊是是的唐僧突然被一团恶臭噎得透不过气来,暗骂谁这般没出息,坏了五脏六腑啦还是吃多啦?这屁放的,比毒气弹还毒,而且弥久不散,竟似凝固在四周一般。他何曾想到自己此刻享受的正是傻僧当年在牢中练就的绝活哩?

  那年傻僧被唐僧送进拘留所,在里面闲得无聊,跟同室一叫“屁王”的人学了这“气功”,据说可把五脏六腑的污秽之气排泄一空,能延年益寿,而且还有防身之效。每次提审,那人都把审问室弄得乌烟瘴气,臭气熏天,预审人员不愿以身殉职,不得不让人把他送回牢里,案子结不了,那人乐的以狱为家,对同室人说自己实在不想出去,住在牢里,至少每天还有窝头可啃,强似回家挨整挨饿哩。

  说起来那“气功”极为简单,先气沉丹田,而后在小腹某处用指头使劲一按,那屁就能一串连着一串喷射而出,既可响如雷鸣亦可默然无声,鼻腔吸入之气皆可通过肠胃由下体排出,臭不可闻,能熏得人灵魂出窍。但此并非一日之功,得慢慢练习。傻僧得了诀窍,回家后持之以恒,终于久练出师。看唐僧嗑嗑巴巴又喋喋不休,心里起烦,一是想赶他尽早散会,二是想报那一箭之仇给他难堪,三是想略展身手,试试功夫。悄悄凑近讲台,按动小腹,把那清肠顺气的连环屁无声无息地放个没完。那腐肉加呕吐物般的团团恶臭笼罩霎时便笼罩了唐僧,他不时抬起左手搧那臭气,可越搧越浓,一张嘴就往他肺腔子里硬塞硬灌。

  周边的人皆以为屁是唐僧所放,不敢表示不满,捏着鼻子躲开了。唐僧岂知自己正蒙受着不白之冤,又不好追查这么高质量的屁为谁人所放,只好坚持,坚持,再坚持。渐渐就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再坚持下去,不熏死也得闷死,即算不得烈士,更算不得英雄,嘛文件不文件,还是保命要紧哩!他忽地站起,捂着鼻子说:“文,文件传达到此,散,散,散!”他极不情愿地说完最后一个字,逃也似地往外走,边走边大口喘气。

  人们莫明其妙,只有傻僧傻呵呵地乐,别人问他,他只笑不语。毕竟散会是让人快乐的事,都起来伸伸懒腰,跺跺麻木的双脚往外走。

  小飞鸽这夜大露其脸,心里比喝了蜜水还甜,她重又有了当年在舞台上被潮水般掌声淹没的感觉。这里的人喜欢自己,唐主任喜欢自己,看来自己在这夏家窝棚大有用武之地哩。她躺在炕上,没心思找满囤的麻烦,一个人缩在被窝里想心事。那颗冬眠已久的心嗅到了春天的气息,开始渐渐苏醒,变成一只小鸽子,立在房脊上呼搧起了翅膀。她再次看到了希望,尽管那希望如今只是东天边上一缕若隐若现的鱼肚白光,可毕竟是天亮的征兆,她人生的漫漫长夜终于要熬到尽头了。

  唐僧再在街上碰见小飞鸽总是热情地先打招呼,眼睛大有深意地看她。有一次甚至还握着她的手说:“不错,是个人才,咱村还是真缺你这样的人哩,好好干,大有前途哩。呵呵。”

  小飞鸽仰脸望着他,眼神明确地表露出对他的信赖、崇拜和感激,眼里感动地汪出泪来:“俺听主任的,希望您多多指教哩。”她感到唐僧的手重重地捏了她手一下,呵呵笑着点了点头。她脸倏地红了,回以妩媚的一笑,低下头,透过额前的刘海儿含羞带臊地瞟他。那一眼是火焰喷射器,正喷在唐僧欲火隐隐的心上,他那被庄重,矜持,做作隐蔽起的希望、欲望、渴望全都熊熊燃烧了起来。

  夏家窝棚成了全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黑典型,区革委组织全区各级干部在夏家窝棚召开反面现场会,勒令立刻停止所有副业生产,全面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去。并规定,每家养鸡不能超过五只;猪不得超两头;羊不可过三只,多的一律收公处理,否则就撤了唐僧的主任。并勒令夏家窝棚分管副业的干部做好思想准备,去区里参加割尾巴学习班。

