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两个黑影嗖的一下从门外闪过,陆象杉与南包二人当下追了过去,那两个黑影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却是两个蒙面黑衣人,漆黑的夜晚只露出两双布满血丝的眸子,看来甚是可怖。

  那二人一见南一安,心头登时一凛,也不说话,只相互对望一眼,转瞬便欺至陆象杉身前。

  陆象杉正待招架,却不料那两个黑衣人并不出招,距他尚有一尺便又闪开。

  陆象杉道:“缩头乌龟,既不敢向老夫出手,又鬼鬼祟祟来我三圣庄作甚?”

  一语方歇,身法陡然变快,眨眼间抢到一名黑衣人身前,劲风过处,那黑衣人发带也跟着向后扬起。他见陆象杉欺至,左掌顺势虚劈,尚未与陆象杉躯体相接,便又闪开。如此斗了几个回合,两个黑衣人总是忽近忽远,四处闪躲,可无论如何就是不与陆象杉正面过招。若不招架,又担心二人虚招立时变实招,若是招架,二人一见又只管退让自保,他武功修为虽已达入神坐照之境,但无奈那二人轻功也甚是了得,这般纠缠在一起,却始终无可奈何。

  南一安道:“二叔!你快醒醒罢,别再作恶了!”

  那二人也不理会,只专注与陆象杉缠斗。陆象杉道:“这两人都不是你二叔。”突然间倒吸一口凉气,呼道:“不好!是调虎离山!”

  南一安回想适才徐存青所言,当即醒悟,他见来者是两个人,便断定是南玄和唐凤,这才想起南唐二人此番目的乃是要杀陈抟报仇,怎会在此和陆象杉纠缠?这两个黑衣人必是二人的帮手,但是谁却又不得而知。当此之际也无暇他顾,立时展开轻功往陈抟居处奔去。

  陆象杉不知南一安功夫已今非昔比,担心他去了枉送性命,当下朝两个黑衣人猛发一掌,二人虽然躲过,但掌力雄浑也直将他们逼退了几步,自己便趁这一瞬之机追了过去。

  那两名黑衣人显是奉命拖住陆象杉,此刻见他一走,立时便跟上去堵截。

  南一安到得陈抟居处,但见房门敞开,灯火透亮,只有两个人影映在窗户上,急忙进屋一瞧,不禁“啊哟”大叫一声,那两个人影正是南玄和唐凤,而陈抟已然委顿在地,不知是生是死,心想:“糟糕,还是来迟了一步!”

  原来唐凤自那日救走南天夫妇之后,便将二人关押在终南山仰天池畔的居所中,之后又差人找到南玄。南玄本就对陈抟当年强迫自己接受《六通要旨》,致使他错过何阮溪一事大为记恨,是以二人一拍即合,南玄助唐凤报仇,唐凤助南玄去少林寺拿南一安,如此各取所需。后来南玄在终南山参习《六通要旨》,他自觉神功已能运用自如后,便随唐凤一道去往聚寿山三圣庄。

  此刻二人见南一安出现,都是一惊,随即大喜,只见南玄一袭暗褐长袍,面目狰狞可怖,干笑两声道:“好侄儿,二叔正待去少林寺寻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向前疾跨两步,右手倏地伸出,屈指成爪向南一安肩头抓去,南一安几日前在少林后山领教过法智的“龙爪手”,已觉狠辣至极,但今日见南玄这不知名的招法更是犹有过之,当下不敢硬接,肩头微沉卸开来势,南玄左掌接着拍出,击向他胸口“膻中穴”,南一安情知已然避无可避,本能的伸出右掌与南玄掌力对撞,只听轰的一声闷响,两股掌力相接竟掀起巨大内力,直将房间里的门窗震裂,内劲过处,烛火也被吹熄。二人往后退了两步,仍是站立不稳,接着一个腾空翻滚,落地之后又退了两步,这才站定。

  南一安适才击出的那一掌乃是倾注了《洗髓经》和《六通指玄经》两大神功的内力,威力当世无俦,但他现下尚未能将这两大神功完全融汇于一体,虽相互融摄,却不够精纯,若非如此,南玄大意之下接他一掌必受重伤。

  南唐二人都是又惊又疑,虽知南一安在少林寺修习《洗髓经》,但只道《洗髓经》再厉害,也是内功心法,毫无招式,南玄向来自负,便也未放在眼里,道:“兔崽子,长本事了,比你那不中用的爹可强不少!”

