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三和齐雅兰没事就来找武镇国闲唠,天好就同去马颊河钓鱼。
唐僧在家闲得直挠墙根,无聊之中又想起曾使自己受辱挨治的根源鱼阎王,想,既然王老三在济南干过公安,认识的人肯定不少,那天在坟地他看爹的墓碑时神情有点异样,吞吞吐吐好像话里有话。当年他可是和爹一块跟过二皮脸的,对爹的事自然知根知底。好奇心这东西像蚊子叮的包,越痒越,越越痒。唐僧那些日子就像钻进了死胡同,白天晚上总想爹的事,没人之时拐弯抹角套王老三的话,往过去那些事上引,想知道爹当年跟二皮脸究竟干了些什么,是不是真的打过家劫过舍杀过人越过货。
王老三好像在有意躲避,总把话题绕开。他是发过誓的,要誓死保守阎王老哥的秘密。可秘密压在心里,年深日久,会一天重似一天,也不轻松哩。
王老三当了派出所长后时常带人沿街巡逻,他注意到辖区内有家鱼店生意十分火爆,店老板是个四十左右膀大腰圆的黑脸汉子,长相酷似鱼阎王。老三借故盘查,听那人口音与自己如出一辙大为奇怪。交谈时店老板的眼睛死盯着他,让他很不自在。这人咋和鱼阎王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没听说他有孪生兄弟呀?单单模样像情有可原,怪就怪在连身材,口音,举止,皆如同一人。五年前鱼阎王已经淹死在了马颊河里,探家时他还去他坟前祭奠过哩。鱼阎王死时他正跟马司令和日本人打得一塌糊涂,可嫂子麦苗儿的死是他亲自眼见呀!鱼店里那拎着个五六岁女孩儿的老板娘不就是难产死去的麦苗儿吗?莫非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借尸还魂之事?他脊梁沟直冒凉气,右手不由按在腰间的枪上。
再路过那鱼店,他会驻足看那老板和那女人身旁是否有影儿。他听人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他发现那店老板看他的眼光也有些异样,欲言而又不敢。他不相信天底下有长得如此相像之人,男人罢了,咋能连他的女人也一模一样哩?莫非他们真是游走在人间的冤魂野鬼?
那天中午,他多喝了几两酒,壮起胆子闯进鱼店,劈头就问:“老板,俺,你认识不?俺是夏家窝棚的王老三!”
那人愣怔片刻,嘴张了张,好像在思索,在犹豫不决,他低头狠狠一口抽下半截子烟,扔下烟头踩灭,抬起头问:“你?真是王老三?”
王老三摘下军帽,响亮地回答:“是哩!”又问,“你不会是阎王大哥吧?”
店老板没有回答,上前将他拦腰抱起:“真是你呀?兄弟!俺说咋看着这长官面熟,谁能想到你又成了共产党的人哩!”
王老三推开他,后退一步问:“你不是死啦?咋会跑到这济南府卖起鱼来了?”
鱼阎王面露尴尬,黑脸有些发紫:“唉,兄弟,一言难尽,咱这边说话。”他让女人招呼客人,拉着满腹狐疑的老三上了楼。
老三的手一直警惕地放在腰间的枪上,怯怯地问:“你到底是人是鬼?大哥,你可别吓唬俺!”
鱼阎王不好意思地擦擦满眼的泪说:“兄弟,俺真是鱼阎王,是你哥哩,俺没死呀!”
“那就怪了!”王老三指指楼下:“那女人咋铁像俺死去的嫂子哩?”
