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初,罗倩庆幸自己已经顺利结掉2010年的积案,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悦中时,一份无罪判决书无声无息地躺在她的办公桌上,当她看到这份判决书时,感觉轻若鸿毛的这几页纸张却如千斤巨石一般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那是2010年底结案时的一宗案件,当时在她看来是一宗很普通很简单的故意伤害案件,三名犯罪嫌疑人,一名是案件引发者,另两名是直接实施者。案件的证据显示只有引发者在案发前见过被害人并与之产生冲突,罗倩自然而然地认为引发者在本案中即使不是指使者,也至少起到了指认被害人的作用,对于三名犯罪嫌疑人的关于引发者没有参与作案的辩解,罗倩则认为这是案件引发者用以脱罪以及另两名犯罪嫌疑人帮助案件引发者逃避罪责的假话,是作为直接实施人的丈夫在包庇作为案件引发者的妻子。于是,她对案件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没有注意到证据链条已经在此断裂,所以她更未将此案提交主诉检察官会议进行讨论,反而带着又结掉了一宗案件的胜利心情向法院起诉了此案。

  直到她看到这份判决书,看到法院判决那名作为案件引发人的被告人无罪,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于此宗案件的审查是多么地粗糙,自己的内心是多么的浮躁,她发现自己只是知道书本上的疑罪从无,并不懂得在工作中要如此踏实践行。那一刻,她第一次体会到公诉这份工作、公诉人这个角色所承担的严肃的社会责任,工作中的半点松懈、马虎都会让“冤、假、错”案近在咫尺。

  那天临近下班时,科长何乐找她谈话,语气依旧和蔼,可她知道自己给科里、院里莫名的添了一宗无罪案件,层层问责,给作为公诉科负责人的何乐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太多的愧疚与自责,自我的怀疑与否定,挫败感,人生第一次如此踏踏实实的失败……这种错误暴露得太过“光天化日”,以一份法律文书的形式定格,让她太过无地自容!

  在何乐的办公室,面对着要为她这份无罪判决书而承担巨大责任的科长何乐,她内心翻腾,都化作泪水扑簌而下。她努力想让自己坚强些,已经是工作了的人,怎么能轻易落泪?可是她觉得自己现在偏偏是个脆弱的失败者,泪水如决堤的海一般无法止住。其实这止不住的眼泪从看到判决书那一刻就生了出来,只是到了科长何乐这里才滚滚落下。她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何乐,让其他同事还以为是何乐批评她太过严厉,其实同事们不知道,何乐对她说的都是鼓励和安慰的话。按照规定,对于被法院判处无罪的案件,承办人要写无罪报告,罗倩强压住心头的伤心与愧疚,忍着眼泪写这宗案件的无罪报告,而这无罪报告也是热心如花姐等主诉们帮助她修改、完成的。

  罗倩在之后的公诉工作中,审查案件谨小慎微,有时甚至有点儿战战兢兢,对于证据的要求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甚至在梦中,她都会梦见自己所承办的案件超期了,而后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很多时候,她感觉自己面对案件而处于一种非常焦灼的状态,不知从何入手。当然,也有得心应手的时候,在这种时刻,成就感就会油然而生。

  又一个新年要到了,新旧交替之际,罗倩回想起自己初入公诉大门时的那些过往,再想想这份承载了自己无数眼泪和伤感、内疚和感慨的无罪判决书,会觉得自己在公诉的这几年青春年华的脚印里有那么一份沉重,有那么一些不堪回首。她想,一个人的成长总是伴随着风风雨雨,多一件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往事,也多一笔人生的财富。她突然想起一段话,很喜欢,但是忘记是在哪里看到的了,她有一种想要把这句话写下来挂在办公室雪白的墙壁上的冲动,供自勉以及与同事们共勉——“有一种生活,没有经历过就不知道其中的艰辛;有一种艰辛,没有体会过就不知道其中的快乐;有一种快乐,没有拥有过就不知道其中的纯粹。”

  而公诉工作不正是这句话的写照么?!

  这是个让人又恨又爱的工作,很多人未入它的大门时,都是带着一种憧憬和崇敬的心态,幻想自己站在法庭上那挥斥方遒、威严庄重地代表国家控诉罪犯的威风神气、正气凛然。而真正当你入了门后,面对着日复一日的电脑前的敲敲打打,细水流长一般源源不断、堆积如山、纷至沓来的案件,枯燥乏味甚至机械无趣的审查起诉工作,你就会有一种职业倦怠感,最初办案的激情也随之消耗殆尽,对于公诉人这个神圣的角色最初那份绽放鲜丽光辉的幻想也随之褪去了亮丽的外衣,剩下的除了疲累还是疲累。而你的眼里,却多了一份览尽人世沧桑、看尽人间悲欢的沉痛感。

  可是如果有一天突然让你离开公诉这个岗位,褪下公诉人这个角色,你却会有一种被掏心掏肺的撕裂的疼痛感,那份伤痛如同抽丝剥茧一般,如同抽离了你的灵魂骨血般,隐隐的钝痛从你的脚底、心底持续不断地缓缓传送到大脑、心脏,这个时候,你才发现原来你这辈子最美好的年华和最用心的心血都已经全部交付给了它!你才发现,哪怕你只是在公诉岗位上待过一天,哪怕你只是在法庭上的公诉席上站过那么一次,那短暂如惊鸿一瞥的瞬间就已深深根植于你的灵魂深处,永远让你拥有一种公诉情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个或至少曾经是个公诉人!

  而罗倩正是在不久之后就被调离了公诉岗位,而去到了侦查监督部门。当她得知此通知时,是负责公诉工作的欧阳谦副检察长亲自打电话通知她的,刚开始的一瞬间她完全没有听懂欧阳副检察长的话,脑子里有那么短暂的一段空白。等她明白过来时,她的声音哽咽了,突然很想哭,眼泪也跟着纷飞若雨。面对欧阳副检察长的安慰,她难过得实在无法压制的情绪。

  在林蓝来安慰她的时候,她正捂着眼睛默默流泪,那种心痛的感觉,那种被抽离了骨髓的感觉,没有体会过的人是不会懂的,也许,不久之前从公诉离开的韩枫会懂。

  “别哭了,多尝试一些工作岗位也是件好事呀!”林蓝柔声安慰着。

  “不,你不能理解的!”罗倩继续捂住自己红肿的眼睛哭得稀里哗啦,边流泪边缓缓摇头,“我曾经想像方检察长、欧阳副检察长、何科那样,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公诉人,真的,别看我平时脾气火爆、办案子急躁、遇到压力就喜欢通过抱怨的方式发泄出来,但我内心里是真的很舍不得这个岗位,很珍惜这个角色,我还打算用三到五年的时间,来讲自己打造成为一名优秀的公诉人呢,可是现在我的梦想破灭了,我舍不得!”

  “我怎么不能理解呢?我也跟你一样,我也一直很珍惜在公诉这个岗位上的时光,争取尽可能多地办案,多写点跟案件有关的文章,多积累一点办案的经验,将来也能成一名优秀的公诉人!”林蓝深情而憧憬地说,她的眼神望向窗外碧蓝的天空,很远,很远处……

  “也许,每个公诉人都有一种难舍的公诉情结……”林蓝喃喃自语道。

  罗倩抬起头来,默默擦干了泪水,“是啊,每个公诉人都会有的,而且一旦干过公诉,哪怕只是一天,这种情结都会跟随自己一辈子,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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