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日近晌午,苏堂乔装打扮了一番,走出草屋,去五里外的集市上买了些米,不敢在外多逗留,便回到草屋,淘米煮饭。许旁山与众兵周旋了半宿,一觉醒来仍是困乏,急匆匆地吞了几碗糙米饭,便打了个响嗝,去草堆中又睡了。

  日落西山,苏堂摸出身上仅余的一锭银子,又去了集市,一顿饭的功夫,他竟抬回了一口硕大的铜缸!苏堂进了屋子,低喝一声,将铜缸放在地上,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直震得酣睡中的许旁山在草堆里一高蹦起,一见是苏堂,这才放下心来。

  福禄与许旁山一起凑上前来,探头一瞧——这大铜缸中竟然满满装的都是酒!许旁山两眼放光,喜道:“好哇!”忍不住伸手舀起酒水,“咕嘟嘟”喝了几口。

  苏堂将背上驮着的大包裹展开,里面一只羊腿、一布袋炒花生、三只肥鸡、半颗卤牛头。许旁山喜不自禁,抚掌大笑道:“好,好,还是苏大侠想得周道!他娘的今夜喝尽了兴,咱们一齐杀出南京城,远走高飞去也!”

  苏堂一声苦笑,叹道:“等这一缸酒喝光之时,许大侠可以自便。苏某与福大人却不能离开南京城,须去方家大院赴那‘五年三招’之约。”

  福禄闻言,默然不语。

  许旁山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抓起一把花生塞进口中,一翻白眼道:“分明是那崆峒山的女弟子,与姓翁的有仇,你二人偏偏要一齐掺和甚么?非是我老许长他人志气哇,素闻那姓翁的武功奇高,应老道百招之内尚且奈何不得他,这福大人重伤初愈,怎能接得下他的三招?叫我说,速速喝个痛快,与老许一齐走了是正经!”

  苏堂弯下腰,扶起三把散乱的椅子,用衣袖仔细地擦了擦灰尘,请他二人坐下,就用大瓷碗去缸中盛满了酒,分别递与他二人。福禄捧过大碗,仰头喝了一半,只觉得腹中如同火烧一般,忍不住将碗放下,伸手撕下一只鸡腿,大嚼起来。许旁山端起碗,冲苏堂道:“苏大侠,当年子午谷‘刀鱼宴’一会,你打了我一掌,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他娘的,昨夜杀得好不痛快!我老许敬重你是条汉子,来,先吃一碗!”

  言罢,许旁山“当”地一声以碗撞碗,仰头干了满满一大碗的酒!苏堂一仰头,也喝光了碗里的酒,一回手在缸中又舀满了酒,双手端住,望向福禄道:“福大人……我敬你一碗。”

  福禄赶忙放下鸡腿,用袖子蹭了蹭油腻腻的嘴,端起碗道:“不敢!若是没有苏大侠当年劳神照顾,今日哪有我在?”

  许旁山不快道:“他娘的,我老许有个主意,咱仨昨夜同生共死,此时还称呼甚么‘苏大侠’、‘福大人’……甚么狗屁的‘许大侠’?莫不如这一场酒,苏大侠就叫‘虎儿’,我自叫‘老许’,福大人嘛……就叫‘假皇上’,如何?”

  福禄闻言,哈哈大笑,笑声又忽然满是悲凉,同意道:“好,好!不过倒不如去了那个‘假’字,直呼‘皇上’——岂不显得这一场酒宴的金贵?”

  三人一同放声大笑,举碗饮酒。一直喝到三更天,苏堂忽然道:“皇上,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何那么巧就去了方家大院?”

