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儿爱上了样板戏《龙江颂》中的江水英,神经兮兮地发誓要找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做媳妇,这在夏家窝棚尽人皆知。大大哈哈的几乎儿并不避讳,信誓旦旦地说:“找不着,俺宁可打一辈子光棍儿哩!”尽管出言不逊却是信心百倍,他坚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有群众真正发动起来了,大家才能自觉自愿帮他找像江水英一样的女人,他也才有希望找到像江水英一样的女人哩。

  几乎儿迷上江水英是那年看了电影《龙江颂》,他跑到县城电影院看完一场,出来买票进去再看,眼里流着泪,心里燃着火,一连看五场,半夜三更骑车回家,一路上心潮澎湃,车行如飞,不小心一头栽进沟里。他躺在沟里,仰面看天,脸上还笑。看月月明,瞧星星亮,连风都像是从龙江上刮来的温润可人。他就那么躺着望着满天星斗想入非非,直到天亮。

  从那时起,他耳边总响着江水英嘹亮的唱腔,一闭眼就能看见她扭着硕大的屁股,晃着丰满的奶子走来走去。他买来所有江水英的剧照,从连环画式的四扇屏到她的个人剧照贴了满满一屋,连房顶上都是她那张正气凛然的大脸。

  奶奶进屋吓了个趔趄,瞧着满屋的女人画头晕目眩,连连摇头:“哎哟哟!贴那嘛多小娘儿们,这傻小子黑夜能睡着觉?还不老做噩梦哩?”

  几乎儿眯缝着小眼儿嘿嘿笑:“俺就巴着做梦哩,只是老梦不着人家哩。”他有一张跟真人大小相似的江水英像,夜里睡觉就将那画裹个枕头上放在身边,侧身躺着,深情地看着江水英的大脸浮想联翩。兴奋起来就干脆搂着枕头,亲着江水英的嘴儿打个“手枪”,然后美美地睡去。

  村里有的是热心肠,这个说东高地有个丫头长得跟江水英一样;那个说小张庄有个娘儿们跟江水英差不离;又有人说在西乡碰见一个妮子貌似江水英。几乎儿也就像喝饱汽油的“电驴子”一溜烟地跑去看,却总是蔫头耷脑地失望而归。可他并不气馁,宁可错找一千,绝不放过一个哩。

  这天兔兔前来串门,瞅见几乎儿满屋满墙的江水英大惑不解:“这个胖乎乎的小娘儿们咋长得跟俺兄弟媳妇家的妹子一模一样哩?”

  刚进门的几乎儿听了,一蹦多高,上前拉住兔兔的手:“好嫂子子哩,你说得当真?”

  兔兔望着兴奋异常的几乎儿,诧异地问:“你咋有人家的相片片哩?还放这么大?”

  几乎儿有点哭笑不得,说:“这是样板戏《龙江颂》里的江水英哩,不是你说的那个妹子。”

  兔兔说:“哦,可真像一个人哩。俺还以为你认识那妹子,把她照片弄来了哩。”

  几乎儿就有点晕乎:“嫂子,你能介绍俺跟你那亲戚认识一下不?”

  兔兔恍然大悟,笑了:“你该不是想让俺给你当大媒吧?”

  几乎儿说:“嫂子真是明白人儿,一点就透,兄弟是这意思哩。”

  兔兔说:“她可是个小寡妇哩,你不嫌?”

  几乎儿说:“那有嘛?只要人像你说的那样就成哩。”

  兔兔喜笑颜开,说:“这丫头俺从前倒没少见,那会儿她在咱镇农中上学,本跟俺一样瘦小,前两年嫁给了县拖拉机站一个开车的,如今出落得雪白大胖,跟这画上的人儿一模一样,看着喜煞个人哩。只是她命不济,去年冬天男人去山西拉煤,连车带人栽进了山沟子。她又没孩子,回家干巴巴地当了小寡妇。你要真不嫌,嫂子给你撮合撮合哩。”

  几乎儿喜得抓耳挠腮,推着她往外走:“嫂子,那你快去,有空俺请你吃大席哩。”

  兔兔以为这是天大的好事,由几乎儿家出来兴冲冲直奔了小张庄娘家。她兄弟搔着脑瓜子颇是为难:“姐,你不知道俺这小姨子,脾气怪着哩,思想先进得不得了,说话办事就跟如今那戏里的人似的,谁在她跟前说句落后话儿她立时跟人家翻脸,闹你个脸红脖子粗下不来台。革命的都有点半神经了,没人能跟她过一家去哩。娶她进门子,那还不就是娶进家一个领导或公安呀!”

