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退回乡的王老三是一九四三年中秋那天随马司令南下的。

  队伍马不停蹄,人不卸甲一直开到徐州地界,才在一个小镇上驻扎下来。休整了一个月,就奉命配合兄弟部队打下一座鬼子盘踞的县城。那一仗打得惨烈,三十多个弟兄冒着枪林弹雨潜入护城河,想武装泅渡冲上城墙,没承想鬼子为防人渡河在水中下满钓钩,下河的弟兄被钩子挂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给机枪打死在河里,血将河水染得彤红。

  王老三红了眼,抱起迫击炮抵近发射,两炮轰掉了城头上的重机枪。大队人马在马司令带领下舞起大刀趁势一鼓作气攻进城里,把一个中队的鬼子和一个大队的伪军砍杀殆尽,之后部队就在那县城驻扎下来。

  日本投降后,他本想回家过安生日子,不想队伍接到上峰命令,只得又跟着马司令一路转战打回山东,驻扎在黄河边上,与共军隔岸对峙。

  送走齐雅兰,他一直忐忑不安,生怕她跑不脱捉回来,连带自己小命不保。每有报告抓了人就心跳如兔,见不是齐姑娘才心稍始安。一个细雨霏霏之夜,部队逢命追击西窜的共军,昏头昏脑地钻进了人家的口袋,被包围在一个山村里。一团人拼死抵抗了两天两夜,人越打越少,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眼看就要弹尽粮绝全军覆灭。王老三主动请缨,带十多人掩护马司令突出重围,而他却成了解放军的俘虏。好在他带的那些人大多战死,活着的也仅知他是马司令的贴身护兵,并不清楚他的军衔,其实那时他早就是中尉了,只是他不喜欢那身板板正正的官服,爱穿黄绿色的棉布军装。有福之人天佑之,王老三没想到这习惯救他一命,他混在俘虏营中,可怜兮兮俨然苦大仇深被国军拉来的壮丁。

  要说共产党真是优待俘虏,管吃管喝,还老说天下穷人是一家,想回家的给路费,想留下的发给枪。王老三本想假托回家重找马司令,可不知他现在何方?回老家吧,这兵荒马乱的,能不能活着到家都很难说。普天下皆知共产党救劳苦大众于水火,解放军乃仁义之师。他岂能不知国民党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想自己跟马司令东拼西杀这些年也算对得起他的知遇之恩。当兵吃粮,在哪里不是混口饭吃?参加解放军,说不定还能见到齐姑娘哩。一想到齐姑娘也在这队伍里,就高高兴兴留了下来。

  他忘不了齐雅兰,不知她那夜是否渡过了黄河,是生是死,现在何方。他参加解放军后跟随部队南征北战,几次立功受奖,当了班长,又当了排长。后来部队打下济南,他所在的团转成地方部队,他被安排在一个派出所当了所长。

  随马司令南下前,老娘刚给他娶了媳妇,是河对岸尚楼郑家的闺女,人长得像麻杆儿,高他一头。他跟随马司令走南闯北见多了美女靓妹,对自己得了这么个媳妇大不甘心。他幻想中的老婆应该和自己差不多高,削肩、大奶、细腰、圆臀,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灵秀利落,他知道想象和现实有差距,可没想到差距会如此之大。唉,不管咋说,也是老娘费心巴力给自己讨换的呀!他不想伤老娘的心,尽心尽责地完成了开荒播种的使命。

  土肥种壮,入土生根,老三没想到能一镢头刨出个娃娃,他走后第二年夏天,媳妇生下个瘦伶伶的小子。生时难产,折腾了一夜,孩子差点儿窒息而死。奶奶抱着癞猫儿似的孙子心疼不已,直说:“菩萨保佑!几乎儿!几乎儿!几乎儿这条小命就没了哩!”她逢人便这样庆幸地说,村里人都知道老三家孩子几乎儿闷死在娘胎里,也都摸着孩子干枣般的小脸附和:“几乎儿,几乎儿!”久而久之,这几乎儿也就成了孩子的小名儿。

  几乎儿一天天长大,王老三却杳如黄鹤生死不明。孩子五岁时,老三媳妇去地里拔草,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淋成落汤鸡儿,回家发烧,没几天竟撒手人寰,剩下几乎儿跟奶奶相依为命。直到解放那年,王老三才一身戎装,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标,挎着盒子枪精神抖擞地回到夏家窝棚探家。那时,媳妇坟上已是荒草蓠蓠,他给媳妇烧了些纸,在坟前呆呆地蹲了半天,觉得对不起这苦命的女人。太阳落尽,才背起孩子回家。街坊邻居闻听老三回来都来看他。听说他如今已是共产党的军官了,羡慕得眼睛发紫。老人们吸着老三递上的“哈德门”烟卷儿,看着抽一口那烟油子浸透半支烟,连连夸好,都说看他小时就不一般,一脸福相,是个成大事儿的料哩。