“那是你嫂子的亲妹子呀……”鱼阎王给他倒上茶,拉他在椅子上坐下,这才叹口长气,“兄弟,这说来话长哩,你且耐下性子,容哥慢慢说……”
杨柳过门以后,鱼阎王照旧每天天放亮赶到渡口摆渡。他起心里敬佩这个敢杀鬼子的女人,可这女人却不似麦苗儿那般温顺,事儿忒多也忒明白,凡事都要说说道道,这不成那不中,总爱挑他毛病。鱼阎王喜欢麦苗儿的百依百顺,就事事处处拿她跟麦苗儿比,觉得她哪哪都不如麦苗儿。而且干净的要命,晚上上炕,逼他洗脚也就算了,还非要他重换新水把鸡鸡也用胰子洗了。让他自卑又憋气,像欠人家二百吊钱,就更加想念麦苗儿,想念彩霞了。有时两人犯嘴抬杠,他赌气跑到船上,钻进那个和彩霞幽会的小窝棚,躺在芦草上,听着风吹芦苇,听着河水拍岸,思念死去的麦苗儿和彩霞……
忘了从哪天起,太阳将出未出之时,总有个清亮亮的女声在对岸唱豫剧,一曲曲唱得字正腔圆,听得人愁肠百转。他原本听不惯豫剧,只因娶了河南逃荒来的麦苗儿,从此熟悉了厚重朴实的河南腔儿,听惯了高亢嘹亮的河南调儿,再听豫剧就分外亲切,像听到久违的乡音。
麦苗儿喜欢豫剧,镇上每有豫剧班子,不管多忙也要缠着他前往,挤到台前,瞪大眼睛看得泪流满面。有时还要跑到后台跟人家唠扯半天。后来他才知道,她有个妹子在戏班子里学戏,发大水那年断了联系,生死不明,她是想通过戏班子打听妹妹的下落哩。麦苗儿死后,逢有戏来他依然去看。他没想到那土里土气的河南腔儿竟然令他如此荡气回肠,他边听边流眼泪,好像又看到麦苗儿像以前一样笑模幽幽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坐在船头连听几日,那时而激越,时而哀怨的唱腔让他情难自已,仿佛亲爱的麦苗儿正站在对岸向他诉说十多年的相别相思之苦,他呆然若痴,竟忘了撑船,看满河清水皆似泪。
他再也按捺不住,撑船寻声逆流而上。在河的转弯处他看见了那个临水而立的曼妙身影。正是红霞满天的时候,那女人背衬东天上大红幕布似的朝霞引吭而歌,端庄、美丽、神圣、肃穆,犹如菩萨临世。女人二十五六年纪,脸白如玉,目弯似月,修眉若黛,恰似麦苗儿再生。他心跳如鼓,把船靠在河边,痴痴地仰望着她,似仰望菩萨一般,听傻了,也看呆了。
他好像迷醉在了一个绚丽奇幻的梦里……
女人唱累了,淡淡地瞟他一眼,转身离去。她走路的姿势款款地不紧不慢,一手轻抚小腹,一手微微摆动,那姿势,那步态,和麦苗儿毫无二至。
他每天早上起得更早,赶到渡口,不管过河人如何呼喊,上船即顺着歌声往上游撑。在烂漫的霞光里,他呆立船头,虽不是唯一的听众,却绝对是唯一的观众。那女人肯定把他当成了心怀叵测的色狼,每次唱完甩手即去,从不理会他的存在。直到有一天,鱼阎王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大声问:“大姐哎,你认识麦苗儿不?”不想那女人似当头挨了一棒,猛丁站住了,定定地好一会才慢慢回转身来,疑惑地问:“你说谁?你咋认识麦苗儿哩?”
鱼阎王苦苦一笑:“她是俺媳妇哩!”
女人睁大眼睛仔细打量他半天,难掩满心惊喜:“真的?”
“是哩!俺看你长得像她才问哩。俺早听她说过,有个妹子叫麦穗儿,八岁上就跟戏班子学戏,说模样长得跟她可像,怪不得俺一见你就觉得面熟哩。”
女人激动得脸飞红霞,扑下河堤,边跑边说:“俺就是麦穗儿哩。这么说你是俺姐夫?那俺姐在哪?还有,俺娘哩?你快带俺去看看她们吧。她们让俺找得好苦,想得好苦哟!”