  唐僧以前是主管生产的大队长,多次县里区里讲经验作报告,而且上过报纸,曾名躁一时,这时就吃不下睡不着,心里像揣了一窝饥饿难耐的小兔子。万一带头搞资本主义的帽子扣到自己头上,岂不又要下台挨整?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主动取得领导的谅解才好,便专程跑到区里负荆请罪。他请区革委郭主任到镇上的饭店里,要了一盘花椒肉,一盘炸里肌和一瓶“卫河白干”,陪着小心边喝边汇报夏家窝棚当初搞副业的来龙去脉,一再强调那一切都是郑家旺指使田麻子一手搞的,对此,自己一直坚决抵制。可人家毕竟是支书,是领导一切的,他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敢不听。当然,自己没能像反潮流英雄那样一顶到底也是革命意志不坚定的表现,多多少少为郑家旺大搞资本主义推了波助了澜,是不对的。说到伤心处,眼里就噙着泪水。

  郭主任喝下一杯酒,咬着炸里肌,很欣赏地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唐呀,这事我心里是有数的,你在运动中没少受那一派的迫害,是咱们这派的坚强战士。放心,现在掌权的是咱们这派,而且你一直是跟上级保持一致的,我相信你的觉悟。郑家旺是什么人?不但是那一派的黑干将,更是带头搞资本主义的急先锋,是罪上加罪,得好好治治这家伙哩。”

  一番话搬走了压他心头的大山,他一下轻松的直想飞起来。呵呵,不愧是一个战壕的战友,郭主任够意思。这朝令夕改英雄四起的乱世,人人都是泥菩萨过河,得先保住自身要紧,郑家旺命当如何那是自作自受,该死该活听天由命吧。呵呵,自己能活好就不容易了,管不了那么多,也不能管那么多呀。他端起酒一仰而尽,看看窗外,依然是晴空万里。

  像突如其来的一场冰雹,夏家窝棚枝繁叶茂的副业一下被砸得枝断叶碎。油坊里声震全村的油锤不响了,粉坊上如云似雾的蒸汽不见了,总是充满欢声笑语的草编厂也寂如墓地。人们被赶到大田里,冒着剌骨得寒风搞起了农田基本建设。

  在唐僧指挥下,好端端的良田硬要挖地三尺,这儿掘个沟,那儿起个堰,红旗飘飘,喇叭喧天,处处锹镐翻飞,新土累累,一片战天斗地热火朝天的喜人景象。

  唐僧披着军大衣,双手卡腰,像个统观全局决胜千里的指挥员,喃喃地自言自语:“这真像主席说的:‘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哩!”

  王大肚子每天带着一帮民兵巡逻,看哪家鸡猪羊超过规定,大喝一声,抓了就走。老娘儿们心疼,跟着哭喊咒骂,那鸡飞狗跳人哭猪叫的情景,如同日本鬼子下乡扫荡。民兵们没收的家畜,进了大队部也就进了阎王殿,变作大块红焖肉或清炖肉塞进民兵们少水寡油的碌碌饥肠,坚定了他们革命意志,让他们有了继续狠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勇气和愿望。当然,最好的肉皆悄悄送给了唐僧,太岁也跟着叨光解馋,虽说深知群众养只羊喂头猪着实不易,当肥肉入口,肚里的馋虫一片叫好之时也就顾不了太多。

  夜里,民兵们还要挨家挨户搜查,看有没有私自在家偷搞资本主义的,一旦发现,或开他的批斗会,或抓到大队部让他坐“土飞机”。

  夏三儿在家偷偷挖了个地窨子,有空就钻到里面点上灯编席,逢集天不亮扛到宋家集卖,但还是没逃过王大肚子警惕的黑豆眼,连人带赃抓了现行。王大肚子把他捆到队部门前大槐树上,挂了牌子示众三日。正是天寒地冻的数九天,刮着北风,下着雪霰,两天不到夏三儿就耷拉了脑袋。刚从娘家回来的烂菜花和夏三儿曾同为副业队的人,对他的手艺一直十分欣赏,两人惺惺相惜,关系不错,见他被绑在大槐树上奄奄一息登时火起,叫骂着推开站岗的民兵,扯下他胸前的牌子一撇老远,流着泪解开夏三儿。没了绳子固定的夏三儿浑身像没了骨头,一头栽到地上人事不省。慑于王大肚子的淫威没人敢上相帮。烂菜花扶起他起来,大骂王大肚子狼心狗肺,是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畜牲。

  王大肚子听了民兵报告从队部冲出来,一看是烂菜花,先自软了半截,说:“烂菜花,你怎么敢放这个地主羔子?他违犯的可是唐主任的决定!”

