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半夜,马颊河上突然传来枪声。一声响过,又连响两枪。天热,人们多睡在屋顶上或院子里,那枪声听来就很清晰。原来,太岁布在马颊河上的暗哨发现一辆汽车悄悄驶来,静静停在了堤上,一伙提枪的人跳下车,不声不响往村里摸,情知不妙,赶紧朝天鸣枪示警。那些人听到枪响,以为遇上了埋伏,慌乱地卧倒还了两枪。听对面没了响动,才起身往村里扑来。
一直怕武镇国有个三长两短的太岁当时正抱着枪睡在唐家房顶上,听到枪声赶紧顶火上膛。被枪声唤醒的民兵们也按预先安排急慌慌赶到唐家,分别爬上屋顶或趴在墙垛子上严阵以待。
枪声惊醒了村里的人们,都趴在屋顶上或墙头上瞪大眼睛往东瞅。夏家窝棚骚动起来,不少人抄起棍子铁锨缩在自家门后,直待有人吆喝或村里钟响就冲将出来。
太岁听村口响起乱纷纷的脚步声,见一群人猫着腰影影绰绰涌过来,举起苏式冲锋枪朝天打出两个点射,喊道:“小子们!不怕死的就上来!你爷爷太岁在此,看你们狗操的哪个是钢打铁铸枪子儿钻不透的!”
民兵们跟着吆喝:“有种的上来!老子的枪向来不吃素的!”
唐僧最先冲出屋来,像被追急了的小猪,一头扎进柴禾垛里。那柴禾垛仿佛发起了疟子,唏哩哗啦抖擞个不住。王大肚子近来一直被太岁安排在唐僧家听喝,他跟定唐僧,像个忠心耿耿的家奴,家里家外大小活计一应俱揽,干得比亲儿子还尽心心意。这时便赶紧提枪跑来,蹲在柴垛旁小声说:“唐叔,别担心,有俺在哩,他们不敢咋着。”
武镇国招呼大家:“同志们别为我动枪,我跟他们走,我不怕。千万不能相互开枪,都是不明真相的革命群众呀!”
太岁趴到屋檐上压低声音说:“他们嘛革命群众?一群孬小儿,你还没挨够他们整咋的?你进屋,放心,没事,谅他们小子也没胆子上来。”
对方确实没胆上前,都知道夏家窝棚民兵的枪法出众,况且这本来是一次偷袭,现在人家已然发现并早有准备,一方躲在暗处且训练有素,一方现身明处且技不如人,明显处于劣势,不由方寸大乱,一干人趴在村头的土坡下进退维谷。
黑暗里传来太岁沙哑的声音:“刘大眼,你龟孙子有种出来!你这个奸贼!小人!竟敢领人偷袭夏家窝棚,俺操你家八辈祖宗,看老子不叫人刨了你家祖坟!烧了你家房子!把你一家老小吊到梁上打出屎来!有种你一个人过来,咱一对一单挑,谁怕死谁是狗娘养的!”
神弹子捅捅身旁的刘大眼:“哎,骂你哩,出去给这小子对打,敢不?”刘大眼把他的手拨拉一边,嘟哝道:“这家伙鬼得很,他是想赚俺出去抓活的,老子才不上当哩!”对神弹子说:“你枪法好,顺着声音给他一枪,叫他娘的闭嘴!”