她耸身跳上船来,抓住鱼阎王的胳膊使劲儿摇晃。
鱼阎王低下头,强忍着就要夺眶涌出的泪水:“都在那边哩,俺带你去。”
鱼阎王几篙将船撑到河心,小船顺水而下,转过河湾,漂过渡口,又行片刻才在一丛芦苇前停下。他先跳下去,将船拖一半到河滩上,而后伸手扶她下来,扛起篙默默地在前头领路。麦穗儿在后面紧跟慢赶,喋喋不休地问娘这问姐那,鱼阎王只是闷头不语,像个聋哑。下了大堤往西不远是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老苇子冬天已经割尽,新苇子刚刚及膝,绿森森得如烟似雾。
沿着一条细若草绳的小道走不太远,鱼阎王拐上一个满是茅草的缓坡,坡上的苇子稀稀落落。麦穗儿有些迟疑,步子越来越慢。太阳还没升起,脚下的荒草挂满露水,没几步鞋子就湿漉漉像趟了水一般。鱼阎王在一小块空地前停下,把船篙插在地上,指指两个小土丘,脸沉沉地说:“就这儿。”
“你说啥哩?这不是两个坟吗?俺姐俺娘咋会在这?”麦穗儿望着眼前的坟丘一脸茫然。
鱼阎王沉痛指给她说:“这边埋得是你娘,这边埋得是你姐。”
麦穗儿眼睛一下瞪得老大,看鱼阎王满眼含泪,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您说,您说,她们咋不在的?啥时不在的?快告诉俺!”
鱼阎王流着泪一五一十说了。
麦穗儿没有听完就“咕咚”跪在坟前,娘啊姐的嚎啕起来。她边哭边抓坟上的土,好像想把娘和姐挖出来看上一眼。
黄河发大水那年,她十三岁,随王家戏班子流落在外。等她赶回时村子早是一片汪洋,自家那蓬茅屋早沉入水底住了鱼虾,只留半截烟囱在水面上时隐时现。她望着烟囱放声大哭。有人告诉她,她娘和姐没死,两人找她不见,说是去东北投亲,背着被卷儿走了。
麦穗儿之前听娘唠叨过有个舅舅在关外混得不错,具体在哪可没记清。北方广袤无边人海人山,去哪儿找寻?无奈,她只得跟上王家班子继续游荡。十几年里,她从一个默默无闻跑龙套的小丫头成了红透半边天的名角儿,一出《红娘》更是让她名声大噪。她的艺名也就叫了小红娘,成了王家班的当家花旦。她随戏班子东游西荡,几乎走遍了半个中国。她相信总有一天娘和姐会看到她的戏,从而找到自己的。
前些年王家班儿应邀来高唐演出,连演十几天场场爆满。正住在城里的尚大善人是个戏迷,最爱听豫剧,逢场必到,对麦穗儿的唱念坐打赞赏有加,她出场一亮相,尚大善人就带头喝彩叫好,戏后还要请王班主和麦穗儿吃宵夜。尚大善人对麦穗儿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有时白天也跑到戏班子住的德云楼,给她送些点心香茶脂粉之类。
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想到正值壮年的王班主一天夜里会突患急病,在床上捂着胸口哎哟了几声,没等天亮就伸腿赶去给阎王爷唱戏了。全班人哭了个人仰马翻,等大家哭够了本儿,却再找不见年轻美貌的班主太太,戏班里留大分头的李琴师也不翼而飞。
麦穗儿早就听说两个人暗里有那么一腿,肯定是俩个早就捏估好,趁乱裹卷了戏班里的贵重细软比翼双飞了,说不定王班主就是他们合伙谋害的哩。一班人像困在浅滩上的小鱼晒在了太阳底下,十几号人两手攥空拳大眼瞪小眼,不仅没钱安葬班主,一日三餐也成了问题,更莫说欠下的店钱和回家的盘缠。大家重又跪在班主灵前,号丧的嗓门儿越哭越大,不唯哭班主骂师娘,更是可怜自己。
身为台柱子的麦穗儿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找尚大善人求救。
尚大善人倒是干脆利落,跟她来到德云楼,先张罗安葬了王班主,然后结清店钱,每人发五块大洋做盘缠打发回家,单单留下了麦穗儿。
麦穗儿事先有话,只要他能帮忙安排好师妹师弟和班主后事,情愿嫁他做妾。这正中尚大善人下怀,他一见麦穗儿就打心里喜欢,却顾及老脸迟迟未敢开口。对他来说,这不仅是天赐良缘,更是天赐良机。尚大善人在城里置了处宅子金屋藏娇,只瞒住乡下那只母老虎。
尚大善人乡下有田产,城里有买卖,乡下城里两头跑,两头有爱,处处得欢,日子过得自在潇洒。墙打一百板,没有不透风的,不知家里那母老虎如何探听到了底细,温柔地端了男人城里的小窝儿。她本是续弦,人也年轻,娘家也是楼房瓦舍使奴唤婢的大户,岂能容忍老头子在城里和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小女人日日耳鬓厮磨哩?天长日久,弄出个把小少爷儿,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哩?