  兔兔的弟妹赶紧抢上来说:“姐,别听他胡咧咧。这年头不是讲究这个嘛。姐,你说的这几乎儿真是不错,又是民兵连长,他爹还是挣着工资的老革命,俺看没问题哩。他要真愿意俺妹子,那就先让他们见面相相。可有一条,你得告诉几乎儿,见面时嘛话革命说嘛话,最好能革命得令俺妹子崇拜,那这婚事就板上钉钉啦。”

  男人在她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你这不是害人家几乎儿嘛,几乎儿那人俺在姐夫家跟他喝过酒,是个心直口快的好人哩,咱可别只顾你家妹子最后让姐姐落下埋怨,叫姐夫在村里也不好做人哩。”

  媳妇推他一把:“这是老娘儿们的事儿,你一大男人家干嘛婆婆妈妈地插话接舌?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这事由俺跟咱姐订哩。”

  两人是在兔兔娘家见的面。几乎儿一见肖兰兰立马心花怒放:真像江水英从银幕上走下来了哩!胖乎乎得圆脸白里透红,浓眉大眼,厚厚得嘴唇微微一笑露着性感而齐整得白牙。短发齐颈,精神利落。一件浅花中式斜襟小褂裹着高耸的胸脯,细细的腰肢,圆圆的臀部。窄窄一条浅蓝裤子,一双攀带宽口黑条绒鞋,看上去朴素简洁又落落大方。

  几乎儿兴奋的像喝了一瓶老白干,开始语无伦次,后来就口若悬河了。他调动当年在部队练就的嘴上功夫,像在班务会上发言一样滔滔不绝自然从容。他讲当年自己在部队如何被评为五好战士和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如何在全师大会上讲活学活用的经验;如何拦住惊马救下十多个小学生;如何跟随部队在滔天洪水中几进几出抢救国家和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如何跳进冰窟勇救落水儿童;部队又如何挽留自己不让回来;回来后自己又如何带领民兵连坚持学习《毛选》,在抓好革命的同时促好生产。之后又大谈特谈父辈的光荣:父亲如何在济南战役中抱着炸药包炸雕堡;如何一个人俘虏敌人一个排;当公安时又如何智擒敌特……

  肖兰兰听得如痴如醉,激动得脸飞红云眼若晨星,看几乎儿一身洗白了的旧戎装,胸前别着部队发的毛主席像章和“为人民服务”的语录牌,高高得身材英姿勃勃,一看就是真正的革命者。她冲动地不顾羞涩,上前握住几乎儿的手用力抖动,声音颤抖并且京腔京韵地说了句让在坐的人想起来就喷饭的话:“同志,我可找到你了!”这本是京剧《红灯记》中情报员见到李玉和时的台词,而今转到肖兰兰嘴里就有些不伦不类。

  肖兰兰家在小张庄南边的肖家胡同,爹娘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爹本来不想让她上学,闺女家家的,认字有啥用?到头还不是找人一嫁了之?可肖兰兰从小争强好胜,撒泼打滚儿非上学不可。她在学校门门功课拔尖儿,有一门拉在人后就哭天抹泪,夜里不睡也得复习赶上。当不了组长要哭,当不了班长要闹,家里就没安生过。

  上了镇农中不久,赶上文化大革命,她又一马当先参加了红卫兵,并当了小头目和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标兵。毕业回村,她看不惯村领导混吃等死的作派,贴大字报造他们的反,想把死气沉沉的肖家胡同搞个天翻地覆,可惜没人响应,白白得罪了那帮管事的人。当着村革委主任的前支书看出了她的野心,把村里上下把持得铁桶一般,根本没留任何容她插腿的缝隙。

  乡村政治家居于众多肉食动物未端,危机四伏,较之豺狼虎豹就更加机警敏感。对她处处小心格外提防,把队部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又加杠子顶上,任事都排她在外,不给她顶点儿机会出头露面。肖家胡同的主任嘬着牙花儿说:“这小妮子心大得很哩,若叫她得了势,咱肖家胡同就得锅朝天碗朝地儿哩。”