神弹子瞄了瞄准儿,冲声音来的地方打了一枪。
太岁正边骂边瞅,见远处火光一闪,就势回了一梭子。子弹咝咝叫着从刘大眼他们头顶上掠过,有几颗就钻进眼前的坡上,溅起的泥土扑了一脸。吓得一帮人赶紧把头埋在地下,好半天不敢抬脸。
神弹子说:“娘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钻到身上可就是个透心凉哩。再待一会,天亮了,咱怕不好往回撤哩。”刘大眼也说:“是哩,到时咱会让他们包围了,让这些家伙抓住,还不把咱整出屎来?不当俘虏,就得有一场好拼哩,大家得做好牺牲的思想准备呀!”有人说:“革命还没成功,咱可不能做这种无谓的牺牲呀!毛主席说保存自己是为了更好的消灭敌人。我看咱们还是先撤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有的是机会来抓武镇国和唐僧。”大家都低声附和。
一帮人默默地往回爬,像猫眼下的耗子那般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动静引来子弹一命呜呼。他们爬到河堤时东方已经发白,一帮人无功而返,又饥又渴,耷拉着脑袋爬上汽车,垂头丧气地回城去了。
令刘大眼一伙所料不及的是,就在他们偷袭夏家窝棚之时,另一派趁机端了他们的老窝。留守的几个干将缴械投降,反戈一击,用枪声迎接原来的同志、战友加兄弟的回归。刘大眼一伙失去了根据地,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孤儿,只得乘着那辆抢来的汽车逃往邻县,找同一观点的战友寻求庇护了。
进城给牲口买药的满仓从城里带回一叠子传单,他看那纸又细又薄卷烟甚好,就多要了一些。喇叭花识几个字,拿起看了个大概,知道原县革委已被推翻,主任赵之桥也被隔离审查,刘大眼一伙逃出古城去向不明,现在由新一派登台掌管了全县大权,声言要响应党中央的号召,解放一批革命老干部,成立老中青“三结合”的领导班子。这可是大新闻,不能不广而告之,掖于怀中兴冲冲跑了出去,最先得到她传单的是文哈哈。
文哈哈是个高中生,他爹一心想培养他考上大学进城当官,也好换换门庭光宗耀祖。可他时运不济,临毕业那年大学停止招生,十年寒窗梦,一朝付流水,他不得不弃文归田。原想上不了大学回村去大队混个差事,可朝中无人,闪闪明珠愣无人赏,只能怀着一肚子怨恨脸朝黄土背朝天抡起了锄把子。他本姓刘,名传文,因他见人说话习惯先哈哈一笑,人就送了他这个外号。他关心政治,最爱打听国家高层和各级领导的动向,渴望瞅准时机能脱颖而出,扔下锄头捧上铁饭碗。
文哈哈看了传单如获至宝,他抖着传单,脸上洋溢着兴奋,说:“哈哈!要出事啦,要出大事啦!形势又要变啦!”他匆匆往郑家赶,要将传单面呈郑家旺,最好能帮他研究分析一下当前的形势,看能否为赤卫队出出谋划划策,参与进去。若能得到郑家旺赏识,何愁从庄稼地里拔不出泥腿,进队部混个一官半职哩。
刘大眼一伙人在邻县同志们那里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就被持枪提捧的对立派包围在暂且栖身的水泵厂。里面的人冲不出去,外面的人也不敢进来,时有子弹嘶叫着飞来飞去。双方对峙了十多天,大眼和他的同志们像困在芦苇荡里的新四军伤病员,可惜却没阿庆嫂和沙奶奶冒死接济,渐渐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
那几夜是大月亮天,月光把地面照得银晃晃如同白昼,毫无军事常识的神弹子提着枪爬上水塔顶,想看看哪儿能冲出去。他像个正在视察敌情的将军,大模大样站在高高的水塔上四处瞭望。不知从哪飞来一弹,正中他脑袋瓜儿,神弹子哼都没哼就从水塔顶上栽将下来,落地噗地一声闷响,像掉下一麻袋粮食。
刘大眼一伙义愤填膺,却也吓傻了眼,幼稚地以为这就像小孩儿过家家,谁哭得响谁就有理,连夜写了大标语,声讨制造这起流血惨案的凶手。他们一大早用门板抬上神弹子的尸体,举着红旗标语冲出水泵厂游行抗议。哪知对方毫不在乎,一举将他们缴械俘获。神弹子的尸体被扔进火葬厂的炉眼儿中,骨灰洒在火葬厂的后院里便宜了荒草。
人家将刘大眼一伙押送回古城,当做革命礼物送给了古城同一观点的战友。可惜,刘大眼的同志们并不像他那般有气节,纷纷膝盖瘫软,杀了他的回马枪。
刘大眼坚信自己是跟着毛主席造走资派的反,没有错,死不低头,自然得到了人家变本加厉的盛情款待。一个月后他被押送回铸造厂时蓬头垢面形肖骨立,身上伤痕累累,脸上只剩下一对大眼珠子叽哩噜咕。他昔日的战友成了监督他劳动改造的积极分子,以前他整过的人也抽空前来一血前耻,对他来番拳脚洗礼。
刘大眼在众目睽睽下拉灰砂,像牛一样两腿后蹬腰躬到地,还气喘吁吁地唱《红灯记》:
“狱警传,似狼嗥,
我迈步出监。
别看我戴铁链锁铁镣,
锁住我双手和双脚,
锁不住我革命壮志冲云天!