  南一安听南玄言语辱及自己父亲,登时大怒,道:“你还有脸提我爹爹,从今往后我再没你这二叔!”

  这时陆象杉和那两名黑衣人也赶到,透过月光依稀瞧见陈抟委顿在地上,陆象杉只道他已遭了不测,霎时间热血上涌,怒发冲冠。

  当日道济从少室山回到三圣庄后,便将包悉迩与唐凤、陈抟之事的来龙去脉全数告知了陆象杉,又道:“老祖昔年虽为八部会首领,但据我所知,他统领八部会之时也率门人数次抵御蒙古人入侵,大关节上是把持得住的。况且他晚年悔悟,二十余年同咱们朝夕相处,他的为人想必你也应该明白。”

  陆象杉面色凝重,却不答话。道济又道:“你到底是表个态,待老祖出关,我心里也好有数。”

  陆象杉道:“咱们去一趟指玄洞。”

  道济道:“老祖闭关,这,恐怕不妥吧。”

  陆象杉大袖一拂,正色道:“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道济当下也没奈何,只得跟在后面。两人从南一安出洞时的洞口处跃了下去,堪堪落地,一道人影便从指玄精舍中飞闪而出,正是陈抟。他在精舍内打坐,听到外面动静,没料到是陆象杉与道济两人,一见之下,心感诧异,道:“出什么事了?”

  道济正待开口,陆象杉却没二话,左掌翻起,向陈抟右肩斜劈下去。这一下变故兔起鹘落,陈抟和道济都是一惊,随即微一侧身,骂道:“书呆子,你要跟我过招,也不用这般着急!”他二人俱是当世高手,平素钻研武学,相互探讨也是常有之事,哪里知道今日陆象杉得知自己昔年往事,心中大为不悦,这才要出手大打一架。

  但见陆象杉招式忽变,掌影飘飘,出手快捷无伦,眨眼间便已使了七八招厉害招式,且每一招都是攻其不得不防,其中又暗含内力,陈抟只要稍不留神,定然被他重创。他二人平日里切磋武艺,自然是只比划招式,点到为止,岂料陆象杉今日动了真格,陈抟心念一动,隐约已猜到了几分,向后跃出数丈,道:“你要撒气,我也不还手了!”

  陆象杉道:“留神了!”大步向前跨出,跟着右掌横扫,岂知陈抟双眼一闭,既不避让也不拆解,陆象杉这一掌雄浑沉猛,见此情形深恐他真受重创,当即勉力收势,但拳招余劲不衰,陈抟登觉呼吸急促,有如一座大山压下身来,饶是他近百年修为,仍被那九渊掌力震得向后转了七八个旋圈,方才将身子定住。

  陆象杉道:“你就没话说?”

  陈抟调理内息,缓缓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陆象杉道:“当真光明,何故隐瞒?”

  陈抟道:“陆夫子,你为官半生,人人敬佩你刚正不阿,当年蒙古人南下,你力战死守,浴血抗敌,宋室丧国,你又拒侍二主,辞官隐退,天下莫不称颂,但你可知这是何故?”

  陆象杉昂然道:“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屈子曾言:‘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陆某虽然不才,但闻圣贤之言,唯恐效之不及,岂肯反其道而行?”

  陈抟道:“很是,很是。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

  陆象杉冷哼了一声,将头转向一旁,却不说话,心想:“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说这许多,于事何补?”

  陈抟道:“你适才念的,是屈原的《卜居》,想必另一首《渔夫》,你也定然读过。所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濯兮,可以濯吾足。”

  陆象杉道:“你是想说,你虽身为八部会首领,但也率领门人外御鞑靼,你我处境虽异,却是殊途同归,倘若如此,你又为何羞于启齿?”