她背了男人,学《红楼梦》里的王熙凤,趁尚大善人外出,一驾马车一张笑脸亲自把麦穗儿接回乡下,安排她住进偏房,锦衣玉食菩萨似的供着,只是不容尚大善人在麦穗儿屋里多呆。她瞧着钟表,过五分钟就打发丫环去喊,躺在床上娇滴滴地又哼又喘,不是头疼就是脚痒。她不说不让男人和麦穗儿同房,去可以,但必得先在她这里完粮纳税。她又是惯会撒娇装痴挑逗男人的,三招两式就逗起男人的性子。待尚大善人趴到她身上,她就把他当成了塞进榨油机里的一粒花生米,定要挤个油干水净才肯罢休。
尚大善人毕竟年过半百,一番折腾后自然精疲力竭,窝在炕上再懒得动窝儿。腹中空空,去又何益?麦穗儿搂着枕头独守空房,渐渐成了夜夜以泪洗面的旷女怨妇。她深知大房是容她不下的笑面虎,不定哪天转了性子就会一脚踢她出门,思来想去,只得把丢下的豫剧重又拾起,天天清早跑到河边吊嗓子,预备哪天走投无路也好重操旧业混口饭吃。
那年,麦穗儿二十六岁,正是一朵鲜花绽放正艳的年纪。
也是机缘凑巧,让她一曲唤来了鱼阎王。她想定是娘和姐地下有知,在对岸坟里听她唱得凄切,央求菩萨显灵了。虽说娘和姐与自己已然阴阳两隔,可鱼阎王毕竟是她亲姐夫,在这远离故土的异乡,他就是她的亲人,她的依靠哩。
麦穗儿再来河堤吊嗓子就往北多跑些路,到渡口附近,瞅没人过河,便坐到船上对姐夫诉说心里的苦楚。鱼阎王成了她的苦水坛子,她一家的身世,她自己的遭遇,让他对这个苦命的小姨子同情万分。鲁西北方圆数百里,人多似蚁,可她却只有自己可依可靠,他怎忍心看她在尚家空守活寡,让那笑里藏刀的母老虎随便欺负?她的委屈,她的苦楚不向他说又向谁诉哩?