  烂菜花呸一口说:“嘛决定舔腚的?他夏三儿是杀人了?是放火了?还是犯嘛死罪了?土匪老缺也没这么整人的哩!唐主任有本事就把他毙了,他倒有这胆哩?欺负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算嘛本事?告诉你个孬小,欺负死人照样偿命!他没爹没娘没人管,到时姑奶奶出头替他告状喊冤!老娘今儿个先替你小子积点德,省得你个下三滥哪天没地方找后悔药吃!”

  王大肚子有气无力地说:“放他那得请示唐主任哩。”

  烂菜花说:“你请示毛主席俺也不管,得先救人再说,毛主席还说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哩,你们这么做就是反对毛主席哩!”

  王大肚子扎挲着两人手进退维谷,嘟嘟哝哝地说:“怕唐主任不应哩,你这不是让俺作难嘛。”

  要说王大肚子够凶够狠,却独独在烂菜花面前硬挺不起来,其中原委难为人道。前几年他从镇农中回村,依然舍不得摘下红卫兵袖章,总难忘当红卫兵排长的那份光荣。气宇轩昂的似淋了雨的小葱,扎风扬毛趾高气扬,喜欢到处指手划脚说说道道,好像这世上唯他最听毛主席的话,知道凡事如何去做毛主席才最为高兴,令人十分讨厌。二十不到的年纪正春情勃发,欲望犹如蠢蠢欲动的火山,更像只半大的羊羯子,每根毛孔都充满原始而幼稚的性欲冲动,见了姑娘就贱哄哄地呲着牙笑。烂菜花窈窕性感,浑身散发着成熟女性那种似香非香的迷人气韵,令他血脉贲张,小鸡鸡硬挺的直要炸开。这只人人可蹋拉的破鞋片,连窝窝囊囊的猪八都能在她炕上兴风作浪,自己文武双全强他百倍,完全可以取而代之。自己看上她是纡尊降贵给她天大面子,她不受宠若惊感激涕零才怪。过份的自信和难耐的冲动烧昏了头,感觉自己就是潘安再世,没有哪个女人能拒绝他的魅力。一天夜里,他往脸上抹了半指厚的雪花膏,梳妆打扮一番,胸口袋上别了两只钢笔,矜持地敲开了烂菜花的门。进门之时犹一本正经地闲扯,渐渐就往她身前靠,伸手摸她奶子。烂菜花拨拉开他的手,疑惑地盯他半天,扑吃一笑,隔着裤子抓了抓他的鸡鸡,讥讽道:“呵,稀罕,闹了半天红卫兵也想女人哩?脱了裤子让老娘看看,姑奶奶的家伙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进的哩。”

  他稍一犹豫,还是退下裤子,颇为自负地拈着硬棒棒的鸡鸡炫耀地晃了晃。

  烂菜花不屑地撇撇大嘴,端着油灯凑上去摆弄着问:“呵呵,这是嘛呀?还没个豆虫大,这也算鸡巴?你小子该不是太监吧?”

  王大肚子像当头淋了盆凉水,刚刚硬挺起来的小鸡鸡似出窝瞅见了黄鼠狼,吃溜缩进腹腔再也不敢露头。不知烂菜花是否故意,灯凑的太近,把他刚刚长全的阴毛燎了一片。他先是听到嗞啦一声,之后嗅到一股焦臭,随即便感到火烧火燎刺骨钻心,一腔欲火猛然烟消云散,忍不住嚎地一声惨叫,提上裤子扭头就跑。他听烂菜花开心地哈哈大笑:“小鸡巴孩儿毛没长齐就想沾老娘的便宜,呸!不学好的下流坯子!你也配?”

  王大肚子羞臊不已,好久不敢再想女人,每次见了烂菜花就像见了债主,不由的腰弯腿软,耳边仿佛又响起她放肆和讥嘲的笑声,他不得不赶紧捂上耳朵逃之夭夭。

  王大肚子看烂菜花竟敢当众为夏三儿挺身出头,怕她口无遮拦胡说乱道,嘴里嘟哝道:“哼!好男不跟女斗,你小心点,唐主任不会善罢甘休的。”扭身进了队部。烂菜花呸一口骂道:“你算嘛好男?你小子算个男人吗?”扶起夏三儿,在人们赞叹、敬佩和猜疑的目光中蚂蚁叼蛆般把他背到自己家中,调水喂饭伺候了一个多月。