  王六婶天天上门,张罗为他续弦。王老三呵呵一笑,说自己是在党的人,娶媳妇得国家同意,婉言谢绝了。他总觉得齐姑娘还活着,就在不远的地方等他,说不定哪天就能碰上,那才是自己理想中的媳妇哩。

  他走亲访友,也到当初跟他一同在马司令手下干过的弟兄们家去看了看,好多人下落不明,有几个战死,家里成了反属。他们看老三春风得意,还成了解放军的军官,埋怨他不该撇下兄弟自己个儿投了共产党,要不然……

  王老三有苦难言,留下一声叹息,怏怏地走了。

  他在家呆了十多天,给娘留下些钱回了济南,此后按月给家汇钱。村里知道王老三参加了解放军对他家就按军属优待,逢年过节送米送肉,几乎儿和奶奶在村里风风光光,倒也衣食无忧。

  王老三在派出所所长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十多年,屁股都磨出了老茧,眼看着身边当初和他平起平坐或仰脸看他的哥儿们一个个加官晋爵飞黄腾达,他搔破头皮也想不明白个中原委。后来有人悄悄透露消息给他,说内部有不成文的规定,当过国军算历史污点,就算功劳再大,也不会重用哩。

  他暗暗骂了通娘,后来想开了,自家祖坟上青烟就冒那么高,命里官运也就如此。枪林弹雨地钻出来,有胳膊有腿,脑袋还顶在脖子上就知福吧,这人得有够哩,贪则损寿。他看透了世事人生,官大官小,有官无官无所谓,只要工作上不出啥纰漏,对得起国家每月发的百十块钱就得啦,干嘛非两眼瞪得一般大锱铢计较哩?劳神!

  让他越来越不顺心的是世道多变,人们刚刚从战乱的惊恐中平静下来,转而又变得亢奋异常。满街乱冲乱撞都像战场上杀红了眼的英雄,到哪都似进了精神病院。最让他心烦的是满街的高音大喇叭也如患了神经失常,一天到晚哇啦哇啦震得人头懵脑涨。有时半夜三更会撒呓症似地突然又唱又喊,心脏不济的能吓出个好歹儿。半夜三更常常突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人们衣帽不整睡眼惺忪地涌上街头,着魔一般又舞又跳狂喊乱叫,好像集体得了精神病。

  运动一开始,他当过国军的历史就被翻腾出来靠边站了,他的赫赫军功没人提了,他这个一向受人尊敬的所长成了人人蔑视的投诚俘虏。虽说你是弃暗投明,终归是怕死的软骨头。他被整得灰溜溜像光天化日下的耗子,所长不让当了,成了闲人。好在以往的弟兄对他还好,并不难为他。他在派出所无所事事地呆坐了几年,人都成了木瓜,懒懒的总感到心烦意乱,夜里也睡不塌实,渐渐就浑身乏力,气短心慌,头昏眼花,食欲不振,本来有滋有味的生活变得寡淡如水。

  派出所伙房里的大锅菜水水漓漓,跑出去买盘“狗不理”包子又香得腻歪,哪有宋家集刘家的猪肉韭菜大包子好吃?鲜鲜的香而不腻,嫩嫩绿绿的韭菜配着红白相间的大片猪肉,看着鲜艳,吃着鲜香。那馅里的猪肉是先切成片,用调料喂好,再略炒一下拌入韭菜,包入面皮中的。当年他一顿吃十几个还不解馋,打个嗝都回味无穷,舍不得把气儿吐了,捂着嘴憋回肚里哩。又想集西头的旋饼,用豆秸火烧着小石头子儿烙,打集东头就能闻见烟熏火燎的油香。那酥脆焦黄油麻麻的薄皮儿间夹着厚厚的羊肉芫荽馅儿,散着豆秸烟熏出的特别香气。吃着旋饼就着烧酒,要多美有多美。还有老宋家的熏猪脸,用杉木沫子加红糖熏得红光油亮,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夹着烧饼吃最是有味。集东头李家的油条,根根炸得棕红似金,咬一口脆生生,香喷喷。他家的豆沫都是新鲜小米磨成,加上炸豆腐丁,海带丝,炒芝麻,菠菜叶儿还有姜汁,花椒,胡椒面,喝一口又香又辣,就着油条吃最是过瘾。