  陈抟轻叹一声,道:“你自来引以为傲的,便是祖述先贤,宪章孔孟,这只因你出身名门,你先祖陆公鸿磐,官居唐昭宗宰相,你父亲道卿公累世义居,治家严整,乐善好施,远近闻名。家学渊源,一切自然顺理成章。可天底下有许多人,或出身寒门,或报国无路,更有甚者,打娘胎出世便受人唾弃,被视作异端。”他越说越是激动,声音不禁有些发颤,续道:“八部会成众矢之的,虽始于我隐退之后,但在此之前,中原武林早已茹恨于怀,对咱们冠以匪类、妖人之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八部会与中原武林公然决裂,自是始于点苍派掌门曹睿当年的寿宴之际,但溯其源头,百年前便已现了端倪。只因八部会门规繁杂,中原人诟病其为番邦蛮俗,且门人行事诡谲,与汉人往往格格不入,加之《六通要旨》驰名天下,许多武林中人皆欲据为己有,是以散布谣言、恶意毁谤、添油加醋之事亦时有发生。虽未结下什么深仇大怨,但久而久之,三人成虎,八部会自然成了中原武林的眼中之钉。陆象杉虽未涉足江湖恩怨,但从道济口中也有所耳闻,听陈抟说到此处,心中也有动容,只不过他历来嫉恶如仇,却道:“那又如何?身正不怕影子斜,倘若你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旁人怎会说三道四?连身怀六甲的女人都不放过,还有什么事你做不出?”

  陈抟大惊,脑中便似响了个霹雳,颤声道:“你……你怎会知道?”

  陆象杉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顿了顿,又道:“幸得苍天有眼,那孕妇并未就此殒命,却另被高人所救。”

  陈抟听说唐凤尚在人世,先是一惊,心想:“她当年受我一掌,当场气绝,怎的又能死而复生?”随即又感安慰,寻思:“我当年命在旦夕,为济公所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世上当真有如此高明的医术,也未可知。她能有命在,那自然再好不过。”

  陆象杉又道:“哼,你可知包悉迩的来历?”

  陈抟心中一凛,道:“她是……是什么人?”

  陆象杉道:“她便是那孕妇的徒弟,来到三圣庄,正是要助自己的师傅报仇。”

  陈抟原以为包悉迩便是唐凤当年腹中的孩子,还道是母子平安,自己心下也感安慰,哪知事实并非如此,暗自估算辰光,那孩子倘若在世,也当是二十来岁了,绝不会是包悉迩。念及此处,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悔恨。他沉吟片刻,道:“你说的不错,我确是做过许多错事,你若怕侮了儒圣的清誉,待大事一了,我便离庄。”

  道济抢道:“老祖,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即便做过什么错事,你也都补偿了。陆夫子向来口不对心,你可千万别当真,咱们三人走到一块,那是天大的缘分,切莫伤了和气。”又对陆象杉道:“陆夫子,你是读书人,人孰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的道理,你怎会不明白?”

  陆象杉并不理会,只对陈抟冷冷道:“哼,你且说说是什么大事?”

  陈抟道:“过不多时,你自然晓得,只是如今我不能对你说,也不能离开三圣庄。”

  陆象杉干笑一声,道:“谅你也不敢再为非作歹。”他与陈抟相识二十余年,陈抟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只是要让他放下架子,轻易让此事过去,那也是万万做不到的。当下不再多言,脚下微一使力,展开轻功出了洞口。

  之后的一年,陈陆二人也少有说话,三圣所擅各不相同,传道授业也不在一块,是以庄里门人也未曾发觉二人之间的隔阂。到了第二年中秋,道济软硬兼施,好容易才让他二人同饮了一杯酒,算是往事一笔勾销。

  陆象杉只道陈抟所说的大事,多半便是修炼一门上乘功夫到了紧要关口,指玄洞人迹罕至,当是练功的绝佳所在,又见陈抟始终不提此事,自己也不愿多问。时至今日,见南玄与唐凤找上门来,才知陈抟所说的大事不是别的,正是等待唐凤前来寻仇。他一心求死,以挽回自己当年过失,倘若三年前对陆象杉说了自己的打算,陆象杉表面上兴许不露声色,暗地里定然替自己料理了唐凤,这样一来,自己便要抱憾终身了。他料想唐凤利用包悉迩打探《六通要旨》秘密的事情已然败露,她决不肯善罢甘休,定要前来做个了断,这一天便足足等了三年。

  此刻陆象杉见陈抟生死不明,岂能轻饶南唐二人?又想当初南玄与自己交手,自己已知道他目的,却未能及早下手将他除掉,心中不禁悔恨自责,喝道:“一之谓甚,其可再乎!今日我陆象杉饶你不得!”当即一掌向南玄拍去,南一安趁势转攻唐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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