  小飞鸽被唐僧抽调到农田工地指挥部当了播音员,坐在大席棚里对着麦克风哇啦哇啦念报纸,间或唱上一段李铁梅。小飞鸽初中上得半个拉块,念起报来不免错字连篇,把“里通外国”念成“里通外圆”,“如火如荼”念成“如火如茶”,“苟延残喘”念成“句延残瑞”,“鬼鬼祟祟”念成“鬼鬼崇崇”,“狠狠”念成“狼狼”,不一而足,反正也没人细听。时缓时紧的北风裹着尘土一阵阵掠过,大喇叭的声音也随风飘来荡去,抽风儿似的一会儿震耳欲聋,一会儿又细若游丝。

  王大肚子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唐僧左右,像电影里恶霸地主的狗腿子,横眉立目地吆三喝四。

  唐僧进了指挥棚,王大肚子赶紧沏茶倒水,顺便也笑嘻嘻地给小飞鸽端上一杯。瞅唐僧不在,就嬉皮笑脸凑她脸前咸的淡的瞎扯一通。说话时两只小母猪眼死盯着她的脸,神情像小狗看一块香喷喷的猪头肉。

  那时,夏家窝棚尚有些家底儿,仓库里还有存粮,这战天斗地的事业干得也就热火朝天。红旗遍野,喇叭震天,还不时来通锣鼓增加点气氛。唐僧让人在工地上支起一口直径两米多的大锅,熬小米绿豆饭。那饭熬得又香又稠,金灿灿的小米,绿莹莹的绿豆,黏黏得香气扑鼻,连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都要等着喝上一碗。

  社员们带来家中小锅般的老海碗,折根树枝蹲在地头像饥民那样把脑袋埋在碗里喝。热气腾腾里只听得呼噜呼噜的喝粥声和筷子碰碗的叮噹声。

  王二能能是个黑胖子,圆头圆脑,个头也是圆滚滚的,远远看去更像一枚大土豆上按了枚小土豆,之后又插了四根火柴杆儿。他的能尽人皆知,不仅能帮蜜蜂造蜜,还能让家里的小板凳拉粪卖钱。他和老婆生有一儿一女,全家四口,每年春天却能卖好几车纯净大粪,似乎他家人一天到晚都蹲在茅坑里拉屎,而且一拉就能满坑。几乎儿和他家紧邻,发现一到冬天村里的湾坑干涸,他就叫上儿子夜里去挖紫泥,挑到家中,关紧大门,爷儿俩蹲在院儿里,抓把紫泥往带圆眼儿的小板凳上一摁,黑泥便从板凳的圆眼里像屎一样拉将出来,一条条长短不一与真屎貌似。伺其凉干,堆在一处浇上大粪汤子,到春天自会有宋家集种瓜种菜的登门收购。

  那东西圆圆的,条条缕缕又干又硬且臭不可闻,没人会拿起掰开尝尝是真是假,坚信这是上好人粪。只是纳闷这大便粗细相当,好像出自一个屁眼儿。暗想这既然出自一户人家,吃食一样大概屁眼大小也会相似,不好多问,买下拉走了。据二能能一次醉后透露,一个冬天光那板凳就能为他屙二百多块钱哩。造粪是辛苦的,可吃肉是喷香的。

  他喜欢自己闷在家中搞些小打小闹赚钱,被赶出来参加农田会战感到吃了大亏,却也无奈。看儿子捧了碗一小口一小口边吹边喝十分生气,催促道:“喝快点,一会儿就没啦!”

  儿子说:“忒烫,喝不快哩。”

  二能能用筷子敲敲儿子的脑袋,然后示范给他看:“真你娘的笨,这么着喝,转悠着碗!”看儿子那碗盛得冒尖,叹口气:“你小子傻呀,盛那么满?”看儿子不解,说:“你盛这么满,等你喝完再盛那锅里早没啦。你得先盛半碗,凉得快,喝得快,喝完了再跑去盛一大碗,端回来慢慢喝。你呀,嫩着哩!瞧你那傻乎乎的熊样儿,哪像俺的儿子哩!”

  大伙哄然大笑:“二能能就是二能能,看人家,连咋着喝得快,抢得多都捉摸得这么精透,咱哪个能比哩?”

  仓库里的存粮并不太多,几十天的大锅饭胡吃海喝就让囤里见了底。唐僧就令各小队分摊。那一大片良田,在唐僧的指挥下很快旧貌换了新颜,整整翻了一个底朝天。百年不见天日的深层阴土翻身成了田地的主人,肥沃的阳土却入了地狱。那地一方方,一块块,平整得赛操场。唐僧喜气洋洋,感慨地说:“这才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气象,这样的土地才适合机械化的大生产嘛!”