  福禄醉眼惺忪,右手托着下巴,道:“我早已经猜到了,有人得知道我藏身在那方宏谨的府中,所以派你前去相救。”

  苏堂道:“不错,此人是那云寿山庄的主子,华寿。”

  福禄道:“可我与此人并不相识。”

  苏堂突然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双瞳轻轻颤动了,道:“早年我在泰山脚下娶了媳妇,日子虽然穷,却也太平。忽然有一天,那华寿派遣‘云寿二仙’云不散、寿不尽,带人闯进我家门,让我到云寿山庄走一趟。我不肯,他们便以毒掌打伤我妻妹,逼着我去那云寿山庄!这毒掌上的毒,天下只有云寿山庄才有解药。没奈何,我只得撇下了结发之妻,带上奄奄一息的妻妹跟他们走了。到了云寿山庄,那华寿竟然逼我与妻妹成亲……”

  不等苏堂讲完,许旁山“咣”地一声将碗摔在桌子上,瞪眼道:“这华寿,真他娘的是个活宝哇!还有逼人娶自个儿妻妹的?”

  苏堂又满满喝了一碗酒,接着道:“我当时哪里肯答应?只是,一来云寿山庄高手众多,素丑道长前来要人,尚且死在了山庄里,我一人带着半死的妻妹,又怎能脱身?二来见妻妹每日受尽那掌毒的折磨,生不如死……我心一横,生死关头,又何必被那些世俗伦理所羁绊?我狠下心,就在庄内与妻妹草草成了亲,却宁死也不行那洞房之礼!哪知华寿变本加厉,仍不肯医好妻妹的伤,只拿出了一半的解药喂她服下。另一半解药,要我替云寿山庄做成一件事,他才肯交出。”

  福禄道:“这件事,只怕就是要你赶去应天府,进南京城里来找我了。”

  苏堂点点头道:“不错,正是此事!我临走时,那华寿反复叮嘱道,去方家大院找你,若是遇见敌不过的高手,便一切听他的安排就是了,只是绝不可把你交给他。后来寻着你,一起离开南京城,那一路我冥思苦想,历经‘活人却步镇’、‘刀鱼宴’之后,我终究恍然大悟——那云寿山庄想要的不是你,而是传国玉玺!”

  福禄仰起头,喝了一大口酒,面红耳赤道:“于是,你便在子午谷的‘刀鱼宴’后,一心与那锋无伤纠缠,不再管我了。”

  许旁山捧着羊腿,一口扯下一条肉,边嚼边道:“传国玉玺倒是好找!此时正被那锋无伤捧在怀里,在井底没日没夜的鬼叫哩!”

  苏堂紧紧盯着福禄的双眼,道:“皇上,这里再没有第四个人,你倒是摸着良心说说看,锋无伤的那块传国玉玺,是真是假?”

  福禄喝干了碗中的酒,丝毫不躲闪,就迎着苏堂如利剑一般的目光,道:“虎儿,你千思万想,却不知一件事。当年那一夜在方家大院,前去抓捕我的一队锦衣卫,奉的不是别人的命,正是我!”

  一语既出,苏堂与许旁山双双愕然!

  福禄不紧不慢地伸出手,舀了满满一碗酒,喝上一口,接着道:“这天下当真以为,那朱棣坐上了龙椅,便大权尽在手中了?太祖所创立的锦衣卫,天下唯有我一人可以调动!这五年来,东厂找遍大江南北,恨不得将天地翻过来,只要找到那传国玉玺。哼,真是痴人说梦!”

  苏堂冷冷道:“这么说,那锋无伤的传国玉玺便是假的了。而真的传国玉玺,只有皇上一人知道。”

  福禄忽然仰天大笑,道:“这满天下的人都要找我、杀我。要不是我知道那传国玉玺藏在何地,恐怕这条命也留不到今天。五年前的那一夜,去方家大院的一班锦衣卫中,一个人的身上正带着那传国玉玺,只要带我趁夜出城后,便可物归原主。不曾想,虎儿你却乔装在那班士兵当中,带我逃了。”

  苏堂闻言,长叹一声,放下手中大碗,道:“你当年说锋无伤那传国玉玺是假的,我还以为你是怕我夺了去。也罢了,五年的光阴,你我皆是煎熬度日,好在三日后,诸多恩怨可以一起了断了。”

  他三人说说停停,直喝至东方渐白,相继睡下了。这三日三夜,三人就在这破陋的草屋中,或谈古论今,或南北异事,或各派武学,或往昔峥嵘,或哭或笑地喝光了那铜缸中的酒。只是,却从未有人提起过以后的日子。不觉已是第四日清晨。福禄将昏沉沉的脑袋浸入冰冷的水中,泡了片刻,直起身子问道:“虎儿,我凭这‘大玄逃虚手’、‘颠颠倒倒拳’,能否与那‘宝掌千岁’斗上三招?”