鱼阎王心里翻江倒海不得消停,看麦穗儿一颦一笑跟麦苗儿一模一样,心就暖暖的,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和麦苗儿恩恩爱爱的美好时光。那时,他在河上撑船,麦苗儿就蹲在河边洗衣服;阳光从鳞鳞水波上闪闪跳跃又点点反映在她菩萨样的脸上,她就那样一脸幸福地望着他眯眯笑……一切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儿。只是麦穗儿比她姐话多,嗓子也甜也亮,一开口眉飞色舞,眉毛眼睛都在说话儿,让人心生爱怜。
人家毕竟是唱戏的哩,鱼阎王心里喜欢,觉得她就是他亲爱的麦苗儿,她没有死,只是在外漂泊了十多年重又回来而已。他夜里有时想起麦苗儿的死,想起她那温柔贤惠的样儿,想到她如今就孤零零躺在那潮湿的芦苇滩下,眼圈就涌满泪水,比她刚刚离去时更加想她。
两个人的关系就像一条没篙没桨的小船顺流直下,那个曾经躺过彩霞的小窝棚如今成了两人的温柔之乡。鱼阎王敬爱杨柳,疼爱麦穗儿,这个可爱可怜的女人是自己发妻的亲妹子,若不帮她护她愧对死去的麦苗儿哩。
到了夏天,鱼阎王和麦穗儿已经热乎得如同融化在一起的两块铁板,谁也离不开谁了。
他从麦穗儿身上重新找回了和麦苗儿那缠缠绵绵酸酸甜甜的感觉。而麦穗儿既代姐姐安抚了他对发妻的思念之情,又慰藉了自己对男人的渴望之苦。每天早晨,渡口边的芦苇丛就成了两个人倾诉相思,发泄爱欲的乐园。快乐之花结出的并不一定是快乐之果。入秋,麦穗儿惊慌地告诉鱼阎王:她怀孕了!
姨太太怀孕本属正常,可不正常的是尚大善人已近一年没和她同过房了。这自然不能借菩萨送子或梦与神交的乱七八糟瞒天过海,而尚家一旦发现她怀有身孕,铁定她是红杏出墙。按当地风俗,尚家人可严刑逼供让她说出奸夫,把奸夫送官或打死,然后逼她服毒上吊或卖与妓院,绝不会听任她生下野种玷污门楣的。
那些日子,两个人像蹲在烧红的铁鏊子上,他再也睡不塌实,两眼红得似吃多了害眼棵的小白兔。他看看身边的杨柳,想想身怀有孕的麦穗儿,好像一手抱着一个大西瓜,放哪个都舍不得。可麦穗儿肚里的娃娃并不管这些,恰如春苗逢春雨,一日三寸自顾自地疯长。每天他看麦穗儿的肚皮就仿佛又涨了一圈儿。他似乎已经听到尚家人霍霍的磨刀声了。用不多久,麦穗儿的肚子就会不打自招。一想到此他便惊出一身大汗。
天一交秋,接连下了几场大雨,马颊河涨水了,而且一天大似一天。两岸的人涌上大堤,人喊马嘶,筑堤垒坝,和洪水打起了擂台。也就在此时,夏爷刘保长担酒抬肉登门央求他挑堤放水,他沉吟片刻,便有了趁机拉上麦穗儿远遁他乡的念头。既然夏爷和保长保证以后杨柳娘几个衣食无忧,他还有啥好犹豫哩?麦穗儿早就央求他带她一同逃往济南府,她曾在那唱过戏,是个遍地流金的大码头,好混。
鱼阎王决定听夏爷吩咐挑堤放水!给杨柳娘几个挣上今后吃喝,然后带麦穗儿逃出虎口!于情于理,他鱼阎王都算有了交待。那天,他泅水过河,瞅空儿把意思告诉了正在堤上烧水的麦穗儿,让她待大堤决口之时趁乱往北跑,他会在十里外的小木桥上等她。麦穗儿回家歇息时把贵重细软和攒下的体己捆在腰上,心焦意乱地和衣坐到下半夜,忽听一声枪响,紧接着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齐呼乱叫:“开口子啦!”但听得人声沸沸,水声汹汹,街上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哭爹唤娘和杂沓纷乱的脚步声,人们纷纷涌出家门往高处猛跑。麦穗儿心惊胆颤地随拥挤的人群奔跑一阵,趁乱沿着大堤悄悄往北而去。
鱼阎王借天黑泅水挑开了对岸的河堤,看河水如久困巨龙挣脱枷锁一般顺那口子奔腾而下,眨眼就撕开数丈宽的决口,这才扔了铁锨,脑袋缩进河里顺流北去。
两人在小木桥上相遇,手拉手一路向东直奔禹城,在那里搭上了去济南的火车。他用麦穗儿多年攒下的体己租房开了家鱼店,自此隐姓埋名,再也难见天日。
鱼阎王不同麦穗儿那般无牵无挂,无时无刻不惦念着老娘、孩子和杨柳。可自己迈出那一步就像迈进了坟墓,从此与亲人仿佛阴阳两隔,音讯难通。他明白,假如他再踏进故乡一步,或让父老乡亲知道自己狠心撇下老娘妻儿诈死与人私奔,不仅一世英名尽付流水,儿子在村里再也休想抬头哩。
鱼阎王像罪犯那样低着头,嘟嘟哝哝对老三讲到此处,怯怯地看他一眼问:“兄弟,俺说的这些,你能明白不?”