  这让她更加深切地感到毛主席说的“中国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英明正确。她并不灰心,决心发动群众,从教育最底层的社员做起,下地怀揣《毛主席语录》,劳动间歇就招呼大家听她操着京腔朗读。

  带工的小队长不敢反对,打着哈哈说:“好着哩,好着哩。”无奈地苦笑着坐在一边抽烟。社员们硬着头皮听了几次,再念,不是你去拉屎,就是他去撒尿,或者趁空拔点猪草。地头上只剩下她和尚念经似地照读不误,只有队长唉声叹气地带听不听,把烟叶一撮撮地卷了抽,嘟嘟哝哝地附和:“好着哩,好着哩。”

  再后来,社员们就都不愿跟她一块下地了。她苦苦一笑,相信毛主席说的没错:有时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哩,而自己不正是这样的少数人吗?偶尔不下地,她也不在家帮娘干活,颈间搭条白毛巾,坐到村头树下石磙子上,右手捏支红蓝铅笔认认真真读毛主席著作。那样子,跟电影里常常出现的英雄人物学《毛著》的镜头一模一样。

  娘说:“妮子,咱不兴在家看书?干嘛非跑到村头摆那样子?丢人现眼的。”

  她不高兴,抢白道:“嘛摆样子?那是俺要给大家学毛著做个榜样哩!学毛著有嘛丢人现眼的?啊?无知!反动!”

  无知加反动的娘被顶得上不来气,不敢再说话,提心吊胆地跟男人商量赶紧找人把闺女送出门子。

  她闻听横眉怒目:“革命者是不兴结婚的!你们就死了这贼心吧!”端着《毛主席语录》昂然去了。从此开始模仿电影上的英雄人物,说话撇腔拉调,举手投足夸张做作。人见她眼神总是严肃异常,京腔夹杂土语,脊梁沟阵阵发凉。

  爹怕闺女神经了,吓得跑到镇农中找到她当年的班主任,央她劝劝兰兰赶快结婚成家。

  她一听老师想给她介绍对象就很不高兴,说:“老师,你咋也变得这样世俗了?现在革命形势这么紧,我哪能考虑个人问题呢?再说,你看电影上的哪个英雄是结过婚的?”

  老师说:“要都不结婚那革命事业还有接班人吗?你看那些老革命家不都生了比老革命还革命的小革命家么?像马克思和燕妮,毛主席和杨开慧,林副主席和叶群,不都是革命伴侣么?所以革命者更应该结婚,造就革命后代,这是每个革命者义不容辞的光荣义务,只有这样革命事业才能后继有人呀。”

  肖兰兰想了想,终于点了头。

  老师介绍的是她一个远房侄子,人称牛子,在县拖拉机站开拖拉机。牛子长得又黑又壮,眉粗眼大,国字脸,厚嘴唇,朴实憨厚,虎虎实实,样子很像宣传画中的工人形象。见面那天牛子穿身干干净净的半旧工装,右臂戴着一个什么组织的崭新大红袖章,昂首挺胸,步伐坚实有力,脚砸得地面咚咚直响。一看就是个浑身充满革命干劲和斗争精神的工人阶级。牛子送给肖兰兰一本刚发行的袖珍版《毛泽东选集》合订本,还带着厚纸板的小书匣哩。兰兰如获至宝,乐得合不拢嘴。

  牛子话不多,开口却声若洪钟,很有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气势。肖兰兰芳心大动,把自己跟牛子当成了工农联合的绝配,很快就结了婚,随男人搬进城里,在拖拉机站当了家属工。

  肖家胡同的领导们这才松了口气,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说:“俺的娘哎,可算把这丫头片子打发走了。”

  洞房之夜,急不可耐的牛子搂住兰兰就要行房。肖兰兰一把推他个跟头,严肃地说:“你咋这么庸俗?我们结合一起,是为了更好地干好革命工作,不兴搞腐朽的资产阶级那套!还是让我们先共同学习毛主席著作吧。”