贼鸠山,要密电,
毒刑用遍,
筋骨断皮肤裂意志更坚。
……”
刘大眼的妻子本是铸造厂食堂的临时工,是他春风得意时娶的,可结婚不久他就霉运缠身,抛别娇妻和他的同志们开始东躲西藏颠沛流离。大眼押回厂关在靠水塔的一间小屋里隔离审查,两人一直未能见面。那天擦黑,趁看守吃饭当口,妻子揣两馍偷偷跑来,透过窗棂子看他骨瘦如柴的惨样泪下如雨。刘大眼从窗棂间伸出鸡爪似的大手握住她胖乎乎的小手说:“别这样,让那些王八蛋看见笑话。记着,俺跟毛主席造反没错,只要不被他们整死,俺刘大眼还要跟毛主席他老人家干革命,造走资派的反!万一俺叫他们整死了,你也甭守寡,再嫁也一定要嫁个像俺一样的革命造反派哩。”
刘大眼说过这话当夜就不见了踪影,厂里传言他逃跑了,煞有介事地派人四处寻找。第三天一早,看水塔的工人大惊失色地叫喊着跑出机井房,说井里有人。保卫科的人用大手电往下一照,隐约看见一双翻砂工人穿的翻毛大皮鞋的黑鞋底卡在井的中央。找来消防队的军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捞上来——正是几天不见的刘大眼。人是倒栽头下去的,那机井由井腰处变窄,大眼倒绰头卡在那里,头离水面还好几米,人是生生控死的。捞上来时脸胀得像只大茄子,两个大眼珠子鼓得似铃铛,几乎要爆出来。大眼媳妇远远地看着尸体干嚎了几声就给小姐妹拉走了。请来公安局的人验尸,来人戴着大口罩,草草看看,说是自杀。厂革命委员会就出了一纸通告,说刘大眼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死有余辜云云。
厂里着人把他尸首送火葬厂付之一炬。然后通知其家人来领骨灰盒。他的媳妇再没露面,厂里人都知道她在大眼跑去邻县后就跟厂里的原司务长现革委会主任程大胖子搭搭上了。
那程大胖子的老婆是个乡下的小脚黄脸婆,摆不上台面,胖子几次三番地闹过离婚,却因种种原因没能如愿。程大胖子和刘大眼是死对头,他早对胖乎乎的大眼媳妇垂馋三尺,当了主任后就巧立名目和她勾勾搭搭,觉得只有把这娘儿们弄到手,他的革命才算圆满,胜利才算彻底。本来大眼媳妇一直在他手下工作,起初并没看出长得咋样,谁知嫁了大眼时间不长竟小鸡换毛般出落得水水灵灵,有胸有腰有腚,让胖子直恨自己眼浊。直到他这一派人赶跑了刘大眼一伙夺回大权,他才感到时来运转,革命爱情真的要双获丰收了。
大眼娘看到二老天爷怀里的骨灰盒登时昏厥在地,醒来先哭了个昏天黑地,然后拉上二老天爷,抱着骨灰盒跑到唐家门前跳着高儿破口大骂,说是唐僧指使人害死了她家大眼。
唐僧一头雾水,不过倒暗暗高兴,活该!这小子早该死了!老天有眼,替俺唐僧报了仇解了恨。他喊凤凰炒菜备酒,要喝两盅以示庆贺。武镇国白他一眼,说了句:“狭隘!”去另屋躺着去了。
王大肚子和几个民兵赶来,看大眼娘死劝活说不依不饶,二老天爷甚至敢和拉他的民兵动粗撒野,上前照他头上就是一枪托,趁他晕头转向之时把他绑了拉到队部拽到了梁上。这屋梁上当年吊过太岁,太岁深知这土飞机的滋味,一有机会就让别人也享受享受。天长日久,竟成了夏家窝棚民兵们对付闹事或犯错的刁民百试百灵的绝招。
二老天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在梁上被上上下下拉了十几绳竟然没有求饶,反倒越骂越凶。让王大肚子不得不又加上皮带柳条儿伺候。二老天爷瞪着血红的大眼珠子凶光四射,张嘴闭嘴操王大肚家祖宗,操唐家老少十八辈儿。
大眼娘看二老天爷被打,顾不得死人,跑到家旺家又哭又闹。家旺跟她赶来,剋了王大肚子一通,让把人放了,派两个民兵把人架回家去。二老天爷临走回头瞪了王大肚子一眼,叫道:“王大肚子,你王八蛋等着,早晚有一天老子叫你跪着喊爹!”
没想到二老天爷一语成谶,未过两年,正耀武扬威的王大肚子竟然真的跪在他面前磕头做揖叫爹喊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