老三叹口气说:“老哥呀,你这人长得黑不溜秋,可净走桃花运,跟你的女人,一个赛一个地漂亮。唉!这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哩,俺能明白。”看鱼阎王擦泪,又说:“不过,你放心,夏爷他们够意思哩,给你家盖了五间青砖大瓦房,年年麦子按时送。不过现在不行了,土改了,地分了。可话说回来,如今人家嫂子早看不着那几斗麦子了,当了村长,风光得很哩,听说还嫁了个镇长。把唐僧那小子拉扒的挺有出息,当了民兵队长,成了家,娶的是村西王家的闺女。只是大娘几年前去世了。”
鱼阎王握起拳头直捶脑袋:“唉,俺为儿不孝哩!”
从那之后,王老三有空就去鱼店里坐坐。鱼阎王让麦穗儿炖上条大鱼,两人推杯换盏喝个尽兴。老三没辜负老哥的嘱托,嘴巴像用锡焊上一样,对谁也不提鱼阎王的事。可他知道,每年清明的前夜,鱼阎王会骑上自行车于黎明回到夏家窝棚,像鬼魂一样跪在娘坟前烧纸祭奠一番再匆匆而回,不敢让人看见。
两人重又像过去一样推心知腹无话不谈了。让鱼阎王挂心的不唯家人,还有他敬佩的大哥马司令哩。提起马司令王老三便面有愧色,说当年马司令喜欢一个女学生,可那女学生却不买司令的账,马司令盛怒之下令他毙了她,自己于心不忍,骗过司令,偷偷将她放了,只是不知道那女学生如今是死是活。
鱼阎王笑道:“你做的对哩,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这命违的好。兄弟,你可是向来对马司令唯命是从哩,你敢违令放那丫头,说不定也是月老有意,给你备下这人当媳妇哩。”
王老三嘴上说“哪能哩!”可心里却巴望能美言成真,想今生若有命能娶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就是天天跪着给她洗脚也心甘情愿哩!可人的命,天注定,自己没有鱼阎王那么好的桃花运,好像自己生来就不招女人待见哩。
不过,话说回来,他鱼阎王尽管有女人缘,可哪有自己活得踏实潇洒?马司令也有女人缘,现在不照样背井离乡逃到了台湾?看来红颜祸水,真真不假哩!他心里惦着小齐姑娘,就较劲儿似地总想找个像她那般可爱的女人。他当所长时有人也给他介绍过几个,都是见面即散,不是人家嫌他矮就是他嫌人家丑。暗暗拿她们和小齐比,最后总是失望摇头。他不明白,街上美女个个如花似玉多如过江之鲫,可介绍给自己的不是沙僧他姐就是八戒他妹,咋就没个像模像样的哩?好像一给他提亲那些美女就闻风烟消云散了。介绍的对像在他眼前像走马灯,他越看越烦,渐渐心灰意懒,不再想成家之事,每月领了工资除寄回家的就大鱼大肉吃光喝净,反正下月还有。
哼哼,看吧,咱光棍儿自有光棍儿的乐子和好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