  新郎官无奈,只好哈欠连天地坐在床头,耐着性子听她朗读《毛选》。

  肖兰兰在明亮的电灯下一篇一篇越念越精神,新郎官累了一天又多喝了酒,打熬不住,仰面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黎明时分,养足精神的新郎官一觉醒来,看躺在被窝里的兰兰面若桃花,赶紧脱光衣服钻进去,不想却遇到顽强的抵抗,又蹬又踹打着滚儿不让近身。牛子就是牛子,仗着人高马大,两手按住肖兰兰两只胳膊,双腿压住她的双腿,把她摁成一个大字,腰下用劲,长驱直入,迅速占领了阵地。新媳妇起初又喊又叫,无奈新郎官越战越勇,启动,挂档,轰油门,开足马力,横冲直撞,顶破那道脆弱的防线恣意纵横。肖兰兰感觉就像坐在拖拉机的海绵座而车又行驶在搓板路上,上上下下颠簸得好不舒坦,也就不哭不闹安安生生地任他强奸了。

  完事后肖兰兰稍稍享受了片刻方才的舒服,就赶紧下床用水冲洗阴部。冰凉的水撩到热乎乎的阴部,好像同时也撩到脸上,对自己的行为很是自责,对这个浑身充满革命干劲的男人颇为失望,指责他不求上进,根本不像个革命工人倒像资产阶级的色魔。牛子很不高兴,整天铁板着黑脸不说不笑。但过不多久他还会照方抓药,趁她熟睡来个突然袭击,稍事搏斗,帮她加满“油箱”。牛子曾和弟兄们不止一次地听过同事的房,对人家床上那种消魂荡魄的又喊又叫羡慕不已。他不懂为何自己在肖兰兰身上就造不出那般动静,左右像奸污死尸一般。这就像冲着聋哑说话,你口水费了一大碗,对方却只是瞪着迷茫的大眼不吭不哈。

  肖兰兰在渴望遭到牛子强奸的同时完事后又十分懊恼,她明白这种舒服是要用养孩子来换取的。她可不想让吱哇乱叫的孩子绊住手脚,她还要革命,还要飞翔。事毕就下床又冲又洗,之后又蹦又跳,说是要把那些肮脏东西一点不留地倒出来,免得在里面生根发芽。气得牛子完事后就抓起她双腿倒拎起来抖了又抖,生怕自己的良种被这傻娘儿们冲入水里。有一次竟然把她摁在床上来了通暴揍。肖兰兰任他拳落如雨,心里想的是《红灯记》里李玉和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威武不屈,爬在床上咬着被子不哼不叫,一副宁死不屈相。男人没了办法,喘着粗气,倒身睡了。

  肖兰兰每天坚持学习《毛选》到深更半夜,那天牛子一觉醒来见她还趴在桌前一字一句小声嘟念,就没好气地说:“学那熊玩意顶吃还是当喝?点电熬油的,不花钱呀?”

  她闻声拍案而起,说他反动,要去告他。

  牛子没当回事,冷冷一笑,重又翻身睡去。

  不想第二天她还真跑到站革委告了牛子一状。站上的领导早听过她的传闻,听她告牛子,就故作姿态地说:“这是个严肃的政治问题,我们一定要把材料整理好,上报公安机关,抓他这个现行反革命!判他个无期徒刑!”

  他们以为肖兰兰闻听定会大惊失色,没想到她却深表满意,说:“对这样竟敢污蔑毛主席著作是熊玩意儿的现行反革命我们就得大义灭亲!”

  倒是领导们大惊失色了,他们和牛子是多年的好兄弟,一个锅里抡马勺,岂能像肖兰兰那样无情无义?若真报上去,牛子就得开除公职蹲大牢哩。大家一合计,认定肖兰兰有精神问题,她的话不能作数。

  弟兄们都为牛子捏把汗:跟这娘儿们过日子,真跟搂个老虎睡差不多哩。

  肖兰兰从此不和牛子一个锅吃饭,牛子脱下的脏衣服堆到桌下盆里也不帮他洗,整天一脸阶级斗争,对牛子横眉冷对不理不睬,还时常跑到站上催问对牛子的处理结果。

  不久,站上安排牛子去山西拉煤。本来牛子想临行前跟她亲热一番,可她要跟这个现行反革命划清界线,死活不依。牛子折腾了半夜也没如愿,天没亮就气呼呼地出车走了,一去再没回来。