  他发觉自己越来越馋,越吃不到越想。他怀念马颊河肥鱼浓汤的鲜美;红薯面饸铬甜丝丝滑溜溜的感觉和榆钱窝窝那黏黏的鲜香;还有娘用新磨的棒子面包的萝卜缨馅的菜荠榴,内夹猪板油渣儿,即有那种辣辣的鲜,更有猪油腻腻的香。一向在外闯荡惯了的他突然变得那么想家,想马颊河,想夏家窝棚,几乎夜夜梦见马颊河的清清流水喧哗着从他身上流过,好像还是小时候光着屁股和小伙伴一起在河里凫水捉鱼钓蛤蟆掏泥鳅,之后找来干芦苇光着屁股围在河滩上烧了吃哩。

  几乎儿从部队复员了,来信说奶奶近来身子欠安,年前差点儿归了大位。尤其想他,夜里说梦话老念叨他,希望他回家看看。老三看了信直想哭:是呀,几乎儿该成家了,自己也该回家守守老娘,尽尽孝道了,可怜老娘年轻守寡,拉扯大他又拉扯孙子,吃没好吃,穿没好穿,辛苦操劳多半辈子,不容易哩。

  王老三去医院开了张有病不宜工作的证明,给上级打报告要求病退。不久便一身轻松地打道回府了。单位按月把工资寄来,粮食关系也转到了古城,每月照样可以从粮店里买供应的三十斤白面和粗粮。他翘起二郎腿舒舒服服歪在土炕上,慢悠悠地吸着烟,看青烟在脸前袅袅飘荡,心情也像那青烟一样飘然。他用不着再没白没黑地盯在班儿上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可以悠闲自在地想干嘛干嘛了。

  他先把三分自留地打整一新,种上瓜菜。又赶集买了只奶山羊,然后扛起同事送的钓竿,揣瓶白干在怀里,牵上小羊,坐到马颊河畔当起了钓翁。芦苇青青,河水静静,微风徐徐,嘿嘿,这才是他娘的神仙过得日子哩!

  齐雅兰告诉王老三,那年两人在黄河边分别之后,她摸黑一口气跑出三十多里,天亮就藏身在一座破砖窑里。第二天晚上,她在河边遇上个打渔的汉子,把老三给的钱全塞给那人,那人才极不情愿地把她送到对岸。过河后她刚摸进一个村子,就被解放军的哨兵抓住。那时武镇国是警卫排长,问明情况领她见了毕团长。毕团长得知她是从济南城跑出来投奔革命的进步学生,就留她当了兵,让她在政治处当宣传员。她一心想找到自己的恋人,毕团长托去延安的人多方打听,方知她青梅竹马的男友已经在不久前的延安保卫战中光荣牺牲。她哭了一场,之后就跟毕团长的部队进驻了古城。

  建国后,她经人介绍嫁给了赵之桥,日子过得并不幸福,这不,又让那个没良心的一脚踹了,现在没家没业,如今沦落在了夏家窝棚。齐雅兰自嘲地说:“我这人从小就傻,这辈子没少干傻事,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也是活该呢。呵呵,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不然咱们如何能再度重逢呢?”

  “是哩,是哩,这好像是老天注定好的哩。”王老三望着她笑道,又理解地点点头:“呵呵,说起来谁个年轻时没打过几个小黑碗哩?人呀,谁也说不清会走到哪一步,这就叫世事难料吧?你还没老,路长远着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清楚世道会咋变哩?能活着,就高高兴兴地活着,活着才有盼头。甭想那么多,也甭管那么多,想多了劳神,管多了惹祸,平平淡淡才是好日子哩。”

  齐雅兰得知他妻子死后再没娶亲,心里竟有些莫明其妙的感动和兴奋。两人相谈十分投缘,向来对钓鱼不感兴趣的她突然对钓鱼有了兴趣,跟上武镇国和王老三在马颊河边一呆就是一天。她喜欢河堤上那棵棵风情万种的大柳树;喜欢坐在河边毛茸茸的草地上享受轻风拂面;喜欢那一蓬蓬绿油油的苇子;喜欢那清亮亮的流水;更喜欢看老三叼着烟卷儿手擎鱼竿儿悠然自得的样子。看到红白相间的浮子在水面上像只小虫一上一下地窜动,她比老三还兴奋紧张。当一条大鱼闪着银光挑出水面,在空中划出道亮闪闪的优美弧线,落到草地上翻腾跳跃之时,她扑上去左摁右抓,高举鱼儿跳脚欢呼,快活得像个孩子。这时不仅老三,连她也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