  许旁山紧束腰带,道:“皇上,昨晚你大醉,说要斗上一百招哩!”

  苏堂背着双手,伫立窗前,凝望冬景,忽然道:“皇上,我且问你,倘若此时可以一走了之,不必去赴那三招之约,你走不走?”

  福禄一怔,沉吟半响,道:“我不知道。”

  苏堂摇头一笑,在窗前回过身,道:“你知道,因为你心里怯了。未斗而先怯,莫说三招,一招你便接不住!你听仔细……此刻门外东五、西四,埋伏着九位云寿山庄的高手。我与老许替你抵住他们,你逃了罢。出了这南京城,永不要再回来!”

  福禄低下头,双手忽然握成了拳头,道:“当年,因为我‘削藩’犯了众怒,众臣劝我逃出这南京城,我便逃了。如今重回故地,哪有再逃走之理?今夜虽然是九死一生,也不过是南京城外新添一座野冢罢了!”

  苏堂突然脸色一沉,低声道:“事已至此,皇上你又何必再隐瞒?若没有企图,你岂肯留下犯险?皇上,你是精明人,怎地仍然执迷不悟?即便是拿回传国玉玺,你也绝对调不动那三处大军!”

  福禄一惊,道:“你怎知那三处大军之事?”

  苏堂道:“此事暗中筹备了五年,却被妻妹在那云寿山庄中听见了风声。只是天下除了皇上,再无第二个人知道那第三处大军藏身何处。皇上,事到如今,眼看战事再起,大明江山祸乱在即,有没有你,他们都要起兵,只不过需要一个傀儡,使起兵名正言顺罢了!天下可做这傀儡之人,有两个,皇上你便是那其中一个!你若现在就离开南京城,便可救这天下百姓,不受战乱之苦!”

  福禄一皱眉头,望着苏堂道:“那第二个人是谁?便是我就此走了,你又怎能知道他们不扶持那人做傀儡?更何况,你妻妹的解药之事,又该如何?”

  苏堂仿佛触动了什么心事,转过身,凝望天际线道:“那第二个人,绝不会随他们起兵!若事情紧急,苏某自会亲手杀了那个人。而妻妹解药的事,待离开南京城,我便硬闯那云寿山庄,全力抢出解药,不劳皇上费心了。”

  福禄忽然站起身,走到苏堂身旁,一同望向天际,道:“你一心劝我走,可天下之大,又哪里能容我?不是皇上,便是死人,我的命就该如此!若是真有轮回,来世我宁愿生在乡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落得个清闲自在。”

  苏堂闻言,不再劝他,只是叹道:“皇上,你看这竹林外面,无家可归的落魄人,比五年前又多了些。今夜之事不论怎样,万望皇上以苍生为重,切莫让百姓再受苦难。”

  三人收拾整齐,并肩站在草屋的两扇破木门内。福禄闭上双眼,只觉得心跳极快,两个手心早已沁满了汗水。苏堂伸出双手,“吱嘎”一声推开两扇门板,当先一步走出了草屋,来到院子里,一抱拳道:“今日之事,与这位崆峒山的许大侠无关,还望各位行个方便,放他去吧!”

  言罢,苏堂向许旁山使个眼色,许旁山点点头,冲着苏堂、福禄抱拳道:“老许能结识你二位,这四十多年没白活!他娘的,他日再跟人斗酒,也有话可吹了!二位万万保重,老许告辞……皇上,我老许是恶人,手上有几十条人命,只是我老许能耐不大,但是皇上能耐大,走错一步,他娘的就是千万颗人头落地哇!今日一别,他日若有幸再见到皇上,但愿还是坐着喝酒,而不是跪着说话。”

  言罢,许旁山又一抱拳,转身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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