  同去的人说那一路牛子车开得特别猛,而且谁都不理,停车就喝闷酒,喝多了就哭,骂姑害了他;骂自己眼瞎;骂肖兰兰不是东西。那天下了点雪,车开到盘山公路,下山时不知咋的,他一个刹车没踩住,连人带车滚下山底,车毁人亡,连个囫囵尸首也没捞着。

  牛子是个大好人,咋好人就没好报哩?牛子在站上人缘极好,大家都为失去这个好兄弟哭得鼻塞眼肿,唯独肖兰兰没落一滴眼泪。站上的人都说是她害死了牛子,对她怒目而视。本来按规定她可以接男人班在站上当正式职工,但没人愿帮她办手续,大家看她像看妖怪,不想她留在站上,倒让牛子弟弟接了哥的班,抚恤金也统统给了牛子娘。站上派了辆拖拉机拉上她的东西,送她回了肖家胡同。

  肖兰兰也就在娘家当起了革命的小寡妇。爹摇头,娘叹气,家里从此阴云笼罩,说兰兰命真苦。

  苦也好,甜也罢,肖兰兰却没事人儿一般,一天到晚捧着毛主席的书看得如饥似渴。她不想再嫁,决心在肖家胡同闹一辈子革命,是姐姐把几乎儿说了个天花乱坠,死拉硬拽拖她到小张庄和几乎儿见面的。不想一见钟情,她心花怒放,以为终于找到了革命的知音。

  几乎儿本来在部队就对“老三篇”倒背如流,为讨兰兰欢心,重又拿出来熟悉一通,两人见面就大谈学习《毛选》的心得体会。几乎儿立正站好,两手一背,一字不拉地背上一篇或《为人民服务》,或《纪念白求恩》,或《愚公移山》,滔滔不绝如行云流水,让兰兰佩服得五体投地。特别是几乎儿在部队练就的表演唱,更是让她神魂颠倒:

  毛主席的书啊我最爱读,

  千遍万遍那个哟下功夫,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

  只觉得心眼里头热乎乎。

  哎,好像那,

  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

  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

  毛主席的雨露滋养了我呀,

  我干起那革命劲头儿足。

  ……

  几乎儿厚重的男中音像带着强磁,肖兰兰像个小铁屑,身不由己地被他紧紧吸牢。她相信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同志,疯狂地爱上了几乎儿,那歌声时刻回荡在她的心间,坐卧起行,嘴里都哼唱着几乎儿唱过的歌。

  太岁闻知此事,瞪起眼珠子,狠狠骂了兔兔,找到几乎儿,把肖兰兰和牛子的事一五一十原锅端了,说:“那是个无情无义的娘儿们,神经不大正常,又是二婚头,咱这么好条件,要嘛样的大闺女还不挑着捡?非娶个疯子干嘛?”几乎儿嘿嘿一乐:“这事怪牛子没招数,烈马得有好驭手哩,老哥放心,保证没事,你就等着瞧好吧。嘿嘿。”

  到了春末,两人开始谈婚论嫁。兰兰坚持要打破陈规陋习,不要任何彩礼,更不请客摆席,办个革命化婚礼。几乎儿不敢拗她,也乐得省心省钱,咧嘴笑着表示坚决支持。彩礼不用送,客亦不必请,白捡个漂亮媳妇何乐不为哩?几乎儿家虽说富有,可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婚礼那天,几乎儿单人独骑,一辆自行车把媳妇驮进家门。

  他们一不拜天地,二不拜高堂,双双给正门墙上的毛主席像恭恭敬敬深鞠一躬,而后由肖兰兰起头,同声共唱《天大地大》: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感情深。

  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

  谁要是反对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一曲歌罢,两人又如军人那般面对面互致革命的战斗敬礼,肖兰兰这才神情严肃地从绿挎包里掏出一套红绸子包裹的《毛泽东选集》,郑重其事地送给了几乎儿,两人再次紧紧握手。

  肖兰兰昂然走进新房脱下新衣换旧衣,往脖子上缠块白毛巾,扛起铁锨雄姿英发地下地劳动了。

  一群孩子又喊又笑,呼呼隆隆跟她身后像看耍猴。孩子们真有天份,不知是哪个编的儿歌,大家拍着巴掌满街唱:

  “新媳妇,江水英,

  浑身上下红通通。

  红脸红嘴儿红衣裳,

  头上扎着红头绳。

  扭扭搭搭下地去,

  气得几乎儿直哼哼。”