  杨柳注意到她圆圆的脸上重又有了当年在此搞土改时的那种红润,两眼波光涟滟,嘴唇竟似少女般红得闪亮,打心里为她高兴。看她和老三形影不离,勾动了女人天生爱当红娘的瘾头,说:“老武,俺看把三哥跟小齐撮合撮合倒不错哩,说起来也是门当户对,三哥虽然病退了,可也是国家干部哩,配小齐蛮合适,不屈她哩。只是三哥大她十来岁……”

  武镇国说:“倒也是,两人都是单身,三哥对小齐又有救命之恩,二十年后相逢在夏家窝棚,这也是缘份呀。目前小齐正为离婚苦恼,人家说医治失恋最好的药就是重新恋爱,我看把三哥介绍给她正是时候。至于大点倒没什么,不过,这红娘我可当不了,还是你来吧。”

  王老三听杨柳一说就咧开大嘴笑了:“成哩,成哩,只是怕咱一个大老粗配不上人家哩。”

  杨柳说:“只要你同意,小齐那边我探探口风。当年你手下留情,今天又在这里相会,这也是上天有意安排,不然你哪有这艳福哩?”

  王老三呵呵笑道:“是哩,俺可一直没敢违抗过马司令的命令哩,要是成了,这可不就是月老儿鬼使神差叫俺抗命不遵呗。”

  没过几天,王老三和齐雅兰喜结连理。结婚那天,太岁突然光着膀子,用草绳捆着自己,背插几根飘飘摇摇的细柳枝,在一群欢呼雀跃的孩子簇拥下闯了进来,嬉皮笑脸地双膝下跪,说:“三婶,俺负荆请罪来了,您狠打俺一顿,解解气得了。”齐雅兰先惊后乐,乐后便哭,她给太岁解开绳子,拍着他的光脊梁说:“傻小子,说什么呢?三婶应该感谢你才是,若非你把我弄到夏家窝棚,我哪会和三哥重逢?该请你坐到正席,当媒人敬谢哩。”

  那夜,齐雅兰和老三几乎说了一夜的话。趴在窗跟下听房的几乎儿大为失望,早晨见爹就嘿嘿笑,弄得老三莫明其妙。几乎儿见爹不明就里,拉他一旁悄悄说:“您老夜里得干夜里该干的事儿,别光闲唠呀,你看俺孤孤单单这么些年,有机会你得给俺添个小弟弟才是哩!”

  老三知他听房,哭笑不得,骂道:“俺揍瘪你个没正经的龟孙子!”脱了鞋砸将过去。几乎儿边跑边大呼小叫:“好!您老这么骂可是骂俺奶是王八哩!”笑着窜出院去。害得他不得不单腿各蹬到院门口拾鞋。

  几乎儿奶奶自打儿子回来,顿顿有馍有菜还有鱼,每天还有一大碗香香浓浓的羊奶喝,竟一日胖似一日,身子也健朗起来。几乎儿复员后,家旺看老三叔的面子不能不给以关照,让他接太岁的班儿当了民兵连长,太岁则荣升为分管武装和治安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

  老三开始给儿子张罗媳妇。几乎儿见了几个姑娘,嘴撇到耳后,连连呸唾沫:“嘿嘿,别净拿些歪瓜裂枣糊弄俺,这样的媳妇咋能改良咱老王家的品种?爹呀,您老别替俺瞎操心了好不好?这辈子俺若不找个江水英那模样的女人,宁肯一辈子打光棍儿哩!”

  王老三用鱼竿敲着他的头:“他娘的,老子看你真得打一辈子光棍儿哩!那是戏里的人儿,糊弄傻小子的,你哪找去?”

  几乎儿胡拉着脑袋嘿嘿地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那天俺在集上就碰见一个妮子,跟江水英几乎就是从同个模儿里脱出来的哩。俺撵了半天,几乎就撵上了,可转眼儿就找不见了。奶奶的,俺不信就再找不着她。您老就睁大眼瞧好吧,俺非把江水英娶家来让您老瞧瞧哩!”