  区革委郭主任看唐僧指挥社员干得热火朝天,夸他有魄力。见村东北有座沙土岗子,上面满是枣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这果树也算是资本主义尾巴呀!那岗子若平了能出不少好地,每年能为国家多产不少粮食呀!”

  唐僧正恨无以报答郭主任的知遇之恩,便将这话当成指示,连夜召开干部会,提出要动员全村力量,用一个冬天把那沙岗子铲平改造成良田!

  麻子说:“那沙岗子铲平下面就是好地啦?就能种庄稼啦?你算过没有,要把那沙岗子铲平得用多少劳力?铲出的沙土放嘛地方?留着这沙岗子,那上面的枣树每年还能结不少枣子,铲平了,地荒了,树没了,得不偿失哩。”

  几个干部附和着麻子的话也不赞成。

  唐僧站起来,两手支撑着桌子说:“啊,人家大寨人,是吧,三战狼窝掌,啊,对付的可都是大石头哩,是吧,咋?这个这个,咱们夏家窝棚的贫下中农,啊,难道就让这小小的沙土岗子,啊,吓住啦?啊,是吧,再说,这也是上级领导的指示哩,啊,大家想想,啊,铲平了那沙岗子,啊,是吧,咱村的土地一马平川,是吧,就更适合大规模的机械化作业啦,是吧,到时看着好看,这个这个,领导满意,啊,反正咱有的是劳力,是吧,冬天闲着也是闲着,啊,何不学大寨人战天斗地,是吧,啊,彻底改变,这个这个,咱夏家窝棚的面貌哩?啊,这个既然上级有要求,啊,社员们有干劲儿,啊,咱们干部,啊,就更不能当农业学大寨的绊脚石才对!是吧,咱有条件要干,啊,没有条件,啊,创造条件也要干!啊!”

  唐僧拍板钉钉,在沙岗子下召集全村社员开动员大会。搭台插旗,敲锣打鼓,还请了郭主任剪彩讲话。之后清空各小队家底儿,全部投入到铲平沙岗的战斗中。

  家旺听说,无奈地摇摇头说:“操!纯粹是吃饱没事撑的,这不是祸害着玩儿吗?看吧,早晚弄个那沙岗子没成好地,还得造出一片沙漠来,娘的,这是暴殄天物,是给夏家窝棚造祸哩!”

  麻子说:“老哥,可不敢乱说。再扣你个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有你受哩。”

  郑家旺让秋枝端上酒来,一口干了,缩在家里生闷气。

  唐僧找到他呵呵笑着说:“老哥,俺知道你是冤枉的,俺正准备写个材料给上级反映,证明你并没参与那一派的任何事,是为保护革命干部才成立的那赤卫队哩。”

  家旺笑笑:“甭价,俺谁也没保护,用不着谁领情。放心,俺在家里呆着挺好。”

  唐僧说:“反正你身体也不大好,在家养养也好,队里有嘛大事俺拿不定主意就来找你商量。”停了停,面有难色地说,“老哥,你看这咋办哩?真是的,上级的指示咱又不能不听。你看谁去区里参加割尾巴学习班好哩?”

  郑家旺说:“操!当然是俺去!有嘛?看他们还敢把俺鸡巴咬下半个来不成?”

  唐僧说:“你去不合适吧?你是残废军人,身体不好,去了谁知道会咋样哩。还是麻子去合适,他是专管副业的队长,副业是他一手抓的,这罪名自然得由他担才是呀!”

  郑家旺冷笑两声:“嘛罪名?当初上台做报告,登台戴红花,领奖上报露脸的事可没让人家麻子去过。哦,形势变了,该挨批判了,这时候又想起人家了?咱好意思哩?”

  唐僧脸上一阵发热,憋了半天才说:“嘿嘿,那也是形势需要不得不去呀,你当俺愿意去露那脸哩?呵呵,就这样定吧,咱让麻子去。”说着站起来就走。

  郑家旺说:“甭价,就俺去。麻子一个外乡人,为咱村发展没少吃苦下力,这会子把人家推出去顶雷,咱良心何忍?要那样俺郑家旺真没脸见夏家窝棚的父老乡亲哩。”

  唐僧不置可否地笑笑,甩下句:“这可是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残酷无情哩,你别心太软,到时没得后悔药吃。你可别怨俺事先没把丑话说到头里。”说完晃晃地走了。

  郑家旺轻蔑地望着他的背影唾口唾沫,让秋枝把自己那套从部队带回的被子打捆好放到炕头上,随时准备启程去区里割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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