  肖兰兰听着,心里很得意,胸脯挺得更高,步子也迈得更大了。

  王老三坐在堂屋圈椅上不住地摇头,自言自语道:“嘿嘿,他娘的,新鲜哩,这倒是个玩意儿,娶了个大活宝。”齐雅兰只是笑,帮他收拾好鱼竿,两个人提上小鱼篓儿肩并肩地去马颊河钓鱼了。

  肖兰兰像打了强心针,干起活似疯子一般,社员们都停下手看她,像看戏台上演戏。她完全进入了角色,让她感到可惜的是那天忘了带《毛选》,不然一定要招呼大家坐下来听她念上一篇。她想像着社员们围她而坐洗耳恭听的情景,心里十分懊悔。

  那天夜里,有不少人悄悄聚集在几乎儿家房前屋后听房。屋里亮着灯,两个人的剪影儿投在窗纸上,像演皮影戏。

  就见大影子朝小影子跟前靠了靠,说:“肖兰兰同志,今天我们为革命结合了,为了我们能渡过一个革命的新婚之夜,让我们先重温一下毛主席语录吧。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多力量大,人多办法多,人多好办事。这人如何才能多呢?就得靠我们革命青年努力创造,这是伟大领袖给我们青年人布置的光荣任务,所以我们要听主席的话,为解放全人类而多多地创造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现在,我们就抓紧遵照他老人家的教导进行创造革命接班人的工作吧,这可是需要我们俩共同钻研哩。”

  小影儿庄重地点点头:“你说的对,但是我们在这工作中一定要抛弃资产阶级的享乐主义,把创造革命接班人的工作做扎实做好!”

  大影子激动地说:“我是共产党员,请你听党的安排吧。我们决不辜负伟大领袖的希望,把这工作扎扎实实办好!”

  两个影子重叠在了一处,灯灭了。里面响起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忽听几乎儿大叫一声:“同志,我可找到你啦!”啧啧的亲嘴声就响成一串。几乎儿舒服地哼叽着,声音幸福得竟带了哭腔。接着就是长久不息的交叠声和喘息声。好一会儿,男人小声问:“兰兰,好受不?”

  女人粗喘着回答:“嗯,闭嘴,咋能这么问?这是个严肃事,为革命好受难受咱都得受哩。”

  男人说:“对,对,对。咱们再来一次吧,这革命工作太他娘的痛快啦!俺恨不能干一辈子不歇劲儿哩。”

  第二天街上就开始流行一句话:“这革命工作太他娘的痛快啦!”一些小伙子遇到快意之事就这样大叫。明白就里的哈哈大笑,不明就里的跟着傻笑。以至“工作”一词在夏家窝棚竟成了房事的黑话。议论起谁谁有私情就说:他们两人想干革命“工作”了,或有人看见俩人一起“工作”了。

  民兵们每天见到几乎儿就问:“连长,昨晚工作得咋样?”几乎儿起初不知,后来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也不生气,眯眯着小眼点头:“很好,很好。小子们,眼馋了吧?赶紧讨个老婆开始工作吧。嘿嘿。”

  没人敢跟肖兰兰开这样的玩笑,她一脸正气,让人敬而远之。唯有五奶奶的孙子蚂蚱一见她就笑嘻嘻地问:“嫂子,听说你跟几乎儿哥整晚儿地干革命工作,够积极哩。嘿嘿。”

  肖兰兰不明其真意,以为是夸赞,回答说:“革命工作当然得抓紧抓好哩。”

  蚂蚱赶紧点头:“是哩,是哩!只有抓紧抓好,才能早有收获哩。”

  肖兰兰说:“看不出你这小毛孩儿懂得倒挺多。”

  蚂蚱又问:“嫂子,几乎儿哥不在家时需要人和你一起干革命工作叫俺一声,俺能和你一起钻研哩。”

  肖兰兰满意地笑笑:“好啊,到时革命工作可不能嫌累哟!”

  周围的人都笑得前合后仰。

  兰兰白他们一眼,一甩头发,挺着胸脯子走了。

  几乎儿得知,把蚂蚱摁到队部的办公桌上拧他耳朵:“小屁孩儿,鸡巴毛没长就想调戏你嫂子,反啦!小心你嫂子的家伙把你漏下去,淹死你个小王八羔子哩。”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