  几乎儿长相一点都不随老三,倒很像他死去的娘,麻杆儿似的瘦高个儿,窄长脸,小鼻子小眼小嘴儿,透着一种鬼鬼祟祟的机灵。一绺长发总耷拉在额头遮着半只眼,时不时很潇洒地摇头一甩,把那绺长发甩上头顶。他脾气有点马马哈哈,事事不往心里去,嘻嘻哈哈没个庄重样儿。人家喊他几乎儿他也高高兴兴地答应。自己说话也老把“几乎”挂在嘴边上。几乎儿说几乎,就惹得人乐。

  几乎儿端起酒杯就嬉皮笑脸地叫齐雅兰娘,声音甜甜的,脸也甜甜的,叫得齐雅兰心里更是甜甜的。三杯酒下肚,他脸红红地说:“有娘的日子就是好哩!”齐雅兰知他从小没娘,说的是由衷之言,心里感动,鼻子发酸,眼圈就热。

  王老三虽年近五十,除当年和原配一夜云雨造出个几乎儿,一直守身如玉。那话儿也似他本人,又短又粗,像个捣蒜锤儿坚硬有力,搂住齐雅兰砸蒜似地频频捣动,不肖片刻便令她心花怒放魂飞天外,连叫床的气力都没了。她珍爱地捧着他吻了又吻,这哪像老头?分明是个十八九的壮小伙呢!她仿佛再世为人,重新找回了激情如火的青春岁月。王老三在炕上和她折腾半夜依然宝刀不老,有时还能应她之请再接再厉杀个回马枪。她搂紧老三无声地哭了,做为女人,还有什么比床笫间的满足更令她幸福和快乐的呢?她暗暗感激这场运动,老天有眼,他在给你关闭一扇窗的同时,自会为你敞开一扇门。若非自己被揪到夏家窝棚,何以能和老三重逢,让自己在报答救命之恩的同时享受到一个个如此消魂的夜晚?与此相比,高官厚禄富贵荣华真真皆如粪土耳。或许,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上天就已经注定了这场姻缘,不管路途遥遥千折百回,终归峰回路转走到同一炕上。

  老娘见老三领来这么个俊俏媳妇喜得合不上嘴:“这才是一家人过日子的样儿哩。”

  齐雅兰从小娇生惯养,父母在解放济南的战役中不知被哪方的炮弹炸得尸骨无存,家中的房子也成了一片瓦砾,虽说自己参加了革命,可没了父母的人不管年龄多大也是孤儿,每到清明或中秋之时,想起早逝的父母不免会黯然神伤,躲到无人处暗自落番眼泪。

  老三娘为人和善,一天到晚笑眯眯的,言谈举止颇似她记忆里的的娘亲。她也就把对父母的思念和孝心全倾注到了婆婆身上,开口闭口娘长娘短叫得亲切自然,帮她揉腿捶背,有时还烧水给她洗脚。老三娘是裹过脚的,脚丫丫像个大粽子,脱了鞋难看得像块烂洋姜,连她自己看了都讨厌。齐雅兰却像洗自己的脚,没半点嫌弃。老三感动得想哭:人家是嘛身份?下这身法干这连儿子都不喜干的活儿,真难为她哩。做饭前她也总要先问娘想吃啥。老三娘笑眯眯地瞧着她说:“老三家呀,甭问娘,你做的娘都爱吃哩。”

  齐雅兰婚后其乐融融,憔悴的面容竟泛出少妇方有的光彩,让杨柳羡慕又嫉妒,忍不住抚摸着她丰腴的脸蛋说:“三哥该不是给你吃了嘛仙丹妙药了吧?瞧这脸儿嫩的,能掐出水儿来哩。”

  齐雅兰从此乐不思蜀,反正单位按月发着工资,这不愁吃喝的闲在日子自由自在,倒蛮有诗情画意,记忆里她就从没这等轻松心静过。古人说的好哩,无官一身轻,退出血雨腥风的政治角斗场,不再整天提心吊胆地你争我夺,气定神闲,这才发现人还有另种活法,日子还有另种过法,滋味淡雅香甜,感觉安逸舒服,这才叫生活,真真正正的生活,像一曲悠扬的牧歌,像一首优美的田园诗,更像一幅韵味十足的水墨画……

  她想象自己正效法采菊东篱下的古人陶渊明,大平原上虽无南山悠然可见,鲁西北大地却自有别居一格的美丽和神奇: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时而似一平如镜的湖水,时而像波浪起伏的海面;马颊河大堤蜿蜒如龙,那风情万种的大柳树,棵棵仿佛都有讲不完的秘密,清清的河水无忧无虑地一路浅吟低唱着向北奔流,昼夜不息……这一切的一切足以让她陶醉。她心满意足,不再想何时能站起来重新工作,心甘情愿地和老三过起了温馨安逸的庄稼日子。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